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來源: 感同身受
我的母親
童年的記憶裏,我的母親心浮氣躁,極其絮絮叨叨的。然而她的嘮叨也隻是全盤給我和父親,麵對別人家的無理取鬧她是軟弱的。我記得某次和鄰居家鬧矛盾,鄰居家的那個女人在門前跳來跳去破口大罵,她隻是在家裏哭,也不出聲,是暗暗的,像蘊積了很久的力量,卻沒有爆發。幾年以後,那個恬不知恥的女人,一臉壞笑地踏進我家的門,母親似乎並沒有仇恨。她總是忘記別人給的仇怨,以為別人的笑意裏藏的永遠是善意;她是並不知道還有笑裏藏刀的說法。再過幾年,那女人果然又在我們家的門前跳來跳去,吐出惡毒的流言來了。
以前農村裏婦女們總是喜歡在晚上到這家到那家拉拉家常,豐收不豐收,賺錢不賺錢。農村是流言的集散地。張愛玲在《公寓生活記趣》裏感言,在鄉下買半斤臘肉便要引起的許多閑言閑語。我的母親是個例外,並不喜歡竄門。有的也不過搬把椅子坐在自家門前,等著別人自投羅網。現在的鄉下不比以前了,積極地城市化,雖然沒有到對門三年不相識的誇張,但是若隔了幾家房子又沒有親眷關係的,也很難有交涉的時候。除非是子女婚嫁的時候分幾顆喜糖幾個橘子,同樂同樂——這是還沒有退化的規矩之一。
我的母親常常提醒我的話是,不要讓別人看不起,要找個好工作。“看不起”在現在農村裏很流行,“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並不會飲水思源,舐犢情深,倒是紛紛移民到城市去了,眼界高起來上天不入地,對餘下的親眷冷眼相看。我的母親的體會來自隔壁的兄弟倆,哥哥一家喬遷到城裏去了,弟弟一家還是平房自行車,生活拮據。一切靠自己,這是母親教會我的。永遠不要把期待存在別人那裏。可是母親也鼓勵我多交朋友,總有幾個是好的吧。比如阿柴和良江,在我的母親那裏,口碑不錯。我們也確實是很好的朋友。和母親要好的婦女也有幾個,以前一起去采茶,現在一起在小鎮上的工廠裏做工。婦女間的情誼,是難能可貴的;互相嘮叨著,時時會有流言。這個說了那個幾句不好聽的話,隔夜便傳到了那個人的耳朵。於是產生了隔閡,也許就那麽相逢不相識了。若尖銳一點的,矛盾激化,就有潑婦罵街的事情了。
母親今年也四十七了。看起來隻有四十三四的樣子,不老。並沒有什麽保養潤膚的經驗。冬天裏塗點稱分量買的“珍珠霜”,石灰一樣抹也抹不開,夏天裏便什麽都省略了。近年來,我常常買大寶回家,算是改善了。我的母親自己是不會去買一瓶十五塊的大寶的。母親是節儉的人。不是守財奴,但花錢精打細算,這是母親們的算盤。母親沒有念過書,念是念過的,聽她說念了兩個月就去養蠶割豬草,支持家裏生計了。母親排行老大,下麵還有我的三個阿姨和我的舅舅。現在表弟們的成績都還不錯。也許這是對這個沒有讀書人家族的補償吧。
正月初七回學校的時候,母親把洋參含片麥片,臘肉雞腿,滿滿地裝了一包給我。還叮囑著回了學校買瓜子什麽的吃吃。還是正月裏,吃瓜子是我們那裏的風俗。小時候因為多吃,還吃出了兩顆瓜子牙來,上下兩顆有細細的缺口。
我總是在想,等我母親五十歲的時候,我畢業的第二年裏,我是不是有錢買條帶墜子的項鏈給我的母親了。
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去年已經過了五十壽辰。原本五十歲是應該祝壽辦點酒席的。可是因為我在外地讀書,追債似的要把錢給寄過來,終於還是省略了。這並不是繁文縟節,五十歲半百的年齡著實應該熱鬧一下的。我父親倒是對這些無所謂的,沒有一言半語的抱怨。隻是希望我能夠好好讀書,畢業工作結婚生子一切安定,他就心滿意足了。今年過年回家,母親玩笑似的提起來,說是等你工作了,要把你父親的六十歲辦得隆重點了。我信誓旦旦,說是絕對浩浩蕩蕩。父親在旁邊喝著酒,眉開眼笑。有時候,一句甜蜜的笑語,父母親已經能夠甘之如飴了。然而我也在想,我的不是笑語,我的父親六十歲的時候,我應該有這樣的能力了吧。
父親喜歡喝酒,早餐也要沾一點。為這個和我母親沒少鬧過。我記得小時候母親經常把酒壇子也打碎了。日子久了,父親還是喜歡喝酒的。我母親也無法,索性也不去管了。我覺得其實喝點酒也是好的。大概是父親遺傳的緣故,我亦可以輕鬆應付同學會或者朋友的酒局,不至於失禮了。和父親對飲是沒有的事,平時我不沾酒。在我看來,喝酒隻是為了應酬吧。而父親的喝酒,成了習慣了。
父親的言語不多,但是極關愛的。現在在外地讀書,母親打電話的時候,他總在旁邊說要多穿衣服,保重身體。我的文章發表了,父親總是比我還高興。把有我文章的報紙和存折放在一起,保存著。這是我母親告訴我的。我母親不識字,隻能在版麵上找到我的名字。她也是高興的。在他們的眼裏,名字能在報紙上出現大約是不簡單的。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喜歡與文字為伴的。大約與我的童年有關吧。童年的我是寡淡而沉默的,一個人天地,便有了察言觀色的本領。總是在思考著,總是在記錄著。
父親排行最小,有幸讀到小學六年級,然後開始長長的工作的日子。勞碌的日子已經有四十年了吧。父親講過的故事我已經忘記了,可是那些故事浸潤了我的童年。記得夏天的夜晚,和父親一起在席子上睡著,聽他把一個又一個故事重複著重複著。初中的時候父親到鄰近的縣城打工,做的是苦差事,年關將近回來的時候,大包小包,容顏漸漸地老。這些年在小鎮上,工作輕鬆起來,倒是有些返老還童了。
過年看到父親長滿凍瘡的手,浮腫著,心酸酸的。我在想,明年過年回家的時候該到藥店裏買些凍瘡藥回去了,給我的勞碌了一輩子的父親塗上去,不再有凍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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