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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南山的黑雲綰疙瘩,雷響電閃者白雨發。”

  1

  猛子們重見天日時,已是六天後了,這是別人後來告訴他的。幸好,那個備用水管為他們輸送了氧氣和流質食物。雙福帶領沙娃,斜刺裏打個斜巷,避開木籠擔架之處,直通井底,才救出三個活人和一個死人。

  猛子們被蒙了眼,背往村裏。黑蹲了太久,驟然一見強光的話,眼會瞎的,就在眼上蒙了幾層黑布。但日光還是穿透黑布猛紮眼球。那是耀眼的紅,猛子覺得那紅光遍布天地。身子有種火燒的感覺。耳旁仍在喧囂,風聲人聲還夾雜著媽一聲緊似一聲的發問。猛子想下來自己走,但那厚脊背還是挾持了他,弄出沉重的腳步聲。

  猛子知道,這幾日,村裏定然翻天了。雖然老有沙娃死,但村裏人一下叫埋了三個,就意味著三家可能會同時發喪,這是從沒有過的事。但猛子懶得想,若真死了,也就死了。要是活著,也就用不著自找不愉快,想那沒意思的事。但猛子詫異地發現,他們的被埋和被救引起的喧鬧,很快就被白虎關的大喧鬧淹了。機器們仍在轟鳴,沙娃們仍在忙碌。他們的死與活,已不是最引人注目的事了。大家的目光,盯的是那冷冰冰卻又火熱萬分的砂金。

  進了家,躺在炕上。家中熟悉的炕糞臭立馬叫他感受到家的溫暖。他長伸四腿,盡情享受解除了桎梏的那種舒適。這舒適,熨得靈魂都癱了。媽一聲聲地問他想吃啥。爹時不時咳嗽一聲。嗆人的旱煙味侵了來,勾起他久違的一種感覺。

  吃一點拌麵湯,他解下蒙眼布,並沒覺出那光的刺目來。他發現,媽關了門,拉了窗簾。屋裏有好些人,都不說話。

  許久,聽得一人歎道:“唉,財是命,命是財呀。”媽說:“窮了窮一些過。這事,咱不幹了。這幾天,媽搭的眼淚,沒一桶也有一盆呢。”猛子心裏發堵,想說話,又不知說啥好。

  緩了幾日,猛子才下了炕,腿有些發飄,兩鬢處嘣嘣跳著,腦門也疼。媽知道他想去撒尿,就遞過一個臉盆。猛子撥開媽的手,摸索著穿了鞋。經過一段時間的過渡,他估計眼睛能適應光線了。誰知,才一開門,那撲入的亮光仍紮疼了腦子。他忙捂了眼。

  “咋了?又咋了?”媽撲了來。

  “沒啥。”猛子閉上眼,隻溜隱約的一縫,順牆根走向莊門外。一入光地裏,仍覺有萬千金針,直泄而下。他怕那光亮紮瞎了眼睛,胡亂找個地方,撒了尿。

  隱隱地,仍可聽到白虎關有機器的喧囂。一聽那聲音,他心中騰起一股奇特的惡心,心也痙攣了幾下。他挪到牆角堆麥草處,蹲下。暖融融的日光親熱地圍了來,一下下舔他的心。

  “猛子!”

  猛子聽出是白狗的聲音,胡亂嗯一聲。白狗說:“我也想弄個窩子。”猛子厭惡那話題。此刻,他一想窩子,胃就立馬痙攣。幾日裏,他就靠吃流食養命。那流食,挾了水管中的沙、髒物和橡膠的氣息,印入靈魂了。一觸摸,就想嘔。

  白狗說:“這年月,餓死膽小的。瞧那雙福,三搗騰,兩搗騰,成氣候了。”

  猛子皺皺眉頭。他覺得很累,很想一個人靜一靜。太陽光正舔他眼皮,舔出很紅的輝煌。心卻仍在井下的黑裏浸著。一切,都像做夢。

  媽的聲音傳來:“白狗,你少掛絡他。我們,天生刨土的命,就刨土吧。你成龍變鳳,你自個兒擔承。想拉墊背的,到別處去。”

  白狗笑道:“給你個狗頭金,卻當磚頭扔。嬸子,你不識好歹。”媽說:“你升天入地,我管不住。別老跟猛子騷情。這回,叫花球一攛趕,差點把小命送了。”

  白狗破口笑道:“人家花球媽,也正怨猛子呢,你倒怨他。”

  猛子笑了。那事兒,真說不清誰攛趕誰呢。

  白狗拍拍P股,說:“那事兒,你想好。知道不?市裏要在沙灣搞小城鎮了。不說別的,隻這白虎關,就是個金疙瘩。到時候,地麵比金子貴。那時後悔,就是正月十五買門神了。”

  媽半開玩笑地斥道:“快走,快走。你這旋風一來,我的頭就疼。”白狗打著哈欠走了。

  猛子懶洋洋倚在麥草上,任陽光往身上潑。每根骨頭都酥了。他啥也不想,隻想叫日光融化了。

  緩了許久,他去了花球家,得知花球恢複得很快,已進了城,說是去弄錢了。猛子又想起跟他一塊被埋了的王禿子,就想去看看。平時裏,人與人也覺不出啥,可一經了那難後,人就變了。不管咋說,他和王禿子是同生共死的人。

  才轉過牆角,見王禿子家圍了一堆人。一打聽,原來是他沒交上水費和計劃生育罰款,鄉上帶人來叼,拉走了王禿子的所有吃糧和幾件破家具。雖然國家免了農業稅,可鄉上的水費卻長了,比農業稅高出好多倍呢,王禿子交不起,才當沙娃的。

  猛子後來懷疑,那驚天血案的種子,正是在那天種的。

  2

  鄉幹部走後,王禿子女人的幹嚎聲壓住了白虎關的機器聲。孟八爺勸一陣禿子女人,勸不斷哭聲,隻好安頓幾人,叫看著些,以防女人想不開尋了短見。他回家提了些麵,叫王禿子一家先糊個口,又去了老順家,想叫猛子媽去開導一下。猛子媽和老順鬥了一輩子嘴,練就了一副好口才,大的用場沒派上,勸人卻是把好手。村裏人有鬧別扭的,她一去,總能化了幹戈。

  一進老順家,卻見老兩口一臉光彩,問啥好事?猛子媽把瑩兒站娘家回來答應嫁猛子的話說了。老順又喧了毛旦“挑婚”的事,孟八爺笑得眼淚都夾不住了。

  笑一陣,他問:“蘭丫頭的事咋辦?”

  猛子媽說:“丫頭吃了秤坨了。寧死娘在家門上,也不回去。”

  “這可麻煩啦。明明是換親的。你不去,人家不鬧?”孟八爺一臉憂色。

  “那種事兒,兩廂情願的話,刀子也砍不斷。”猛子媽說。

  孟八爺沉吟道:“這事兒,要說是個好事。嫂子招小叔子,也順。你們省下了一疙瘩錢,猛子也有了那肚兒不疼的娃子。媳婦子也是人梢了,麵子和心腸都好。可白家,不是吃素的。尤其那母老虎,嗬一口氣,天都變色哩。蘭蘭不去,人家能咽下這口氣?”

  老兩口臉上的笑漸漸沒了。

  “你去喊媳婦子,我問個實落。”孟八爺說。

  瑩兒正給月兒教常用的幾個花兒令:“黃花姐令”、“大眼睛令”、“尕肉兒令”。月兒學得快,已能似模似樣地唱了。叫瑩兒驚喜的是,月兒能隨口現編詞兒,而且很是順溜好聽。美中不足的是,那詞兒文了些,把“花兒”應有的那種原湯原汁衝淡了。正說話間,婆婆叫她,瑩兒就過去了。

  一見孟八爺的正經樣兒,瑩兒就知道他要問啥。她不喜歡這個話題,但她更不喜歡徐麻子的話題。兩下相較,倒是前一個能接受些。畢竟,它和靈官沾了邊兒。

  “你真願意?”孟八爺問。究竟願意啥,他沒說。

  瑩兒點點頭。

  “人家鬧咋辦?你可想好。畢竟,是自己的娘家人。”

  瑩兒遲疑了一下,又點點頭。

  “開弓沒有回頭箭。可不要前爪子有勁,後爪子沒勁。”

  瑩兒臉上的肉棱兒一現,又點點頭。

  “這事兒,成就成。不成,也不惹那個騷氣了。人家可是童身娃兒。一不成,身價就掉了。人會說,喲——,猛子叫一個寡婦子也沒看上,難聽。”

  最後一句,很刺耳。但瑩兒知道這是實話,又點點頭,就出去了。

  “成哩。”孟八爺籲口氣,“這媳婦子,順眼,性子是坦了些,可不是那號驚毛騷驢。”又問,“靈官那娃子,來信兒沒?”

  “沒。我估摸,該來信了。”老順說。媽卻輕輕歎了一口氣。

  孟八爺又叫猛子媽瞅個空兒,去勸說一下禿子女人。猛子媽嘴上答應,心裏卻想,我自己的事,都火燒眉毛了,哪有閑心勸人家?但她還是去了王禿子家,送了半袋麵,說了半騾車話。

  但猛子媽心裏隱隱有個預感:那白家,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果然,晌午飯剛吃過,瑩兒媽就來了。一進門,她就“親家親家”地叫了個親熱。然後,喊明叫亮,要請丫頭站娘家。

  老順皺皺眉頭,沒說啥。猛子媽卻發話了:“喲,親家,才來,咋又去?”

  “站娘家,站娘家,得站幾天。親家,上回,沒帶娃兒,丫頭的身子和心分了家,站也站不安穩。繞遭了一下,就回來了。這回,帶上娃兒,叫丫頭盡了性子,住幾天。”

  老順呼地站起,一語不發,出去了。

  “不成。”猛子媽笑道,“娘家又不是常站的。”

  “你也知道這一點呀?”瑩兒媽陰了臉,喲一聲。

  猛子媽明白她是指蘭蘭,就轉了個話題,“那娃兒,人家裏站不慣。上回去你家,不是又拉又吐的?”

  “哪算啥?誰家的娃兒不是稀屎拉大的?”瑩兒媽臉上已沒有方才的那種貌似真誠的笑了,明顯帶了嘲笑,“誰的丫頭不是娘肚子裏掉下來的呀?人家的,能常年累月地賴在娘家。我的,難道就是專門給人家當驢的?”

  猛子媽也不客氣了,“誰當驢了?你喊來問問,當個太太地侍候哩。冷了,放到熱處。餓了,飯端到頭底下。皇娘娘也不過如此吧?”

  “皇娘娘就好。”瑩兒媽的語氣緩和了些,“我也不是跟你嚷仗來的。明說了吧,你的丫頭來,我的丫頭就去。你的丫頭不去婆家,我的丫頭就回娘家。換親的規矩,在那兒擺著。你不丟底,我還典臉呢。”

  猛子媽的臉一下子灰了,灰一陣,卻哭出聲來,“怪就怪憨頭這要債鬼。”

  一提憨頭,瑩兒媽的臉色緩和了,看那樣子,也要陪親家搭眼淚了。但猛子媽卻望了她一眼。這一望,瑩兒媽馬上認為,這哭憨頭,是親家的一種手段,臉又倏地繃硬了。

  蘭蘭做完了功課,進來,淡淡地說:“媽,嚎啥?嚎又嚎不活?”卻沒望婆婆,也沒打招呼。

  一見蘭蘭,瑩兒媽遭燙了似的,漲紅了臉,一句話也不說了。她出了書房,進了小屋,裹了娃兒,撈了瑩兒出門。卻發現,老兩口如臨大敵地守在門口。

  “放下娃兒!”猛子媽厲叫,“丫頭是你的!孫子可是我的!”

  一看那陣勢,瑩兒媽又進了屋,把娃兒放在炕上。也許是放重了些,娃兒大聲哭了。瑩兒也哭了。

  “哭啥?不爭氣的東西。人家的丫頭,是娘養的。你是打石頭窪裏迸出來的?”瑩兒媽直了聲叫。

  老順垂了頭,蹲在台沿上。猛子媽早已淚水漣漣了。蘭蘭木然了臉,又進了北屋。

  瑩兒媽又撈瑩兒。瑩兒一甩手,哭道:“媽,你叫我好好活幾天,成不成?”

  “人家叫我好好活不?你說!人家叫我好好活不?人家的人,能體諒娘老子,你為啥不能?”

  瑩兒不再說話,隻是哭。娃娃哭得越加厲害。猛子媽進去,抱了娃兒,邊哄娃娃,邊流淚。

  “這人,真沒個活頭。”老順咕噥一聲,搖搖晃晃站起,向莊門外走去。

  猛子媽抱了娃兒趕上,悄聲道:“你哪裏去?人家叼娃娃,我可沒治。”

  “喲,沒王法了?”老順說。

  “王法也向了人家。娃娃是人家生的。”一聽這話,老順住了腳步,又回來,坐台沿上。

  小屋裏,傳出瑩兒媽的聲音:“喲,理由都給了人家了?人家的丫頭站娘家,是天經地義,想多久,就多久。我的,連門都不叫出了?”

  “走!走!叫人家走!”老順跳起來,吼道。

  “就不叫去!”猛子媽尖聲說,“我的媳婦還不由我了?”

  “我的媳婦咋不由我?”

  一句話,又把猛子媽噎住了。老順指著老伴,罵道:“你個老禍害。人家想走,就叫人家走。你能捆綁住嗎?”猛子媽卻擰了腦袋,一語不發。

  卻聽得瑩兒哭著勸:“媽,你先去,行不?叫我歇兩天,再去看你,行不?您給我一點麵子,行不?”

  “不行!”瑩兒媽厲叫,“人家,軟刀刀細繩繩,往死裏弄我哩。我發啥慈悲?反正,兩條路:要麽,你跟為娘的走;要麽,我就不走了。既然陳家好,老娘也賴下不走了……”

  “好啊,歡迎,歡迎。”猛子媽胳膊攏了娃兒,拍幾下巴掌。

  卻聽得瑩兒媽說:“……叫人家大婆子小婆子地要。”

  “話往好裏說!”老順吼道。他不明白,這婆娘的話是啥意思?“大婆子”明擺著。這“小婆子”,究竟指誰?是她自己?還是影射瑩兒?說他當公公的想霸住兒媳婦?不管哪種,傳出去,都是笑料;就吼道:“走吧,走……老妖,你叫人家走,你霸住做啥哩?天下的女人,又沒叫霜殺掉。”

  “叫人家說。”猛子媽提高了聲音,“成哩,成哩。歡迎。你當啥也成。小婆子也成。大婆子也成。媽媽也成。你能說,老娘就能受。”“屁!屁!”老順吼道。

  “這話,可是你說的。”瑩兒媽出了小屋門,撈了老順手腕,幾下,就拽到書房裏了,一手卻解起扣子,“小婆子就小婆子。老娘就當個小婆子。隻要你老家夥中用。”

  “丟開!丟開!”老順直了聲叫。

  孟八爺聞訊趕來,一進書房,見老順正和女親家糾纏在一起。女親家一手捉老順的腕子,是怕他逃跑;老順一手又捉了女親家的手,怕她解扣子脫衣服。

  孟八爺破口大笑,“哎呀,這麽精彩的戲,該上春節聯歡晚會了。”一見他進來,兩人才丟手了。

  老順已給這女人折騰得筋疲力盡了。瑩兒媽身子胖大,瘦小的老順降不住。若不是孟八爺趕來,真不知鬧出啥尷尬事呢?接著,月兒爹們也進來了,都“親家親家”地勸。

  孟八爺卻止不住笑,望一眼老順,望一眼女親家,時不時就迸出一串夾雜了“哎喲”的笑。老順晃晃腦袋,也笑了。瑩兒媽卻鐵青了臉,一副刀槍不入的模樣。

  “親家親家兩親家,溝子裏入個榔頭把。”孟八爺打趣道,“親熱得拉不開了。”

  瑩兒媽卻氣呼呼道:“你們評個理兒。我來請我的姑娘站娘家,可人家不放。坐牢也有個放風的時間呢。你們評評,我該不該請姑娘?”“該,該。”孟八爺笑道。

  “你是請嗎?”猛子媽抱了娃兒進來,插言道,“你怕是劉皇爺借荊州吧?”

  “聽,聽,啥話?”瑩兒媽撇撇嘴。

  “啥話?好話。你肚子裏的雜碎誰不知道?憨頭雖不在了,可是明媒正娶的。你想領就領,欺陳家門上沒人哩。”猛子媽啐道。

  “我的丫頭是你明媒正娶來的,你的丫頭是我偷去的?”女親家反唇相譏。一下,又把猛子媽噎住了。

  孟八爺笑著打圓場,“誰都溫和些。話裏少些火藥味,都有些歲數了,咋都是驚毛騷驢?該!該!我說你們都該。請的也該。留的也該。請的,是當娘的本分,叫丫頭到娘家站兩天,熱熱火火喧幾天。娘兒倆親熱親熱,把肚裏拐拐角角裏的牢騷倒一倒。”

  “她有啥牢騷?當個皇娘娘地伺候上。”猛子媽冷冷地說。

  “夾嘴!”老順斥道,“叫人家說。”

  “請的也該。”孟八爺笑道,“留的嘛,也該。為啥?要是你是泡臭大糞,人家早用鐵鍬鏟了,扔出去了。還留啥?還不是婆媳們有感情,才舍不得叫去……幾天,也想呢。我知道,瑩兒丫頭孝順,媽媽叫得像炒麻籽兒似的,一聲比一聲脆和。婆婆嘛,也當個自家丫頭一樣看待媳婦子,舍不得叫去……幾天也舍不得。也該。”

  瑩兒媽白孟八爺一眼:“那人家的姑娘站娘家,黃鷹一樣,一放出,就不見回窩。也該?”

  孟八爺語塞了。他發現,這婆娘不簡單,每句話都在老弦上摳。這事兒,咋說也是理短:你的丫頭一站娘家,就不叫回去;人家的,想站,卻不叫去;就說:“蘭丫頭呢?也叫回去。”

  猛子媽卻扯長了聲:“回——去?一回去,怕是連個囫圇屍身子也見不著了。多少回了,懸乎乎死掉。那丫頭,死也不踏白家的門。”

  “聽,聽。”瑩兒媽冷笑道,“就人家的,是娘養的。”

  “你為啥不說你的爹爹是個壞種。”猛子媽回了一句。

  “你的爹爹呢?壞了壞,你給我的丫頭配一個。”瑩兒媽這話一出,老順就黑了臉。看那樣子,竟似要吞了女親家。猛子媽也白了臉,呆一陣,又“要債鬼,要債鬼”地哭起憨頭來。

  孟八爺厭惡地望瑩兒媽一眼,說:“這就是你親家的不對了。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你咋能說這話?”月兒爹們也“就是就是”地應和。瑩兒媽自知說錯了話,氣焰低了些。

  但孟八爺知道,瑩兒媽說的,也是實情。白福再壞,還是個男人。憨頭雖好,卻早做鬼了。幽冥兩路,顯然跟瑩兒配不成夫妻了。想到老順老兩口說過的那個話題,想,也好,就順坡下驢,索性挑明了,就說:“不過,人家白親家說的,也不是沒道理。憨頭畢竟不在了。瑩兒也年輕,叫人家守寡也不是回事。你老順想留人家,名不正,言不順,叫人把牙笑掉了。白親家的話雖不中聽,卻中用。你好哩壞哩,給人家配一個。靈官還小,就猛子吧。出的不出,進的不進,倒省了許多麻煩。”

  瑩兒媽慌亂了,“我可沒那個意思。”

  “意思嘛,沒有了,就叫它有。”孟八爺笑道,“你剛才也挑明了,我們同意。他們老兩口的思想工作,我做。”

  這話一出,連孟八爺自己也得意了。聽他的語氣,這主意,是瑩兒媽想出的,老順們還得他做工作。這下,老順們有麵子了:事成了,是孟八爺勸說成的;事不成,是老順們不願意。外人聽來,也不丟人。

  “不成!不成!”瑩兒媽卻鋼牙鐵口。

  “咋不成?”孟八爺笑道,“白親家,別不好意思。我看成哩。老順不成,也由不了他。咋不成?好事。親上加親。誰也知道誰的底細,丫頭也不受罪……唉,養女容易,嫁人難呀。金銀能識透,肉疙瘩識不透。有些人,看起來人眉人樣,卻是蛆肚子壞肋巴。丫頭嫁過去,過不好日子不說,弄不好,還叫人‘嗚呼’死了。這種事多哩。有些當娘老子的,圖個錢呀,財呀,把丫頭錯嫁個不學好的。結果,把丫頭送陰司裏了……親家的主意,不出不進。好!誰的腸腸肚肚,一看就明白,倒也放心。”

  孟八爺歪打正著,倒把瑩兒媽說動了心。徐麻子介紹的趙三,她也聽說過,雖有些錢,可愛嫖風打浪,不是個好貨。她是圖那財禮的。有了彩禮,蘭蘭真跳了槽,她好歹還能給兒子弄來個母的;但心裏卻在嘀咕,怕丫頭過去受罪。娘心裏,親的還是丫頭,知疼知熱的。那白福爆仗性子,不時炸她一下。日久天長,雖習慣了,但對兒子的感情卻淡了。叫瑩兒嫁個不學好的去受罪,娘也不放心。猛子常到她家幫蘭蘭幹活,牛一樣能苦,心也不壞。瑩兒嫁了,倒也不會受罪,就沉吟道:“這……這……”

  “沒‘這’頭!”孟八爺見瑩兒媽動心了,口氣愈加幹脆,“就這麽辦!”

  “可醜話說在頭裏。”瑩兒媽說,“媳婦子得回婆家。”

  “好說!好說!”孟八爺口氣很硬地說了個模棱兩可的詞。猛一聽,似打了保證,其實,也沒給個一定。孟八爺想:“先答應,再慢慢勸蘭丫頭。”他叫一聲:“老妖,發啥呆?宰雞兒!”

  猛子媽呆了好一陣,才把娃兒塞給老順,歡天喜地地去抓雞了。

  孟八爺卻取笑老順和瑩兒媽,“你們倆日後親熱時,得分個場合和時辰。”

  倆親家都紅了臉,不好意思地笑了。

  3

  不多時,猛子媽就把爆炒的雞肉和野兔肉端了上來。要說,剛生了氣,是不該吃肉的。按涼州人的說話,癌就是吃肉生氣才得的。但沒肉,清湯寡水的,顯不出熱情來。為了不鬧騰出癌來,孟八爺叫猛子媽燉好了酒,邊吃肉,邊喝酒。酒肉是朋友,互相消解,就無大礙了。

  瑩兒抱了娃兒,到書房裏來了。看得出,她心情極好。這結局,出乎她預料,很使她高興。倒是蘭蘭仍不賞麵,仍蝸在北書房裏坐禪。孟八爺知道她們婆媳倆尿不到一個壺裏,硬拉在一起,反倒敗興,也不去叫她。老順老兩口、孟八爺、瑩兒媽、瑩兒坐在一處,邊吃肉,邊喝酒,好不熱鬧。

  許久了,老順老兩口沒這麽高興了,老是患得患失,既怕瑩兒飛了,又怕她帶走娃兒。既悲死別,又怕生離,心老是攥成個酸杏蛋兒。孟八爺一番口舌,便扭轉了乾坤,解了他們的心病。他們都很高興,一次次給白親家夾軟肉。看那一臉春風,仿佛方才沒吵過架似的。

  籲了幾盅酒,孟八爺興致大增。他酒風好,時不時的,就聽到他開懷的大笑。那開懷的笑配上微微泛紅的臉,使孟八爺年輕了許多。白親家酒量也好,幾盅酒一下肚,便沒了拘束,話也多了。

  孟八爺有意叫這氛圍升華,就喝了三杯酒,要行個新酒令。這三杯酒是資格酒。誰要行新酒令,得先喝三杯,才有資格。三杯酒一落肚,孟八爺就說出新酒令了。

  這酒令,叫“兩個小蜜蜂”。孟八爺就比劃著教:唱“兩個小蜜蜂”呀,行令的兩人得伸出兩個大拇指;唱“飛在花叢中呀”,雙拳變掌做飛翔狀;“飛呀,飛呀”,再飛翔;而後,或伸兩指,或出拳,或伸掌,分別代表剪刀、錘子和布。剪刀剪布,布包錘子,錘子砸剪子,一物降一物。勝了的,伸出手掌,遙遙作勢,打對方耳光。對方做被打狀掄頭甩耳,口中發出挨打的呻吟。做錯動作的,喝酒。

  這些,沒啥,瑩兒媽很快就習慣了。

  叫她為難、也最惹人發笑的是兩人出了相同的手勢,這就叫“西廂”了。“西廂”時,兩人必須馬上嘬嘴唇,向對方飛吻,嘖嘖有聲。

  孟八爺做得極為逼真,把瑩兒媽飛吻得一臉通紅。瑩兒媽卻扭扭捏捏,被罰了幾次,便死活不行這令了。

  這一手,惹得瑩兒笑疼了肚子,猛子媽也笑得喘不過氣來。老順強忍著,但還是時不時嘿嘿幾聲。

  這一令,便把氣氛推熱烈了。

  再飲一陣酒,誰都到興頭上了,孟八爺便不再勸酒。他要攪酒場子了。涼州人飲酒,講究的是對方不吐,意味著沒招待好,所以最忌諱主人勸阻,敗了酒興。孟八爺卻討厭喝得吐天哇地。一喝到酒酣耳熱,他便要攪酒場子。隻是他這一攪,不但不敗興,反添了無窮樂趣。

  孟八爺善唱,那聲嗓,那味兒,和他的人品一樣呱呱叫。他最擅長的,是“涼州小調”,也叫小曲兒。小曲兒多,如“十裏亭”啦,“放風箏”啦,“王哥放羊”啦,把涼州人生活的各個方麵都涉及了,浩如煙海。這回,孟八爺唱的是“鬧五更”,說的是姑娘初嫁到婆家第一夜的經曆。

  孟八爺的嗓門是驚人的好——

  姑娘二十一,打發到婆家去;

  一根蔥的那個身坯兒,越看越稀奇。

  一更裏照明燈,來了個鋪床人;

  核桃和那個棗兒喲,啪啦啦滿炕滾。

  瑩兒抿嘴笑了。這場麵,她當然熟悉。娶她那夜,鬧洞房的人一走,娶親的會蘭子就來鋪床了,念叨了一些吉利話,把核桃棗兒扔了一炕。這核桃,代表娃子,棗子代表丫頭,祝新媳婦子女成雙哩。

  二更裏吹滅了燈,小倆口嘴套上親;

  有心說兩句知心話,又怕有聽床的人。

  聽下了聽下吧,小妹妹不怕它;

  盤古爺遺下的,有那個聽床的人。

  這“二更”,瑩兒沒經過。憨頭硬著身子,麵朝牆,僵了一夜,沒敢碰她。第四天夜裏,他才摸索過來,但開始了,也結束了。後來,瑩兒才知道,憨頭患了陽痿。北柱們貓在窗外,聽了幾夜床,卻連個聲氣兒也沒聽到。一想這些,瑩兒的心陰了,憨頭的臉又浮腦中了。苦命人啊。她想。

  三更裏月兒升,小哥哥把腳兒蹬;

  小哥哥你不要蹬,尕妹是明白人。

  解開了貼身衣,露出了白肚皮;

  胳膊兒摟得緊,嘴唇兒甜蜜蜜。

  屋裏人都笑了,除了瑩兒。這鏡頭出現時,已到婚後幾年的某個夜裏。那“小哥哥”不是憨頭,而是靈官。那夜,靈官遊過了月色,遊向了她,在她的生命的港灣裏,蕩出了幸福的漣漪……這時,她心裏又溢上一股濃濃的相思,異常強烈。望著娃兒的那張小靈官臉,酸澀的感覺湧上心頭,又湧上眼睛,臉上便水嘩嘩了。她伏下身,親親娃兒,趁勢在娃的衣袖上擦了一下。

  四更裏月偏西,架上的雞娃兒叫;

  罵一聲扁毛蟲,你叫得太早了。

  瑩兒抿抿嘴,偷偷笑了。那夜,她可真這樣罵過呢。那一夜,她沒有睡,怕一閉眼,天就亮了,就使勁摟了靈官,一下下咬他。這咬,不是驅他的睡意,而是情不自禁地撕咬。她還想把他吞肚裏呢。可是,“四更裏的月牙兒撇西了,架上的雞娃兒叫了。手兒裏搖來嘴兒裏叫,你去的時候兒到了。”靈官隻好悄聲沒氣地穿衣,悄聲沒氣地下地,悄聲沒氣地回身咬咬她,悄聲沒氣地融入夜色了……

  五更裏月兒落,高興地睡了個著;

  下巴兒頂著了,哥哥的汗散窩。

  小叔兒去踩門,喊著卻不答應;

  隔窗兒搗了一木棍,新媳婦才驚醒。

  瑩兒抿嘴笑了。這五更,雖沒在新婚之夜發生,雖推遲到幾年後,雖換了“哥哥”,瑩兒聽來,仍很親切。和靈官次數不多的幾次整夜的相聚裏,他老背過身子睡,瑩兒就在背後摟了他,下巴兒頂在他腦後的汗散窩裏,研墨一樣,把他“研”醒,再“研”出他的激情來……這編曲兒的,可了不得。這細節,他咋知道?

  記得,那個枯燥寧靜的新婚之夜的早晨,靈官來踩門。按規矩,婚後第一天,得小叔子踩門,門踩開,新婚夫婦才能出去。那天早晨,瑩兒很早就醒了。憨頭也穿好衣服,垂下腦袋,坐在那裏。聽到敲門聲,開了門,靈官進來了。那時,他還是個學生娃,還是個典型的毛孩子。瑩兒不會想到,日後,這個毛孩子會闖入她的生活,填充了她的巨大空虛,又製造出更大的空虛。

  靈官進來了。他仿佛很羞,垂下眼瞼,端一盤叫“爐扣子”的食品,不說話,背過身,手從頭頂上一揚,把食品倒進身後瑩兒張開的衣襟裏。這,便是踩門了。

  記得,她把“爐扣子”放在桌上,取出紅紙包,包裏有二十塊錢。這是給小叔子踩門的“禮行”。靈官接了,就出去了……誰知道,他不但踩了門。後來,還踩了人呢。瑩兒抿嘴一笑。

  孟八爺的嗓門越加興奮,被激起的笑聲也越大——

  小姑兒去踩門,鼓著尕嘴兒笑;

  新媳婦撇撇嘴,丫頭你不要笑;

  等你給上個婆婆家,好不好你知道。

  這一節,更沒了。小姑兒蘭蘭,是和她同時入洞房的。瑩兒過來,嫁蘭蘭的哥哥憨頭。蘭蘭過去,嫁瑩兒的哥哥白福。就這樣。這就是她們愛情的歸宿。

  公婆和媽媽被“鬧五更”逗得越加開心,笑個不停。瑩兒心裏卻淤了淚,漸漸地,淚湧到眼裏了。她背過身子,悄悄地抹了。

  聽了這“鬧五更”,心頭的喜悅沒了。那心思兒,一被勾起,就洶湧成浪了,竟鴉片煙癮犯了似的想起靈官來。突地,想到自己和猛子的話題,心狠狠抽動了一下。

  “冤家,到時候,你再來踩門不?”她忽然對靈官產生了強烈的怨恨。是怨他出去呢?還是怨別的?不知道。但想到日後再一次的踩門對靈官造成的傷害,她快意地笑了。

  4

  這喜慶氣氛一直延續到次日。親家們打開窗子說亮話,把猛子和瑩兒的事擺上了議事日程。憨頭已過百日。百天一過,禮上就說得過去了。人死後,最重要的七七一過,百日就是個坎兒。活著為人,死了為神。百日一過,憨頭在陽世的一切都了了,成神了。

  老順老兩口很是高興,這一下,一石二鳥,把心裏的疙瘩解開了。瑩兒媽也很舒心,雖說她老和蘭蘭吵架,可心裏,她還是承認蘭蘭不壞,另娶一個,也不一定能趕上她。再則,瑩兒的後半生也有了依靠。這猛子,在她看來,比憨頭要靈泛些,又是個童身娃兒,麵子上也好看,就高高興興地走了。老順給包了兩隻野兔子。

  瑩兒的心緒卻很複雜。她既為擺脫了徐麻子的糾纏而輕鬆,又為嫁猛子而沉重。雖說理性告訴她:這樣最好。嫁靈官,是沒影子的事,可自己又不能不嫁。與其嫁別人,離開“靈官”的家,不如嫁猛子,繼續當“靈官”的嫂子。但心頭,卻總是為自己浮萍一樣無法自主的命運而沉重。媽媽一離去,也沒必要強作歡笑,複又悶悶不樂了。

  月兒便來陪她。

  月兒幾乎把瑩兒知道的“花兒”令都學會了,欠的是火候和不可缺少的那份質樸。有了這質樸的心,才能唱出“花兒”應有的原湯原汁。任何矯情都會叫“花兒”變味。變了味的“花兒”,也許叫“歌兒”。或者,稱啥也成,但不是“花兒”。

  “花兒”是啥?“花兒本是心上的話,不唱時由不得自家。鋼刀拿來頭割下,不死就這麽個唱法。”這就是“花兒”。唱“花兒”,必須對人生有特殊的感悟。否則,口一張發出的,是幹巴巴的樂音,而不是曳血帶淚的“花兒”。“花兒”裏有笑,是含淚的笑。“花兒”裏有淚,是帶笑的淚。這裏,隻有心靈的體悟,而無需語言的詮釋。帶上了理性色彩,就不是“花兒”。

  對這些,月兒似懂非懂。

  於是,瑩兒便唱起來了。心裏有濃濃的相思,口一張,便自然流出了——

  一對兒鴿子飛起了,

  崖根裏它吃了水了;

  明明白白地糊塗了,

  眼睛裏活見了你了。

  大河沿上的牛吃水,

  眼看著四山裏雨來;

  睡夢裏夢見尕哥哥,

  又說又笑地醒來。

  瑩兒如泣如訴地唱著。愛流淚的她,這回沒流淚。她把淚都變成“花兒”了。倒是月兒流淚了。她仿佛明白了“花兒”。這“花兒”,沒有大喊大叫的尋死尋活,流出的,隻是一種淡淡的相思,一種霧一樣淡煙一樣朦朧的相思,述說著明白時的糊塗,清醒時的恍惚,夢中的驚喜……它隱去了相思帶來的慘痛和失落,沒有愛呀恨呀,死呀活呀,但有哪部世界名著,能寫出如此真切的相思呢?

  唱完許久,月兒還浸在那旋律裏。她仿佛讀懂了瑩兒的心,她想問,瑩兒卻又眯了眼,沉浸在另一種旋律裏了。她的眼裏湧出了淚,聲音激烈而絕望——

  白紙上寫一顆黑字來,

  黃表上拓者個印來,

  有錢了帶一個笑臉來,

  沒錢了掛一匹布來,

  有心了看一回尕妹來,

  沒心了辭一回路來,

  活著了捎一封書信來,

  死了者托一個夢來……

  瑩兒再也唱不下去了,伏在床上,嗥啕大哭。望著痛哭的瑩兒,月兒想勸,卻忍不住流淚了,索性也伏在瑩兒肩上,哭了。

  一種奇怪的直感襲向痛哭後的瑩兒:那事兒,怕不會那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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