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雲 （海雲）
人生感悟, 生活點滴
2017/2/14 《今日女報》 “她在海那邊”專欄 報紙改名《長沙女孩美國媽》，報紙有刪減，見： http://jrnb.fengone.com/new/Html/2017-02-14/10654.html
開車出門前，收到編輯的微信，她說“專欄的稿子，記得繼續寫哦，緊扣中國女人尤其是湖南女人在海外的主題......”。我問明截稿日，拿了車鑰匙，就開車出門買東西去了。天氣預報明天大雪，得儲備一些食物和用品以防萬一。
一邊開車一邊想：我沒有認識那麽多湖南人啊，到哪兒找一個湖南女人來寫這期專欄文章呢？
在商業中心的停車場停好車，一轉身，就看見小鎮的美國鄰居艾米和她的女兒十二歲的梅根，大家站住打招呼，我說來購物，她們也是，我是掃貨防大雪，她們卻是為了去中國做準備，買禮品。
我好奇問道：“啊，去中國？什麽時候去？去玩嗎？” “準備春假時去湖南長沙那家孤兒院，梅根想去看看，再去找找看是否能找到她的親生母親。”艾米說著，疼愛地用一隻胳膊摟住靠過來的女兒梅根的肩頭。我感歎：“梅根都這麽大了，也是會想這些事情的時候了。” 艾米點點頭，母女倆手挽手朝商業中心裏走去。
看著她倆的背影，我的思緒卻回到十多年前，那時我們正準備搬來這個好學區的小鎮，跟著房產經紀看房子，經紀通常先打通電話給屋主說好時間，再領著我們去看房子。有棟房子就在小鎮的小學校邊上，我們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十分鍾，就站在大門前等著，就在這時，大門打開了，一個金黃頭發的美國中年女子推著一個嬰兒車走了出來，嬰兒車裏是一個黑頭發的亞裔小女孩，大約一歲左右的樣子，嘴巴裏含著個奶嘴，正睜著兩隻大大的眼睛看著我們。
經紀顯然與艾米認識，就為我們相互做了介紹，艾米說她知道我們來看房子，正準備帶著女兒到外麵溜一圈，讓我們可以自由地看房。站在我身邊的女兒看著艾米黑頭發的女兒，小孩子毫無顧忌地指著小女孩就問：“怎麽她長得像我小時候一樣啊？”仔細看看，確實有點兒像，那個嬰兒車了小女孩很像我女兒小時候的一張照片，一道齊齊的劉海在腦門上，黑黑直直的頭發披在肩上，兩隻眼睛也是黑溜溜的很有神。艾米毫不介意，對我們解釋道：“是啊，她是我們上個月才從中國領養來的女兒，她的名字叫梅根。”
美國人在這點上與我們中國人不同，我們中國人對領養寄養這種事大多不太多談，可美國人卻不大忌諱，就像講吃飯睡覺一樣的自然。
艾米看我們挺感興趣的，還特地回身進屋取出幾張照片給我們看，照片上有在中國時的小梅根躺在嬰兒床上，和被中國的孤兒院工作人員抱著的照片，還有一張艾米夫婦抱著梅根站在孤兒院前拍的照片，我依稀可以看到長沙的字樣，於是“哦” 了一聲，說：“你們去了湖南啊。”艾米忙點頭，說：“對，對！就是湖南。”
我們還了解到小梅根的媽媽是個未婚先孕的十九歲的女孩子，因為懷孕被男友拋棄，生了孩子不知道怎麽辦，就把孩子用自己的衣服包著放在孤兒院的門口，自己走了。
聽了梅根的身世，我對艾米感歎：“這孩子算幸運，有你們能收養她，讓她來美國生活成長 ……” 艾米卻打斷我的話，說：“是我們幸運！我們倆夫妻結婚十年了，一直想有個孩子，都快絕望了，沒想到就在我們快四十歲的時候，上帝把我們帶到她的麵前，一見到她，她就衝著我笑啊！我抱住她那一刻就知道她是我的女兒！” 第一眼的緣分說起來艾米還眼中含淚，又說道後來經過漫長的半年的等候，兩人都心急如焚度日如年，終於所有的批文都批下來了，夫妻倆興奮無比地第一次踏上了東方古國的神秘土地，她連湖南這兩個字的發音都發不準，別說湖南了，就算是中國對這對美國夫妻來說也是遙不可及的地方啊，可是，卻為了這個小女孩，為了他們終於擁有了自己的女兒，而不遠萬裏飛躍了太平洋。
艾米他們的房子最終賣給了我們，但是他們一家並沒有搬遠，他們就在我們小鎮的湖邊買下了一個更大的房子，那個房子有個更大的麵湖的後院，艾米的丈夫在後院裏建了一個木製的滑梯和蹺蹺板，還在後院的那棵大樹上吊了一個秋千，那時的小梅根不過才剛剛會走路而已。
因為住在一個小鎮上，我們小鎮人很少，隻有三千人，中國人家也是數的過來的十來家，我和艾米一家去的是同一個小鎮教堂，這樣，慢慢的與他們也熟了起來。
艾米在教會裏與另幾家美國領養中國孩子的人家結成小組，他們定時聚會，有一次我參加教會的活動，誤入他們的活動室，正要退出，艾米叫住我，為我介紹他們小組成員的情況，我才了解到我們小鎮竟然有這麽多美國人家去中國領養了孩子，大部分被領養的孩子都是女孩，有兩個男孩，但都是殘跡的，一個智力發育遲緩，還有一個先天性少隻胳膊，但這些美國人家都把這些孩子當個寶，有的人家自己是有孩子的，領養孩子與自己的孩子一起，視如己出，我看著都感動。
隻是，那會兒，小梅根已經四、五歲大了，完全不會說中文，完全像個美國孩子，隻不過長著一副中國人的樣子。我記得艾米在跟我介紹他們小組的時候，小梅根走過來，拉住我的手，仰著小臉看著我，眼裏有種東西讓我看了忍不住緊緊抱住了她，可那天直到我要走，梅根都一直緊緊拉住我的手不放。艾米看在眼裏，對我說：“我想我女兒喜歡你！她問過我，為什麽她長得跟我不一樣？我告訴她我不是她的親生母親，她的媽媽應該是有著一頭黑頭發的女子。你看，她一定是看見你的黑頭發才這麽緊緊拉住你的手。也許，我們應該時常邀請你來與我們這些孩子一起，給他們講點中國文化和中國的事情？” 我答應以後找時間參加他們的活動。
不過，後來我事務纏身，也沒能兌現自己的承諾，倒是為他們小組介紹了一位中文老師，教那些孩子們說寫中文。
時間就在忙碌中過去，轉眼我搬到這個小鎮已經七八年了，有一天，我讀高中的女兒對我說她去小學做義工，看到一個小學裏的亞裔女孩子，站在那裏盯住她看了好久，她走過去跟她說話，一個大女孩和一個小女孩就這樣交了朋友。小女孩問大女孩可不可以到大女孩家玩玩。當然可以。
第二天，女兒帶她的朋友來到我家，我一看馬上認出那個小女孩就是梅根。我自然就問：“啊，梅根啊，你還記得我嗎？你有次一直拉住我的手不放，你媽媽艾米還好嗎？”梅根回答：“我記得！我記得！我那時候以為你是我媽媽呢！” 我忍不住問：“艾米媽媽不好嗎？”梅根看著我說：“艾米媽媽好愛我，可是我還是很想能見到我自己的媽媽。”我摟著這個湖南來的小女孩，心裏充滿了疼惜。雖說她完全不知道湖南和中國到底有多遠，可她的思念卻時刻與那塊土地連在一起，因為那裏有生她的媽媽！
那天，她告訴我，她就是想看看中國人家是什麽樣子的？她從我家的客廳走到廚房，又從我女兒的房間走到地下室，最後似乎有點失望地對我說：“怎麽你家跟我家差不多呢？” 我笑著問她：“你以為我們家應該是什麽樣子的？” 她羞澀地笑著說：“我以為房子裏應該有中國餐館的那種菜香味，應該有唐人街上買的那些紅紅綠綠的裝飾品，像燈籠啊，舞獅子的什麽的。” 我哈哈大笑了起來，心裏同時也有點悲涼的感覺，在美國生長的孩子對中國的印象也就僅限於中國餐館和唐人街裏的樣子。
那天我拿出一本畫冊，那是上海浦東的攝影集，我給她看中國現在的樣子，她睜著兩隻大眼睛，好奇地翻看著，不斷發出“哇”的聲音，看完那本畫冊，她忽然問我：“妮娜阿姨，你有沒有湖南的畫冊？長沙，我說的對嗎？艾米媽媽說我是從那裏來的。”
我真的感到很抱歉，我家裏竟然沒有湖南的畫冊。但我立刻想到我可以展示給她看電腦裏的湖南的照片，我在電腦裏打下張家界的字樣，立刻，張家界絕美的風光就展現在我們麵前。那天我們三個女人：我、我女兒和梅根頭擠在一起觀看張家界的美景，看完都表示，有一天要去張家界親眼看看那裏美麗的風光。
那應該是我前一次見到梅根了，算起來從那會兒到今天又過去好幾年了，梅根現在應該已經讀中學了。
“妮娜，你看，這些東西送給孤兒院的孩子們，合適嗎？” 我一路想一路走著看著，剛轉進一家禮品店，又與艾米母女相撞。艾米舉著手裏迪士尼米老鼠的帽子，問我。我還沒來得及說話，梅根拿著一個杯子走過來，問：“媽媽，我可以買這個送給她嗎？”杯子上寫著：Love for Ever。（永遠的愛），“當然”艾米笑著對女兒答道。梅根開心地笑了，又走開繼續挑禮物。
艾米拿著那個杯子，有點擔心地對我說：“你看她滿懷希望能見到她的生母，可孤兒院的人講到現在還沒能找到當年那個把嬰兒放在他們門口的人呢。你看！“，說著艾米打開手機，讓我看她手機裏的幾張照片。
她指著一張照片說：”我們保存了所有能跟她有關的東西，這是當年包裹著梅根的估計是她媽媽的衣服。“那是一件那種中國民間紮染的藍白相間的女人上衣，很美很中國。”這個就是那個女子放在梅根包裹裏的一張紙條。” 我放大那張照片，上麵的中文字寫著：“我是一個十九歲的小女子，自己還沒有固定工作，我男朋友又走了，請你們收養這個孩子。湘西女子叩謝。”
我輕聲讀著上麵的中文字，艾米又問我：“他們說很難找，但是他們會努力，我知道梅根很想見到自己的母親，你看她選的這個杯子，永遠的愛，不論她的生母當年是何種原因丟棄了她，她還是愛自己的母親的。我心疼這個孩子，希望她能找到她的生母。”
我想那一刻我作為中國人的思維占了上風，忍不住問道：“艾米，你真的一點不在乎？你養了她（梅根）十幾年，還要陪她去認生母？”
“我在乎！我在乎我女兒的幸福和快樂！是的，梅根來到我們家十幾年了，這十幾年她給了我們無以倫比的快樂啊！難以想象沒有她我們的生活會是什麽樣子？如果能找到她的生母，這個世界上不是多一個人愛她嗎？我們一起十幾年歲月的美好永遠都在那裏啊！誰也奪不走的。否則，對梅根來說，總是缺陷，總是有所遺憾。” 聽著艾米發自肺腑的話語，我感動無比地與她擁抱在一起。
從商業中心回到家，打開電腦，沒有一點兒猶豫，我打下今天要寫的這篇文章的標題：永遠的愛－被領養的湖南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