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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恩格爾係數

  物質的脂肪臃腫著我們的軀體,精神的脂肪鏽蝕著我們的靈魂

  ——作者

  夜未深,人已靜,村支書高音喇叭一吆喝,成年人都急匆匆聽階級鬥爭新動向去了。雖然這消息在偏僻小村已是公開的秘密,但一勾彎月依然懸掛著天大的驚歎:永遠健康的林彪永遠失去了健康。

  露珠閃著寒意,棗樹枝上的蛐蛐淒切嘶啞。大頭滿臉不解地對我和二方說:“林彪這小子也真是,有饅頭蘸醬吃著還往外國跑啥?”我和二方一臉茫然。饅頭蘸醬是我們那時最高的生活理想。我們認為像林彪這樣的大人物肯定是天天吃饅頭蘸醬。

  那時我們還不知道主食與副食理論上的關係,更不知道物質的恩格爾和恩格爾係數。隻知道恩格斯和馬克思,這兩個大胡子外國人占據著我們精神的製高點,使我們從小就立誌解放全人類實現共產主義。

  知道恩格爾是近幾年的事。他提出:用於主食的開支所占日常支出比例越大,說明生活水平越低;用於副食的開支所占日常開支比例越大,說明生活水平越高。此理論稱為恩格爾係數。

  人的智力是環境的產物。少年時的我似乎對吃有一種本能的天賦。那時,紅色是我精神的主色調,也是我物質的主色調,紅高粱和紅薯氣宇軒昂地占據著我家的灶台和餐桌。那時的副食就像林彪背叛毛澤東一樣,總是遙遠地背叛著我的胃口。而物質的胃口不管我精神上多麽親近紅色,它總是很實用主義地向往白色——小麥和它衍生出的饅頭、麵條、燒餅等。

  田地裏的小麥從播種到成熟收割,每個生長環節都牽動著我身體的生物鍾。然而,小麥總是移情別戀,在我和鄉親們眼巴巴的渴望中變成了公社糧站的“愛國糧”,從而去填充城市的胃口或變成鋼鐵水泥高樓大廈,如一個童養媳,出落成大姑娘時被迫嫁給了別人,那滋味讓人心酸,但我於心不甘,就挖空心思占有它。

  生產隊的麥子和營養不良的我一樣枯黃瘦弱。但我顧不了許多,強烈的占有欲促使我小心謹慎地爬在狹窄的麥壟間,尖尖的麥芒挑逗撩撥著我,似乎很樂意把它的最初權賞給我。我雙手不停地揉搓著麥穗,香甜地咀嚼著麥子還不太成熟的愛,心裏享受著偷情一樣的快樂和刺激。這是我每天放學後為胃口必做的功課,雖然冒著被隊長和老師批評的危險,但樂此不彼。後來大頭和二方成了我的同夥,再後來許多同學紛紛效仿,我們像偷襲者潛伏在麥田,有時在同一塊麥地出現了“風吹麥低見同學”的壯觀景象。事情終於敗露,作為始作俑者,我以破壞集體財產的罪名在全校大會上做檢查,體內的那些麥子變成了一個少年屈辱的眼淚。

  拾麥子是我力所能及萬分喜歡的一項體力勞動。成年人揮舞鐮刀對大片麥子屠戮之後,我們在敞亮豁達的麥田打掃戰場,寥寥無幾的麥穗安撫著我們可憐的希望。為爭一把麥穗,大頭在村南麥田打掉了二方的一顆門牙。多年後看到米勒名畫《拾穗者》時,心裏熱乎乎的。那麥穗不但定格在共和國的國徽上和名畫裏,也定格在一個農家子弟的心上。

  生在紅旗下,長在蜜罐裏,這是老師教導我們常用的一句話,要我們珍惜眼前的幸福生活。生在紅旗下不假,但我認為隻有支書家的孩子才是長在蜜罐裏,其標誌就是他們在上學路上拿著一個饅頭邊走邊吃,那種炫耀的神情,比現在富貴子弟上幼兒園坐大奔都張揚。那時口頭上的理想是實現共產主義,心裏的理想是有朝一日就是吃上饅頭。多年後當理想變成了現實時,雖然生理上已是溝滿壕平,心理上依然有著莫名的衝動。

  最顯現我在吃的方麵智慧的一件事是在小學三年級。那時鄧小平剛複出,學校上晚自習,崔大棒夜裏提著馬燈到學校賣燒餅,雖然他是貧農,可賣燒餅是資本主義複辟,他也提心吊膽。燒餅香氣陣陣誘著我們的口水,一毛錢一個,但一毛錢對於我們這些窮孩子來說也是不小的數目。於是就琢磨如何不花錢能吃到燒餅。我是主謀,大頭二方是同謀。我們抓住崔大棒年老眼花和怕包村幹部的弱點,用玉米棒子皮鉸成一毛錢大小,這天晚自習後,按照事先分工,大頭二方高喊包村幹部來了,嚇得崔大棒馬上吹熄了馬燈,我忙跑過去遞給崔大棒那“一毛錢”,說:快點吧,這是我從家裏偷的錢,家裏大人知道就買不成了。老漢接過“一毛錢”捏捏,說:還是張新票子。拿過燒餅後我們飛跑出去,一分為三。第二天崔大棒找到老師,老師調查後又找到我父親,我父親給了崔大棒一毛錢,給了我一頓拳腳。

  讀初中之前,我與豆腐的關係還是清清白白,我不認識它,它更不認識我。可我與豆腐的列祖列宗熟悉,黃豆黑豆綠豆豇豆扁豆。那時我們這一帶的土地都讓高產的高粱紅薯霸占了,也隻有這些低劣而大眾化的東西能幫助集體去滿足人口日益增長的需求,也算平衡生態的一種手段。種植豆類較少。

  不知什麽地方豌豆大豐收,那年公社的返銷糧全是豌豆,於是炒豌豆、煮豌豆、豌豆糕,一天三頓充斥著胃口,上學去時都是兜子裏裝幾把炒豌豆,上課時一片嘎嘣嘎嘣的聲響。豌豆吃多了造成大腸氣流湧動,氣體排放聲此起彼伏,男生都是憋著勁兒惡作劇製造轟動效應,女生都是悠著勁兒悄悄進行。一個女同學一時疏忽不小心排放出一個炸響,全體嘩然大笑,該女同學羞得滿臉通紅,搬起凳子回家,不再上學,多年後初中同學許多已叫不上了名字,卻依然記得那個一鳴驚人的女同學。

  那一陣子我對豌豆深惡痛絕,之後豌豆便退出了我的視野,再見豌豆時是若幹年後在城市的飯店裏,此時豌豆已經進入工業化程序,以綠色蔬菜的身份出現在菜單上,雖然是豌豆苗,但一聽豌豆二字,我條件反射,馬上感到腸胃有空氣蠕動,立即下意識關緊了“後門”,生怕在公眾場合製造出不雅的音響效果。恨屋及烏,我從不點豌豆苗這道菜。

  支農是“開門辦學”的必修課,每年都揮汗如雨幫助學校所在的村收割小麥。火暴的太陽榨著汗水,水成了補充體能和逃避勞動的最好借口。我和同學徐和平腰別鐮刀到村裏找水。供銷社倔驢脾氣的售貨員二麻子躺在門市部門口鼾聲如雷,旁邊的夥房門虛掩。悄悄進去,一瓢涼水灌脹了肚子。灶台邊塑料盆裏綠蔥和白色塊狀的東西吸引了我的眼球,這是小蔥拌豆腐,徐和平說著伸手抓了一把放進嘴裏。我心虛地向門外瞟了一眼,手也伸向了塑料盆。第一次與豆腐相見,就是這麽狼狽,當時心急火燎並未感覺出特別的滋味。

  傍晚收工時,二麻子狼嚎著端著空盆子找到麥田。我們列隊接受老師鷹隼一樣目光的排查,雖然當時心裏怦怦急跳,樹上知了聲嘶力竭叫得我汗水直淌,但我和徐和平都沒有承認。那一刻,胃口吞噬了道德,將要落山的太陽仍毒辣著不放過我們。

  形勢一片大好,喇叭一天比一天高亢嘹亮,可我們的生活並沒有像芝麻開花節節高,沒有油水的飯菜打發著寡淡無味的日子,饑餓的胃使我們對生活的渴望幾近荒唐。

  在外地煤礦工作的哥哥休假回家,談起礦上的生活,說燒茄子如何如何好吃。當時家裏成天吃水煮茄子,少鹽無油,從未聽過燒茄子。哥哥走後我便決定試試,專門到自留地摘了兩個大紫茄子,用根筷子一串,燒飯時扔進了灶膛,稍後取出,水靈靈的大茄子變得肉色幹癟,一嚐,比草灰還難吃。後來才知道燒茄子不是我想象中的直接用火燒,而是用油炸,可那時家裏哪有供我燒茄子的食油呢?那時的油炸食品都是奢侈品。

  日常食用的棉籽油花生油都是家中的寶貝,芝麻香油更是鳳毛麟角,隻有生病或過生日時,母親才舍得用筷子沾一下滴在碗裏色澤絢麗的油花頓時啟開胃口的大門。那時我天真地想,幾滴油就這麽香氣四溢,要是多吃,豈不更香?讀初二放寒假那年前,在辦年貨回來的路上,我和大頭終於把美好的幻想付諸實施,我們各自打開自家的香油瓶塞,狠狠喝了幾口,黏糊糊的液體並未達到我美好的想象,更糟糕的是芝麻油性大涼,回家都拉了幾天肚子,挨了父母的一頓臭罵。

  精神上與社會一起貧乏,這種日子一直持續到高中畢業。隻不過高中食堂的大師傅糊弄人的技藝高明一些,他們水煮白菜後在鍋裏澆上半勺明油,油乎乎的視覺上豪華無比,入口依然淡而無味。許多同學組織起來找學校後勤處,我則忙於備戰高考,小不忍則亂大謀,胃口一時委屈,高考跳出農門吃了皇糧後可以彌補。果然學校處分了幾個帶頭鬧事的學生。校長開大會說眾口難調,其實我們清楚後勤主任的大肚子裏就有我們的油水,後來他撤職受處分就是明證。此是後話。

  高考前後一段時間我幾乎與麥子絕緣, 病入膏肓的母親臥病在床,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變賣後交給了醫院,這年春節我連一頓餃子也沒吃上,伴我高考衝刺的是玉米麵餅子稀粥蘿卜鹹菜,所有的營養都在高考後的幻想之中。今年,我的兒子也參加高考,麵對豐盛的飯菜依然稱沒胃口,我就大發感慨,可兒子滿不在乎地對我說:“時代不同了,你要理解。”一句話讓我回味半天:我理解什麽呢?是競爭壓力的加大還是物質條件的豐裕?是精神追求的懈怠還是個人思維多元化的擴張?我不想跟兒子老生常談絮絮叨叨,但我一生都不會忘記這一年。這一年,最可笑的是,我們偷吃了校園裏和我們一樣青春苦澀的蘋果,幾個同學幾乎中毒病倒,因為學校噴了治蟲的農藥,我們沒有洗淨就迫不及待把蘋果塞進蓄謀已久的胃。最可氣的是,上課時虱子在我皮膚上搗亂,不得不跑回宿舍脫光衣服進行嚴打。最可喜的是,班主任知道我的家庭狀況後,把我的助學金由兩塊提高到四塊,使我每天能買二分到五分不等的漂著油花的菜湯。最可悲的是,高考前一個月苦命的母親離我而去,在村東的麥田裏苦苦期盼我高考的消息。

  電影《列寧在十月》耳熟能詳,瓦西裏回家擁抱妻子時我們就在銀幕前齊聲高喊:牛奶會有的,麵包會有的。聲音響徹夜空,驚得樹上麻雀撲棱著翅膀亂飛。但我卻沒有見過麵包的模樣。直到考上師專,我才知道手中焦黃鬆軟的家夥就是麵包,比瓷實憨厚的饅頭富有彈性。那時,城市長大的同學似乎早熟,搞對象、穿喇叭褲、留長發,總是前衛潮流,像麵包一樣富有彈性活力。而我們這些農村長大的男生像憨頭憨腦的饅頭,有賊心沒賊膽,隻有羨慕的份。

  師專畢業時我才嚐到了稱作啤酒的液體,大鐵罐裝的散啤,渾黃的液體像上火後排出的小便。有對象的同學都卿卿我我去了,沒有對象的男女同學相聚在一個肮髒簡陋的小飯館,粗瓷碗裏的啤酒晃悠著我們青春的激情和友誼的泡沫,都一臉的激動,有的還掉了淚。我喝了幾口啤酒頭有些發暈,看女同學的臉蛋和胸脯就有一種衝動感。從此,啤酒就跟定了我,不斷在我體內循環,漸漸搞大了我的肚子,難怪一個女同學多年後見了我就驚呼:“崔東匯,你長開了。”她對我還是照片一樣的記憶。

  是的,走在大街上沒有人相信這個大腹便便的家夥就是多年前那個又瘦又矮的我。世道變了,胃口變了,我也變了,饅頭、燒餅、豆腐這些曾經夢寐以求的東西如今已伺候不好我日益挑剔的胃,各種啤酒白酒飲料天天穿腸而過,除了留下一些物質的脂肪外,精神脂肪大多交給了環衛工人,曾經的豪言壯語隨風飄去,曾經的夢想在杯盞交錯中耗盡,不願幹的事違心去幹,不願看的臉咬著牙去看。此時,我的腦袋遠沒有我的胃口高尚,胃口可以不厭其精地挑選它所需要的物質,而腦袋卻良莠不分地接受社會所有的饋贈。腦袋還無端地給胃口施加壓力,把不願吃的吃下,把不想喝的喝下,哪怕轉身再嘔吐出來。在蠅營狗苟中打撈高尚,在步步為營中保持尊嚴。少年時曾經貪婪的胃漸漸棄惡從良,而曾經單純的腦袋卻一步步淪落風塵。

  民以食為天,而今的食已不再是許多人唯一的天了,頭頂已是色彩斑斕。喝酒吃飯隻是初級階段,高級階段都在酒足飯飽之後,打牌搓麻將鬥地主,紅旗不倒彩旗飄飄,小蜜情人小姐,洗頭足療按摩桑拿。春初某夜家中的電話驚醒了我的好夢,同學H急促地喊:“哥,幫幫忙,拿五千塊錢,明天還你。”我知道這小子又讓警察堵在了小姐的床上。他不敢回家拿錢,怕老婆知道後鬧事。高中時他和我一樣,都是一窮二白,後來辭職下海撈了一把,所掙的錢大多扔在尋歡作樂的床上。當初發誓要當數學家的他,如今除了數票子就是數女人。

  大頭在東北倒騰藥材,一去三年,去時一個,回來時三人,家中的老婆尋死上吊鬧了一番,最終還得妥協,忍氣吞聲與東北妞和平共處。這個純種貧農的後代,如今一馬雙跨春風得意,村裏人對此頗有微詞,也無可奈何。父親曾當麵鄭重告誡我一定自重,不能像大頭那樣胡來。父親說,人有臉樹有皮,像大頭那樣不要臉的人,以後少理睬他。可大頭偏偏還要給自己的臉上貼金,前不久大頭瞄上了村長的位置,在村委選舉中大肆許願,讓準備連任的二方惱怒不已,二人明爭暗鬥,二方到鄉裏告大頭道德敗壞犯重婚罪,大頭找人把二方修理了一番。我回老家出麵調解,也無果而歸。回家說起此事,父親氣憤地對我說:“這都是他娘的吃飽撐的,以前餓肚子也沒這麽多邪事兒。”我知道父親的邏輯未必合理,但至少對我是個提醒。所以我認為,經濟學家的恩格爾有一點形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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