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來源: -沒人要-
人的有些經曆,經過了一遍,就不想再提。人的有些感情,過去了,就把它藏在心裏。有最堅硬的外殼護著的,一定是些不能觸動的柔軟。而今天,我不得不去扯動自己的記憶,把這些仍然覺得新鮮的創痛拿出來,獻給那些曾經經曆過不幸的,正在遭受不幸的人們,我們都明白,我們之所以被不幸折磨,是因為,我們心裏有那麽多的愛。有首歌裏唱的是:人字的結構就是相互支撐。讓我們彼此依靠,互相支持,在寒冷的人生季節裏也能體會到一些微溫。 。。。。。。 父親一直是個大忙人,他也閑不住。那年他負責一個上千萬的大工程,臨走的時候,隻是要母親給他收拾了幾件內衣。母親想給他放兩件遮寒的外衣,他都嫌麻煩,他一直誇口說:自己體壯如牛。多年來,事實也的確如此,連小感冒父親都很少得。 等到我們知道父親病倒了的時候,父親已經轉回到了本市的醫院。那陣子,我正好放假在家。母親和我趕過去看他的時候,他除了有些蒼白,精神倒是很好。他象個孩子一樣衝我母親樂,得意地說:“這回可是個大病。。。” 母親和我都明白他的意思,能夠住院的病對他來說就是個天大的病,他自己覺得挺新鮮,很開心地跟我們描敘暈倒到底是個什麽感受,這可是他平生第一暈。他那個樣子,就象是做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要討表揚的小學生。母親看著他又好氣又好笑,我也覺得很逗,他這樣的,住院根本就是多餘,我看他現在出門就又可以打死老虎。他自己也感覺挺好,叫母親給他去辦出院手續。母親告訴他,安安心心地在醫院裏躺兩天,不會躺出人命的。我們怎麽也不會想到,他這在醫院裏一躺,就不是簡簡單單的三天兩天,而是前前後後躺了差不多兩年。。。 父親是突然原因不明地暈倒在指揮室裏的,所以醫院給他做了很多項檢查,他的白血球指數出奇地高,紅血球指數出奇地低。經過了兩次相當痛苦的骨穿檢查以後,最後結果交到了我母親手裏:再生障礙性貧血。我們對這個名詞很沒有概念,不知道這究竟是個什麽類型的病。主治醫生看著母親和我充滿疑惑的臉,很平靜地解釋說:就是血癌。。。 不幸總是在你最沒有防備的時候突然襲擊,讓你毫無招架之力。他好像不停地跟我們開著殘酷的玩笑。結果剛剛出來沒兩天,父親的病情就開始急轉直下,我們想瞞他都瞞不住。我們接到醫院的第一張病危通知書的時候,心情不是震驚兩個字可以形容的。父親是個非常樂觀的人,一直安慰我們不要擔心,什麽血癌不血癌的,其實就是貧血,多輸點血就好了。。。看著他掉滿了瓶瓶罐罐的手臂,聽著他那些強詞奪理的解釋,我總是勉強笑著笑著嘴角的肌肉就開始抽搐,眼淚不由自主地往下落,趕緊轉身假裝拿點什麽,或者俯身假裝去撿點什麽,就手把眼淚抹了。。。 父親開始的時候,還有精神跟我們開玩笑,後來不停的高燒,低燒,口腔出血,尿血,潰瘍。。。把他折磨得沒有什麽力氣了,他不得不有生以來第一回這麽安靜。我在他旁邊晃的時候,他的眼睛就跟著我動,你要是去問他是不是想要點什麽,他就搖頭。我那時候從來不去想他這些怪異的舉動有什麽含義,我怕自己一想就想多了。。。 那時候,他幾乎每天都需要輸血。有時候,該到輸血的時間了,護士還沒來,他就會伸出自己蒼白的手掌給母親看,說:“我又餓了。。。”母親問他是不是真的想吃點什麽,他就裝出一幅很凶狠的樣子說:“我是吸血鬼,不吃飯。”逗得母親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父親從來都不是個心細的人,大大咧咧,雷厲風行了一輩子。現在讓他就這麽無助地躺著,吃口飯都覺得艱難,這可能才是讓他最難受的。我從沒聽他為這個抱怨過,他的病情經過一次又一次的反複之後,他變得相當沉默。我和母親都猜不透他的心思,隻覺得這不是個好兆頭。他手臂的血管因為被插針管的次數太多,完全塌陷下去了,腦門上,大腿上也沒少挨紮。如果正碰上經驗不夠老到的護士,就得多挨好多下。有一回,那個護士自己都急了,針怎麽紮都紮不進血管,我看著心裏頭疼得跟紮我自己似的,他還安慰人家:別緊張,不是你技術不好,是我這個難度係數太高。。。 更讓我難受的是,他是老不說話,可他心裏什麽都特明白。我從來沒注意過醫生配藥的單子,我也沒見他看過,可他就能告訴我,醫生又加了什麽藥,或者又減了什麽藥。我估計他是借此推測自己病情的好壞,雖然他從來不談這些,可我們都知道,沒有一個病人可以真的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病情。其實,我們心裏都清楚,那些藥不是能治本的東西。醫生也跟我們談過幾回,要根治隻能做骨髓移植手術。我們全家都做好了準備,早早的就開始檢查身體驗血什麽的。同病房的一個二十八歲的小夥子,剛剛做完了移植手術,聽醫生講,情況良好。可第三天,就出現了嚴重的術後並發症,死在了觀察室,這對我們都是一個不小的打擊。我們都不敢告訴他,可有一天他自己跟我們說:“不要做手術了,做手術有什麽好?那誰誰誰,多好的一小夥子啊。。。”我們就知道,什麽也瞞不了他。後來,父親因為輸血感染了丙肝,我們家第四次收到病危通知書,說實話,心痛得都已經麻木了,希望和失望總在周而複始地操縱我們的感情,我們一家人都已經精疲力盡了,就在這時候,醫生告訴我們,以父親的身體情況,要動手術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我們盡可能多地跟他呆在一起,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我們知道他很難受,雖然他從來不說,吃不下東西的時候,他就抱怨一下醫院的夥食。母親租了醫院附近的房子,就為了能給他做點吃的,其實,母親親手做的東西,他也沒能多吃兩口。那天,母親把父親安頓好,讓我看著父親,她自己回去給父親準備午飯。我看見父親突然笑了,我問他為什麽笑,他說:“你媽馬上就會回來。”我不明白,告訴他,母親回去做午飯了,至少要四,五十分鍾以後才可以回來。父親眼睛瞟著床頭櫃說:“你媽把鑰匙丟這兒了。”我看看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就說:“你睡一會兒吧。”父親聲音很輕地說:“我等你媽回來。” 大概過了五分鍾,他自言自語地說:“走到門口了。。。沒拿鑰匙吧。。。該往回走了。。。”又過了幾分鍾,父親告訴我:“你媽正在電梯上呢。。。”果然,一分鍾不到,母親就慌慌張張地進來了,父親看著她一句話也沒說,可眼裏的深情看得我鼻子一個勁地發酸,我轉身衝到走廊上,任由眼淚拚命地奔流。 父親有一手絕活:烙餅。父親的烙餅鬆軟香脆,絕非一般的烙餅可比。小時候,有父親的烙餅吃的日子,就是我們絕對的幸福。父親說,這是從他的父親那兒偷師來的,也就是說,這也算我們家的家傳絕技。我和弟弟猴在爐邊等餅出鍋的時候,父親總是故意遮著我的視線,告訴我:傳男不傳女。其實,我知道他就是想激發我的好奇心,讓他這烙餅的手藝後繼有人,我才不上他的當呢。我隻吃不烙,神仙一樣逍遙。 有一陣子,他精神顯得特別好,還能下床溜達了。那天,母親單位有事,不能來,中午他問我想吃什麽,我說我回去給你做吧。他說什麽也要跟我一起回去,因為醫生也同意讓他多活動活動,我想,來回十分鍾,應該不過分,就同意了。進了門,父親突然跟我說:“今天咱們吃烙餅吧。”我一愣,因為我根本就不會做呀。。。父親開始拿勺子拿碗,和麵打雞蛋。他每一個動作都很慢,一邊做,一邊給我講,多少麵要放多少水,多少鹽,蔥薑蒜怎麽配。。。我站在旁邊隻犯傻,好半天才明白過來,父親今天回來,其實是特意教我做烙餅的。。。我跟我自己說了一千遍不許哭,可眼淚還是不爭氣地往下掉。 父親好像根本沒注意我正在猛掉眼淚,他還在告訴我咱們家的烙餅,最關鍵的就是火候和滾鍋邊的技術,他讓我好好看清楚,他給我先烙一個,我也得給他烙一個。。。我縮著鼻子,很專注地看著父親每一個細微的動作,我一定得把他的那個餅烙好了。。。可惜,我是那麽笨,父親做起來那麽容易,我做就那麽別扭。我又急又難過,哭得更厲害了,父親手把手地教我怎麽擀邊,怎麽翻麵,怎麽起鍋。等我做到第四個的時候,父親很欣慰地笑了,說他這餅算是有傳人了,以後他要是不在的時候,就有我可以做給我媽和我弟弟吃了。。。 那天的午飯,我的那張餅是泡在我的眼淚裏吃完的。。。 後記: 我們一家畢竟是幸運的,在我們收到父親的第六張病危通知書以後,德國的一種促紅素竟然非常意外地對父親起了很明顯的作用。醫生說:這是個奇跡。雖然父親接下來又連續遭受到腎結石和帶狀皰疹的痛苦折磨,可相對於從前的那些絕望,我們一家人的心都隨著父親的血液指數慢慢恢複正常而興奮莫名。對於那些灰暗的日子,我們也從來不敢淡忘。我隻想對那些正遭受著痛苦的人們說:樂觀,堅持,相信愛。。。誰敢說這世界上沒有奇跡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