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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就事論事

  陳四益 黃永厚

  曾有過“上綱上線”的時代,其極致是“無限上綱”:

  你說某黨支部書記工作作風太生硬?那你就是說黨支部的工作作風太生硬。你說黨支部工作作風太生硬,就是說黨委、市委、省委,乃至中央。你說中央工作作風太生硬,就是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就是反動派。你是反動派,就要對你實行專政。於是,群情激憤,舉拳高呼:“×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你說美國的某項技術先進?你就是崇洋。崇洋必定媚外,你就是帝國主義代言人,就是帝國主義在中國實現和平演變的馬前卒,就是帝國主義在中國的代理人,就是裏通外國,就是帝國主義安插在革命隊伍裏的內奸。於是“打倒美帝內奸×××”的呼聲響徹雲霄。

  因為對“上綱上線”極度反感,痛定思痛之後,人們轉而喜歡“就事論事”。有什麽就說什麽,遇到什麽就處理什麽。這辦法令人感到寬鬆,腦子裏那根弦也不至於緊繃繃而欲斷。人與人的關係也就不是那樣動不動“你死我活”了。

  不過,“就事論事”也有就事論事的麻煩。

  今天有人反映,吃喝之風太盛,於是出台“宴請限於四菜一湯”的規定:明天有人反映,公款旅遊積漸成習,於是又起草一個不得公款旅遊的通知:後天又有反映各部門過年過節大發購物卡,再後天又有關於領導幹部接受價值不菲的高爾夫俱樂部會員卡,再再後來,又有收取古董字畫的,低價購買房屋的,公款用車的,公款買煙的,公款沐浴按摩的……每有一事,就論一事,結果文件、規定越發越多,也就愈來愈無效——虱多不癢,債多不愁。那麽多的文件誰記得住?誰又認真去查?記不住,也不查,還有什麽約束力,發文不過成了寫在紙上,掛在牆上的表麵文章。

  各種文件匯編俱在,不信就查一查。雖然文件未見宣布撤銷,但哪個部門還在實行“四菜一湯”?又有誰真的把價值二百元以上的禮品都上交公家?如果都交,街邊那些回收高檔煙酒的生意何以長盛不衰?要知道現在的高檔煙酒都是動輒幾百幾千的價兒呢。還有,領導幹部要自己起草講話的規定,現在還有誰在執行?離開了起草班子連話也不會講的大小幹部到處都有。四就事論事的毛病出在不能追根尋源,而凡事不從源頭治理,大抵無效。近來又在專項治理“小金庫”了。太早的不論,僅近三十年來,治理“小金庫”已不下十次。何以屢治不絕?何以“小金庫”愈治愈大。治理了十幾回而歸於無效,率由舊章地一次次治理下去,結果如何,不問可知。

  出國考察的一批又一批,不知有沒有考察人家是怎樣治理“小金庫”的?如果人家跟咱家一樣,自然無話可說,如果人家根本就沒有這回事兒,那就應當躬身自省矣,看看人家那套何以有效而我們這套何以無效?

  一說“普世價值”就有入神經緊張,似乎隻要“普世”,就會抹殺了“特色”。那麽就不“普世”而保留“特色”罷,但這“特色”也須是有用的,總不能“紅腫之處豔若桃花”,把那些無用之策也當作“特色”而永存吧。譬如這屢治無效的“小金庫”,何不以他山之石來攻一攻呢?五受賄官員之多,令人扼腕,但治理受賄似乎迄無良方。這邊一批批治,那邊一批批貪。後者增長的速度遠比前者治理的速度快,這隻要看看立案偵查的數量急劇增長就可以知道大概,而且數額一年比一年大。先前十萬、百萬就是“大老虎”,現在動不動就是幾個億。一個一個逮,一個一個查,再一個一個審,所抓能有幾何!官員不能做的事情若要一件一件數,套一句老話,叫做“更仆難數”,還不如規定一下官員隻能做什麽,來得簡便。即以受賄論,幾十年間花樣翻新何能窮盡。大體隻要官員手裏有不受嚴格監督的權力,就有人以各種方式來租用。“租金”的花樣無法一一列舉,但以有效的方式限定官員的權力,並使之處於嚴密監督之下,恐怕才是根本之計。就事論事,可以懲處個案,無法控製總體。六追根尋源,勢必涉及體製上的改革。這種改革會觸動已經形成的既得利益集團,改革的阻力自然更大。懲處一個貪官,反對的力度不會很大,雖然這人也可能牽連到一些人,但範圍畢竟有限。為了保住更多的利益,丟卒保車也是常有的事。但若觸動利益集團的根本,那就像丟了賈寶玉那塊“通靈寶玉”,會搞得賈府上下如喪考妣。必待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把它送還,闔府才得太平。難,恐怕就在此處。七許多事,不是無見,而是瞻前顧後不知何處下手。遷延不決的結果,是利益集團的坐大。於是,更加難於下手,隻能就事論事,平息一些過度激化的矛盾,以求保持相對的穩定。這樣的穩定能夠持續多久,實在不好預料。億萬網民睜大了眼睛,希望看到有效的措施,使改革繼續下去,以百姓的皆大歡喜為終極目標,而不是一位經濟學家所擔憂的,弄成個“權貴資本主義”。八中國的改革若聽任利益集團坐大,甚至由他們操控了政權,那就是改革的失敗。希望這樣的局麵不要出現。詩意的顛覆施康強花非花·霧非霧多年前,《新民晚報》的副刊《夜光杯》曾發過一組文章,內容是每位作者寫自己在旅途中遇到的最難忘的事情。有位作者寫他在抗戰勝利後,以流亡學生的身份乘船從重慶複員回上海,在途中結識了兩位女學生。為打發時間,他們常在甲板上閑聊。夜半時分,船行巫峽,星空下突現神女峰黑色的身影。一位女生觸景生情,唱起白居易的名篇:“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此情此景,那位作者在幾十年後猶曆曆在目,聲聲在耳。

  古典文化的脈絡在民國時代還沒有斷裂,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去古未遠”。那時候的大學生,不管學什麽專業,腦子裏都裝著不少古文和詩詞。在此一特定的時空,從撲朔迷離的高唐神女故事聯想到白居易更加朦朧的詩章,歌者脫口而出,聽者心領神會。雙方都陶醉於一種浪漫的情懷。不過詩中那位神秘的女郎究竟是什麽身份,煞費曆代文入學者的猜測。從某個時代起,大概與李商隱詩“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不無關聯,“神女”成為妓女的雅稱。曾讀過一篇文章,依稀記得,作者從“夜半來,天明去”立論,說詩中的神秘女郎應是妓女,大煞風景。我是“懶筆頭”,當時沒有記下作者立論的依據。後來想查考,網上倒是也有此一說,如引元稹《夢昔時》中的“夜半初得處,天命臨去時”,說“唐宋時代旅客招妓女伴宿,都是夜半來,黎明即去”。可是沒有提供唐代文獻作為原始出處,仍是以詩證史,不是我所期待的以史證詩。元稹那首詩中懷念的人,如果就是《會真記》中的鶯鶯,倒有可能是妓女。(據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中的考證,“真”與“仙”同義,“會真”即遇仙或遊仙之謂也。“仙”之一名,在唐代多用作妖豔婦人,或風流放誕之女道士之代稱,亦竟有以之目娼妓者。)不過需要考證白居易《花非花》背後的“本事”,我們才能坐實那位神秘女郎的身份。如果允許我也戲說一把,這可能是白居易在調侃老朋友元稹。

  所以,所謂的“神女猜想”的證據鏈還是缺少一個環節。以我有限的閱讀範圍,無論正史還是筆記野史,都沒有遇到社會學意義上的有關唐代妓女營業方式的記載。於是,隻能從常情常理去推論。大凡狎娼,不是客宿娼家,便是妓就客所。白居易在蘇州刺史任上堂而皇之攜妓遊太湖,曾寄元微之詩,自誇“報君一事君應羨慕,五宿澄波皓月中”。陪伴他的官妓想來不會天明即去。落第舉子,孤館獨宿,倒是很有可能搞出點“一夜情”。《樂府詩集·清商曲辭·西曲歌》裏有首《夜度娘》:“夜來冒霜雪,晨去履風波。雖得敘微情,奈儂身若何。”這首曲裏的女主人公未必是妓女,更可能是與情人幽會敘舊,但由於某種原因,必須在天明時戀戀不舍地分手。但後世以“夜度娘”稱妓女,必是因為妓女若外出就客,亦是夜來展去。

  又想到《老殘遊記》——一下子從南朝樂府跳到晚清小說,請讀者諸君見諒。該書第十二回到十六回,寫老殘(鐵英號補殘)與他的友人黃人瑞在齊河縣的客店裏招妓。兩個叫翠花和翠環的妓女天未黑時就來了,唱曲侍侯客人,但不敢與客人同桌飲酒吃菜。原來有個行規,客人不留宿,妓女是不能動筷子的。待黃人瑞向隨同妓女來的夥計示意後,她們才上桌。然後,有人把兩個妓女的鋪蓋送到客店。四個人說了一夜話。最後“黃、鐵睡在兩邊,二翠睡在當中,不多一刻都已齁齁睡著。一覺醒來,已是午牌時分。翠花家夥計早已在前麵等候,接了他姊妹兩個回去,將鋪蓋卷了,一並掮著就走。”二翠天未黑就來了,到次日午時才走:時間上不盡符合。但是前一個時間,可以認為是對慣例的變通。後一個時間更好解釋:若不是他們四位酣睡到中午,那夥計本該天明就把兩位姑娘接走的。

  還請注意“有人把兩個妓女的鋪蓋送到客店”這個細節。《會真記》中寫崔鶯鶯與張生初幽會西廂,先是“紅娘斂衾攜枕而至”,然後“設衾枕而去”。“俄而紅娘捧崔氏而至”,繾綣之後,“有頃,寺鍾鳴,天將曉,紅娘促去”。此後,每次都是“朝隱而去,暮隱而入”。

  其實,從古至今,隻要妓業的基本“業態”依舊,其“遊戲規則”也應一脈相承。韓寒主編的《合唱團》第一期內有他本人寫的《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他說自己駕一輛舊車在三一八國道上行駛,下半夜路過一小鎮,遂進路邊一洗浴中心投宿。入住後,有小姐敲門拜訪。他不裝正人君子,既開門,便納之。到天亮,小姐該走不走,建議他再以不高的價格“包夜”。韓寒說該是“包日”了,勸她休息,不要為掙錢而累壞身體。小姐說她有了不知是誰的孩子,要生下來,需要錢……這篇用第一人稱寫的作品,當然不是紀實,而是小說。但是,即便是虛構或有虛構成分。妓女應召或自薦,雖不必有專人“斂衾攜枕”,“夜半來,天明去”總是亙古不變的。楊柳岸,曉風殘月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中期,我讀高中的時候,語文教科書分成文學和語言兩冊。文學課本裏收的古典作品較多,其中有柳永的《雨霖鈴》。有些名句,如“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本是不需要好記性,任何人讀了都會過目不忘的。現代大城市裏的一個中學生還不解離愁別恨,不飲酒,更沒有古代文人的旅行經驗,但也能欣賞其中的詩意。那一年在上海美術館有個賀天鍵畫展,畫家以此為題,畫了多幅不同構圖的立軸。有意思的是,畫中人物枕臂高臥船頭,不是“多情自古傷離別”穿襇衫的詞人,而是一身短打的舟子。

  許多年之後,讀一冊詩話(慚愧,忘了書名和作者),內有一條記載某人戲稱“楊柳岸,曉風殘月”為“艄公登廁詩”。此評令人發噱,亦大煞風景。不過反過來看,也不妨視作對日常生活最卑瑣的細節的詩化。道既在屎溺,詩為何不可也在屎溺?舟子晨興,於曉風殘月之際或就近在船頭方便,或登岸在楊柳蔭下放鬆一把。排泄者置身一個開闊通風而且望得見風景的環境,勝過世上所有王侯和億萬富翁府上的豪華洗手間。穢物則或墮流水,或入黃土,直接回歸自然,得其所哉。

  我輩大概很少有人有過在船頭解手的經驗,但是在農村生活過的人,恐怕很難抵擋在野外方便的誘惑。上世紀六十年代前期,作為“四清”工作隊員,我在河北農村住過半年。老鄉家一般沒有茅房,有也是在院子裏挖個坑,用秫秸圍出一個小空間。此中氣味,自然難聞。反正都在露天,還不如另覓去處。夏夜或有蚊子,最好在冬天夜裏。那時候農村的夜,才叫黑夜。收割後的田野空空蕩蕩,四周漆黑,遠近皆不見燈光,唯有天上疏星淡月,地下蹲著一蕞爾小子。寬衣解帶後,或有寒風襲臀,不過也不太冷,倒是賦予你一種清醒意識。難怪民國大佬吳稚暉有詩曰:“萬事莫如拉野屎。”

  城市居民縱然想拉野屎,也找不到地方。建築年代較早的住宅裏,廁所雖有抽水設備,但以蹲坑居多。後建的樓房全都裝上坐式馬桶,於是坐馬桶成為每天的功課。諸位不知是否留心過自己的坐姿。有一天我無意中發現自己右手托著腮幫子,左手肘部抵住大腿,手掌扶在右膝上。這姿勢仿佛像個什麽人。搜索記憶,有點像羅丹的雕像《思想者》。後來找出那個雕像的圖片,對照之下,確實相差不大。“思想者”是右手托著下顎,左肘撐在左膝蓋上,身體蜷縮。論者日:這個獨特的姿勢使人覺得人物正沉入深深的冥想之中。他在想什麽?區區坐在馬桶上又能想什麽?歐陽修說文思在枕上、馬上、廁上,我在衛生間裏連文思都沒有,更談不上深沉的冥想,哲人的玄思。反過來,那位“思想者”到底又在想什麽?也可能他有點便秘,正在運氣。不敢再往下議論了。褻瀆神聖的藝術,罪過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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