| 懷念是痛 黃毓璜 記憶是往昔的儲存,逃不過時光年深日久的沖淡;為教諭來者,我們常得假以“記錄”和“紀念”,以彌補記憶的無能和時光的無情。懷念呢?自然是記憶的追尋了,免不脫牽腸掛肚的鬱結,為舒緩計,往往反而去求助“忘卻的救主”和“自慰的權宜”。那裏有歌兒唱道:“隻要你活得比我好”,也算是聊以自慰吧。然則,在艱難人世間,誰活得比誰好用什麼尺子作何種意義上的比較呢?非但不大好衡度,且原本各有一部難念的經,見不出多大區別;更何況,事情並不取決那被懷念的如今若何——懷念如果釋然不得,大體隻是懷念中埋藏了自己一份無法消逝的愧悔和歉疚。 魯迅懷舊的文章,令我深深敬畏、長長太息的多了,但,若要我推舉出一篇最能“亂我意”而“動我心”者,我會不用盤點就選中《野草》裏麵很可以看成眷懷弟弟童年的那篇《風箏》。兒時折斷、踏碎弟弟的一個風箏這件事,隨著年齡增長,先生懂得了那實屬一次“精神的虐殺”,懂得了“玩具是兒童的天使”,弟弟麵前的那次施暴,便成為伴其終生的一份刻骨銘心而無法救贖的感傷。 通常是具備與之相類的境遇,才使一種情懷的真切品味成為可能;《風箏》牽動出不能自控的紛紜心緒,一個重要因素正是它對應了我自身的經驗—— 孫兒去地球那一麵的國度時,恰巧也在先生的弟弟悄悄忙著紮風箏的那個年齡。對他異乎尋常的懷念,被親朋歸結為兒女心重,沒有人想到,懷念自然延伸向異域,那懷念的因由和懷念的痛楚卻分明盤結在我的身旁。身旁發生過一幕幕“精神虐殺”的慘劇。比如,這孩子自幼愛好“搭房子”,有時候感到積木不夠用,會把書本、藥盒、寫字板、沙發墊------一起調動起來。出於那些“出息不出息”的愚蠢、麻木而昏憒的理由和念頭,我曾一次次聲色俱厲地向孫兒指責過去:“又玩這個、又玩這個啦,你說說看,到底為什麼老是玩這種沒意思的玩藝?”臨出國前幾天,在“抓緊學英語”的間隙中,他又情不自禁地抓緊搭起房子來。我至今後悔,不合臨別的當口,還把那種不成道理又不合時宜的指責,最後一次施加過去。對於這個“難答的問題” ,孫兒平素從沒回答過,也沒辯解過,總是報之以一抹羞赧的微笑;這一次,好像存心要在臨別之際有個交代,他一下子停止了興致勃勃的“搭建”,求助似的躺到我的腿上,仰起頭卻順著眼:“爺爺,我實在不知道為什麼總愛做這些‘沒意思’的事”。 諸如此類的懷念追向遠方,跟惦記孫兒在愛他的父母身邊生活得怎樣無大關涉,我的懷念在我這裏,我的懷念是自己心頭的痛與悔;為了我的手造,也為了他在親人、師長們,那些老少爺們、娘們對其幼小心靈一次次的扭曲和挫傷,包括對於他的自尊心,對於他的自主性,對於他無可指責的生命需求和可以理解的心理情緒;大家一律持了“為他好”的充足理由,沒有理由的到頭來都是他------我無意一一呈示出那些扭挫的場景,無力代替別人或社會做出反省。然而我知道,周圍的虐殺仍在進行,“從孩子抓起”麼?沒錯;可我知道實在更需要先“從老頭老太抓起”、“從老爸老媽老師抓起”。我也知道,在我的懷念中,已經鑄就的不能消融的沉重無法補救,改過了,自新了,拯救的僅僅是自己,充不得彌補。彌補的希望是渺茫的,一如我用國際快遞寄給了孫兒一盒最新一代的積木,一麵付郵就已經一麵自問:他還需要嗎?還會喜歡嗎?他是否竟然就“知道”了,他會不會對我說:“爺爺呀,我現在知道了,玩搭房子實在是件沒意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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