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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秦無衣
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我隻覺得家鄉的李花,正簌簌地飄落到身上。
我的家鄉盛產李子。每年春天一到,漫山遍野,便被醉人的粉紅色染得香意盎然了。李花似桃花而小,花瓣脆弱,倘蕾長,便可結實。三月時候,正值繽綻。到了四月的時候,有的花朵結果了,有的花朵凋謝了。清明過後,漸漸地就有青綠的小果悄然冒出李樹,而過了端午,枝頭上就開始染滿了讓人垂涎欲滴的胭脂紅了。
六年前的春天,我的父親過世了。那時也正是李花飄香的時候。父親的去世對我來說是個重大的打擊,我覺得自己的精神支柱塌陷了。父親去世時才六十六歲,他是在中年的時候有了我的,他甚至還沒有看到我的婚禮,就在萬般無奈中,手腳蜷縮,走完了短暫的人生之旅。
記得我十歲的時候,一次父親參加了一場籃球賽回來,跟幾個朋友聚在一起,一邊喝著福州的土釀青紅酒,一邊吃著狗肉。半夜時分,他突然吐血了,我媽嚇得差點暈了過去。大家知道,狗肉性熱,再摻上青紅酒,那性子是火上加火了。好在後來他的身體並無大礙,走路時仍然是健步如飛,精力過人。我一直覺得父親走路的速度實在太快了,以至於過早地趕到了人生的盡頭。
父親死於酒。文革之後,父親開始沉溺於酒精之中,一直到他過世。那時文革剛結束不久,父親的狀況極度困頓,而我的母親那時的境遇更是生不如死。她本來是極力反對父親喝酒的,不過在那一段時間裏,她卻要我父親喝點酒,借酒銷愁。她跟我父親說:“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我們倆誰離了誰都不行。”
是的,我父母終於艱難地熬過來了,但我父親卻從此染上了酒癮,不可自拔。我記得小時候經常替他到小賣部去打酒,沒少挨過他的訓。原因是我每次去打酒,量總是少了一點。我打酒時用的是醫院裏輸液的那種葡萄糖瓶子,上麵的容積標誌一目了然。其實那是零售店售貨員欺我小,沽酒時做了手腳,但父親卻怪罪於我,說我不敢據理力爭,我萬分委屈。那時主要是因為家裏經濟拮據,父親失去了工作,賦閑在家,全家人隻靠我母親微薄的工資養活著。父親喝的是幾毛錢一斤的“五加皮”或者米燒等劣質酒。因此每天那幾毛錢的額外開銷,在我父親看來便顯得異常貴重了。父親在酒精中尋找慰籍,看似飲鴆止渴,其實是出於萬分的無奈。
七九年之後,大地回春,那時我父親似乎獲得了第二次生命。他才華橫溢,沉沒多年的文思,又汩汩而出。他一邊寫著文字,一邊喝著酒,從而名聲大噪。
父親以酒交友,朋友滿天下。年輕時,每月一到發工資的時候,他的身後便跟了一大溜的朋友,跟著他上餐館去,共謀一醉。但他去世時,身邊卻隻有幾位摯友。人走茶涼,這使我十分的寒心,也是促使我去國的原因之一。如今想起父親時常吟誦的王維詩句“科頭箕居長鬆下,白眼看它世上人”時,便倍覺淒愴。
我初到B城的第一年,適逢父親祭日,我買了一瓶葡萄酒,試圖與冥冥中的父親對酌。父親曾給我說過:“一個男人,到了四十歲的時候,才會理解人生的難處的。”
如今,看看自己也是奔四十的人了,父親言猶在耳,然而韶華就如春風幾度,驀然回首,一切似乎都像是那燦然一夢的梨花。
又是春來李色翠,爸,那飄謝了的淡淡的李花的清香,還在沁入你的夢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