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讀書心筆

寫日記的另一層妙用,就是一天辛苦下來,夜深人靜,借境調心,景與心會。有了這種時時靜悟的簡靜心態, 才有了對生活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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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性貼之二十四 --- 紫竹煙雨

(2005-02-11 09:48:34) 下一個

文章來源: 歸舟

 

《九月的高跟鞋》(五)紫竹煙雨


早上醒來,聽到了窗外滴滴答答作響,好像已經落了一夜的雨。撥開窗簾,樹葉在微微地點頭。九月的秋雨,竟也會像江南的春水,抽抽泣泣,宛若閨中莫名的少女。江南,我的故鄉,我聽慣了這般的軟聲細語,此刻,不由得想走進它的玲瓏。身在北國,又何處有玲瓏?不忍在房中簾後虛度了光陰,我央他來陪我出去走走,哪怕隻是隨便走走,在雨中,打著傘,我們可以挨得很近,近到能互相感受到體溫,甚至可以毫無顧忌地在大庭廣眾之下讓他擁著我。

去哪裏走走呢?馬路上,那麽嘈雜,清雨落下成了汙水,終歸不是好去處。隻合去人少的公園。這般的鄉思,這般的幽柔,隻有一處可走————紫竹院。我們都從來沒去過,我脫口而出,隻緣這個名字滿含了江南意蘊,滿到都要滴出來了。南竹北移,在雨裏,會綠成了什麽樣子?

脫下高跟鞋,讓它寂寞地在門廳裏躺一天。我和我的愛人,要去煙波裏走一回。若不是九月微涼,我會穿上它,然後赤足踏上小台階。

紫竹院的售票門房下,站了一屋簷的人,原來都是避雨的。隻有我們兩個,舉著五角一張的門票,走進雨裏。不必看遊覽圖,走到何處,都有雨煙,細絲飄落,可不是處處風景?我們來到園子的邊緣,迎麵碰見了拱式的玉帶橋,橫架水渠般的河道,楊柳低垂兩岸,岸邊有人垂釣。看那,白石的橋,沁綠的柳,澄碧的水,畫出園洞,垂枝,細魚竿。。。朦朧雨簾裏,疑是到江南。漁人似被雨掩去,一抹煙色,尤如輕紗罩。雨腳處,無數水泡起滅,幻做皂角弄,等童稚的小手來淘氣地一個一個捅破。隻願嗬我們握住一柄傘,變成水畔的柳樹。

依依不舍爬上堤岸,綠草早已濕了褲管。走過一架竹製的風車,在雨裏已洗得幹幹淨淨,幹淨得讓人想在它底下搭個小屋住下,好讓滴答聲日日把我和他的呢喃淹沒。隱隱的巧笑,由遠及近,吵醒了我的夢幻,兩個姑娘,東躲西藏地詢問哪裏可以找到亭子。他抬頭一指:“上麵就有一個”。他看得仔細,竹尖後掩映的飛簷,隻顯出半個亭角來,在雨裏,遠遠地更不著痕跡,他什麽時候全看進了眼裏?心細如發,勝我江南女子也。

他擁著我,走出竹林夾道的小徑,來到菡萏亭。雨有些密了,我們在似亭似橋的這裏住腳。一對老兩口,在亭的另一邊,坐著斷斷續續說閑話。對著一湖浩淼的煙水,我和他,竟是找不到話來感慨。那一湖煙水,名為荷花渡。荷花渡,荷花渡,蓮荷競渡,如今隻剩得老綠滿湖,疏紅殘枝了。水粼粼半中央,橫呈劃舟,在一片青蔥中掛出紅燈籠,隻讓人眼睛一亮,“野渡無人舟自橫”吧?恍惚間,遠岸邊,有人移走:紅褲管,青軟馬甲,竹笠尖尖————這樣的情景,掛在雨簾外,竟不真實起來,夢幻起來,直讓人把今生認作前朝。舊事裏,他是一舵漁人,穿著一席青衣,搖著小舟。搖啊搖,搖出了古渡,搖出了夕陽影子,再也沒有回頭。我穿著待嫁的紅衣,望斷了水煙,直到思念長成滿湖的蓮葉。在他劃過的水邊,一年一度,披上我的嫁衣,等那漁人歸來。

遊來幾隻小野鴨,呱呱,把我拉回到了眼前。清水裏的紅掌看得清清楚楚,撥得飛快。遊到東,忽又掉頭遊到西,不由得讓人羨慕起他們毫無目的的悠閑來。嘿,它們好像看到我們了,遊過來,眨巴眨巴眼睛,顧自走了。我拉了他,步下台階,往鴨子遊的方向走去。真的想剝去鞋襪,象那些鴨子一樣,露出一雙赤腳,去感受濕漉的大地和清冽的湖水。估計他不會讓:“要著涼的”,嗬嗬,大哥一樣。

紫竹院有三個相連的湖泊,沿著之堤,來到另一個湖,看上去更大,更開闊。那裏有一個竹景園,一個小塘,辟為垂釣區,三、二個人,互不相擾,打著大傘,靜做太公。垂釣不能急功,下一鉤而後睡大覺愛咋咋也不是真義,要就要那個看似無心卻有意的味兒,頗練人的心性。在雨裏,不著人間煙火的紫竹院,垂釣,頗有些禪意。水那邊有一座緊閉著門的行宮,已有些破敗,想來是哪位皇帝爺子膩味了宮中的厚俗,來這裏躲清淨了。紫竹院雖然是解放後建成的,明清時這裏確實有一個廟宇,後被乾隆賜名為“紫竹禪院”。鬧市裏有這樣一塊水靈靈的仙境,不是大市大隱麽?他說:“我們搬來住吧?”我願意,真的願意,過仙人般的日子。

這裏一定是“聆濤亭”了,三麵環水,背靠竹籬笆圍著的石頭路,一枝大柳樹垂下來,象門簾一般擋在亭前。掀簾進來,我和他就不想走了。一湖的水那麽溫柔,哪裏有濤。岸上的柳樹圍了一圈,綠影倒映在水中,微風掃過雨腳,粼粼碎光,一池的秋波脈脈。說起秋波,想起一樁往事:大學裏,一個同學在東湖邊秋遊回來,說終於知道了什麽是秋波,我們聽了無不動容,爭著想去領略美人眼角的愛戀。如今,我和我心中的人兒,坐在湖畔的亭子裏————他凝望著秋波,我凝望著他。我坐在開始掉漆的扶手墩上和他說著話。他穿的是青衫,我著的是白衣,連雨傘也是藍白相間,立在我倆的腳下。這般素淨,隻有素淨,才得與這水相伴相和。兩個中學生模樣的男孩子進來避雨,衣裳半濕了。亭子的妙處,在此處了————傘與亭,移動的亭子,凝固的傘。在等雨停下來的功夫,又看見那幾隻鴨子了,一直遊到亭子跟前的亂石堆上,跳上來整理羽毛,搖搖晃晃在岸邊的水草裏找食吃。然後非常滿足地忽閃忽閃翅膀,跳下水,撥著腳掌結隊遊走了。我給它們拍照,它們也隻當是沒看見:-)也許不是原來的幾隻,我認不出來,那又有什麽關係呢?這些小生靈,較之於人,它們的生命是倏忽的;生活得那麽簡單,在人看來,也許是微卑的。除了生命,他們什麽都不擁有,卻每一天過得那麽滿足。人,不如鴨啊。

他看我又在那裏感慨,就告訴我說,雨小了。其實他比我還敏思,隻是能忍。對嗎?我知道的,他的心比我還柔軟,有時不想讓我承擔太多。我們一起出來走走,在點點滴滴中,也可以解讀彼此。

雨真的小了,我們沿著之堤繼續往前走,就看到了亭子連長廊,掛著紅燈籠,擺著紅方桌方凳。這裏是澄碧山房了,連帶茶社,又一處好景,來紫竹院,不就是要找個清靜地方坐著說閑話麽?剛好肚子也有點餓了,他說我們吃點什麽墊墊饑吧。他要了一聽可樂,我衝了一碗藕粉。然後磕著瓜子,望向湖麵,有一搭沒一搭的。歇腳的人,隻有我們兩個是遊人,有一對在溫習功課,是姐弟,或同學?女孩子在講中學數學呢。另外兩個孩子,一男一女,象是初三或高一學生,在那裏海侃學校的事情。他們似乎都坐了很久了,一副慵懶適意的樣子。一個中年男子,在山房的花窗前踱來踱去,手裏比劃著,該是在做氣功。另一邊,一個老者,一個學生,念一段書,譯一段文,討論三番,很深奧,好頂真。他聽了一會兒,說是易經的內容。長廊的周圍,一叢一叢的小青竹,半掩著湖石和板階。拾階而上,風雨裏有紫竹茶社,廊下,幾個工作人員在搓麻將呢。剛才見我們來,有人下來詢問需要什麽,給我們上完茶水後,繼續碼方城,並不來打擾。殷勤的探看,疏遠的冷淡,都會讓人拘謹呢。這兒的水天,是不是讓每一個置身其中的人由不得隨意自然?連我和他,也沒有一個“愛”字說出口。就是對這座園子,也始終是說著“喜歡”,“愛”字已太濃。這裏的一切,就是一付青瓷蓋茶,若端上鑲金萬壽碗,則萬萬不可。雜色濃情也喧也。天色漸漸暗下來,那對師生散了,水那邊,卻開始有嫋嫋歌聲,沿著水麵隱約飄過來。是婉轉的京腔,細細女子聲,兩人一唱一跟,斷斷續續地幽咽纏綿。身影兒幢幢,似乎見著了水袖甩。噓————若是遊園一出夢,求你千萬別來驚。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恁般占了先,管他誰家院、奈何天,隻把心來遣。

茶涼,人終散。我們繞完一個圈,回到荷花渡。這一回,不是亭上眺望,而是走得很近,走到了剛才“蓑笠翁”出現的地方。雨已停,煙波畫船處,相挽水邊。遠處,荷葉伏波裏,水汽迷離,有隱隱小橋,悄悄有小船劃出來,漁公的漿旁立著兩隻黑鳥。不象是魚鷹,他說是鸕鶿。鸕鶿立在杆頭,一動不動。小舟行處,浮萍不驚,漿聲水痕均消沒,唯見歸舟倒影破。我真想折一段柳枝,劃破這一池秋水,看看是絹是緞,怎這樣地溫皓萬端。象從天降的小船兒,遊到了跟前,漁公棄舟上岸走了,留那些鳥兒孤零零立著,曲頸相看,儼然漠然眼前的好光景。進園時遠眺中的燈籠遊船,現才看清是竹篷竹窗,是貴州侗族稱為上船橋的大竹船,舷邊掛著大紅燈籠,似萬聲囂動呢,此刻又靜若處子,共臥蓮池。我和他,真想跨上竹船,把那深處的夢兒來渡。夢歸處,便是不歸處。

來生為紫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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