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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1

  憨頭摸到肋部的那個疙瘩時,並沒有當回事。他隻把它看成尋常的疙瘩。在一陣劇痛漸漸平息下去後,他便將它扔到腦後。第二天吃飯時,那部位卻又隱隱作疼了。“怪不驚驚的,這兒出什麽疙瘩?”“清早晨,用臭唾沫抹。”老順說,“啥疙瘩都怕臭唾沫。”

  憨頭說:“又不是皮上的疙瘩,好像是肉裏頭的。還怪疼呢,一陣一陣的。”靈官媽心裏咯噔一下,說:“越怕啥,啥越多。以前的病,還沒好,又生上新的了。”憨頭笑笑,說:“一回事。我估摸,就是這疙瘩作怪。怪不得這麽疼。你想,肚裏出個疙瘩,不疼才怪呢?上回,脖子裏出疥子,煨膿時,也把我疼了個二眼麻達呢。”靈官媽抽了一口氣,半晌,才說:“咋?疙瘩是肚裏出的?”憨頭說:“我估摸是肚裏。誰知道呢,反正是經常疼的那個地方,肋窩裏。早知道生疙瘩,就不吃藥了。生膿叫它生去,放了膿就好了。白花了好些錢,疼還得挨。”

  靈官媽叫憨頭脫了衣服。憨頭指指右肋。媽按幾下,老順也按幾下。憨頭咧咧嘴,抽著冷氣。“啥時候長的?”媽問。憨頭說:“我也是夜黑裏才摸著的。可能快熟了。聽說煨膿疼。犁種那幾天,可把我疼了個苦。”媽說:“沒有熟。膿熟的話,就軟了。好像還硬著呢。不過,膿熟了,一放,立馬就鬆活了。”

  靈官過來,按按憨頭肋部,心裏一晃,但強迫自己不作不吉祥的判斷,隻說:“煨膿也罷,得叫大夫看。”憨頭“喲”一聲,說:“又要白花錢。”靈官說:“啥叫白花?該花,還得花。明天,我帶你進城。”“進城?”憨頭叫起來:“不,不,坐車啦,吃飯了,又得花不少錢。算了,鄉裏看一看。”

  老順發話了:“鄉裏那些吃壞山藥的,能頂個啥?花錢就花到地方上。城裏看去。”憨頭不再說啥。

  猛子心不在焉地吃完飯,把碗一扔,懶洋洋說:“也用不著小驢娃放屁,自失驚。不就一個疙瘩嗎?等膿熟了,找個針管,一抽,把膿抽掉,不就行了?還用得著這麽大驚小怪?”說著,掏出幾塊錢:“贏的。白狗那孫蛋的。”扔到桌上,討好似的望老順一眼。

  媽說:“你個沒心肺的,剛吃白狗的虧,又和他鬧哄上了?”猛子說:“那有啥?男子漢大丈夫,不就頭上開個口嗎?記啥仇?”老順哼哼兩聲:“好,好,等他把你的腦漿倒掉,你才有個記性。”

  靈官媽嗔道:“你說話注意些。娘老子嘴裏有毒哩。”老順說:“上回我總沒咒他吧?咋?還不叫人家打成個血葫蘆。怪就怪你不爭氣的爹爹,怪老子幹啥?”靈官媽說:“是我的爹爹,還不是你的爹爹?”

  靈官笑道:“算了,算了,提起籮兒鬥動彈。扯那麽遠幹啥?談啥就談啥。”猛子說:“就是,不要動不動就‘爹爹’‘爹爹’的,我們可沒給人當啥爹爹。”

  靈官媽瞪猛子一眼,說:“別耍貧嘴了。去,裝袋麥子,糶去。”老順說:“就那三顆餱食了,動不動就糶。總不能紮住喉嚨。”靈官媽說:“不糶?搬個肋巴又當不了錢。”憨頭說:“不糶了。吃藥白吃。幾百塊花了,頂了個啥?”老順說:“我又沒說不叫你進城的話,我是叫你媽把壓箱底的存貨拿出來。”“存貨?有。”靈官媽道,“腳後跟上的皮存了一寸厚,可人家不要。”

  夜裏,老順躺在炕上長籲短歎。靈官媽也睡不著。老順說:“老婆子,我估摸娃子的病有些麻煩。”靈官媽一骨碌爬起身:“你不要嚇我。這幾天身上的肉老跳。心裏本來就毛得很,你一嚇,魂都怕沒了。”老順說:“皮肉上出疙瘩還好,要真是肚子裏出疙瘩……弄不好……得開刀。”靈官媽長“喲”一聲:“那又得花多少錢呀?”老順歎口氣:“多少也得花。反正,就我們兩把老骨頭,能榨多少油,榨多少。還有那兩個爹爹的媳婦……哎,想想都叫人心裏發毛。”靈官媽說:“我愁的是娃子的病,心捏成個醋蛋兒了。媳婦嘛,拆房子賣地,挖窟窿借債,也得娶。誰家是攢下一疙瘩錢才娶的?先借上,慢慢還……可娃子的病,總叫人心裏貓娃兒抓。”老順說:“就算抓爛有啥用?該咋的,就是咋。愁也白搭。不過說來輕巧,不愁也由不得。我的心也沒安安穩穩放到肚裏。嘿,窮了窮些,沒啥。少害病,也還能湊合。土裏滾也罷,泥裏鑽也罷,好歹也是一輩子。可老天偏偏不叫你窮湊合,偏偏要給你生發一些事情,叫你活不上個安穩人。”靈官媽說:“就是。活五六十了,我就沒覺出哪一天安穩過。娃娃們小的時候,吃上頓,愁下頓,愁了吃的,又愁穿的。等娃娃們大了,愁媳婦,還要愁孫子——蘭蘭的事也懊惱,一想,心裏就灰溜溜的。——忽而你頭疼了,忽而我腦熱了。你說,能叫人安穩?”老順說:“就是。活了幾十年,沒活出個味道。常年累月,愁這個,愁那個。想想,真沒意思。”靈官媽說:“要啥意思?人本來就是個混世蟲。混就是了。混出名堂也混,混不出名堂也混。混上一天是兩半日子,臨完了混上四塊棺板。”

  老順長長出口氣,爬起身,蹲到炕沿上,抽了一陣煙。遠遠地,傳來一陣狗叫。此外,也沒聽出啥別的聲音。老順說:“不喧了,啥都不喧了。越喧越惱苦。還是稀裏糊塗活好。”說著扔了煙鍋,鑽進被窩,再也沒有說話,但卻翻來覆去烙了半夜的餅。

  2

  次日上午,靈官、猛子、瑩兒去下了種的地裏打土塊。五子又放火了。火剛著,便被憨頭發現。五子一溜煙跑了。憨頭撲滅火後,仔細翻著那些燃過的麥秸,看看留沒留下火種。毛旦搖晃著身子過來了,一路冒著怪聲:

  往前瞭——來是戈壁灘——

  往後瞭來——是嘉峪關——

  兩邊看是兩架山——

  抬起頭——來是一綹綹天……

  看到憨頭,毛旦開玩笑道:“哎呀,憨頭,好你個憨頭。你還消閑個啥哩。你咋放心叫你媳婦和靈官在一起幹活?你可小心呢。棉花見了火要著的。嘻嘻,留神人家插上一腿。”

  憨頭不理毛旦,隻顧用鐵鍁撥拉那一堆堆麥秸。

  “咋?不信?我可親眼見他們親親熱熱說話呢。那個親熱法,嘻嘻,樹上的鳥兒成雙對哩……哎,咋不見你媳婦和你那樣呀?”

  憨頭黑了臉,低聲道:“閉上你的臭嘴!”

  “喲,我的嘴當然臭。可靈官的不臭。對不?人家可嘴唇紅丟丟的,牙白汪汪的。你也不怕他們那……個那個……”毛旦見自己的話有了反應,越加有了逗引他的興趣。

  憨頭抬起頭,眯著眼,一字一字地說:“你再說!再說!”

  “嘻嘻,你怕啥?小叔子搞嫂子,世上好少的。再說,哪有啥呢?拔了胡蘿卜,有窩窩兒在呢。”

  “你個驢日的。”憨頭低哮一聲,扔了手中的鍬,豹子似的撲了上去,按倒毛旦,一下下扇他的臉。“叫你說!叫你說!”扇一下,說一句。

  毛旦挨刀的豬一樣叫了幾聲,說:“我開玩笑。你當真呀?哎喲,你當真呀?哎喲,好心不得好報。哎喲。”

  憨頭連扇了十幾下,才住了手。毛旦的臉頰紅了,高高地腫了。他爬起身,捂住臉道:“好個憨頭,你真打呀。你真打呀?日你媽,開個玩笑,你真打呀?”

  憨頭黑了臉望地麵,鼻子裏出著橫氣。

  靈官們收工回來,聽到毛旦嚷嚷,又見燒殘的麥秸,吃了一驚。毛旦說:“你說靈官,我不過開個玩笑,他真打我,賞了我好幾十個餅子。你說,這憨頭。我不過是開個玩笑。”

  “啥玩笑?”靈官問。

  “我隻說——”毛旦剛說了三個字。憨頭又怒哮著撲了上去。毛旦早有防備,兔子似的跳遠了。“我隻說……”,他又剛說了三個字。憨頭拾起鐵鍬,向毛旦投去。毛旦朝旁邊一跳,鍬頭竟將一棵小樹鏟折。毛旦唬白了臉,不敢再饒舌,走一步,跳幾跳,逃得很快。剛轉過牆角,又聽到他那犛牛嗓子的吼叫:

  往前瞭——來是戈壁灘——

  3

  望一眼靈官和瑩兒的背影,憨頭的心緒很複雜。他長歎一聲,雙手抱頭,仰麵躺在麥秸上。他又想到了自己的病。在他的印象中,瑩兒不是實體,隻是個飄飄忽忽的影子。他一刻也沒有抓住過她。無論想到她,看到她,還是摸到她的時候,總是這種感覺,覺得她總有一天會飛走,像上天的氣球一樣漸漸消失在碧藍的空中。她很使他自卑。絕不僅僅是自己有病的緣故。她的一切都顯得那麽好,文靜,美麗,總是那麽悄聲悄氣地飄來飄去。她仿佛沒有煩惱,沒有脾氣,甚至沒有形體。他有過許多難堪的無地自容的時刻,她依然是那麽靜靜地勸慰,聲音也是那麽悄聲沒氣柔到極致。沒有一點埋怨的意味,甚至沒有歎氣。他在感到溫暖的同時,又感到一絲悲哀。他知道這意味著他對她沒有吸引力。一定是的。他那麽蠢,木訥,連走路都笨笨拙拙,顯不出一點瀟灑。他很羨慕靈官走路時的那份灑脫,可他做不到。他仿佛天性中就沒有灑脫的基因。在無人處,他也試著走過幾步,但馬上就紅了臉。

  沒治。我天生是個榆木疙瘩。他越加感到自卑。

  憨頭認定自己配不上瑩兒,就像他也知道白福確實配不上蘭蘭一樣。他的心上永遠壓著一塊石頭。無論想到妹妹,還是想到瑩兒,他都有這感覺。對妹妹,他不配做兄長;對瑩兒,他算不上個丈夫。他覺得自己簡直不是個人。他後悔當初父母提出換親時他沒有強烈地反對。當時,他也覺出了不般配。但他愛那個眼睛大大的,睫毛長長的,有個玉雕一樣秀氣鼻子的姑娘呀。真的。想到她,都透不過氣來。結婚那天,他不停地問自己,這是真的嗎?夢嗎?他一下下咬自己的舌尖。咬痛了,覺得是真的;不咬了,又覺得是夢。他就那樣在夢夢幻幻的感覺中進入了一個難堪的境地,終而進入了痛苦。

  婚後三天,他一直不敢碰裹著被子睡的瑩兒。他把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也不敢。第一夜,他聽到了瑩兒的歎氣。他懷疑她在歎自己嫁了這麽個蠢貨。他想,一定是這樣。難怪她歎氣。這一想,便越加小心地屏息,受刑似的保持一個固定的睡姿。他怕翻身會嚇了她。

  第四天晚上,他之所以敢碰瑩兒,是因為白天北柱他們的調笑。北柱問新媳婦叫了沒?憨頭不解啥叫。北柱解釋說舒服得叫呀。問她是不是“舒服得不敢給娘家人說”。他說他女人第一天就叫“要死了,要上天了”。他因此懷疑她是個爛貨。沒叫?那是你功夫沒到。功夫到了,她不叫,由不得她。哈,男人幹的,就那個味兒。女人不叫,奸屍呀?北柱說。

  那天夜裏,憨頭驚奇地發現,瑩兒在燈光下脫了衣服。前幾夜,她總是在熄燈後才窸窸窣窣。今夜,她那麽自然地脫了外衣外褲襯衣,隻穿著背心兒和紅線褲鑽進了被窩。他覺得她看了他一眼,但馬上便又懷疑她是不是真看了?然後,她滅了燈,依舊長長歎了口氣。

  憨頭覺得心用力砸著胸膛。咚咚聲很大。他眼裏是一片耀眼的紅。那是她紅線褲的顏色。奇怪的是,最叫他激動不已的是她線褲的顏色,而不是裸露的肌膚。那紅色一直進了他的心,又在腹裏蕩了起來。血液也燃燒了。

  他的手臂伸縮了多次。每一次伸縮都使他的精神趨於崩潰邊緣。心似滾雷,像要破膛。耳旁分不清是洪水還是雷聲。他快要窒息了。於是,他一次次退縮了。而退縮後又馬上恨自己。因為那每一次前伸,都是一毫米一毫米相接而成。每一毫米又幾乎耗盡他全部的生命能量。積蓄一次,消耗一次,無數次艱難行進,卻一次次無功而返。這使他懊惱萬分。就這樣,在第四個寂靜卻又喧鬧無比的夜裏,他把心挑在指尖上,伸伸縮縮到後半夜,才觸著了那個咫尺天涯的被窩。

  瑩兒沒有動,沒有迎合,甚至沒有反應。但因終於捅開了那張紙。他的身子隨後挪了過來,鑽進了她的被窩。他驚喜地覺得她也抱住了他。

  他一直鬧不清楚自己的病究竟是何時得的?一觸到那個滾燙的身子,他就虛脫了。仿佛體內的血已經沸騰激蕩到了極點,一挨她的身子,就崩潰而出。那真是崩潰。他的激情、他的快樂、以至他的自信都隨這一次崩潰而全麵崩潰了。他渾身是汗,口幹似烤。聽到她不堪重負的喘息後,他覺得連挪身子的氣力都沒有了。

  天呀。他記得自己叫了一聲。

  他就這樣徹底地崩潰了。他無法占領他應該占領的那塊土地。無論有多少激情,他都無法。漸漸地,連激情都沒了。

  他一直在探究自己的病因,但一直不得要領。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歲數大了;又懷疑是不是那夜太急了;但他認為最大的可能是在十年前的某個夏天在大沙河救一個落水的丫頭時得的。他記得他渾身是汗。跳進冰冷的水裏時,他覺得體內鑽進了許多東西。最明顯的是腳心裏有條冰冰的蟲子一直鑽到腰裏。他從此感到腰疼,尿憋,發冷。這症狀,好像沒有徹底消失。

  一滴眼淚不知何時滾出眼角,滾下眼瞼。憨頭感到一陣清涼。他努力不去想那些事。天很藍,藍出一種曠達深邃,空蕩蕩的高。雲在奔馳,很急,像渴極了奔向河邊的羊。看一陣雲,憨頭心裏才好受了些。

  沒意思了。活到這個份兒上。他想。

  聽到了媽媽喊他吃飯的聲音。他起了身。頭悶悶地疼。太陽當空叫著。

  4

  吃午飯時,憨頭喧了五子放火一事。老順、猛子唏噓幾句,都說幸好叫人發現,不然點了房子,真是麻達。靈官則被憨頭和毛旦的糾紛弄得心緒不佳。他估計毛旦肯定說了他和瑩兒如如何何的話。當然,毛旦絕不是有意挑撥兄弟關係。他隻是喜歡捉弄別人,“開個玩笑”。吃飯時,憨頭一反常態,故作輕鬆,把放火的過程渲染了一番,仿佛並不把方才的糾紛放在心上,但這正好說明他心裏很在乎而極力掩飾。靈官自然由此推測出了糾紛原因,心中感到疙裏疙瘩憋得慌。

  午飯後,老順打發猛子去借錢。靈官媽叫靈官和瑩兒到地裏打土塊。靈官頂了一句:“我又不是驢。”老順說:“你以為你是啥?認命吧!”靈官懶得再理會,提了榔頭出門。

  三月裏後晌的日頭爺焦炸炸地亮,喧鬧似的,直在靈官腦中轟。滿世界噪聲。他望著遠處一排排條田和黃澄澄起伏而去的沙嶺,想到自己要像磨道裏的驢一樣在這個既定的軌道上轉一輩子,一股濃濃的悲哀漫延開來。當命運把他拋到這塊土地上時,他曾有過的那些所謂理想隻成了記憶屏幕上嘲弄他的黃暈。他索性將榔頭扔到一旁,躺在地裏,閉了眼,任自己心中的鬱悶隨著忽然湧上的淚水流出。

  “喲,睡覺到大書房炕上去。充名無實到地裏來幹啥?”聽到瑩兒水一樣的聲音,他很快抹了淚。

  看到她盈盈笑臉,靈官心裏輕鬆了許多。她已經成了他孤寂中的安慰。忽然,他想到中午毛旦與憨頭的糾紛,心中一沉,歎口氣,說:“你知道毛旦今天和憨頭說啥嗎?”

  瑩兒說:“他說啥說啥去。我知道那麽多幹啥?”

  “他肯定說我和你的事。”

  “他愛說啥說啥,嚼爛舌頭拌碎牙,管他。”瑩兒望一眼靈官,笑了:“咋?你是有啥虧心事,還是咋的?”

  靈官歎口氣。他總覺得愧對憨頭,而且他覺得家中每一個人都發現了他們的事,都心照不宣似的。這使他很難堪。他覺得脊背上有許多雙眼睛。

  “其實,你不是正經得像個泥神爺嗎?怕啥呀?”瑩兒瞪了靈官一眼,“心裏沒冷病,不怕吃西瓜。你難道心裏有啥冷病嗎?”她認真地望著靈官。

  靈官歎口氣。

  “說呀。一個大男人有話就說,咋成縮頭烏龜了?”

  靈官抱著頭,蹲起。

  “撒懶?瞧,活脫脫一副潑皮相。你再說一句‘給,任殺任剮由你了。’就更傳神了。”

  靈官哭笑不得:“饒了我,成不?”

  “我咋了?纏你了?跟你了?打你了?罵你了?說呀。”

  “哎喲,我的姑奶奶,平素你悄聲沒氣的,誰能看出你長個刀子嘴呀?這下你可原形畢露了。有個電影,叫《畫皮》,看了沒?一個魔鬼,一穿上畫的皮,就成美女了。”

  “是嗎?那就是我了。這麽說,我也算美了?在你眼裏?”

  “不是算不算,本來就美的。你想,畫皮,能不美嗎?”

  瑩兒笑了,忽然擰眉不語。許久,才緩緩說:“你是真那樣認為?是不是?你真以為我隻有張人皮?是不是?你是說我白披了張人皮?是不是?你把我當成輕浮下賤女人了?是不是?”隨著一個個“是不是”,瑩兒的聲音越來越軟,最後一句竟接不上氣了。

  “怪不得——”她說。眼裏汪了淚。

  靈官慌了。不過,他很快明白了,她和他一樣,無論表麵如何,骨子裏卻有種犯罪感。她最怕別人把她當成輕浮的壞女人。她的心上也背著一個沉甸甸的十字架。

  靈官故作輕鬆:“瞧你,開玩笑就開玩笑。咋當真了?一本正經了,你說我是泥神爺。開個玩笑,又當真。以後咋侍候你呀?姑奶奶。”

  瑩兒卻不笑,隻是自言自語:“以後……真有以後嗎?你是不是那樣看我?我真的是那樣的人嗎?怪不得……”

  “看你,誰說你是那樣的人了?你聰明,懂事,純潔,是最完美的女人。行了不?你呀。”靈官戲謔道。

  瑩兒的臉又紅了,說:“你又在諷刺我,嘲弄我,說反話。你是說我不善良,不聰明,不懂事,不純潔,對不?就是,誰叫我那麽賤地待你呢?男人都這樣。得到的,都不是好的。”

  靈官哭笑不得,不知道說什麽好。

  “你叫我一輩子守個木頭,死人似的,就聰明了,善良了,懂事了,純潔了。是不?”她竟哭出了聲。

  靈官慌了神,看看四周。遠處的地上也有人。他隻能困獸似的在地裏轉圈子。

  瑩兒抹去淚花,說:“你也用不著假惺惺地安慰我。我知道我在你眼裏算不了啥連個蟲子都不如。我知道你是個君子。我還知道你愛月兒。當然,人家是天鵝,我是母雞。人家是靈芝,我是臭蓬。當然了,你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不過是旋風刮來的一根野毛。”

  “你看你。”靈官苦笑著,“你說到啥地方去了?沒影子的事,胡謅啥哩?”

  “啥沒影子的事?你以為我看不出來?怪不得……”

  靈官的內心很複雜。他看得出來,瑩兒愛上了他。這自然該是高興的事……可她的身份……多麽尷尬。他很怕。怕他和她陷進這個泥坑不能自拔。那將是很糟糕很尷尬很苦惱的結局。此刻,當瑩兒的忌妒心理如此明白地表露出來,等於在告訴他“我愛你”之後,靈官越加慌亂。

  “其實,有啥話你明說好了,根本用不著避忌。反正我也明白你心裏想的是啥……你明說好了。”瑩兒淚眼婆娑地瞟了他一眼。

  “你讓我說啥?”

  “說啥?你愛說啥說啥。心是你長的。嘴是你長的。”

  靈官笑道:“你有完沒完?玩笑歸玩笑,你咋動真了?我看你真是沒治了。”

  瑩兒望他一眼,抹去淚,抿嘴笑了,說:“你說啥也成。畫皮也罷,惡鬼也罷,我都不會在乎的。你咋看我就咋看。我又不能鑽到你心裏,在你心上鑽個洞,把我的想法放進去。可也由不得我。我是說,我的心也由不得我。”說罷,她長歎口氣,眼裏又蒙上了水汽。

  “好了,好了。”靈官說,“瞧你,又來了。”

  瑩兒說:“其實,女人都有女兒心,隻是它隱得很深,輕易不露。得到了女兒心就是得到了愛。對不?你不看,電影上相愛的人總是撒個嬌賭個氣什麽的,那可由不得自己。”

  靈官望瑩兒一眼,說:“女兒心就是往死裏氣對方?冤枉別人,喜怒無常?”

  瑩兒抿嘴一笑:“這可說不準。我說過,那由不得自己。要是由得了自己的話,就不是真的女兒心了。上學時總愛看《紅樓夢》,一看就著迷。父母不讓看,頭就躲在被窩裏打著手電看。你看那林妹妹愛使小性兒,就是女兒心。寶姐姐就沒有女兒心。”

  靈官說:“這可怪了。我一看《紅樓夢》頭就疼。你卻讀得津津有味,怪事。”

  “那是你天生就沒那種稟性。鬆木杆子柳木桶,千提萬提提不醒。天生的榆木腦殼。”瑩兒笑了。

  靈官笑道:“還是榆木腦殼好。省事。活著夠累的,還要體會你喜怒無常的這個心那個心的,多累。人不過幾十年個物件,何不輕省些活。”

  “正因為這樣,才要好好活呢。不然,枉活幾十年,白轉了趟人世。”

  “也倒是的。”

  瑩兒不再說話,眯了眼,望望遠處,輕輕歎口氣。靈官知道她的心事,有心勸,又不知如何去勸,索性不理她。

  靈官默默打一陣土塊,身上已發汗,見瑩兒仍在發呆,遂道:“別無事找事了。想那麽多幹啥?”

  瑩兒說:“你當然可以不想的。你哪有心呀。”

  “沒心倒好了,省得煩惱。想透了,啥也沒意思。愛也罷,情也罷,都是虛幻不實的東西。”

  “你真那樣認為?”

  “當然。不過……書上這樣說的,由愛而生憂,由愛而生懼。若無愛,便沒有許多懊惱。”

  “倒也真是。當初,糊糊塗塗,也過了那麽多日子。現在明白了,反倒度日如年了。算了,不想了。到哪步,算哪步。”

  “就是。多想沒意思。”

  “你當然沒意思。得到的,當然沒意思。有意思的,是可望不可即的。”瑩兒跺一下腳,使著性兒幹起活來。

  “瞧,又來了。啥都是你提猴猴拔蒜蒜先說的。人一接口,你又不高興了。”

  “你那個接口是真心的。”

  “你難道不是真心的?你一直跟我說假話來著?”

  瑩兒笑了:“當然。人家是試探你。這叫引蛇出洞。”

  “你才是蛇呢。美女蛇。”話一出口,靈官想起方才有關畫皮引起的口舌,不覺伸伸舌頭。好在瑩兒興致很好,這次倒沒在乎,反倒唱起來了——

  青石頭峽斧頭響,

  腳踏(者)牡丹樹上。

  心兒裏沒想骨頭裏想,

  相思病骨頭裏滲上。

  牆頭上蹲了個黑貓兒,

  我當成守門的狗了。

  爪爪兒扒在牆頭上,

  我當成阿哥的手了。

  爛木頭搭下的閃閃橋,

  我當成常走的路了。

  我當個金山把你靠,

  你咋像雪山(者)化了……

  5

  次日,靈官領憨頭進城,到地區醫院,帶他到一個老大夫跟前。大夫摸摸憨頭的肋部後搖搖頭。靈官問了幾次,卻沒問出個名堂。憨頭說:“放心說,大不了是癌症。就是癌症,也沒啥。八十也是死,一歲也是死。我好說歹說也活了一場。”大夫笑了:“你倒想得開。也許沒那麽嚴重。不過難說得很,最好做個B超。”憨頭問:“那得多少錢?”“不多,四十幾。”“喲,又漲價了?”憨頭伸伸舌頭。大夫說:“你總共花了多少錢?”憨頭說:“花了個蠍虎,怕好幾百呢。”大夫笑了:“頂用嗎?”“頂啥用?”憨頭氣呼呼道:“不吃藥還倒好,吃來吃去倒吃出疙瘩來了。”大夫笑了:“就是呀。檢查不清楚,瞎吃藥咋成?要是你早做了B超,早治好了。”憨頭一聽,後悔自己沒早些檢查,不再說啥,等大夫開了單子,就去交款。

  大夫問靈官:“那是你的啥人?”“哥哥。”大夫望著靈官的眼睛說:“他的病有些麻煩。”靈官頭皮一下麻了:“究竟是啥病?”大夫說:“有三種可能,一是肝癌,二是肝硬化,三是肝包蟲……他是不是到過草原牧區?”“沒有。”“沒有就麻煩了。要是肝包蟲倒好,手術動好點就沒事了。要是別的,可就麻煩了。他愛喝酒不?”“不喝。”大夫望望灰了臉的靈官,笑著安慰道:“也許不要緊。做個B超,拍個片子。片子出來就知道了。”

  做了B超,看了片子,大夫說:“可能是肝包蟲。得這病的人多。吃了米星豬肉,就得這病。”大夫又認真地摸了摸憨頭的肋部,強調說:“肯定是肝包蟲。要是肝癌,這疙瘩就沒這麽規則,沒這麽光滑。再說,你的歲數不大,又不愛喝酒。按說,不容易得癌的。”靈官一聽,把心上的石頭放下了。憨頭也露出了笑:“就是,早檢查多好。開點藥,把那蟲子打下,省得我又花錢又挨疼。”大夫和旁邊的幾個白衣服都笑了。大夫說:“想得太簡單了,你以為吃一點打蟲藥就能把蟲打下來?”憨頭說:“那得吃啥藥?”大夫一本正經地說:“得吃敵敵畏……先得把人殺死,然後蟲子才能死。”憨頭伸了一下舌頭:“喲,殺死蟲子後,再救人?”“救啥呀,埋了就是。”憨頭聽出他在開玩笑,就笑道:“我還當真呢。你說啥,我都信了。”大夫拍了一下憨頭肩頭,說:“打肝包蟲的藥還沒製造出來呢,得動手術。”

  憨頭臉白了:“你可別嚇我。我是個老實人。你說啥我都信的。”大夫說:“當然是真話呀。你想,那蟲子生在肝子裏麵。不動手術,咋取出來?”憨頭哆嗦半天嘴唇,問:“那,又得……多少錢……”

  大夫說:“準備下三四千塊,我估摸就夠了。”

  “天的爺爺。”憨頭驚叫,“你盡嚇人。把我賣了,能值幾個錢?”大夫笑道:“又不是搞買賣。我估計得這麽多。也許,用不了。也許,還不夠——要是輸血的話。”

  憨頭灰了臉,望望靈官,說:“走吧,走吧。這個地方蹲不成。一進來,就像在做夢。再蹲,我可要瘋了。”靈官笑笑,問大夫:“要不要開點藥?”大夫說:“不用。這種病,吃藥沒用。”靈官領著懵懵懂懂的憨頭出了醫院。

  “活不成了……活不成了……”一出醫院,憨頭就囈語似的說。靈官說:“啥呀?又不是啥大病……開始我還嚇出一身冷汗呢。要真是肝癌,神仙也沒法。幸好是肝包蟲。”憨頭說:“癌倒好,要死死了。現在……你說……這麽多錢……咋生發?”靈官安慰道:“你想那麽多幹啥?又不是你故意得的。該花的,還得花。愁啥?愁也白搭,又愁不來錢。”

  憨頭駐足,坐在街旁的欄杆上,哭喪著臉,半晌不語。許久,才說:“真想一頭撞死到轎車上算了。一了百了。省得又叫爹媽操心……真不如死了。”靈官說:“你咋這樣沒出息?你以為你死了,爹媽就省心了?養你這麽大容易嗎?你還沒端一碗湯,供一碗水呢。還有臉說死?”憨頭說:“你叫我如何回家?生下我這麽個廢物,真倒了八輩子黴了。”

  靈官笑道:“瞧你,盡說些沒意思的話。有啥用?”憨頭不語,坐在那兒好一陣,哭喪著臉。靈官又說:“不管咋說,也還好。你得的是能治好的病。要是得了治不好的病,錢花了,人也救不下。人財兩空,不更糟糕?再則,成個半邊人,生不成,死不成,不也得活?你比一比。不管咋說,你得的是能治好的病。”

  憨頭歎口氣:“誰還管死啊話呢?我愁的是錢。三四千,乖乖,爹媽知道,不嚇出一身病才怪呢。”靈官笑道:“你以為人家是你,才針尖大個心?人家經的多了。六0年,死人一堆一堆的,也過來了。還怕個啥呀?”

  可是不管靈官咋勸,憨頭還是灰了臉,忽而冒出“天的爺爺”,忽而“乖乖,三四千哩”,囈語個不停。

  6

  聽了靈官的話,爹半晌不語,媽牙縫裏一個勁抽氣。憨頭望望爹,望望媽,又垂下頭,仿佛幹了啥見不得人的事。靈官強調說:“一動手術就好。那又不是個大手術,不要緊。”老順使勁抽煙,又盡量抑著口裏發出啪啪聲。媽解釋似的說:“我們倒不在乎花錢。有人就有錢。”靈官知道極力表白不在乎正好說明了她的在乎。憨頭似乎也明白這一點,頭垂得更低。靈官說:“人沒問題。肝包蟲,一個小病。用手術刀剝了,就好了。”

  老順吹出一個煙蛋,說:“那是個糟害病……我聽說過。剝不淨,又要長的。”靈官媽驚叫一聲:“那不要人的命嗎?”靈官說:“咋會剝不淨?那個東西……隻要不弄破……”憨頭吭哧一陣,說:“算了,我也不動了。大不了一個死,怕啥的?”靈官媽說:“先人,你少說這種話行不行?從一個血泡泡兒,把你養到這麽大,容易嗎?”憨頭紅了臉,吭一陣,說:“要是動不淨的話……真不如死了好。”靈官大聲說:“咋動不淨?那又不是多大的個手術。現在連腦子裏都能動手術,把你個……”憨頭便又垂了頭,不吱聲了。

  老順說:“拆鍋頭砸炕也得生發。老天爺給你劃的道兒,你不過也得過。由得了你?”靈官媽說:“你拆啥砸啥,能賣幾個銅子兒?想想心裏都駭烘烘的。”老順說:“活人還能叫尿憋死……那幾顆餱食又不做主了……世上的人總沒有叫霜殺死。”靈官媽“唉”了一聲,不再說話。但這一聲“唉”卻激得憨頭慌亂地抬起了頭。他飛快地望了一眼媽,又垂下頭。屋裏靜極了,隻有老順吸煙的一係列聲響。

  猛子進了門,見狀,頓時將鮮活的臉呆住。他搗搗靈官,小聲問:“莫非真是癌症?”但他的這一小聲,誰都聽到了。媽的臉色變了,指著猛子,卻說不出話。老順朝猛子呸一聲:“你還有沒有放的屁?啊?”猛子一怔,卻笑了:“我不過問一聲,又沒幹別的啥。要是別人,我還懶得問呢。”靈官推他一把,笑道:“你那個臭嘴……不能有個別的問法……?是肝包蟲……就是肝裏包了蟲子。”“能不能治好?”“當然能,動手術就好。”

  “那顛個啥臉呢?”猛子睜圓眼睛說:“我還以為是……啥病呢。動,不就是了?”靈官媽說:“你說得輕巧,得三四千塊錢呢。”猛子說:“三四千,怕啥?有人就有錢。”老順說:“我知道你是嘴硬P股軟。說話勁大,幹事一點沒溜子。你少說大話。你往實裏說,你能生發著借多少?”猛子道:“你也不要激我……不過,由你說,多少也成。”老順露出了笑:“好,聽你的話,像是有點門道。我的法子是糶那幾顆餱食,糶多少,算多少。不夠的,你借,最少借五百成不……放心,由老子還,多則兩年,少則一年。莊稼下來,就還。成不成?”猛子滿不在乎地說:“沒問題。”

  靈官媽忽然長長歎口氣,說:“兩三年……就算兩三年還清……可猛子靈官媳婦又咋辦?”這一說,老順又灰了臉。猛子說:“我看得很開,大不了打一輩子光棍。把灶爺搬到腿上,走到哪,吃到哪。靈官想的話,給他娶一個得了。”靈官笑道:“我也不想。活成這個樣子,娶個媳婦,有啥意思?”猛子笑道:“得了,得了。我們都不要了,你們還愁啥?”

  憨頭忽然綻出哭聲,很大。雖說他強抑著,仍像牛吼。屋裏人一下悶了。靈官媽一聲比一聲急:“疼得厲害,是不是?靈官,拿去疼片來。拿三片。”憨頭卻哭得更厲害了。

  媽慌得手腳都沒處放了,在屋子裏轉幾圈,又蹲在兒子跟前,朝肋部吹著氣,仿佛那個部位是燙傷。

  “我真沒用。”憨頭哭道,“不如死了好……死了好。”

  靈官媽越加慌張:“你胡說啥?胡說啥?飯能胡吃,話可不能胡說。我們又沒說啥。”

  靈官鼻腔酸了,歎了口氣。

  猛子卻笑道:“我還以為你真疼得受不了呢。嚇我一跳……啥死了好?一個大男人,動不動死呀死的,掉尿水,像啥?真沒出息。”

  老順吼道:“一旁去。你除了賣嘴,還有沒別的本事?”

  猛子縮了脖子,朝靈官擠擠眼睛,悄聲說:“有呀,還有借錢的本事。”

  老順望一眼憨頭,說:“我們又沒說啥。病又不是你故意害的。有病,治就是了。”

  憨頭抹了淚,不再出聲,眼睛茫然望著地麵。時而,喉嚨裏爆一聲嗚咽。

  7

  半夜裏,瑩兒忽然被憨頭的哽咽驚醒了。在很黑的夜裏,憨頭的哽咽像更黑的夜色向瑩兒壓來。她推推憨頭:“是不是疼得厲害?”這一推,反倒把哽咽驚跑了。半晌,才聽憨頭說:“你沒睡?”

  “睡了,又醒了。”瑩兒問:“疼得厲害?我給你取藥?”

  “疼倒是不疼。”憨頭歎口氣,“心裏毛包得很……我真沒用,真恨不得死了。”瑩兒說:“胡說啥?病又由不得人。”憨頭說:“三四千塊錢,猛子的半個媳婦。想想,真不想活了。”瑩兒說:“別胡說。”憨頭說:“真的……再說,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的,你把你的路走好。”瑩兒嗔道:“你再有說的沒有?睡覺。”憨頭說:“我說的是實話。前頭的路黑著哩。萬一……把你的路走好。”瑩兒說:“我可生氣了。說這些幹啥?”憨頭說:“老想……總覺得對不住你。我是個榆木腦袋,不像他……們那樣靈光,真辱沒了你。”瑩兒說:“誰又嫌你來?”

  憨頭歎口氣,半晌,又說:“我說的是……萬一……要是你……到外麵去的話……把藥費……幾千……這個……這個……還上……當然……”瑩兒惱了,一甩被子,說:“你有個完沒完?”憨頭說:“不說了,不說了……心裏亂得很。老想說。想說。當然,本不該說的。”

  瑩兒說:“一個男人,心沒麻雀大。害點小病,天塌似的。還活不活了?人吃五穀生百病。生由它生,受由我們受。總得受。一張嘴,就死呀死呀,沒出息。”憨頭說:“我愁的是錢。家裏緊成這個樣子。”瑩兒說:“有人就有錢。人好了,我們兩個大活人,變驢變馬還債。”憨頭不語。

  吃過早飯,靈官媽便打發瑩兒去她娘家,叫她去請她的父母,來商量憨頭住院的事。兒子住院是大事,不和親家通個聲氣兒,禮節上說不過去。當然,靈官媽心裏希望親家能幫湊一下。不管咋說,憨頭是他們的女婿。女婿半個兒,也該著由他們的擔點責任。

  一進村子,瑩兒就聽說了引弟的事。

  她就覺得天塌了。

  8

  瑩兒剛出門,老順便和老伴商量糶糧籌款的事。老順的意思是,留下一年夠吃的,別的都糶了,估計能糶個一千兩千的。老伴的意思卻是,先生發著借些,差多少,糶多少。她說:“現在糧價這麽低,全糶,太吃虧了。再說,天這個旱法,難見個雨星兒。”老順心裏讚同老伴的話,嘴裏卻唏哩道:“這年月,誰給你借呀?誰都把那麽幾張花紙當成自己的眼睛珠子。”說著,朝猛子喝一聲:“你吹大話如溜四海,鑽炕洞撈不出來。去,借錢去!靈官,也找找你的狐朋狗友。多也成,少也成,饃饃渣攢個鍋盔。那幾顆餱食,能不糶就不糶。萬一明年是個饑荒年,後悔也來不及了。”

  猛子靈官走後,老順便去找孟八爺。孟八爺聽後“乖乖”了一聲,說:“天苕了,真苕了。”老順說:“就是,繩打細處斷。”孟八爺說:“沒多的。剛賣了兩張皮子,花了些,還有四百來塊,都拿去。窮漢幫窮漢。不說啥借不借的。”老順說:“等明年打下糧食……”孟八爺擺擺手,打斷他的話,說:“不說了,不說了。那錢也不是我的,是沙窩給的,我順手撿了來。誰用也成。沒有了,再去撿。有了那麽個天大的銀行,還怕啥?”老順便不說了,心裏卻想著把自己的那個皮褂子給他,冬天進沙窩用得著。

  老順又進了隊長孫大頭家。大頭不在。會蘭子聽了老順的話,喲了一聲,說:“錢倒是有哩,可存了定期,取不出來。”老順說算了算了,就退了出來。又走了幾家,幾十幾十地借了些,算算總共有六百多塊了,才回了家。

  憨頭在莊門上的麥秸垛下蹲著,頭耷拉在兩腿間,形容十分萎靡。老順知道兒子心裏不好受,但也不明說啥,隻說:“乏了,炕上睡去。”憨頭聞聲,用衣袖抹抹眼睛,抬起頭,努出笑來。見了那比哭還難看的笑,老順心一酸,進了莊門。

  靈官從同學處借了二百元錢。猛子沒借到錢。靈官一見猛子灰溜溜的樣子,就知道他沒借到錢,就吐吐舌頭,笑了。猛子知道他笑啥,也笑了。

  “二百也好。”老順接過靈官的錢,又把手伸向猛子。他當然也看出猛子灰溜溜的原因,但他估計沒借夠五百,多少是借了些的。猛子伸伸舌頭,說:“白狗的錢輸了個精光。”老順大怒:“你就知道白狗白狗的。除了白狗,你平時死拉活扯的那些爹爹呢?”“北柱的錢準備交計劃生育罰款。”老順冷笑著擺擺手:“吹大話放白屁比誰都厲害,正點兒上一點球本事沒有。”

  猛子灰溜溜出門,低了頭往外走。靈官趕上,叫了猛子,道:“雙福女人問了沒?”猛子瞪大眼睛,一拍後腦勺:“就是。咋沒想到這娘們?”靈官笑道:“平時盡是她用你。這次你用她一下,還不盡性子幫你?”猛子說:“去去,我和她啥關係都沒有。”靈官擠擠眼睛:“既沒關係,那就算了。”猛子說:“沒關係歸沒關係,張嘴歸張嘴。”一溜煙去了。

  不多時,猛子趾高氣揚進了門,將一疊新嶄嶄的票子扔到老順麵前,一句話不說。老順望一眼猛子,笑了:“還真把牛吹上了。”猛子裝出不冷不熱的樣子,說:“我正點兒上一點球本事沒有。”老順幹笑幾聲,倏地沉了臉:“老子說你幾聲,說錯了?背不住個燙麵條兒的貨。”猛子趕忙笑了。老順也笑了。

  午飯後,隊長孫大頭帶來一百塊錢。他罵了女人幾句,說定期取不出來,別的法兒總能生出來,還說:“不夠的話,言傳。救人的事,馬虎不得。”

  老順算算,總計有一千五百多元,離那個醫生所說的三四千元,還有老大距離。

  9

  第三天早晨,瑩兒爹帶了二百塊錢,同女兒來到親家家。瑩兒爹是個有名的諞爺,人叫“大話”。他一天到晚想幹“大買賣”,但沒見掙來多少錢,反倒將老婆養豬賣豆子的錢給花了個精光。瑩兒媽一提起就罵。大話並不惱,隻顯出大人不見小人過的豁達和對女人頭發長見識短的諒解,一如既往地幹“大買賣”。

  哭引弟哭腫了眼睛的瑩兒求爹別喧引弟的事,她怕公婆受不了,說是等憨頭的病好些了再告訴他們也不遲。大話答應了,大話就安慰老順:“沒啥。親家,誰家不遇事呀?總得活。”老順道:“我也沒往心裏去。病就是人害的。吃五穀生百病。可老婆子心小,一天到晚愁眉苦臉唉聲歎氣的。”大話說:“女人嘛,都一樣,覺得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心疼得了不得。其實,誰不知道疼人呢?可有啥用?要是唉聲歎氣能把兒子病唉掉,也成。要唉不掉,唉個啥意思?”

  靈官媽笑笑:“誰說不是呢?想不唉聲歎氣,可由不得自己。腦裏總亂糟糟的,心裏老灰蒙蒙的,沒亮堂過。心捏成個酸杏蛋兒。當然比不了你們。男人都是大肝花,吃了上頓,不管下頓。”大話說:“大肝花好呀。這年月,不大肝花還能活?光愁,就把人愁死了。”

  說著,大話掏出錢,給了老順,說:“親家,別嫌少。斤裏不添兩裏添,是我們的心意……本該多幫湊些,可最近家裏也遇了個事……”靈官媽說:“瞧你親家說哪裏話。嫌啥少,誰家都是精肚子上勒草腰子……不是說頂住不交罰款了嗎?”大話說:“是別的事……”聽到瑩兒咳嗽,他忙改了口:“……最近有筆大買賣,幹成了,把個幾千算啥呀。”靈官媽知道男親家好說大話,他的話虛多實少,但還是說:“還是你親家有本事……又是啥買賣?”大話說:“鎳。有個人要三百噸鎳。”老順咂了一口煙,說:“又到哪裏弄鎳去?”大話說:“我有個熟人在金昌,管的就是鎳。上回見他,他答應給我。這筆成了,一掙就是幾十萬。把個三四千,算啥?”說著,他壓低聲音,問老順:“要鈾不?”老順問:“不要。我們自己也種菜籽。自己榨油。”大話笑了:“不是那種油。是鈾,造原子彈用的。俄羅斯進口的。一公斤幾十萬。”老順認真望親家許久,發現他不是開玩笑,就說:“那是國家用的。個人沒用。”大話說:“我估計你也沒用。”

  老順用了吃奶的勁,才忍住要破口而出的笑。對這個親家,他真是哭笑不得。每次見麵,他總是玄天冒燎地諞。一次是鋼材,三次是古董,都是大買賣。這次又是鎳和原子彈了,都能掙叫人咋舌的錢。隻好由他去吹,自己抱了煙杆抽煙。

  大話吹了半天,才回到正經事上,說:“肝包蟲不要緊,沒危險。”老順說:“危險倒是沒危險,可票子是硬頭貨。東家借西家湊。借來湊去,還差老大截子。”大話問:“大夫說得多少?”“三四千。”“湊了多少?”“兩千過一些。”大話說:“行了,行了。我知道底細,那錢又不是一次交。先交五百,用完再交。先用著,再慢慢想辦法。病可拖不得。”老順將信將疑:“當真不是一次交?”“當然啊。上回兄弟住院,啥都是我辦的。”老順鬆了口氣:“既然這樣,那就不急了。先住上,再生發。萬一生發不上,還有那幾顆餱食頂當。”

  一個小時後,猛子請來了二舅,商量了住院的有關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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