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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落網的鹿羔羔繩頭上纏,雙眼裏淌的是淚水。”

  1

  月兒把猛子媽的想法告訴了蘭蘭。

  蘭蘭馬上就覺出這是好事:一是像瑩兒這樣的媳婦,打了燈籠也難找;二來,爹媽省了一番心,不再為那一疙瘩婚禮錢在炕上烙餅子了。爹那一邊唉聲歎氣,一邊翻過來掉過去睡不安穩的樣子,成了印在蘭蘭心上的圖案。自憨頭一死,爹媽又愁猛子的媳婦了。自打猛子和雙福女人勾搭,招來攪天的唾星後,給猛子娶媳婦就成了眼睫毛上的火,你不想入眼入心,還由不了你。所以,月兒一說,蘭蘭就覺得這是個好法子。女人嘛,說穿了,就是嫁男人、養兒引孫、圍鍋台轉……像母雞一樣,下蛋是你的本分,想上天,還沒那鷹的翅膀呢。一看穿,嫁哪個,還不是一樣?當然,這是蘭蘭心裏對瑩兒的說辭。對自己,她有另一套說辭。也不奇怪,誰不是這樣呢?

  蘭蘭按媽的意思問了瑩兒。

  瑩兒說:“別開玩笑”。

  蘭蘭笑道:“誰開玩笑呀?人家都想方設法把相好的親攪黃了,隻等你一句話呢。”

  瑩兒這才明白了。怪不得,這幾日,公婆老鬼鬼祟祟地嘀咕。她感到很好笑。而這好笑,一下子叫她覺出這話題的荒唐。但心底裏,卻奇怪地有種預感:今後,她的日子不安穩了。說不準為啥,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即使想守寡,也守不安穩。

  “你說呢?”蘭蘭笑著追問。

  “別開玩笑。”

  確實,瑩兒沒想過這個問題。對猛子,她沒有好感,也沒有惡感,就像看待莊門口的那棵沙棗樹一樣。那沙棗樹,是“靈官家的”,猛子也是“靈官家的”。僅僅是這樣。現在,突然冒出這個怪問題,她有些措手不及,而且從心底裏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怕。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但蘭蘭卻是一追到底。

  無奈間,瑩兒笑問:“你說,你咋不在婆家待,到娘家來做啥?”

  蘭蘭不解她為啥要問這,便說:“你是明知故問?還是真不知道?”

  “別耍滑頭,回答!”

  蘭蘭差點要回答了,但她仍不想在瑩兒麵前說她娘家的壞話,仍疑惑她為啥問這。

  這時,她看到瑩兒眼裏有一絲詭謔,忽然明白了。“你是說,我不願做的事,卻叫你做了?”

  “不是嗎?”瑩兒笑了。

  2

  夜裏,蘭蘭修煉完,媽便問:“月兒托你的那個事,問了沒……月兒那狼吃的,我叫她問,她倒把皮球踢給你了。”蘭蘭說:“問了。”媽急急地問:“咋說?”看媽發急的樣子,蘭蘭感到好笑,便想逗逗她:“你想,人家會咋樣?”“究竟咋樣?”“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兒子的名聲天搖地動哩。”

  媽白了臉,“乖乖”一聲,說:“怕的就是這哩,咋辦?你好好說合一下。誰養的豬娃兒誰知道脾氣。猛子雖有那檔子事,可心眼兒實誠。又是個童身娃兒,強如人家的二婚頭。”

  蘭蘭長長地喲了一聲,“蛇當然不知自毒了。你的身上掉下的肉,當然咋看都順眼。可你脫開身子,想一想,女人活個啥哩?是圖吃哩?圖穿哩?都不是。是圖人哩,對不?可那人又圖個啥?圖臉蛋兒?模樣兒?身坯兒?都是,又都不是,但起碼得正經,是不是?媽,你捂了心口子想想,你兒子是個正經人不?”

  媽便白了臉,一語不發。

  老順黑了臉,說:“你個老妖。你熱P股溻到冷炕上。你願意,人家還不願意。婚可挑了,老子可要當甩手掌櫃的了。”媽白一眼老順,道:“喲,咋又是我一個人的事了?有好事了,是你的;有瞎事了,成老娘了。你早幹啥來?”老順道:“你不要提猴猴拔蒜蒜,把老子從夢裏搗醒,哪有這事?”媽說:“我叫你吃屎,你吃不?一個大男人家,咋一有不好的事,就往老娘身上推。你不是吊把兒的男人?”

  看到爹媽強嘴,蘭蘭卻笑了,“行了行了,人家又沒說不成。”

  老順笑道:“就是。我估摸,人家巴不得呢。像我們這麽好的家,撥亮幾幅眼珠子,也難尋。”老伴“喲”一聲,說:“就是。尤其你這樣一個扒灰燒白頭公公,更難找。人家也巴望著戴紅頭巾呢。”

  蘭蘭也聽過那驢籠頭換紅頭巾的典故,想笑,又覺得媽在女兒跟前開這玩笑不妥,就說:“人家也沒答應。”

  “咋?”老兩口又懨了。老順嗔道:“有屁你往盡裏放,成不?”蘭蘭說:“人家沒說成,也沒說不成。”

  “那當然是成了。”媽歡天喜地了,“人家,那是害羞哩。當然不明說。”

  老順卻疑惑:“真這樣?”

  蘭蘭笑道:“我又不是人家,咋知道?”

  “成了成了,我估摸成了。”媽笑道,“不管咋說,猛子是童身娃兒,她是個二婚頭。”

  老順卻怒了,“有沒別的屁放?啥童身娃兒?你那個爹爹,都成老叫驢了。你還動不動童身童身的,也不怕叫人把牙笑掉?”

  老伴瞪一陣眼,才惡狠狠說:“你才是個老叫驢呢。誰沒個錯?啊?!你難道是沒節節子的好人?你好,咋也往人家炕頭上摸?”

  老順臉上的肉棱兒突地顯了,但看一眼蘭蘭,卻咽了口氣,“以後,你少提這些陳芝麻爛穀子。再胡吱吱,老子可不客氣。不把你嘴裏的牙涮下來,老子不姓陳。”

  老伴也想鋼牙鐵口地回幾句,但看老順模樣,怕早成燥火藥了,就換了個口氣:“你以後,也少說娃子。你一個當老子的,也那樣說,叫娃子活人不?”

  老順陰陰地瞪一眼老伴,卻一語不發,出去了。

  蘭蘭勸媽:“你少揭人家的老疤。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小時候,為這,頭打爛了拿草腰子箍哩。人家都抱孫子了,扯人家麵皮幹啥?”

  媽鼻孔裏長出一口氣,“丫頭,你不知道。這口氣,老娘憋幾十年了。心裏說忍忍,可又由不了我。你說,活人嘛,我別的圖不了,圖個男人幹淨總成吧?”

  蘭蘭皺皺眉頭,“人家就錯了一回。以後,再別瞎貓兒盯個死老鼠了。”

  “我總咽不下這口氣。”媽又長籲了一口氣。

  “你都這樣,叫瑩兒咋想?那事兒,天翻地覆了。誰不知道猛子的大名?”

  媽於是木了,好一陣,才說:“就是。怕是人家心裏真不願呢。你好好開導一下。這賊爹爹,咋幹這號沒臉的事兒?”

  3

  次日一大早,白福又來叫蘭蘭。一見白福,蘭蘭連話都不想多說一句。感情這東西,一旦破了,比家具破了更糟。家具破了,還能湊合著使,感情一破,卻連“湊合”的念頭都不能容忍了。蘭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和這“東西”同床共枕了幾年。她甚至惡心自己了,恨不得泡到澇池裏洗上三天三夜。

  白福瘦了許多,可憐兮兮的。這是他以前沒有的。那原本合身的褂子,也一下子寬大了許多。白福一進莊門,蘭蘭就發現了這一點。她之所以發現這,並不是出於關心,而是她忽然覺得白福陌生了。那模樣,有些怪怪的了,而且是無法容忍的厭惡的怪——尤其是那羅圈腿,走起路來,侉侉勢勢的。自己當初竟離開了花球,跟這“東西”結了婚,真不可思議。莫非,造成這事實的,除了給憨頭換親那個天大的理由外,真是“命”?

  蘭蘭信命。她相信人有自己的人生軌跡,這便是“命”。但蘭蘭又不認命。聽一個算卦的講,命能轉,時也會轉,運也會轉。那人說,他算過許多命,大多應驗。極少不靈的,是修行人的命。修橋的,鋪路的,放生的,行善的,命都比算出的好。無子的,可有子。無祿的,能有祿。靈官留下的書裏,有本《了凡四訓》。裏麵講的,就是如何轉化命運。蘭蘭能接受這道理。確實,啥都是心造的。有多大的心,就能幹多大的事。雙福的心比猛子大,雙福的事業就大。白福長了白福的心,女兒就遲早得給糟蹋死。媽的心小,爹的心大,靈官的心裏事兒多,孟八爺的心豪爽大氣……這些人的心,決定了這些人做的事。人與人的區別,實質是心的區別。那命運,說穿了還是心。心變了,命也變了。積了善,成了德,心由小人,修成了君子,那小人命自然就成君子命了。小人損人利己,君子舍己為人。小人萬人討厭,君子人人敬仰……一切,都隨那變化了的心變化了。

  所以,蘭蘭信命,但不認命。

  有一個事實:在她並不知哥哥患了絕症時,就產生了和白福離婚的念頭。這意味著,她已不再把換親當成天大的事,而一任命運擺布了。經曆了太多的滄桑,小女孩會長成女人。一個真正的女人,終究會正視自己的命運。她的命畢竟隻有一次,用完了,就再也沒了。她時時拷問自己:為眼前這人,值不值得把命賠出去?值了,就送你一生;不值,就要重新選擇了。否則,便是白活了。生活中有許多白活了的女人,可蘭蘭不願白活。哪怕幾年,幾月,或更短,她也要為自己活一次。

  白福在書房裏跟媽媽絮叨著。那聲音,蘭蘭都不想聽咧。不用聽,她也知道內容:一是軟求,一是硬逼,軟求告可憐,硬逼要拚命。僅此而己。白福肚裏的雜碎她知道。他想玩個花樣,也沒個好髒腑。但蘭蘭覺得,還是打開窗子說亮話好,叫白福絕了心思,不再糾纏。她就進了書房,望著大立櫃說:“你做的啥事,你心裏清楚。叫我再進你家的門,下輩子吧。”話音一落,卻又覺得自己說得不妥——即便下輩子,她也不願進白福家的門——便補充道:“十八輩子,也休想了。我寧願化成泡沫,也不想在你那個家裏蹲一天。”

  白福停止了絮叨,凶狠地望蘭蘭,用他一貫的那種表情。蘭蘭早習慣了,就像那個聽慣了黔之驢叫的老虎,不再覺得對方有啥強大之處,便冷冷笑笑。

  “賣貨。”白福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

  媽卻不依了,“白福,飯能胡吃,話可不能胡說,我的丫頭咋賣了,你抓住了嗎?”

  “我羔子皮,換幾張老羊皮。”白福提高了聲音。他的意思是要拚命哩,要用年輕的“羔子皮命”,換蘭蘭爹媽的“老羊皮命”哩。蘭蘭仍是笑笑。白福已從揚言要殺她轉到嚇唬父母了,但蘭蘭認定他是“嚇唬”。咬人的狗不叫,亂叫的狗不咬人。你白福,還沒那個血性呢。真的,自打女兒被他凍死在沙窩裏,他的精氣和血性沒了。夢中時時驚叫,覺得白狐又來討命,還老夢見大蓋帽啥的,時時驚悸。他像放了大半氣的羊皮閥子,雖有個似模似樣的外形,但碰不得,一碰,就覺出軟塌塌來。而蘭蘭,則恰恰相反,她眼裏已沒啥怕的了。至多,她隨了女兒去。死都不怕了,還怕活嗎?

  “成哩成哩。”媽接口道,“我們老兩口,早就活膩了。你白福若能行個好,叫我們不再受苦,我給你磕頭哩。早死早脫孽。你也用不著唬我們。”

  白福一下子軟了。

  “大媽子,”他帶了哭音,“你說,我還有啥活頭?連夢裏也沒個安穩。要是你再不體諒,真不想活了。不說別的,連個盼頭也沒了。啥盼頭也沒了。”說著,他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蘭蘭卻厭惡地聳起了鼻頭。她的心涼透了。別說眼淚,就是他的血,他的死,也打動不了她了。她有些奇怪,自己是個心軟的人,見不得人哭,見不得受傷的動物。一些別人看來很尋常的事,也能打動她。可獨獨對白福例外了。人說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可她,對白福隻有厭惡。那厭惡,如同對一堆濃痰的厭惡,除了厭惡,還是厭惡。哪怕有一點恨也好。有時,恨也是一種愛,可是沒有。她隻有厭惡。就是在這厭惡上,她才發覺緣盡了。愛是緣,恨是緣,厭惡則意味著緣盡了。有緣則聚,無緣則散。那就散吧。

  “你別惡心人了。”蘭蘭聳聳鼻頭。

  白福停止了哭泣,恍惚了神情,可憐兮兮地坐在那裏。看這模樣,你很難想象,以前,他竟然是那樣的凶蠻。那變化,仿佛差別很大的兩種動物:先前是野豬,忽然,又變成病鹿了。

  媽似乎心軟了。望望蘭蘭,望望白福,想說啥,卻終於沒有說出。蘭蘭知道媽的心思。若白福不在場,她會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勸她再“考慮考慮”。媽就是這樣,她會無原則地被淚水打動。但蘭蘭卻是鐵心了。而且,這鐵心,也是對白福好,叫人家重打鑼鼓重開展,趁了年輕,再找一個,好好過日子,免得三拖四拖,倒耽擱了人家。

  白福恍惚一陣,起了身,夢遊似的出了書房,進了瑩兒的小屋。果然,他一出門,媽就悄悄對蘭蘭說:“你再好好想想。”

  “媽。”蘭蘭嗔道,“你再別給人家想頭了。叫人家死了心吧。”

  媽歎口氣,“我是怕,怕……瑩兒帶了那娃兒去。那,可是憨頭的根哩。”

  “人家的娃兒,不叫人家帶。能成?”

  “胡說。”媽硬梗梗地說,“拚了老命,也不成。她守寡,我好生看待……當然,小叔子招嫂子,更好。她走,得把娃兒留下。”說著,話卻變軟了,眼淚湧了出來,“忽喇喇的,天塌了,真家破人亡了。”

  蘭蘭知道,媽一提憨頭,就止不住淚了,就轉過話頭,說:“悄些,聽人家喧個啥?”媽立馬便收了淚,側了耳,卻聽不出個啥;就過去,關了門,伏下身,趴在貓洞兒上,一臉神探模樣。

  蘭蘭感到好笑。

  聽一陣,媽起了身,悄悄說:“沒喧啥。那倒財子,沒說啥,扯了屄聲,掉尿水哩……唉!要說,也可憐。”

  蘭蘭心軟了。她厭惡白福當麵的淚,卻被他背後在自己妹子麵前的哭打動了。一個男人,到了在自己妹子麵前哭哭啼啼的地步,也確實有他的難處了。她差點要改變主意了,但一想那些隱在靈魂深處不敢觸摸的事,心卻突地又硬了。

  “劉皇爺假哭荊州。”蘭蘭撇撇嘴。

  媽卻不滿意蘭蘭的態度:“丫頭,話不能那樣說。誰都是人。誰有誰的難處,別人的笑聲望不得。”

  “誰望笑聲呢?”不知咋的,蘭蘭的心也酸了。但酸歸酸,那主意卻仍在心裏鐵著。要糊塗,就糊塗一輩子。一旦明白過來,那糊塗的日子,就一天也不想過了。

  瑩兒進來了。看那模樣,也似陪著白福掉了淚。她顯得很為難地說:“媽叫我過去一下。哥說,媽的身子不舒服。”

  媽的臉一下子僵了,半晌,才說:“你去也成。娃兒,我給你喂幾天。”

  瑩兒的臉一下子白了。

  4

  吃過午飯,瑩兒把院裏鐵絲上曬幹的尿布兒收了來,疊得整整齊齊,交給婆婆;又去鋪子裏買了包嬰兒奶粉和白糖,安頓了一番,才跟白福出了莊門。

  一出門,瑩兒的眼淚就湧了出來,咋擦也擦不幹。路上有幾個女人,都怪怪地望她。瑩兒恨自己,但恨歸恨,卻仍是控製不了眼淚。

  婆婆開始提防她了。

  這是個不想接受卻不得不接受的事實。這些日子,瑩兒總感到身後有雙眼睛。開始,她還怨自己太敏感。但今天,婆婆明確無誤地告訴她:她已經不信任她了。怕她去了娘家不回來,把娃子做了人質。或者換個說法,你不回來也成,娃子你得留下。無論哪種,在瑩兒眼裏都是刀子,而且是直往心上插的利利的刀子。

  這一來,她的預感證實了:她連個寡都守不安穩了。

  坐在白福騎的自行車後麵,瑩兒仿佛夢遊。涼風吹來,卷起塵土,已帶了蕭條的意味了。那蕭條,也到心裏了。瑩兒很想哭,很想撲在一個人的懷裏委屈地哭,美美地哭。可這人,不知遊蕩在哪兒呢?

  太陽很亮,是那種慘白的亮。樹光禿禿的,吊著許多飛來蕩去的蟲兒。對這蟲兒,瑩兒早不怕了,它上頭也罷,上臉也罷,瑩兒顧不了太多。心裏有種很重的液體在晃,晃得眼裏的一切都灰蒙蒙了。

  過了村間的小道,進了那個亂葬崗子河灘,瑩兒漸漸收住了淚。一種熟悉的感覺在心裏滋生了。那感覺,像熨鬥,熨啊熨,就把那沉重的液體熨成了溫水。就是這千瘡百孔的醜陋的河灘,曾給過她人生中最美的一個瞬間。這兒,她和他瘋魔過,癡迷過,哭過笑過。就是在那沙山後麵,他喘籲籲撲倒了她,把幸福的眩暈注入了她的靈魂。仿佛,那是不曾有過的美夢哩。真的,瑩兒有時不敢相信,自己曾擁有過鮮活的他。要是那鮮活突然出現在眼前,她真會承受不住那巨大的幸福而暈死過去。

  這想頭,僅僅是這想頭,也令瑩兒絢爛許多呢?不知道那想頭何時到來?為了這想頭,瑩兒願等上一生哩。

  有了這想頭,她守的就不是寡,而是守想頭了。能把想頭守上一生,也是幸福的。

  可一想臨行前的那一幕,她的心又被揪了。當然,不是擔心娃兒受委屈。婆婆有半輩子養娃娃的經驗,還有對死去的兒子的愛,娃兒自然不會受委屈。瑩兒無法接受的是,婆婆已開始提防她。憨頭活著,她是“自家人”。憨頭一死,她就成了“外家人”,是個待嫁的寡婦。她感到後怕的是,在這種提防中,她究竟能守上多久?能否守到那想頭的到來?

  不知道。

  而且,那“提防”一產生,便會有一連串相應的行為,足以叫人心冷。這日子,咋過?

  瑩兒不能不擔憂。

  漠風揚起了塵土,刮了過來。瑩兒覺得,那風,刮進心裏了。

  5

  媽一見瑩兒,就摟了她哭。媽瘦多了,頭發也花白了。媽是村裏公認的厲害人。她厲害時雷鳴電閃,哭起來也驚天動地。她對憨頭印象好,憨頭一死,她搭了不少眼淚。她老用憨頭的好,來反襯蘭蘭的壞,老說:一龍生十種,十種九不同。一娘養的,憨頭那麽賢良,蘭蘭卻白披了張人皮。瑩兒雖不覺得蘭蘭壞,但能理解媽。而且,她能理解所有關係不好的婆媳。養個兒子,從錘頭大,養到牆頭高,卻娶了媳婦忘了娘。心裏那口怨氣,自然要往媳婦身上出。她還多了對蘭蘭鬧離婚的仇恨。那怨氣,比別的婆婆更烈了些。

  媽的哭也像她的笑,風風火火幾聲,就熄了,問:“那騷貨,做啥著哩?”

  瑩兒見媽一不問自己,二不問娃兒,三不問其他人,卻問蘭蘭,就知道她心上放不下的還是這事,便喧了蘭蘭。

  “哼,就她,成仙哩?我看她變鬼,也變不上個好鬼,不是髭毛郎當的冤屈鬼,就是血絲糊邋的血腥鬼。”媽用牙縫,一字一句地說。

  瑩兒皺皺眉頭,“媽,你咋能這樣咒人家?”

  “咒?”媽一臉刻毒,“我還恨不得拿刀子剮她呢。你說,害人不淺的,半路裏鬧離婚。露水曳到半山坡。不成你早說,我花兒一樣的丫頭,哪兒換不上個好媳婦?現在,生米煮成熟飯了,丫頭成了婆娘了,你又跳彈個不停。我說你小心,可別把膀筋跳斷。你麻雀兒蹲了個葡萄架,髭毛郎當格勢大。還想上天哩?也就是我的瞎窟窿娃子,眼窩裏沒水,才看上了你。要依了我的性子,第一次相麵就過不了關。你還想當我的媳婦子,羞先人去吧!”

  瑩兒皺皺眉頭:“媽,你少編排人成不成?一輩子了,你眼裏哪有個好人。”

  “誰說沒好人?我的丫頭就是好人。天上有,地下沒有。”

  “誰身上掉下的肉誰疼愛。”瑩兒說。

  媽這才撈過瑩兒,上下端詳,“喲,比上回胖了些。丫頭,你可要放心吃,別隻顧俏巴,不敢吃飯,成個幹猴兒了。你吃上個啥,娃兒吃的奶裏就有個啥……噢,娃兒乖不?”

  “乖。吃飽就睡了。倒是不鬧。”

  “不鬧就好,養個娃娃脫層皮呢。我生你那陣子,肚子都吃不飽,哪有奶?叫你把血都咂出來了,真不容易。好不容易,從鞋底大養成個人,卻給人當媳婦子了,真是憋氣。盤古爺開天辟地,沒遺下個養老丫頭的習俗。若遺下,我可真舍不得把你嫁人。”說著,媽的眼圈子又紅了。

  “瞧,又來了。”瑩兒笑道。

  媽笑了,說:“娃子咋好,也沒丫頭貼心。就像白福,頭吃個鍾盆,卻像盛了穀糠。一說話,就和娘強嘴。”又悄聲問,“人家待你好不?你婆婆。”

  “好。”

  “我不信。憨頭一不在了,你可成外人了。要是住不下去了,到娘家門上來。老娘養你個老丫頭。”說著,她留意地打量瑩兒的反應。

  “那成了啥?”瑩兒笑了,“不管咋說,那兒還有我的精腳片印?還有責任田啦,我不信人家還攆我不成?”

  “人家當然不攆。”媽撇撇嘴,“人家白得一個勞動力呢?丫頭,話往明裏說,那騷鳥,若好好兒和白福過,你咋也成。婆家蹲也成,娘家來也成。要是那騷鳥跳彈,你可得給為娘的長個精神。”

  瑩兒心裏明白,馬上要有些事兒發生了。依蘭蘭的性子,是鐵了心要離婚的。蘭蘭一鬧,她就安穩不了。咋這麽個苦命?瑩兒一陣難受。

  媽仿佛看出了她的心事,勸道:“其實,你也別太死心眼。你才活人,路還長著呢。畢竟新社會了,又沒人給你立貞節牌坊。”

  正說著,爹進來了。他的又一個“大買賣”黃了。說是李宗仁在瑞士銀行存了個黑匣子,鑰匙卻在中國,而且在某省某市某鄉某村某人手裏,湊上個三萬元,就能從那人手裏買來鑰匙。有了鑰匙,就能取出黑匣子,裏麵有幾萬根金條。爹就到處借錢,跟人湊夠數兒,結果叫人一舌頭掠了,連個影兒也追不回來了。

  爹一臉皺紋,一臉漠然,一臉麻木,見了瑩兒,也不打招呼。媽卻綠了臉,斥一聲,爹便出去了,“你說,丫頭,就這號人,得‘想錢瘋’了。我說,你也別大買賣了,先從地裏刨幾顆糧食吃吧,別成餓蚍瘋虱子了。可他,嘿!先騙了老娘的豬錢,後哄了老娘的黃豆錢,把親戚鄰舍騙了個路斷人稀,卻叫人喂了一個又一個抓屁。”

  “行了,行了!”爹進來,聲音很大地說,“你少編排老子成不?朱買臣還發跡呢!你別小看老子,老子這次瞅下了個古董,夜明珠。成了,給老子分個十萬八萬的。那時,我看你老嫁漢臉往哪兒放?”

  “呸!”媽背朝老伴,用力拍幾下P股。“羞先人去吧。你找個牛蹄窩兒,撒泡尿照照。看你那尖嘴猴腮的一臉窮相,能不能聞上個帶葷腥兒的屁?老娘倒了八輩子的黴,才頭仰屎坑,嫁了你這麽個驚毛騷驢……你跟風跑死馬,把老娘的四千多花個精光。你掙的錢毛呢?拿來,給老娘多少解個心荒兒。”

  瑩兒爹漲紅了臉,脖子上的青筋忽而鼓起,忽而落下。看那樣子,隻差往地縫裏鑽了。

  “媽,你少說兩句成不成?”瑩兒嗔道。

  瑩兒爹緩過氣來了,“丫頭,叫她說。這號掃帚星,不見棺材不落淚,跟那朱買臣薑子牙的婆娘一個喋頭。到時候,哼。”

  “到時候?”瑩兒媽冷笑道,“到時候,你也端一盆水,潑到地上,叫老娘收。怕是你有那個心,沒那個運呢。”

  “你個老妖,金銀能看透,肉疙瘩識不透。”瑩兒爹無力地辯解著。

  “喲——,我把你從這頭瞭到那頭了,把你的拐拐角角都瞭透咧。頭想個蒜錘兒大,你想錢,可人家錢想你不?”

  “行了行了,媽。輕易不上娘家門,一來,就聽你們吵架。”瑩兒跺跺腳。

  瑩兒媽這才剜了老頭子一眼,住口了。

  爹已經大汗淋漓了。

  6

  黃昏時分,以保媒為生的徐麻子上門了。這麻子,醜陋不堪,一臉坑窪,鼻頭如蒜,眼睛又近視得厲害,迷了眼瞅人,貼人家鼻尖上了,還分不清對方是男是女。徐麻子光棍一條,好喝酒,常提個酒瓶,串東家,串西家,保個媒,收點兒謝金,混碗飯吃。他和神婆不同。神婆融神婆、接生婆、媒婆為一身。他則專一,隻保媒。其日常活動就是串門,打聽哪家的姑娘大了,誰的男人死了,心中有了本賬,便往光棍家去。保成了,謝他個二三百的。保不成,也少不了他的喝酒抽煙錢。

  瑩兒對徐麻子無好感。一則,爹的“大買賣”多是他提供的信息。他隻圖嘴頭快活,並不染指,倒把爹拖進了債窩;二來,這徐麻子好酒色,一飲點酒,或一見女人,那顆顆麻子就放出光來,紅得發亮,毫不含蓄。瑩兒一見,就想嘔。

  徐麻子和齊神婆雖是同行,卻不相忌,常常聯手,互通信息。瑩兒和蘭蘭的換親,就是他們聯手促成的。

  徐麻子一進門,瑩兒便猜出了他的來意。憨頭屍骨未寒,便有人為她張羅男人了。她感到好笑。

  因為徐麻子老提供騙人信息,瑩兒媽對他格外不客氣。瑩兒爹倒是一如既往。他雖因徐麻子提供的信息背了債,但相信這麻子“心”是好的。徐麻子一進來,他就對瑩兒媽說:“去,買包煙。”

  瑩兒媽朝他一伸手,“給我錢!”

  瑩兒爹不介意,又說:“再賒瓶酒。”

  瑩兒媽又一伸手,“給我錢!”

  “說是叫你賒嘛!”瑩兒爹望一眼徐麻子。

  “我可沒那個臉。你賒了人家多少?叫人家背後罵成個驢了,還賒?要賒,你賒去!你不要臉,我還要呢。”瑩兒媽一臉尖刻。

  徐麻子卻笑笑,“算了。我有煙哩。”掏出一盒,扔在桌上。

  “又抽你的。店裏的臭蟲倒吃客哩。”瑩兒爹過意不去。

  “人家有哩。”瑩兒媽緩和了臉色,“人家徐親家才是個有本事的。”

  “啥本事?拾個炒麥子錢,養個三寸喉嚨息。”徐麻子說。

  “饃饃渣攢個鍋盔哩。”瑩兒媽瞪一眼老頭子,又酸溜溜道,“不像有些人,癩蛤蟆接了雷的氣,口氣大,可窮得夾不住屁。”

  “你又來了,你又來了。”瑩兒爹訕訕地笑了。

  “行了。”徐麻子道,“你們少拌嘴。少年夫妻老來伴嘛……誰都忍兩句……,我無事不登三寶殿。有個話兒,說了,可別見怪。”

  “說這話,就見外了。親家,有話說到麵裏,有屁放到圈裏。”媽也猜出了徐麻子的來意。

  徐麻子眯了眼,瞅一陣瑩兒,說:“這丫頭,我可是從小看著長大的。當姑娘時,就是從畫上走下來的,紅處紅似血,白處白似雪。生了娃兒,還沒變樣子……聽說……這個……不知道她有啥想法?”

  瑩兒感到好笑,卻忽然產生了一股濃濃的滄桑感。幾年前,也是這個麻子,為她和憨頭牽線搭橋。幾年後,一個死了,一個成寡婦了。又是這麻子,來為她和別人牽線。滄桑變化,以至於斯。幾年後,又是啥樣兒呢?

  媽卻穩穩地應了,“她能有個啥想法?又不是舊社會,又沒人給她立貞節牌坊。就是舊社會,那寡也不是人守的。聽說,一到夜裏,就把麻錢兒撒在屋裏,滅了燈摸。我可不希望我的丫頭熬。親家,有啥話,你明說。”

  “媽。”瑩兒說,“人家才那個。你說這些話,不怕人笑掉牙嗎?”

  “笑了笑去。丫頭,那是天災人禍,又不是你丫頭投毒謀害親夫。人家死了,總不能叫你也死去。親家,有啥話,你明說。”

  徐麻子笑笑:“就是。丫頭,天要下哩,寡婦要嫁哩,天經地義。你羞個啥……那個趙三,知道不?就是買肉的那個,現在在白虎關開了窩子,對,就是他。說了個臨洮女人,跑了,想另找一個。他早瞅上這丫頭了。當丫頭時,就瞅上了,頭想成個蒜錘兒大。誰知,叫憨頭獨占花魁了。前幾天,叫我打探一下。成的話,婚禮好說。”

  瑩兒的頭一下大了。這時,她才知道,自己真貶值了。那趙三,酒鬼一個,而且不學好。那年,蓋房子偷了公路邊的樹,扒了樹皮,剛蓋到房子上,就叫人抓住了,掛了牌子遊鄉。這號貨色,竟想打自己的主意。可見,此瑩兒已非彼瑩兒了。即使等來了靈官,她也怕配不上他了。

  瑩兒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媽卻沒注意瑩兒的變化,說:“那趙三,聽說脾氣不好,愛喝酒,愛打女人。那臨洮的,就是叫打跑的。”

  徐麻子笑道:“啥話還不是人說的。再說,牙和舌頭,還打架呢。哪個兩口子不打架?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麵。打歸打,好歸好。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兩口打架不記仇。夫妻沒有隔夜恨。你也是過來人。”

  “也倒是。也倒是。”瑩兒媽笑道。

  “婚禮好說。人家說了,隻要你們開個口,好說……要說這年月,有錢是爺爺,沒錢是孫子。這可是人家看上了瑩兒。有些人想跟人家,人家還不要呢。聽說,也有些黃花閨女……”

  瑩兒差點哭出聲來了。她悄悄抹了淚,怕再待下去,真要痛哭了,就出了屋,出了莊門。

  7

  不知何時,下起了毛毛雨。那毛牛似的雨絲兒,為村子蒙上了一層朦朧的輕紗。一切都虛了。那山,那樹,那村落,都虛成夢了。

  瑩兒娘家和沙灣的地貌迥異。娘家雖也靠近沙漠,但南麵靠山。平日,山光禿禿的,砭出貧窮和蒼涼來。一下雨,反鮮活了山,鮮活出一種朦朧哀婉的韻致來。瑩兒索性由那雨絲去衝洗盈眶的淚,一時,臉上水光閃閃,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淚了。

  徐麻子一提親,瑩兒才真正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幾年來,她連連掉價,從“花兒仙子”掉成“憨頭媳婦”,再掉進“寡婦”行列裏了。按徐麻子的設計,她還要繼續掉價,掉成“屠漢婆姨”。跟上秀才當娘子,跟上屠漢翻腸子。瑩兒沒福當那娘子——她眼裏的靈官可是秀才呀——但也不甘心去翻那血糊糊糞臭四溢的腸子。村裏人向來看不起屠漢,一來髒,老和血呀糞呀打交道;二來殺生害命。人們的語氣中便多有不敬了,別人養兒子是頂門立戶,屠漢養兒子是充數兒。“充數兒”就是可有可無:有了,算個人數,沒有也不要緊。反正,屠漢的兒子仍是屠漢。一個屠漢和百個屠漢沒有實質的差別,僅僅是數兒的多少而已。就是這樣一個屠漢,竟打發人來向她提親。瑩兒心裏瘮怪怪的。

  記得,靈官說,涼州女人的一生裏,把六道輪回都經了:當姑娘時是天人,生在幻想的天國,樂而無憂;一結婚,便到人間了,油鹽醬醋,諸般煩惱;兩口子打架時,又成阿修羅,嗔恨之心,並無稍減;幹家務時是畜生,終年勞作,永無止息;感情上是餓鬼,上下尋覓,苦苦求索,窮夜長嚎,而無所得;要是嫁個惡漢子,其身其心,便常在地獄道中了。漫漫黑夜,無有亮色,毒焰熾身,酷刑相逼,哀號盈耳,終難超脫。

  瑩兒覺得,自己真是這樣。

  她雖也有嫁靈官的奢望,但有時理性地想來,靈官應該有另一種生活。一和她結婚,靈官就會拴在這塊土地上了。就像那風箏,無論飛多高,線頭兒卻永遠扯在地上。他應該像鷹那樣飛出去——雖說一想到這,她的心裏就隱隱作痛,但她還是希望他飛出去,走自己闊敞的路。

  瑩兒希望的,是靜靜地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就按目前的軌跡,帶著娃兒,懷著企盼,掐碎浪漫,正視現實,實踐自己的宿命。她隻想對這個世界說:“請別打攪我。叫我一個人靜靜地活著。”

  僅此而已。

  莫非,就連這一點,也成奢望了?她真想問:“我究竟礙誰的路了?”

  白福在不遠處挖樹墩。那是前不久放下的樹,樹大,根也大,也深。尋了根,挖下去,能得許多燒柴。白福光了膀子,在毛毛雨裏痛快地幹著,身上頭上冒著蒸氣。看到哥哥,瑩兒的心更沉了。她明白,今世裏,她的命運注定要和他連一起了。前麵,是想也不敢想的路。

  雨絲兒一星星下來,從臉上滲到心裏了。心裏有了潮濕的感覺,欲哭無淚。那感覺,愈來愈濃,濃到極致,就變成“花兒”了——

  黑了,黑了,實黑了,

  麻蔭涼掩過個路了;

  眼看著小阿哥走遠了,

  活割了心上的肉了。

  早起裏哭來晚夕裏號,

  清眼淚淌成個海了;

  殺人的鋼刀是眼前的路,

  把尕妹妹活活地宰了……

  8

  哭一陣,唱一陣,天麻乎乎了。雨絲兒由沙沙變成淅瀝了。瑩兒夢遊似的進了莊門。她聽到徐麻子和爹正在猜拳。徐麻子直了聲叫:“六六順呀!三星高照呀!五魁首呀!”瑩兒知道,徐麻子喧的事稱了媽的心。媽又給“賒”來了酒。

  猜拳間隙,便是徐麻子自吹自擂的聲音:“放心,親家。我好好壞壞也在江湖上混半輩子了,認個人還成。那趙三,別看是個粗人,過日子沒問題。”瑩兒皺了皺眉頭,進了廚房。地上,有一攤雞血,媽正在拔雞毛。看來,媽認真了,要殺雞謝媒哩。

  瑩兒冷笑一聲。

  媽邊拔雞毛邊嘮叨:“這麻子,別看又麻又醜又瞎,也算是個有本事的人,吃香的,喝辣的。聽說還維了幾個女人。嘻,上回,麻子病了,又發燒,又嘔吐,找神婆,神婆一算,說是他不該和一個身上來紅的女人鬧混,叫人家衝了。麻子承認了。你說,這麻子,雨打沙土地,翻曬石榴皮,光腚坐簸箕,一臉麻坑兒,卻P股上戳了一掃帚,百眼眼兒開哩。”

  瑩兒懶得答話。盆裏冒出的熱氣帶著死雞身子獨有的味兒,直往臉上撲。瑩兒有些惡心,就離遠了些,坐在灶火門上,望著紅紅的灶膛發呆。

  徐麻子神頭怪臉的聲音傳來了。他唱起了喝酒時的“尕老漢令”。這也是“花兒”的一種。為了助興,猜拳間隙,時不時的,也會來上一段。瑩兒不愛這“尕老漢令”,嫌它粗俗。這“尕老漢令”,就該徐麻子這樣的人唱。要是他嘴裏迸出“愛呀”啥的,倒辱沒了這些詞。

  瑩兒笑了。

  媽見瑩兒悶悶不樂,正想逗她開心,卻聽她笑了。她把瑩兒的笑當成對那事的態度了,就說:“其實,屠漢也罷,啥也罷,還不是為了那三寸喉嚨?我倒希望你爹爹是個屠漢呢,頓頓能見個葷星兒。我這輩子沒個嗜好,就愛吃肥腸炒辣子。嘿,一提肥腸炒辣子,涎水都下來了。可沒治,嫁了個拔毛沒毛,喝血沒血的塌頭,倒八輩子黴了。別說肥腸炒辣子,連豬屁也不常聞……要說,這也是你丫頭的福分,窩窩兒還沒涼,接後手的又來了。”

  “媽,你少說幾句成不成?”瑩兒生氣了。憨頭咋說也當過你半個兒子,咋人情薄得連紙都不如了?

  “好,不說不說。”媽拔盡雞毛,燃了麥秸,把雞放火上燎一下,又放在案板上,舉了切刀,狠狠剁起來。

  望著紅堂堂的灶火,瑩兒心裏有說不出的難受,想:“人咋不如動物了?像黃羊,若死了一個,另一個寧願死在槍下,也不願舍那死者而去。而人,嘿!聽,媽後麵的那句是啥話。那是娘說的話嗎?”

  書房裏傳來更粗更野的猜拳。白福滿嗓門噎個牛聲,猜拳像吵架。白福也好酒,先前一喝點酒,就揍蘭蘭,打得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要說,也真難為了蘭蘭。女人,咋這樣命苦?莫非這“造”命的,也欺軟怕硬,不敢惹惡男人,才把弱女子的命往壞裏“造”?

  媽把鍋裏的開水裝了,抹抹鍋底,倒入清油。等油沒了沫子時,媽把剁碎的雞肉倒進鍋裏,滋啦啦爆炒起來。這規格,接待貴客才這樣。看來,媽認真了。

  書房裏傳來刺耳的笑。白福的笑聲最大。這個沒心肝的。瑩兒抹把淚,淚眼恍惚裏,仍看紅紅的灶膛。怪的是,明明麵對了紅的火,心裏卻灰塌塌的。

  “雖說兒大不由娘,可兒女不管多大,在娘眼裏仍是吃奶的娃娃。三寸氣不斷,老娘的心就閑不了。老娘多活了幾年人,鼻子裏多鑽了些煙,經的也多,見的也多。聽媽的話,虧不了你。哪個娘老子不是為兒女好?”媽也不管瑩兒是否在聽,邊炒雞肉,邊嘮叨。

  灶下無柴了,瑩兒去院裏取。院裏很靜。雖然有那猜拳聲,仍顯得很靜。雨點兒仍滴著,又成毛毛細雨了。這是個睡懶覺的好天。填了熱炕,斜斜倚了被兒,邊打毛衣,邊望熟睡的娃兒夢裏也時不時鼓一下的嘴。火爐上放了砂鍋,熬著米湯——燉羊肉當然更好,砂鍋咕咚咕咚響著。身旁,那“秀才”嘩嘩地翻書。多好。這可是想都不敢常想的奢侈呀。

  那麽,再“降”上幾“格”也成:沒了這猜拳聲,沒了這炒肉聲,沒了媽的絮叨……隻有這雨,隻有這靜,隻有那安詳,隻有這夢……莫非,這也成奢望了?

  白福挖來的樹根堆在莊門棚旮旯裏,散發著潮濕氣息。瑩兒拿幾塊碎些的。這濕柴不易著,著了卻耐。就像她,感情不易“著”,一旦“著了”,就會“燒”很長時間。不像那烈火幹柴,劈裏啪拉一陣子,火冒個老高,卻很快成灰燼了。瑩兒當姑娘時,不像村裏的女孩,心裏忽而有這個,忽而有那個,她隻有心裏的那個。“那個”,現實裏沒有,隻心裏有,成她的圖騰了。後來,嫁了人。再後來,心裏的那個,和靈官合二為一了。這好不容易著了的濕柴,就很耐地燃了。

  瑩兒歎口氣。

  天雖下著雨,卻沒黑透,泛著青桔桔的白來。這樣的夜,是典型的相思夜。若沒有猜拳聲,沒有嘮叨聲,哄娃兒睡了,推開窗,迎進潮濕而清新的夜氣,迎進那若有若無似真似幻的雨聲,迎進那遊絲一樣曳動的相思。由了它們,在心裏窖著,發酵,酵出很濃很醇的情緒,把心醃得醺醺似醉。那時的夜裏,便會晶出靈官的眼來。那眼,帶幾分純潔,帶幾分向往,帶幾分聰慧,帶幾分善良,靜靜地瞅瑩兒。瑩兒就由了他瞅,心裏還說些怨他的話,罵這個不長心的冤家。多好。相思固然苦,可相思也實在美。人若沒相思,就成木石了。但這相思,最好像這雨,牛毛似細柔,飄來,若有若無,亦真亦幻。萬不可成瓢潑大雨呀,那樣,相思就成洪水了,會把人衝垮的。靈官剛出走的一月間,相思是洪水。瑩兒覺得自己是洪水中的遊藤,時時要給那激流拽去。在相思的激流裏,她遊呀遊呀,好容易才緩了下來,才覺得悠來蕩去的命線兒成自己的了。

  瑩兒歎口氣,抱了柴,進了廚房。一進門,那滋啦啦的炒肉聲和嗆人的煙味,把雨夜給她的情緒又衝光了。她又回到現實中了。現實真是現實,無論你咋躲,也躲不出現實去。有時,仿佛躲出了,其實,那僅僅是肥皂泡似的幻覺而已。這泡兒,無論咋蕩?無論多美?叫現實一碰,啪,就破了。想想,真是無奈。瑩兒把濕柴放進灶膛,推幾下風匣,濕柴就滋滋地叫了,邊叫邊冒水泡兒。望著水泡兒,瑩兒又恍惚了,覺得自己也成泡兒了,在火中滋滋叫著,不一會,就連個影兒也沒了。要真是泡兒倒好,煎熬一陣,便啥都沒了。這“沒”,是不是靈官常說的涅槃呢?那泡兒化成氣了,是生呢?還是死?

  瑩兒頭有些暈。濕柴燃了。水泡兒在滋滋地呻吟。濕柴的火焰很潤,不似幹柴那麽燥。這很潤的火烤著瑩兒的臉,臉也燒了。媽的說話聲還在響,但瑩兒的心卻叫呼呼作響的火焰脹滿了。因為媽說的,還是那重複了無數次的話。就像她做的,也是重複了無數次的事一樣。不用聽,瑩兒就知道媽會說啥,也知道媽在想啥。人說知子莫如父,其實知母也莫如女呢。媽是個啥人,瑩兒太知道了。

  爆炒了一陣,媽取來盤子,把黑紅色的雞肉舀到盤子裏,又取過碗來,挑下幾塊雞腿和馬子肉,就端了盤,顛兒顛兒去書房了。書房裏響起了徐麻子誇張的聲音:“哎喲!親家,你咋幹這號子事?可真叫人過意不去了。”媽說:“喲,親家,不就是個土雞嗎?自個兒養的。這扁毛蟲,生來就是叫人吃的。不叫你親家吃,我養它做啥?”瑩兒感到好笑。平素裏,一提徐麻子,媽總是一臉不屑,不是譏他“雨打沙土地”,就是笑他“光腚坐簸箕”,或罵他不是個好鳥,女人身上來紅也不饒人。今日個,轉五百四十度大彎了,還把下蛋最厲害的蘆花大母雞也殺了。聽那話,這雞,隻有徐麻子配吃。

  瑩兒感到好笑,卻又突地悲哀了:媽,你咋也不問問我願不願意?莫非,你眼裏的我,也隻能配那屠漢?當初,你不是說你的丫頭天上有地下沒有嗎?不是覺得除了當今聖上的大太子別人都“辱沒”了她嗎?後來,降格成了交換的物品。現在,嫁個屠夫,也得巴結徐麻子了。媽,我也是人呀。哪怕你問問我,叫我答複你一次,也算當了一回人。

  瑩兒取過灰鏟,用灶膛裏的敗灰蓋了火籽兒。她輕輕地拍那灰堆,卻很怪地想起了婆婆的那個說法,心突突突跳了幾下。眼淚卻由不得湧了出來。狠心賊,她罵。淚花裏顯出靈官的臉來。挨刀的冤家。瑩兒直視著那雙眼睛。冤家,無福當你的女人,我就當你的嫂子。一個死了,還有一個哩。

  她想笑,卻不由得哭了。

  在書房裏傳來的徐麻子和媽的歡笑聲中,瑩兒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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