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評論之二 --- 從俠士到統治者
(2005-03-25 17:11:25)
下一個
郭靖
《射雕英雄傳》是一本極成功的小說,郭靖是個極成功的人物。他與陳家洛貴介
公子的形象剛相反,是個出身農家的樸實少年,而且生性愚鈍,說話木鈉,跟袁承誌
差得遠了。他甚至膚色黑黝,麵貌平凡,絕對談不上俏俊。郭靖寫得成功,是因為他
的性格清楚穩定,他似乎是正統道德觀念及傳統俠義精神的化身,他的一舉一動無不
發自自然內心,讀者或者不同意他的看法做法,但絕不會不明白他,或對他有所懷疑
,“郭靖”這個人物的真實感,大部分來自他樸實而真誠這個特質。
郭靖最重要的是他的人格,武功猶在其次,他自小人生目標便十分明確:做個好
男兒。為父親報仇。“報仇”這個觀念,在現代現實社會當然不容許,但在武俠小說
的幻想世界來說,卻是基本的道德責任。在看武俠小說時,我認為不應以現實眼光看
“報仇”,而是要從象征的觀點看,把“報仇”了解為世俗社會指定的道德責任及權
利。郭靖“報父仇”的目標,根本就是“做個好男兒”,履行社會義務的一部分。
郭靖的道德觀念不是從高深理論所得來的,而是基於一些十分平常的信念,例如
尊長的吩咐必須遵從,答應了人的事一定要做。對朋友要忠心,不能貪生怕死。不可
欺騙人。不可貪人錢財等等。“為國為民”,就是從這些簡單平常道德觀念而來的理
想,沒有什麽難懂之處。郭靖的不平凡,在於他由始至終毫無猶豫地忠於自己從小培
養成的道德信念。
聰明人在道德問題上往往搖擺不定,愚鈍的人反而堅定而意念明確,郭靖生性愚
鈍,他在道德抉擇上也異常清楚,這是符合實情的。他在華箏公主與黃蓉之間,選擇
了跟華箏成親而舍棄黃蓉,黃蓉淒然問他原因,他就是說:“我是個蠢人,什麽事理
都不明白,我隻知道答允過的話,決不能反悔。可是我也不打誑,不管怎樣,我心中
隻有你。”郭靖沒有陳家洛的優柔寡斷,也沒有袁承誌的自以為是,他的笨拙反而是
他令人信任敬重的根由。
郭靖比陳家洛、袁承誌兩個人物更成功,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有一段發展
及成熟的過程,小郭靖蘊涵成熟的郭靖,他的個性及道德倫理基礎也始終不移,但是
他透過經曆,從被動變為主動,他的道德價值也由外來的規戒演變成他自己的處世原
則。
他在華箏及黃蓉之間的抉擇,就是一個精彩的例子。他開始時是想,尊長為我規
定了的事必然是對的,所以我必須娶華箏;但是按照父親的遺命,我要跟楊康好,而
按照楊伯父的遺命,我得娶穆念慈為妻;這些事顯然是不能做的,那麽尊長為我規定
的事便不是一定對的了,但是他隨著想到“答應了人的事決不能反悔”,他就毫無疑
問了,他答應了娶華箏,他一定要實踐諾言,這個例子是個清楚的轉折點,郭靖由服
從尊長的被動道德層次,進展到自己承擔自己言行的後果的主動層次。
這個例子的一個有趣之處是,在“尊長規定”與自己內心感情傾向兩個準繩之間
,他選擇了內心感情傾向,他不肯為“別人的幾句話”而跟黃蓉分開;但在自己的感
情傾向與道義責任之間,他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道義責任。後來,在《神雕俠侶》中
,中年的郭靖在忽必烈帳中凜然談說“大義滅親”、郭芙砍斷了楊過的手臂,他便決
意砍斷愛女一臂贖罪,根本是同一個原則的體現。
陳家洛及袁承誌都屬“天降大任”的少年領袖,郭靖則不是,他的政治醒覺,跟
他的武功一樣,全是經他努力,一點一滴積聚至充盈處,終於水到渠成,起初,他最
大的責任不過是為父親報仇,為七位師父爭麵子,好好打贏楊康;但是隨著經曆與見
識的增長,他漸漸體會到正邪之間的鬥爭。國家大事及民間疾苦需要有人承擔解救。
漸漸,報仇及爭天下第一名銜這些私事變為次要,在嶽飛的遺書之中,他陡然發
現到自己的真正抱負和理想。郭靖在意外情形之下領導了蒙古人抗金戰事,經過這番
經曆,隨後又經過極艱難的考驗反省,郭靖不再是“傻小子”,他終於確立了“為國
為民”為終生目標,他的領袖地位是主動承擔的。
郭靖不是沒有缺點的。批評黃蓉到了《神雕俠侶》便暴露出缺點的人很多,但其
實郭靖暴露出缺點更大,就是他是個在道德上思想封閉的人,他不但不能容忍與他的
道德觀念不同的思想,他甚至不能明白這些思想。同時,他的道德價值過分死板及規
條化,使他有時變得不近人情。例如,他要斬斷郭芙一隻手臂以懲罰她斬斷了楊過的
手臂,就非常不通,一來她本來無意,二來楊過手臂已斷,砍掉郭芙的手臂又對他有
何好處?
郭芙該是受到懲罰,應該盡力補償楊過,但“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也未免近
乎野蠻了,另一個例子是,他寧可立刻殺了楊過,也不容他跟師父發生戀愛。維護傳
統道德到這個地步,處於權威地位的大俠郭靖,我覺得己陷於專製。
問題是郭靖做人宗旨太貫徹。太一成不變了。人在不同的人生階段是應有不同處
事規戒的,年輕時應嚴於律己、但到了處於權威地位,則需要培養智慧,慎於律人。
郭靖是人,他是有缺點的,這無損於這個人物的成功,反而令他更有真實感和親
切感。
郭靖這個人物能夠寫得成功,起碼有一半是因為有黃蓉的烘托,沒有黃蓉的活潑
古怪,郭靖的愚鈍必然沉悶之極;不是黃蓉,郭靖的經曆不可能這樣新奇有趣,黃蓉
是小妖女,郭靖是大好人,黃蓉聽郭靖的話,但是沒有黃蓉,這個大好人許多事情都
解決不了、弄不明白。
最重要的是,是黃蓉這小妖女使他能做大好人的。他沒有哄洪七公教他武功,是
黃蓉哄他;他可以隻顧悲痛,不去想是誰在桃花島殺了他五位恩師,黃蓉自己會為自
己及父親雪冤,然後仍對他好;他可以顧全恩義確定娶華箏的諾言,黃蓉不管什麽婚
姻之約,繼續跟他一起,若非黃蓉道德觀念隨和,事事以他為重,郭靖的堅守原則就
沒有那麽易辦。
若說郭靖這個人物有何缺點,那就是他太幸運了,似乎他能做他的道德完人,是
因為運氣使他不必付出太大代價,正因如此,他後來的道德專製,也就更令人不大信
服。
張無忌
《神雕俠侶》是金庸緊接著《射雕英雄傳》的小說,但我認為這部小說及小說的
主角楊過應分別處理,因為《神雕》的主題完全不同。有些人或會覺得武俠小說是寫
故事、寫人物,不是探討什麽主題,我很同意這個見解,以主題論金庸小說的人物,
並不是強說這些主題是作者原意,而是純粹讀者自己的體會出來的東西,但是一部完
成了的作品,是有它自己的生命的,因此讀者看小說,或者旁人要評論,也不必事事
追究作者原來的用意是什麽。我的意見是,暫時不談《神雕》而跳到下一部小說,可
以得出較連貫的看法。
在《倚天屠龍記》,金庸又回複到袁承誌式的主角來。張無忌的身世比袁承誌複
雜得多,遭遇遠比袁承誌傳奇,但張無忌的個性跟袁承誌完全不同,他隨和得多,也
被動得多了。
金庸在《倚天》的後記說,張無忌不是政治領袖材料,因為他不能克製自己,對
敵人殘忍,不能當機立斷,也沒有權力欲,但是,張無忌隨和良善,可以與他成為好
朋友。
張無忌最大的特色是他的良善心腸。他並不很重視分辨是非善惡,也可說是不大
重視公正的賞善罰惡,而是習慣性的得饒人處且饒人,他是個感性的人,很容易受人
感動,要威脅他做什麽未必成功,但懇求他什麽,他多半會答應,就算自己吃虧,也
不計較。
他的良善心腸,自小已看得出來。謝遜在冰火島上談往事,說到以七傷拳打空見
神僧,十三拳打了十拳,小元忌插口說:“義父,下麵還有三拳,你就不要打了罷,
這老和尚為人很好,你打傷了他,心中過意不去。倘若傷了自己,那也不好。”
他頭十年的生命,在父母及義父慈愛保護之下度過,後來的一連串苦難,始終沒
有改變他對別人的信任和善心。他父母在一日內相繼自殺而死,殷素素臨死時叮囑他
記著上武當山逼死他父母的各門各派中的人,慢慢報仇,他記是記住了這些人,但最
後沒有向他們之中任何一人報仇。金庸的男主角之中,似乎隻有張無忌從來沒有以為
什麽人報仇為目的。
另一方麵,張無忌記恩,周芷若在舟中喂飯之恩,他一生都沒有忘記,後來她兩
番累他幾乎喪命,他也一點不放在心上。記起她時,總想到她的恩情,不想她負他之
處。
他是個溫情的人,對父母義父的愛、對張三豐的愛、對武當六俠的愛時時洋溢在
胸中,甚至對殷離感到親近,對殷野王、殷天正感到深切親情。他保護楊不悔萬裏尋
父,絕不是基於“助人為快樂之本”的原則,而是出乎自然的愛護弱小。在光明頂秘
道之中,他以自身為小昭擋災,小昭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但是於張無忌而言,這卻是
最自然不過:“你是個小姑娘,我自是要護著你些兒。”
在情愛事上,張無忌也是隨和被動、容易受感動、容易受人擺布。他以愛還愛,
周芷若愛他,他對她愛憐備至;趙敏對他迷戀,為他拋棄榮華。不顧生命,他也自然
“刻骨銘心”地愛她了。她們兩個都是美人,金庸在書中三番四次刻畫她們白雪紅玫
之美,一加上良辰美景。花前月下,張無忌的反應便是“心中一蕩”、意亂情迷了。
張無忌不能成為政治領袖,隨和被動而缺乏野心是一個重要原因。另一個重要原
因便是他毫無主見,亦心無城府,容易信人。他之所以成為明教教主,全是湊巧,後
來中朱元璋之計退出,亦沒有什麽可惜。他根本沒有多大的領袖指揮才能,更不懂謀
略,就算當時沒有中計,也不是長久的教主材料。他甚至沒有什麽誌願理想,他對世
界看法單純,最接近理想誌願的,隻是空泛地希望人人忘記仇恨,結成朋友,快快樂
樂地過日子。因此,他最適合做醫生。他在蝶穀學醫,後來運用醫術救人的情節,是
他表現得最主動的地方,也是他最令人欣賞的時候。武功在他是次要,醫術才是最主
要的。
我始終不大喜歡張無忌,真正原因可能隻是他的個性與我恰好相反。我對張無忌
這個人物頗有偏見。但我仍認為這樣的人,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他們心地良善,
絕不苛刻,也絕不自以為是,道貌岸然;壞處是他們容易被人利用,他們往往明知被
人利用而甘心被人利用,雖然這是他們的寬大為懷,但這也令到愛護他們的人感到不
快,因為對於對他好與對他不好的人都一樣好,其實就是對於對他好的人不公平了,
這種心態或許可稱為小心眼,但也是人之常情。
喬峰
《天龍八部》應該一共有三個半男主角,最先出場的是段譽,本來接著是“南慕
容,北喬峰”,但慕容複見麵不如聞名,隻好當是半個,最後的一個是虛竹。雖是這
樣說,喬峰一出場便威風壓倒其他,而喬峰故事高潮過後,《天龍八部》亦失去神采
,所以,說喬峰是這部小說的主角,相信也不會有太多人反對。
喬峰是個莎士比亞式的悲劇英雄,愛讀莎翁悲劇的人都會注意到李耳王,麥考伯
夫等主人公出場時何等如日上中天,而到收場時又何等悲壯,被命運及自己個性之中
的缺陷毀滅。當然,強把莎翁的模式套到金庸的頭上是不妥的,而莎翁的悲劇,也斷
斷不是這個極度簡化的分析可以包容,借來一點比較,隻不過是藉此增加興味。
例如不但是莎翁名劇,也是著名歌劇的《奧賽羅》,主人公奧賽羅就是一位神威
凜凜的摩爾人,開場時,威尼斯政要的小姐狄絲特娜與他私奔,她的父親及親朋十分
激動,追蹤而來,劍拔晉張。奧賽羅鎮定現身,三言兩語之間,就鎮住了人群,把一
場衝突消於無形,“把你們的劍放還鞘內,”奧賽羅著名的開場白說:“別讓露水侵
蝕了。”
喬峰一出場就是麵對一場丐幫叛變大禍,當然金庸筆下的杏子林叛亂遠比《奧賽
羅》的第一場情勢凶險,而喬峰的蓋世武功、威信,智慧也在應付叛亂之中表現無遺
,但是兩個主角是同一型的人物,同一般攝人,同一般英雄氣概,那則是肯定的。
喬峰平息了叛亂而失去了幫主地位,獨自去尋“帶頭阿哥”水落石出,奧賽羅平
息了眾怒而贏得美人歸,兩人在一失一得之際,都是種下了日後身敗名裂的禍根。最
後奧賽羅被人欺騙,親手殺死了狄絲特蒙娜,省覺到大錯鑄成,終於當眾自殺,死前
滄然獨語:“奧賽羅還有何處可去?”喬峰自殺於雁門關前,也是因為天下之大,無
容身處。從出場到下場,奧賽羅與喬峰皆為命運所驅策,根據西方古典戲劇論,隻有
大英雄才配得上悲劇命運,而悲劇命運也正好強調了喬峰的英雄身分。
喬峰跟郭靖是一路人馬,大氣磅礴,正義凜然,看他兩人的武功路線就知。陳家
洛的武功太花巧,什麽劍盾蛛索,什麽百花錯拳;袁承誌師門武功正統,但他出奇製
勝的是邪味甚濃的“金蛇秘芨”功夫,張無忌的“九陽真經”是正,但得來偶然,乾
坤大挪移肯定是“外道”。郭靖喬峰則同是穩紮穩打,以全無花巧但威力無窮的“降
龍十八掌”為基礎。
但郭靖的武功仍有招數有痕跡,郭靖的威力似乎是一半靠招數厲害,喬峰的武功
卻幾乎沒有痕跡可見,似乎完全是喬峰的威力,什麽招數到了他手中也變得厲害無比
。
喬峰的武功來自少林和丐幫,金庸隻是一筆帶過,甚至描寫過招情況,也往往不
提招式名稱,總之這個人一舉手、一投足,皆是無不如意、無不別具威力,能人所不
能。金庸說,他故意用這樣的手法寫喬峰,使他與其他主角不同,任何人都有學藝的
經過,獨喬峰的武功仿佛是與生俱來。這當然增加喬峰的神話英雄色彩,在希臘神話
中,“英雄列傳”僅次於“諸神列傳”,像赫裘力士那樣的英雄,是近乎天神的人物
。
喬峰比郭靖強,最重要的一點是他的智慧和精密頭腦。杏子林之變一場(百多頁
的一個高潮,真不知金庸如何寫成,他的文字功力,差可與喬峰的武術功力比擬),
喬峰就充分表現出他處變不驚,能夠在緊急情勢之下冷靜分析,一下子就把握了事情
的竅要。
試將“杏子林”跟《射雕英雄傳》的“軒轅台下”一節比較,那時楊康與丐幫淨
衣派的勾結,能移魂大法迷翻了郭靖黃蓉,把他們綁在軒轅台下,發動幫眾,要把他
們置於死地,結果是黃蓉的急智,配合郭靖的武功,把形勢扭轉過來。若是黃蓉沒有
郭靖的武功保護,她的聰明急智未及使出,人已化為肉醬,但是單有郭靖而沒有黃蓉
,他的武功再高強也落得雙拳難敵四手。
換句話說,喬峰一個,己兼有郭靖黃蓉之長了。
但喬峰不隻是加上了黃蓉的機智的郭靖,他武功比郭靖高強,心思比黃蓉細密,
更重要的是,他具有他們不能企及的領袖權威。
郭靖黃蓉這對金童玉女,扭轉形勢能的是計,是借用洪七公的聲威地位,喬峰扭
轉形勢所靠的是他的頭腦、眼光、處事方法。他自己素日在丐幫建立了的威望,包括
他公正嚴明的聲譽。
用西方術語說,喬峰有charisma,有一股懾人的氣魄。金庸特地撰擇了“叛亂”
這個場合去表現喬峰的領袖權威,因為一個人在這種時候能發揮這樣的力量、這樣使
人信服,正是,他平日建立了極高的威望的證明。
回頭看其他金庸男主角,郭靖的領袖地位,到了《射雕》最後幾章才開始冒現,
《神雕》更隻是側寫;陳家洛、袁承誌、張無忌這些武林盟主幫會舵主,領袖能力不
見得怎樣高強,隻有喬峰幫主是名至實歸的領袖人物,諷刺的是,他的領袖天分發揮
得最淋漓盡致的時刻,也是他發揮這個天分的最後一次。
喬峰是個怎樣的人?離開丐幫之後,他私人感情的一麵漸漸冒現,金庸寫喬峰回
故居探望義父母(他以為是親生父母)、上少林寺探訪師父,一麵刻畫了喬峰對他們
情感之親厚,另一方麵,隨著故事發展,喬峰越來越深地陷入陰謀之中,他的冤情越
來越難洗脫。
金庸充分利用喬峰處身逆境,去表現他過人之處。他有深厚感情,但不致被感情
控製;他有清楚的做事原則,但不為小節所拘束;他豪邁而不失細心;他仁愛但不致
婆媽得糾纏不清、輕重倒置。
最合我意之處是,金庸寫喬峰是好人,卻不是笨人,寫他既具深情,亦極度理智
。“君子可以欺其方”,但在個性上,喬峰完全沒有可以被攻擊的弱點,先前男主角
的弱點,金庸在喬峰身上一一改正;先前男主角的優點,金庸在喬峰身上一一加強。
喬峰沒有弱點,但是命運卻偏偏跟他開了個極大的玩笑,原來,愚昧的、衝動的
、軟弱的、心懷歹意、與他作對的群眾竟是對的,喬峰反而是錯了。他真的是契丹人
,不是漢人。更殘酷的是,根據他所信奉的原則,冤枉他殺義父母、殺師、殺害一連
串武林義士的人其實沒冤枉他,原來這的確是他的罪過,因為這些人是他父親所殺害
的。
喬峰用了無比堅定的意誌、用他超人的頭腦及武功去找尋真相,為自己洗脫冤情
,所得的結果卻是,原來罪人正是他自己。
這正是古希臘悲劇經典之作《奧伊狄比斯王》的模式,奧伊狄比斯娶了雅典王後
約加斯達之後,雅典三年不雨,王求阿波羅神指示,阿波羅說,有人娶母為妻,致招
天譴,王於是努力尋找這個罪魁禍首,終於發現原來就是自己。
原來約加斯達王後當年懷孕時,夢見火炬人懷,祭師解夢說,此子將來娶母為妻
,為國家招禍,王後害怕,於是在生產之後,棄子於荒野,但遭牧人憐憫了抱歸撫養
成人,就是奧伊狄比斯。
真相水落石出,奧伊狄比斯無法在雅典耽下去,他刺瞎雙目,自我放逐,終身流
浪,永為命運之神及憤怒之神所追趕。
金庸喜愛西洋文學,喬峰的悲劇,無疑是惜用了這個模式,而這個悲劇模式的基
本精神,是描畫人與命運之間的搏鬥,人雖然終究敵不過命運,但是人性的尊嚴,卻
在奮鬥的過程中得到肯定。
命運安排了喬峰是契丹人,安排了他父母為中原武林人士所殺,又安排了他由中
原人士撫養成一代英雄人物,然後命運再利用一個女子的無端怨憤挑起事端,送喬峰
踏上找尋真相之路,也就是說,引領他踏上滅亡之路。
但是悲劇不是純粹命運播弄,而是由命運加上喬峰的個性及他所信奉的道義原則
所產生。
喬峰比郭靖高強百倍、聰明百倍,但是他的道德規範是跟郭靖一模一樣的,就是
所謂“正統”的一套:忠於國家民族、仁愛弱小、為親人報仇。郭靖是漢人,他實踐
這一套並無疑問,但喬峰忽然發現自己是契丹人,他一生的價值取向便要硬生生地扭
轉,感情與理性原則之間發生嚴重的衝突。
喬峰報仇的後果是殺死了最心愛的人,這還可說是命運播弄,但是違背了對大遼
國家民族的忠心,他卻是明知要違背而違背的,他非死不可,可以說是因為他既不能
扼殺自己的感情,也不能衝破他視作當然的正統道德規範,要是能衝破正統規範,喬
峰就不是悲劇英雄,而是智者了。
表麵看,喬峰的悲劇是由於他太執意報仇造成,他若不是執意先了卻報仇之事才
跟阿朱到關外放牧,阿朱就不會讓他打死,而喬峰也不至於鬱鬱寡歡,最後以自殺收
場。
但想深一層,這是可能的嗎?要是他馬上放棄報仇,到關外過著平淡的生活,他
就真的會得到了幸福了嗎?阿朱自然心滿意足,但喬峰會心滿意足嗎?還是在關外,
在風吹草低見牛羊之際,他會為大仇未報而抱憾?
《射雕》接近篇末,郭靖黃蓉商量如何協助襄陽抗敵,黃蓉說,千軍萬馬,若抗
不來,到最後關頭他倆仍可乘了汗血寶馬脫身。郭靖馬上斥責她說,為人要盡忠報國
,才不枉父母教養一場,黃蓉歎道:“我原知難免有此一日,罷罷罷,你活我也活,
你死我也死就是!”
難道阿朱不懂麽?她當然懂的。當然,郭靖說的是“報國”,喬峰說的是“報仇
”,報國與報仇,一公一私,相去千裏,但問題的重心其實不是報仇也不是報國,而
是入世與出世,在庸俗一些的層次說,就是男子的事業心。
女子常常認為,男子有了她便應心滿意足,但這隻是癡心幻想,同時,她也忘記
了她之所以傾慕他,往往正是傾心於事業為他帶來的風采魅力。事業是男子的命脈,
因為透過事業,他與社會發生聯係,沒有事業,他就是個最寂寞的人。
命運催促喬峰踏上滅亡,但偏偏又給他一個得救的機會,就是阿朱,阿朱不過是
個美麗的頑皮女郎,與喬峰相識,又全屬意外,喬峰甘冒大險救她性命,不過是激於
義憤,不是對這小姑娘有什麽深刻印象,但是他救了阿朱,卻使阿朱對他的英雄氣概
感激傾慕,不辭萬裏,在雁門關相候,於是喬峰在眾叛親離之時,得了一個患難之交
。從這時起,喬峰一直沒有把阿朱作小丫頭看待。
世界叛離了喬峰,阿朱給還他一個新世界,就是關外馳獵放牧的二人生活,要是
喬峰能接受,他就得救了。或者,要是這一刻停頓,上天讓喬峰預見未來的慘禍,他
就明白這是他唯一的得救機會,但是畢竟這一刻沒有停下來,喬峰隻知道他若解不開
“報仇”這個結,他便無法安心地從此過著平靜的日子,於是,這一刻過去了,他的
機會也完了,幸福跟他擦身飛去。
《天龍八部》是一部“佛”味很濃的小說,大概金庸有意宣揚佛教的慈悲主張,
喬峰的仇恨心若得到化解,他仍可以有機會得到幸福,可惜智光大師以死相諫,蕭遠
山與慕容複一同皈依佛法,但喬峰在那時刻,卻是沒可能接受智光的勸諫,與其說這
是機會,毋寧說是命運更無情的玩弄。
要是過分強調喬峰的仇恨心,那麽喬峰與阿朱的故事就不是令天下有情人同聲一
哭的悲劇,而是警世的故事了。但喬峰報仇,並不是一種突然而來的原始嗜血,報仇
根本是英雄典型的一部分。英雄本質使喬峰奇峰突出:光芒萬丈,但英雄本質,也使
他自取滅亡。
喬峰與阿朱的愛情,是金庸小說之中最感人的愛情,愛上喬峰,使阿朱變成一個
成熟的可敬可歎的女子,而喬峰對阿朱的海樣深情、失去她的悲槍,也使他更為令人
傾倒。
喬峰把郭靖的傳統英雄大俠發展到極限,同時宣布了這個英雄典型的末路。喬峰
的限製,也就是這個典型的限製,在於他不能脫離世俗社會的價值觀念。在《天龍八
部》裏,金庸已經提出了一些質疑:胡漢之分真是正邪善惡敵友之間的劃分麽?漢人
一定得站在漢族的一邊。契丹人忠於契丹就一定對麽?
金庸沒有問得很認真,而《天龍八部》的答案亦相當簡單明白:種族之爭、私人
仇怨,都應該在博愛的精神之中化解,佛家視一切為虛幻,或不是常人可以接受,但
是仁愛寬恕及愛好和平的精神卻容易接受得多。
到了下一部著作《笑傲江湖》,金庸把問題帶到更基本的一個類別:正派和邪派
之間的分別,企圖表現出何謂正、邪不能從派別上劃分,而是要看個人的情操。因此
,《笑傲江湖》的男主角不是一個偉大的領袖,而是有著高貴情操的一個疏狂人物。
喬峰在大宋與大遼之間的忠義矛盾中選擇了自殺,因為沒有了一個他可以忠於的
社會,失去了他可以領導的群眾,喬峰不能活下去;在正派與邪派之間,令狐衝選擇
了退隱,因為令狐衝沒有使命感,他所重視的是個人生活,是舒展性情的生活。世人
的爭名奪利他固然沒有興趣,但對於發揚光大正派門戶、拯救世人,他也一樣沒有興
趣。
事實上,《笑做江湖》的思想似乎是,問題不在邪、正,而在“發揚”,在於事
業上的野心,對事業有太大野心,可以把一個正人君子變成邪惡的人。有野心的人有
邪有惡,但所對進行的發展野心的活動一般令人煩厭,令人心折的人物如向問天,一
到了運用計謀達到野心的關節,一樣要做出卑鄙的行為。隻有遠離社會的紛爭,才可
以得到真正的平安喜樂。
但令狐衝不是第一個重情義而輕功業的金庸男主角,他有一個前身,就是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