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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身的紫肉兒苦幹了,腔子裏掙下個病了。”

  1

  沒當沙娃前,猛子並不覺沙娃難當。現在才發現,沙娃那口飯,並不好吃。他才幹了半日,就覺得散了架。每個骨帽,每個汗眼,都發出聲來叫疼。但他並不後悔當初的選擇。當沙娃再苦,也比在家府祠裏受汙辱強。按家法,若有人偷了東西,就逮到那裏,招了族人,數出罪狀,不論男女,都啐。猛子願死,也不願叫人啐。他知道,這事兒,雙福做得出。他那口惡氣憋許久了,早想找個機會出了;可沒想到,沙娃如此之苦。

  下木籠時,猛子發現,大地正吱呀亂叫著,拚命擠木籠呢。剛開窩子時,沒用木籠,大地便獰笑著,一抖身,嘩啦,幾個沙娃就沒命了。後來,就用木籠:將那粗木條,搭成井樣,夾以柳條樺條。但大地是不甘心的,它咋甘心叫人在身上紮洞呢?它就擠,擠呀擠,猛子就聽到那吱呀了。但他仍硬了頭皮下行,沿了繩做的軟梯,腳一動,繩也亂動,晃呀晃呀,腦子就暈了。但別的沙娃不在乎,大地雖在叫,繩梯雖亂扭,但他們不在乎。猛子也是長了卵蛋的,人家下木籠,你就得跟上。

  一股潮濕氣撲鼻而來。那氣味,陰陰的,有股黴味,已有潮濕的跡象了,但還沒出水。這是新開的窩子,離見底還有老長一截。這是最苦的時候,你見到金子的希望很渺茫。你隻有出臭力,將那沙石裝入背簍,再沿了繩梯,顫巍巍上去,倒到那人造的“山”上。

  因井底小,一班四人:兩個“背手”,負責背沙石;“鍁家”往筐中裝沙石;那“鎬手”王禿子,則掄了鎬,瘋子似的畫弧,把那整塊的大地,弄成一堆狼藉的碎末。初見王禿子仇恨的眼神,猛子的脊梁上一陣陣發冰。他覺得土地爺一定會疼的。那長可盈尺的鎬頭邊往土裏戳,邊叫出磳牙的聲響。那聲響塞滿了井,撞得猛子牙根發酸。若在平時,他會捂了耳朵,但今天,他想看看自己的耳朵能忍耐成啥樣……你個驢日的耳朵,老子能忍,你也就忍一忍吧。他想到雙福那發亮的眼睛,裏麵裝滿了嘲弄。猛子冷笑一聲,啐口唾沫,背起裝了沙石的背簍,上了繩梯。

  鍁家定然想討好雙福,在背簍裏裝了超量的沙石。猛子早就發現了這一點,但他不怕。他眼裏的“鍁家”也是雙福。你能裝,老子就能背。隻是那繩子入肉太深,簡直能覺出疼了。猛子抖抖背簍,上了繩梯。

  那繩梯,用兩道粗棕繩,中間橫以木棍,在空中亂顫。背簍也隨了繩的晃撕扯身子,才上了幾步,猛子就覺出腰疼了。那疼,波暈似擴散,很快就蕩至全身,但猛子賭氣地想:叫你疼,叫你疼,你個驢日的腰。

  抬起頭,一個亮亮的方塊裏有好些人頭。猛子知道他們在望他。他們定然也知道鍁家做的手腳,也定然知道猛子的難受。猛子便惡狠狠上了幾步。這幾下,仿佛把體力耗盡了,他有種虛脫的感覺。口裏很渴,太陽穴轟轟地叫,肩上的繩子吱呀著用力。猛子想,要掉下去了。他不敢朝下望,他自小就有恐高症,一下看,他怕手會自個兒鬆了。

  他屏了息,咽口唾沫,口裏雖無唾沫,他還是咽了口唾沫。他想,雙福你個驢日的,老子偏不尿你。一想到雙福,身上卻奇怪地有了一種力。他努力地攀幾下,然後俯在橫木上,喘口粗氣。他覺出危險了。這時候,手腳要是不聽他的使喚,他就會飛墮而下,像山上滾窪的老牛一樣,滾成一堆爛肉。

  他奇怪地想到了爹。爹老說:“你能給,老子就能受。”爹說這話時,是針對老天的。怪的是,雙福就有種老天的感覺。猛子很討厭這類比,但沒治,雙福硬要成老天,猛子也沒治,便也想:“就是。你能給,老子就能受。”他這時才明白了爹的心。爹原來一直和老天較勁,就像自己跟雙福較勁一樣。

  “上呀!”花球在井上喊。他已背了一回,“第一回,都這樣。”

  猛子努力向上攀去,攀一下,罵一聲。他較勁兒似的咒罵。怪的是,每罵一次,腳下就多了份力道。借了這力道,他一步一步,接近那亮光了。

  忽然,猛子感覺到有雙手在拽他,想把他拽離繩梯。一種恐懼騰起了。他想,莫非,我命裏該當摔死鬼。他想到自己在豬肚井睡過豁子女人,豁子就是摔死的。這一想,頭發倏地奓起。他差點鬆手了。他努力地扭過頭去,朝身後啐了幾口。這是媽教的驅鬼法。聽得井下吼:“你吐啥騷水!快上!”是鍁家的聲音。猛子笑了,再啐幾口。

  再掙幾步,已到井口。花球上前,提了背簍,拉上猛子。聽得花球罵:“呔!鍁家,上這麽多沙,往死裏整人哩。出了人命,你可要抵命。”

  一股清風撲來,天把藍也傾瀉了下來,灌入猛子身內。那是異樣的清爽,從裏到外地爽。每個汗眼都叫:“爽呀!爽呀!”遠山上浮朵白雲,那白,耀目呢。猛子覺出,生命真好。

  北柱過來,說:“雙福說了,誰不想幹,可以回去,隻要認個錯就成——當了沙娃的麵。”

  花球望猛子。

  猛子啐了一口,說:“不就十五天嗎?老子幹!老子有啥錯?”

  2

  身體裏定然有些古裏古怪的東西,它能預感到突現的災難的。記得,木籠塌時,猛子身上的肉狠勁地跳了幾下。當時,他還在井外,迎了風頭,狠勁吸氣。那風,從沙漠那頭吹來,爽極了,吸不了幾口,髒腑就亮透了。這時,大腿處有塊肉起勁地跳,砰!砰!腿裏仿佛有個兔兒在彈腿。

  他想,木籠該不會塌吧?

  但他還是下了井,因為雙福和掌櫃們正起勁地說笑呢。猛子能覺出,雙福定然在用眼的餘光掃他,那是他的習慣。猛子惡狠狠吐口唾沫,下了井。

  到井底,那鍁家正嘲弄地望他。這一班中,鍁家是頭兒,他的權力最大,想整你,就給你多上些沙,就能掙得你傷騾子似的喘氣;想體貼你,手下就能留點情;到井底時,最有可能撿到金子的,也是鍁家。所以,鍁家多是掌櫃的親信。那掄鎬的,叫把式,地位僅次於鍁家。到清底的時候,把式瞪了賊眼亂瞅,說不準也會發現金子。背沙的叫背手,是窩子裏最苦的人,幹一班下來,骨架都散了。

  猛子很厭惡這鍁家,這人若是當了官,比世上最壞的官還壞。他心中的刁鑽,早滲到了臉上。時不時,他總要找個理由喝神斷鬼。那神態,比省委書記還牛氣十倍。猛子很想揍他。

  記得,木籠就是在那時塌的。

  吱扭聲忽然大了。猛子以為是幻覺呢。他已適應了亂顫的繩梯,周身的疼也給汗洗了個精光。猛子知道,那疼,暫時躲進了骨髓,正發酵呢,等它一釋放,立馬就能吞了自己,但還顧不上想它。他隻想做好眼前的事。他是實了心幹活的。此刻,唯一能顯示他尊嚴的,隻有幹活了。他不想磨洋工。當然,即使他想磨磳,也沒有機會,一到井下,鍁家就噌噌幾下。因第一次上得太多,差點出危險,鍁家不敢再整他,每次裝三鍁多一些。一上那軟梯,猛子就憋足了勁,一猛心上躥。他發現,那繩梯,越上得快,越顯省力,一磨磳,自家的身子也要欺負你。那百十斤的重量,全靠手抓腳蹬呢。不過,猛子也不想磨磳了,他想試試自己,能否幹沙娃的活。以前,雖也參加田裏勞動,但那活輕微。這背沙,卻真是將吃奶的勁也使了。他想試試,能否超過過去的自己。以前,他是個混世蟲。後來,經了好些事的他不想混了,隻想好好活幾天人。既知道活人得吃苦,那就從當沙娃開始吧。

  但他沒想到,木籠會發出那樣的叫。才入底,就聽到那吱吱聲越來越大。先是一陣吱吱聲,聲音很大,像無數隻巨鼠在叫,十分瘮人,開始有沙下瀉。正在井底撒尿的花球驚叫:“天呀,木籠要塌了。”

  “夾嘴!”把式王禿子喝道。

  猛子正嫌花球嘴臭,說那不吉利的話,卻聽得那吱吱聲越來越大。沙子雨一樣下落,一股震動從上麵傳下,已到身邊。媽呀,真要被埋了,猛子想。他很想抬頭看看,但沙土水一樣下潑,腦子嗡了一聲,一片空白了。恐懼卻一下抓住了心,耳旁的鍁家瘋了似的叫,王禿子也在悶吼。花球哭聲頓起,他是有機會出窩子的,猛子下來,他就能上,但他偏要在井底撒尿,木籠可等不了他。人家大地硬擠,木籠已撐得筋疲力盡,就轟然合攏了。

  耳旁是各種聲響,分不清啥聲音。那混和的聲響猛擂腦門,黑倏地擠來壓來,很有質感。猛子閉了眼,仍能覺出那是稠稠的膠質,混了土,混了灰,混了絕望,混了恐懼。腿下身邊都在抖動,這感覺和地震時一樣。小時候,他遇過一次地震,大地像老母豬抖虱子似的晃。他和靈官互抱了,啥都沒想,隻是顫抖。平時覺得死很遙遠,那次才覺得死就在身邊。過了些日子,又覺得死遙遠了。死一遙遠,他又成混世蟲了。沒想到死偷偷跟定了他,稍不留意,就朝他齜一下牙。這次也許真要死了,他想。怪的是,心裏雖有恐懼,更多的卻是不甘心。那不甘心,僅僅是感覺,是一團混沌,沒個清晰的思路。隻覺現在死了,有些不值的。

  接下來,是一陣更大的震動。猛子抱了頭,覺得細石子打到胳膊上。他想:“完了。”腦中一片空白了。纖塵彌漫。耳旁叫出幾串咳嗽。聽得有人慘叫,接著綻起哭聲。猛子聽出,是花球的。

  “媽呀!”花球叫。

  沙石終於靜了。頂上的木籠仍在叫,猛子不敢抬頭,但覺得天沒了。巴掌大的那塊天肯定沒了。猛子小心地睜開眼,卻啥也看不見。這時,他才覺出了恐懼。恐懼是塊巨大的空白。那空白,能蓋了好些東西,天呀,地呀,心呀。恐懼時,啥也沒有,隻有那遮天蓋地的空白。

  漸漸地,心從空白裏晶出了,才發現那稠稠的黑,已擠壓了來。那黑,有很強的質感,撞得他腦門發疼。耳中有麵大鈸,使勁敲,“咣!咣!咣!”他抱了頭,蹲下,想:隨你吧,老天。

  一個人撲來,和他抱在一起。又是一個。分不清是誰,也用不著分清,隻要是人就成。在巨大的災難降臨時,隻要有人和你擁抱就是最大的安慰。人這個概念,在死來臨時最顯珍貴。

  各種聲響熄了,黑卻更濃。花球的哭聲沒了。誰也不再出聲。他們顯然叫突降的災難嚇呆了,還來不及理性思維。但猛子覺出,那合攏的井並沒完全下墮。木籠上的檁條柳條們擔了大部分沙石。那下瀉的,僅僅是從縫隙中滑過的細沙。這一發現,很令他欣喜。他捏捏掌中不知是誰的手,問:“沒事吧,你們?”

  聽得王禿子悶悶地說:“啥沒事,叫活埋了!”

  花球說:“虧了那木籠。”

  猛子鬆了口氣,但覺得胸腔很悶。那黑裏,定然還有亂飛的纖塵,真夠嗆。但心頭輕鬆了許多,想,幸好井不很深,若打到水層,這會兒,早淹成水老鼠了。

  花球說:“不要緊,上頭會叫人挖的。”

  王禿子冷笑道:“就這點兒空氣,等人家挖出,也不過幾個屍身子。”

  這一說,猛子渾身酥麻了。就是,咋沒想到這?就那麽一點兒空氣,你吸,我吸,就沒了。不說人家挖不挖,就算挖出,也早死僵了。聽得花球又抽泣了。在凝固膠質般的夜裏,那聲響很叫人發堵。猛子嗔道:“你掉啥尿水?一個大男人,死就死,怕啥?”花球抽泣道:“女人才生娃兒……”王禿子冷冷地道:“你是怕人家沒人養活?你瞧,這世上光棍多,哪見剩寡婦的?”一句話,噎得花球不再出聲。

  一隻相對柔軟的手摸了來,猛子辨出是花球的,就捏一捏。花球萎倒下去,倚了猛子,喘起粗氣。

  “死吧。”王禿子咕噥道,“誰都死吧。”

  覺得腳部有潮濕的熱感傳來,猛子一摸,覺出黏來。他懷疑是花球剛才撒的尿。一股刺鼻的腥卻撲了他一臉。“禿子,打個火。”叫了幾聲,才聽一聲很大的響。光裏顯出土頭土臉的王禿子。花球瞪著恐怖的大眼。

  就了火光,見手裏那黏,竟顯黑紅。“血!”花球叫。猛子早看到萎在一旁的鍁家。王禿子定然也看見了。光倏地沒了,黑又稠稠地擠了來。

  “打亮!打亮!”猛子叫。

  亮又醒了,湊近鍁家,見他已沒了半個腦袋,紅的白的匯於一處,在凹處汪了。亮一抖,又熄了。

  一股酥麻,從頭頂蕩向四肢。猛子打個寒噤,手在另一旁的沙中磳幾下。一股惡心湧向心頭。

  “猛子!”花球叫。黑裏伸來一隻手,猛子接了,使勁捏幾下。“真死了?”花球哆嗦著問。王禿子說:“頭都沒了。想活,也由不了他。”

  猛子很討厭他。聽那語氣,鍁家成阿貓阿狗了,就氣呼呼說:“亮了火。”王禿子說:“隻剩一點兒油了。”猛子惡狠狠說:“亮了!”幾聲不情願地咕噥後,光亮又脹滿了井。

  頭頂仍黑洞洞的,看不清塌成啥樣了。想來那塌處,距井口不遠,依稀可見粗木,橫裏斜裏地織了,定是它們撐了力,將下墮的沙石們托了。

  撥撥鍁家身子,仍軟乎乎的,但想來真死了,除非半個腦袋也能活。剩下的半張臉木木的。方才,這臉還掛滿了刻薄。此刻,半張臉沒了,刻薄也沒了,隻剩下帶著半個腦袋的身子萎在血水裏。猛子發覺,那死,成人的影子了,隻要一有機會,就突現了。

  就了亮,花球爬離了鍁家。他緊挨鍁家,那石頭,若稍擰半個身子,進陰司的,便是他了。但花球看來沒想到這一點,他隻是怕屍體。哪怕,從他抖動的身子裏蕩出,入不大的空間,發酵著。

  猛子挪挪身子,蹲了,熄了打火機,另兩人也湊了來。那黑將屍體蓋了,但白的腦漿紅的血仍漿在腦中,一波波打旋。猛子覺出惡心。怪的是,恐懼卻溜遠了。他想,要是那石頭砸了我,此刻,我到哪裏去了?

  一種很怪的感覺溢滿了心。每次經曆死亡,那感覺就倏然而來,腦中啥都沒有,隻有那感覺。那感覺裏瞧世界,都變樣了,錢財呀,名聲呀,女人呀,都淡了。先前心裏多重的東西,都輕飄飄了。若在以往,此刻他會恐懼的。可那感覺酵在心裏,連那屍體、腦漿、汙血都跟他毫不相幹了。他隻是想,要是那石頭砸向我,這會兒我在哪裏?

  花球狠勁地捏他的手。他手上老繭不多,容易辨認。猛子知道他很恐懼。先前,猛子也這樣。一次去醫院,見一骷髏,他毛發倒豎。後來,死的人多了,才覺出那骷髏自己也有,它如影隨形地跟定了自己。真沒個啥怕的。恐懼雖溜遠了,另一種感覺,卻不知不覺地漫上心來。那便是不甘心。

  真不甘心。這樣死了,人會說,死得該,誰叫他當賊呢?猛子是不想以賊的身份死的,早知在今日要死去,不如在跟偷獵者搏鬥時叫對方捅上一刀。這時,他才明白人的死,比人的活重要。此刻他死了,便是該死的賊。那時他死了,便是烈土啥的。人還是那個人,死法不同,價值就不一樣。這一想,就有些後悔頭腦發熱,跟花球來幹這營生。當然,他當初並不認為自己是賊。這沙,不姓張,不姓李,誰有本事誰弄,可也擋不住有些舌髒的,罵他是該死的賊。爹媽養了他二十幾年,背個賊名去死,真不值得。

  他想,要是他真死了,媽會哭的。媽可不管他是做賊還是當英雄,隻要他死,媽就哭。爹卻不一樣,爹會恨鐵不成鋼地罵幾句,也可能掉幾滴淚。猛子不稀罕爹的淚,媽的哭聲哭相卻一下塞滿了腦子。想到媽會那樣哭他,猛子很感動。但同時,又感到一種揪心的疼。

  媽會咋活呀?他想。

  井底靜了,黑將啥都淹了,心跳和呼吸聲脹滿原來就不大的天空。他看不見另兩人,但能覺出他們的絕望和恐怖。這時候,死幾乎成了必然。那擋架沙石的木籠,一當乏力,成噸的沙石就會傾瀉而下,埋了自己;或是,有個賊溜溜的石頭溜出桎梏,帶了風聲下,腦袋就不做主了;再或許,那沙石間若是沒了縫隙,憑底下的那點兒空氣,也支持不了幾個時辰。前幾日,另個窩子裏就有被捂死的沙娃。

  隱隱傳來一陣嘈雜,定然是井外的。不知外麵亂成啥樣了?是不是驚動了村裏人?一定會的。那毛旦,準會炸呼,還有別的多嘴的沙娃。河川裏有許多看熱鬧的,定然會將這消息傳到村裏的。這會兒,媽不知咋樣傷心呢?

  “呔!”花球朝上吼了一聲,聲嘶力竭。

  “別叫了,聽不到的。”王禿子冷冷地說,“這會兒,外頭炸翻天了。”

  這倒是,猛子想。

  3

  靜了些,一種巨大的嗡嗡聲響了,說不清是不是幻覺。這嗡嗡應和了心跳。猛子長長地籲了口氣,他口中雖說不怕死,但死真降臨時,仍有些不甘心。猛子一想,這輩子僅幹了幾件事:操了雙福女人,經了憨頭的死,跟孟八爺去過豬肚井,和豁子女人睡過覺……就這些。生命的二十多年裏,留下的,僅僅是這樣幾個片段。莫非,這就是靈官所說的人生價值?

  花球問:“猛子,你想啥?”

  猛子道:“我想,這輩子白活了。想一想,當初,真該多幹些事——當然是好事。現在想幹,也晚了。算了,活不了多久了,哭也沒用。你說,要是還有活的機會,最想幹的事是啥?”

  花球說:“出去,看一看,看看外邊的世界究竟是個啥樣兒。你呢,王爸?”王禿子咬咬牙說:“拿個炸藥包,將那些坑過人害過人的官兒都炸了。反正是個死,要死,大家一齊死。”王禿子因為窮,窩囊幾十年了,誰也瞧不起他,加上超計劃生育,時不時就有鄉上幹部去他家搶糧。

  猛子笑了,“我也老想呢。可炸了一個,上來一群,照樣坑你。”花球說:“聽黑皮子老道說,人家該坑。人家是啥轉世的?是打的那批土豪劣紳,你分了人家的田,共了人家的產,人家投了你的胎,討債來了。”

  胡扯幾句,誰都懶得再說話。猛子萎倚在井壁上,想,要死了。一切都像做夢。過去,現在,將來,都是夢。那死,想來也是夢,但死後的自己,是啥樣兒?是真有來世?還是啥都沒了?若有來世倒好,大不了再活一次。若是泡沫般從世上消失了,那就真不甘心。老娘十月懷胎生下他,還沒幹成啥,就死了,跟沒生有啥兩樣?他很後悔自己沒好好念書。以前他以為,念書是沒用的。後來,念了高中的靈官和念了初中的他在一起翻土塊時,他一點也感覺不出念書有啥優勢。後來,靈官溜出了沙灣,去了一個未知的所在。他自己,仍在翻土塊。生活如磨盤一樣,一圈一圈,老在那軸上打轉,變化的,僅僅是那張娃娃臉變成了漢子臉。現在,又跟老鼠一樣,給悶到了井底。早知這樣,真該去看看外麵,看看那個把靈官引誘出去的花花世界,究竟是啥模樣?現在,他跟盆盆子下麵的蛤蟆一樣,活呀,死呀,都在那巴掌大的天底下折騰,真有些不甘心。

  他長籲一口氣,晃晃腦袋,將媽的哭臉從腦中晃去。既然要死了,也不想那不高興的事了,但媽的臉硬往裏擠,便又想,哥死了,弟弟杳無音信,自己要是再出事,真要媽的命了。心頭一噎,眼淚湧出了眼眶。他極力不發出哽咽聲,隻一下下咽那淚水。聽得花球的喉頭也時不時咯噔一聲。

  “要死了。我才活了二十幾歲,沒活出個名堂呢。”花球抽噎道。

  猛子想,這倒也是。要是這會兒死了,真成糊塗鬼了,活得沒眉沒眼的。能想起的,就那麽幾個瞬間,跟沒活區別不大。早知這麽快就死去,真該多做些事的,或者,多念些書——早知道這麽快就死去,他會好好念書的。以前,覺得念書沒用,生就刨土吃的料,念多少書,也叫土吃了。可這死,說來就來,心裏卻仍是混沌一團。念了書,可能會明白些……真有些不甘心哪。

  真想知道生死的秘密,死是啥?爹老說,人死如燈滅。滅了就滅了嗎?那燈苗兒,本來燃個不停,風一來,忽地滅了。那滅了的燈苗兒到哪兒去了?真啥都沒了?活蹦亂跳的一個人,說沒了就沒了?真泡沫一樣消失了?真不甘心。他倒寧願相信有來世,哪怕進入地獄經受那毒焰,也比泡沫般消失好些。賢孝上說地獄有十八層,有刀砍的,鋸鋸的,火燒的,石砸的……成哩,啥也成,隻要“有”就成。多大的痛苦,也比啥都“沒”了強。

  三人都不再出聲。猛子瞪大眼,看那黑,想從中看出點亮來。可沒用,那黑,是啥都沒有的黑——連黑也沒有,隻有一種感覺。身後的井壁,身旁的人,依稀有質感,是自己仍活著的證據——“證據”這詞兒,還是從靈官那兒偷來的呢——要是這回真死了,墳頭就是他活過的證據。不,他連墳頭也沒有。按規矩,沒生兒育女的人,是沒資格住棺材壘墳頭的。他隻配給撈到遠處的窪裏,架個麥秸,燒了;燒剩的,填狗肚子或是狼肚子。村裏人管這號人叫“大死娃娃”。

  一想自己一生的結局竟是當“大死娃娃”,猛子便受不了。隨了這茬人在日後的死去,誰也不知道曾活過個猛子,誰也不知道!就是現在,猛子活過的證據,就是曾睡過雙福女人、後來偷沙、後來叫埋到井下……就這。就這輕飄飄的幾件事,就成了他活過的證據。

  早知這麽快死去,他會多留些證據的。當然,留些好的證據,比如修橋鋪路、幫幫人、幹些媽眼裏的善事。若有可能,他會盡量幫那些孤寡老人。靈官說得對,人的價值,就是人做過的事。成仙成聖,成妖成魔,都由人自己做。可惜,明白得太晚了。記得,靈官說,死亡是最好的老師,明白了死,才會明白生。若不是被埋到井下,將要死了,他是不會想這些平時看來純屬扯淡的事的。

  腳下黏黏的感覺很濃。猛子知道,那定然是鍁家的血,或是腦漿。他懶得想它,但此刻想到鍁家時,眼前卻仍顯出那張刁鑽的臉,還有那刻薄表情,還有白的腦漿紅的血。此外,啥都沒有。也許,這便是鍁家活過的證據了。要是他知道片刻之後,會有一塊石頭飛下,會削了他的半個腦袋,他定然會笑的,定然會把自己美一些的形象留在世上。

  死亡是最好的定格,把一切都定格成了永恒。

  4

  黑裏是不知晝夜的,說不清過了多久。隻覺肚裏很餓,那不是一般的餓,是心被吊起來熾燒的餓。懶得說話,明知要死了,話也就死到了腹裏。人都死了,話也沒啥用。話和屁一樣,這頭出了,那頭消失了,跟沒說一樣。

  花球倒是說了些事後諸葛亮的懊悔話,叫王禿子臭了一句,就啞了。臭得好。這時,啥都別說,說也沒用,反倒懊惱了心,就叫心浸在這黑裏,啥縫隙也別露,直到那張叫死的大網罩住自己。既知那結局的必然,就沒必要自尋煩惱了。好好地度過死前的時光吧。反正,誰都會死的。

  明白了誰都會死的猛子仍噎得發堵,身雖浸透了黑,心卻注入了灰色。那是迷茫在曠野的感覺,四顧無人,滿目蕭然。身雖無風的感覺,心卻明顯覺出了冷風。他仿佛讀懂了以前的憨頭。憨頭死前,想來也和自己一樣。那時,啥都幫不了你,情人、朋友、父母、子女,都與你毫不相幹。你必須自個兒麵對那非來不可的東西。

  所以,讓心輕鬆些吧,犯不著跟自己過不去。

  又想,這世上,所有的人都難免這結局。為啥在活著時,不輕鬆些呢?既然終究得死,那所有的爭鬥,所有的巧取豪奪,所有的煩惱,都沒有意義。想到自己以前和人有過的糾葛,猛子懊悔極了。

  那時真傻。他想,那時,他執著眼中的一切,啥都爭,不惜以命相搏。那爭來的小利和可憐的滿足,早煙消雲散了,那爭時的凶相和鍁家的刻薄一樣,留在世上,叫死定格了。

  他長長歎了一口氣。

  花球也歎口氣,說:“我還沒活明白,就要死了。你說這世上,有沒有老天爺?”猛子說:“管他呢,有他沒他一樣。”王禿子說:“以前,我是信有的。若沒個老天爺,叫人咋活?誰也欺你,你連個申冤處也沒有。一想有老天爺,才好受了:怕啥,老天爺長眼睛呢。可現在,我早不信他了。”

  “為啥?”花球問。

  “我睜了幾十年眼睛,瞧呀,瞧呀,老天爺就是不開眼。瞧,那坑人的,害人的,騙人的,欺人的,都成了人上人,吃香的,喝辣的。像我,知道不?我連個雞都沒殺過,從不和人紅臉,可善了個啥結局?差點沒褲子穿了。要不然,我會當沙娃?”花球說:“我倒希望有個老天爺。”他呻吟道:“老天爺,救救我吧,我還才活人呢。”

  猛子臭道:“叫啥!叫得人心煩。”

  王禿子應道:“就是。養養神吧,說話費力氣呢。”

  “餓死了。”花球歎道。

  那餓,真越發洶湧了。算來,最後一頓飯已經很久遠了,是“轉百刀”拌麵,很後悔沒多吃一碗。此刻,一想那稠稠的飯,就溢滿了口水。這念想,分明成了一種折磨,肚腸仿佛瘋狂地攪動了,說不出的難受。猛子有些羨慕鍁家了:瞧人家,死得多利索,不留神,半個腦袋就沒了,怕連疼感也沒有呢。這餓,這黑,這等死的感覺,哪一樣,都不是人受的。人最怕的,不是死,是明明知道死的不可挽回,而不得不等它的那份無奈、恐懼和焦慮。

  這是最要命的。

  聽得王禿子猛吸幾口氣。“怪?”他咕嚅道。打火機亮了,光又脹滿世界。那惡心的屍體又撲進眼裏。

  “熄了!”猛子厭惡地說。黑得久了,那亮,紮得眼疼。那死人,則紮得心疼。王禿子卻不顧,他四下裏照,終於照著了一樣東西,他輕輕搖搖。猛子認出,那是水泵。井下到十米後,就要備上水泵,以防出水後來不及抽。王禿子說:“瞧,養命的這點兒空氣,正是它賜的呢。”他將打火機伸向泵頭。那火苗兒,倏地偏了。

  花球叫道:“這下,死不了了。”猛子也興奮了。他站起來,摸摸那膠管,覺得它比世上所有的女人都美。風縷的感覺從泵頭縫隙中浸出,清涼到心裏了。王禿子說:“別硬晃。弄塌了上麵,命也不做主了。”借了光,猛子看到了頭頂。幾條橫擔的檁條彎著,一處柳條已兜了下來。那裏麵,定然盛了致命的沙石。更要命的是,一塊牛犢子大的石頭叫檁條桎梏了,仿佛吹一口氣,它就會墮下來。猛子倒抽一口冷氣,水泵帶來的興奮沒了。

  王禿子口對泵頭,發出獸叫。那聲響,順了這水管,想來能傳到上麵。花球也將腦袋湊過去吼。

  叫幾次後,兩人寂了聲。一個聲音就溜了下來:“你們沒死?”花球朝上吼:“你才死呢。”一陣亂糟糟的聲響。一個說:“別怕,我們救你們。”王禿子說:“救個屁,先弄些吃的。餓死了。順水管流。弄些稀的,別堵了管子。”猛子笑了,想:“這禿子,腦袋倒開竅。”就補上一句:“弄些麵糊糊,清一些。”

  說罷,猛子小心地看著上方。

  亮光沒了,那大石卻在心裏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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