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讀書心筆

寫日記的另一層妙用,就是一天辛苦下來,夜深人靜,借境調心,景與心會。有了這種時時靜悟的簡靜心態, 才有了對生活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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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性帖之五十一 --- 雪姨

(2005-03-07 16:17:45) 下一個

文章來源: whisper

 

初次見雪姨的時候,她剛結婚。一個江南的雨天,她和丈夫合撐一把大傘。傘很大,天很暗,幾乎看不見他們的頭部,隻能看見他們擠著的肩頭。他卷著的右臂柔柔地夾著她的左手。他的背影方厚凝固,她的身影曲水流動,傘邊淅淅瀝瀝地下著新婚燕爾的幸福雨。他們親密無間,雖然那時她四十多,丈夫七十多。

雪姨年輕的時候,作為服裝係的大學生,從江南被分配到邊城。文革期間,誌願支邊的大學生很多,其中來自全國各大藝術院校的學生不下三十人。母親就是在那是認識的雪姨,母親說那時的雪姨,隨便套一條藍色勞動布的背帶工裝褲,一雙電工靴,就顯出那麽好的氣質,那麽灑落的個性。當時追雪姨的藝術青年很多,現在全都是藝術學院院長級了。但不知為什麽,她沒有嫁給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雪姨終於嫁了,二十年後,在一個不是談婚論嫁的年齡。她的丈夫是一位學識淵博,備受尊敬,思想開明的老教授。無論是老師學生,能聽老教授說一段藝術理論,全都是高山仰止,五體投地。教授新婚,臉上更是如春風拂麵,活得越發爽朗精神。偶而從教授樓路過,能看見教授家書房的書櫃頂上整整齊齊地碼著一排青春寶。雪姨的衣服仍舊別致,黑色,褲子和衣服連著的,象這裏的貓服。沒有好的條杆,根本穿不出那樣的效果。

不久,雪姨出國了,擔保人是一位名人,也是老教授的好友。再不久,老教授去世了,雪姨從美國趕回來,匆匆處理好後事,一襲黑衣又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

真正看清雪姨的模樣,可能是幾年前媽媽來美國探親訪友的那個夏天。雪姨執意要請我們在紐約華埠一家叫胖仔店的海鮮店吃飯。雪姨從地鐵上飄下來,還是一件黑色短袖衫,一水黑色薄褲。沒有任何點綴,仍是風姿綽約。她的麵容白皙標致,眼神明亮銳利。似乎是她周身的神秘感,竟讓人總是目光追隨著她,被她左右。那位老板胖仔仿佛也知道是貴客臨門,樂顛了,服務極其周到。
雪姨說,胖仔,我可是這裏的常客。我看老板是巴心巴肝地希望她是常客。雪姨點了最貴的魚,最貴的蟹,最貴的蝦,抬頭,正菜,湯等。我邊吃邊聽她和媽媽敘叨著故人往事。

雪姨說她從這裏的服裝學院畢業後,就一直在做服裝生意。她對國內的加工質量有很多抱怨。後來她的老板忽然去世了,留下妻子和孩子,還要很多散落在地,無人整理的舊照片。雪姨說,從那時候起,她再也不拍照了,拍什麽,以後走了,還不知道會被多少陌生人經手傳看呢?她看見媽媽和我都戴著細項鏈,急忙說,戴這個幹什麽,地鐵裏要招搶的。可是我心想,這是媽給我的護身鏈,我從來都不摘的。那天我穿了一件蘋果綠的尖領無袖衫,米色短褲,正當學生的我,除了朝氣和幼稚,大概沒有什麽可以自豪的。但雪姨對我很好,也許是讚許我的獨立吧。

吃罷,雪姨要送我們回住處。在紐約,我們住在媽媽的朋友家。送到後,大家又稍微聊了一下,因為都是同行。見天色已晚,雪姨起身告辭,大家送出門外,媽媽朋友的丈夫說,外麵不太安全,我再送你一段,好象我們住得很近。雪姨一邊匆匆走遠,一邊擺手拒絕了,仿佛不想讓人知道她住在哪裏。

後來媽媽回國,我繼續著我有趣而緊張的學生生活。轉眼就是新年除夕,就在晚上十二點正的時候,我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原來是雪姨打來的,我又驚又喜。雪姨淡淡地和我寒喧起來,不象長輩,更象朋友。平時,我頂煩那個敲鍾時刻的到來,平白生出許多新舊交際的惶惑和尷尬。雪姨的電話,讓我拭去對於舊歲的忐忑,分分妙妙不知不覺地滑向新年,在從容和籍慰中,我向新的早晨,新的一年問好。

以後的幾年,每當除夕和元旦交接之際,我都會收到她的一個賀歲電話。平時,我們沒有任何聯係,似乎彼此的惦記都積攢在那短短的幾十分鍾的問候裏。有時到了那最後一天,我會數著電視裏時間廣場的大蘋果,期盼那個來自紐約的神秘的電話。大多時候,我在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談情說愛,學習畫畫,畢業工作,幾乎不到她的電話打來,我全忘了我們之間這份準時而持續的忘年交。

有一年,新年鍾聲敲響了,又過了幾個小時,電話始終沒有響。第二天晚上,雪姨打電話過來,告訴我,她病了,頭天沒能打電話。終於知道雪姨真是過著形單影隻的隱居生活,平時身邊也沒有什麽人照顧她,偶而她的侄子會去看她。

再後來,我結婚了,雪姨也許是怕打攪我們,也許她覺得我不再需要她的照拂了,總之,新年的那刻,我不再收到那個我們默契多年的電話。取而代之的,是每年聖誕來自雪姨的一張聖誕卡,在我收到的所有聖誕卡中,雪姨的那張,每次都是最出跳的,有時是折疊的,有時是紐約一個最新畫展的紀念卡。那卡片就象她一樣,總是鶴立雞群,出類拔萃。後來大家都寄電子卡了,我們還是照例郵寄我們賀卡。

近來,在八二二八的沸沸揚揚中,我又想起雪姨,想起她的種種出人意料。當時夫妻差三十歲,在旁人看來,也是很顯眼,她卻讓周圍的人沒有什麽閑話可說。按常理,她也是站在巨人的肩膀,可以享受現成的福份,可是她卻孤伶伶地打拚和堅守著她的世界和她的事業。她不需要人們的同情,因為她具有超常的生存能力,就象很多紐約人。她選擇自己的生活,選擇寂寞。每次我給她寄的卡片,都是紐約的一個信箱,仿佛她根本就不住在紐約。她和四周的聯係少而又少,但她卻在每年的暗夜,替我挑亮眼前的燭芯,遠遠地,她仿佛神秘的手,會在關鍵時候,托我一把。

現在的新年,總是在熱鬧忙亂中一晃而過,但是出於慣性,我在倒數的那幾秒,會生出一陣期待,緊跟著一片安寧,我會想起雪姨,仿佛一條心線,同時波動這邊的我,也可能牽動那邊的她。打不打電話,又有什麽關係。彼此,我們都沒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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