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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1

  天是越來越旱了。

  太陽開始暴戾起來,放出似有影似無形的白色光柱,烤焦沙海,烤蔫禾苗,烤得人裸露的皮膚盡成黑紅了。吸滿了陽光的沙海更黃了,襯得藍天成了放著藍焰的魔綢。藍焰一下下燃著,舔向地上的萬物。

  正是青苗拔節時。

  天真不長眼睛。

  老順抱怨老天。但除了罵它不長眼之外,再也罵不出什麽。天確實不長眼,稍稍給點雨,就能收成。雖說那點收成終究還是支了這個稅那個費,但總能給人以暫時的安慰。望著滿當當的倉子,誰心裏不樂滋滋的?當然,要不了多久,它依舊會空蕩蕩的,但暫時總能樂一下吧?就像美夢,能做一個,總比沒夢好。雖說夢是空的,可啥終究不是空的呢?成山的金銀,天大的權力,兒女,房屋,田地……眼一閉,哪個不是空的?活著是一場長夢。活著時遇到的一切,都是短夢,比如一年的收成。有夢總比無夢好。好夢總比噩夢好。老順常聽道士念《指路經》,以上的道理他懂。

  老天自然該罵。

  望著毒日頭下懨呆呆的麥苗,老順心疼得直哆嗦。一P股債還指望從土裏刨出還呢。瞎眼的天,殺人哩。他抬頭看看天,歎口氣,對正在地裏拔燕麥的北柱說:“拔啥哩?都快成草了。”北柱說:“明年總得種吧?這燕麥,怪得很。麥子都曬死了,它卻賊溜溜的。”老順說:“當然,像人,越是不學好的糟拐子,活得反倒越旺騷……你說,天苕了,單到老子們澆水時,黃河裏的水卻沒了。嘿,天要殺人,防不住的。”

  孟八爺過來了,問老順:“憨頭幾時動手術?”老順說:“住是住下了。說是先觀察一陣。誰知道幾時動?那些拿手術刀的,不塞幾個,拖不到驢年馬月才怪?好在有靈官同學……算了,不說他了。”孟八爺說:“又不是啥大病,叫靈官一人陪算了。”說著,也是瞅瞅天,再瞅瞅麥子:“咋?北柱。前年,我說的話你忘了?我說現在人心壞了,糟蹋五穀,天會懲治的。咋樣?聽說黃河幹了。誰聽說黃河幹過?”

  “就是。”北柱說,“誰想到黃河會幹?”

  孟八爺說:“就算黃河不幹,有電,就該糟害五穀了?你看,嘿,一進城,下水道上麵條啦,饃饃啦,肉啦,啥沒有?心疼呀。上古時候,天降白麵,麥結雙穗,糧食多得吃不了,就用饃饃擦P股。老天發怒了,下的麵變成雪了,穗兒也少了一個……啥孽都是人自己造的。天造孽,猶可說。人造孽,不可活。天要殺你,啥也防不住。就說有電,就說有水,天還會有其他招兒……民國年間……忘了哪一年了……莊稼好得邪乎。一天,一片黑雲飛來,落到麥地裏。哎呀,盡是螞蚱,鋪天蓋地的。哢嚓哢嚓,一會兒,就把莊稼啃了個精光。你說,天要殺你,啥法兒不成?六零年,啥沒吃過?就差吃屎了……吃屎也沒有。飯也吃不上,哪有屎……可現在,年成一好,就糟害五穀。老天不懲治一下,才算瞎眼了。惜衣的有衣穿,惜飯的有飯吃。不惜,連屎都吃不上,還吃飯?”

  “就是。”老順說,“五八年,你說,那個糟害法,麥子都爛到地裏了,誰管?六零年,嘿,不挨餓才怪呢。”

  孟八爺說:“啥孽都是人自己造的。現在還好哩。過些年,你再看。現在,才是個沒電,還有水哩。過幾年,連水都沒有哩。不信?你看機井,以前打的時候,水都要往井外頭冒了。現在,你看,水頭落了幾十丈。過幾年,誰知道是不是個幹窟窿?難說。”

  北柱“喲”一聲:“八爺,少說這些。人的心都提懸了。糊裏糊塗活就成了。知道得越多,越糟糕。活一天算一天。今日有酒今日醉,管它明日喝涼水。前麵的路黑著哩。誰知道我啥時候死,管那些幹啥?”

  孟八爺冷哼一聲,瞪北柱一眼:“瞭事往遠裏瞭。女人們才往腳麵上瞭。”北柱說:“瞭遠有啥用?這年頭,活都成問題了,瞭遠幹啥?你說,現在哪個不是蠍虎子?哪個不是臭蟲?榨得老子們都成幹骨頭了。還瞭啥?天又這個樣子。你說,還有個啥活頭?還瞭啥哩?不往脖子裏放刀子就算大肝花了。還瞭啥哩?”說著,長歎一聲。

  孟八爺木了臉,也歎口氣,說:“就是。活一天算一天吧。哪天活不下去了,再說。”說著,他弓了腰,捋捋麥葉。麥葉發出幹燥的刷刷聲。

  2

  忽然,傳來一陣爭吵聲。花球媽又和王禿子的女人吵架了。老順估計又是為埂子的事。陳年爛穀子的事了。你說我裁了,我說你裁了。誰都是君子。可尺把寬的埂子成窄棱兒了,澆水都成了問題。老吵架。老順懶得去管那些閑事。孟八爺卻走過去了:“幹啥哩?幹啥哩?沒事了,養養精神,閑拌啥嘴皮子?”

  老順掉過頭,往回走。心裏煩。這些天老煩。許多東西指望從土裏刨呢,可老天偏不和你往一個褲腿裏伸腳。當然煩。看來莊稼是沒指望了。他想,再曬幾天,苗都成幹草了。牛倒是很喜歡的。

  女人們爭吵起來,像母狗。沒有拴住的時候,倒不顯多厲害。一拴上鐵鏈,反倒一撲一張,抖出十足的威風。孟八爺的幹預成了鐵鏈。兩個女人瘋了,把髒話盡情朝對方潑。老順皺皺眉頭,想,這世界瘋了。真瘋了。不像過去。天瘋了,人也瘋了。前些年,窮是窮,可心安穩。現在,沒治了。有權的,都成了餓蚍瘋虱子,都想喝血。沒權的,是一群瓶子裏的毒蜘蛛,你啃我,我咬你,為一塊麩皮大小的利益爭來鬥去。沒意思。

  老順想,是天的瘋影響了人呢?還是人的瘋影響了天?說不準,也許二者都有。老順聽瞎仙唱過:“國有道,遇的是,風調雨順;家有道,出的是,孝子賢孫。”想來這風雨呀啥的,都與人有關。人壞了,天才壞;人怨了,天才怒。古人說的有道理。人太壞,太壞了,離譜兒的事太多了。天自然免不了也要離一點譜兒。

  出了田間,上了土道。因沒了麥苗的綠色,一股焦灼味撲麵而來。旱已滲到空氣裏去了,又往人的血液裏滲。確實,老順已經感到自己體內的那種旱味兒了。老是煩,火藥味兒很濃,遇點火星,就要爆炸。

  魏沒手子騎著大叫驢過來了,蹄聲得得。“老順,知道不?才一畝。”他說。

  “啥一畝?”老順問。

  “隻澆一畝,保口糧。水庫就那點兒水。至多,一家澆上一畝。輪上一輪,再輪。澆不上,也就沒治了。”

  “大頭來了?”老順問。

  “來了,招男人們開會呢……成呀,一畝就一畝。喉嚨紮不住就成。”

  “一畝?還不夠老子們塞牙縫。”

  “你可以吃奶呀?”魏沒手子笑道。

  “啥奶?”

  “你兒媳婦的奶呀。”他夾夾腿,大叫驢揚蹄跑了起來。

  “你還是吃叫驢奶去吧。”老順大聲說。

  老順搖搖頭,苦笑了。為啥人總愛拿兒媳婦開玩笑呢?真是的。老人在一塊,互相調笑的,多是關於兒媳婦的,好像老了沒事幹,就愛想兒媳婦似的。不知別人是不是這樣,他沒有。真沒有。一來,他眼裏的兒媳婦和女兒差不多。二來嘛,背了。不想那事兒了。真背了。腦子裏一天亂糟糟的,身子總是忙忙顛顛。心早讓一些亂七糟八的事填滿了,幾乎沒放那事兒的空閑地方了。老順知道水庫裏的水澆不了多少地,但還是添了新的希望。不管咋說,救一畝,是一畝。吃不上饅頭,能吃幾顆炒麥子也成。沒法子。他想,是老天這樣摳搜,人是沒法子的。

  3

  隊長大頭家擠滿了人。亂嚷嚷的,像吵架。大頭的聲音很大:“你有本事,你嚷去。老子沒那個本事。”白狗的聲音也很大:“喲,以前回回澆末溝水。這回要是再末溝,老子羔子皮換他個老羊皮。那麽一絲絲水,你偷一些,我偷一些,淌到地裏沒有尿粗,能澆個啥?”“就是。”王禿子應和道,“一樣掏八十塊水費,為啥別的村能澆頭溝,老子們不能?”

  嚷嚷聲沸水一樣滾。

  “有本事,到水管所嚷去!”大頭叫:“我跟前嚷啥哩?老實說,老子的這個帽子戴得急急兒了。誰當誰當去,老子不幹了。”“喲,才擱挑子。早幹啥來?”北柱說。

  “就是。這會兒,娃娃頭都出了水門了,你接生的老娘婆往哪裏跑?”毛旦說。

  大頭呸一聲:“說得輕巧。你以為孫子好當?老是求爺爺告奶奶,可又頂個屁用?世道變了,誰是講理的?人家認的是啥?知道不?人家南溝隔三間五就燒香,雞啦,羊啦,票老爺了。我們給了啥?一收點這個那個,還說老子如何如何。一群抱著尻子親嘴吸不出屁來的小氣鬼,想澆頭溝水,寡婦子夢球去吧。”

  “喲。”北柱說:“老子們倒成了寡婦了?不信水管站的這些驢攆的長得不是肉心,眼睜睜叫老子們的莊稼曬成幹草?”

  大頭冷笑道:“就你的是莊稼,別人的難道是草苗了?就你長著吃飯的嘴,別人難道是喝風的窟窿了?有頭溝,就有末溝。你咋吱吱,人家也這麽個排法。有本事,告去!”

  “對。告!不信沒個天理。”毛旦咋呼道。

  “告個啥?”大頭說,“人家犯了啥法?人家又沒給老天爺打電話叫少下些雨,人家又沒把水庫裏的水喝幹。你告啥哩?”

  “就是。”老順接口道,“末溝就末溝吧。人家把水放足也成。弄不好,得罪了人家,他再給你個黑饃饃蓋天窗,更倒黴。天這麽旱,溝都裂了口。你知道溝裏的損耗多少?就是少放個幾十方,你還不是啞巴子挨球?”

  “法子又不是沒有。”大頭說,“該花的還得花。天這個旱法,又沒電。眼睜睜隻能靠水庫的那點水救命了。你多些,我就少些。明擺著的,你不花錢,吃虧的是你。”

  “又要大吃大喝呀?”王禿子歎道。

  大頭說:“請!不能含糊。多請一次,少請一次,早一點,晚一點,明擺著不一樣。”

  “就是。”老順說,“隻要人家買你的賬……一口人得出幾毛?”

  “幾毛?”大頭哈哈笑了,“喲,你以為人家是你的小姨子呀?多少給幾個,就撲到你懷裏了。千兒八百的,還不夠人家塞牙縫。”人們都“喲”一聲。屋裏響起一陣牙縫裏抽氣的唏哩聲。

  大頭說:“要打點,就得打點上個事。不能錢化了,再落上個鬼日鼠。少了不成。一口人先出五塊活動費。交麥子也成。不交的,不叫澆水。醜話說到頭裏。先小人,後君子。有啥話,當麵鼓對麵鑼地說。不要當麵好好好,背後說三道四,說我大頭如如何何。老子可不背黑鍋。”

  4

  散會後,老順出了大頭家。心很沉。路上遇了幾個老頑童,也懶得說笑。溏土很多,但老順眼裏心裏無它。不多時,褲腿便成白色了。空氣裏的焦味兒很濃。老順聞得見,心便愈沉了,像胸腔裏懸了個石頭,呼吸也促多了。

  一個人在淒厲號叫。老順聽出是五子。

  五子瘋得更凶了。沒有桎梏的時候,他會撲向任何一個女人,扯下她的褲子,咬破她的嘴唇。

  老順進了瘸五爺家。

  五子的手腕已被鐵鏈子磨得血淋淋的了。他的身子骨仍很結實,臉上有種異樣的紅。這紅使他產生了一種公牛的神韻。他的叫聲也像公牛。

  瘸五爺蹲在屋簷下的陰蔭裏抽煙,對兒子的叫聲無動於衷。見老順來了,沒言語,身子往旁邊挪挪。老順就蹲在台沿上。“又收錢哩。”老順說。

  瘸五爺不搭言,嘴對煙嘴,凝住不吸。許久,吸了一口,沒一點煙,牙縫卻仍是下意識唏哩。

  “活不成了。”又吸了一口無煙的煙鍋,瘸五爺說。

  “就是。”老順應。

  一陣沉默,連唏哩聲也沒了。冷不防,五子號叫一聲,仍是那兩個叫人聽來瘮怪怪的字。

  “瞧。”瘸五爺瞥一眼五子,“沒治了。”

  “這種病,娶個媳婦,也許就好了。”

  “誰給哩?”瘸五爺木木地說,“你說,誰敢把姑娘往這窮坑裏塞?”

  老順歎口氣。

  瘸五爺裝了一鍋煙,燃了火機,手抖著。火苗兒在煙鍋旁搖擺,好一陣才進了煙鍋。瘸五爺很促地咂幾口,噴出陣陣煙。望一眼廚房裏忙活的老伴,說:“不能再這樣了。”語氣很低。

  “走,找個僻靜處喧。”瘸五爺站了起來。

  二人出了莊門。門前有塊地。地裏有個沙丘。這是被植物降服後不再移動的死沙丘,上麵長滿了梭梭和黃毛柴籽。瘸五爺一P股坐在沙上,說:“想了好長時間了,總下不了手。可沒法子。一家人活不出人。村子裏也路斷人稀的。你想,這個禍害。”

  老順不解他說的意思,說:“就是。”忽然,他覺出了什麽,又問:“下啥手?”

  “你想……這個……”瘸五爺不望老順,用煙鍋一下下在沙丘上劃,卻不再往下說。老順一把奪過煙鍋,心疼地用手捋捋。

  瘸五爺木了臉。風吹著他亂糟糟的頭發,頭發裏多的是塵土麥秸之類。“這些年,可真苦了他。”老順想。

  “直說了吧。”瘸五爺的聲音突地大了,過去他很少那樣大聲的說話,“那個禍害,不能留了。再留,真……嘿——”

  老順明白了。“你想幹啥?”他很吃驚。

  幹啥?沒治了。明擺著沒治了。把人也糟害夠了。你想,砸人家玻璃,點人家草垛,追女人……啥沒幹過……再不整治,真無臉見人了。

  “咋整治?”

  “‘做’了他。”瘸五爺眯了眼睛。

  “啥?虧你是個爹,虧你是個人,虧你想出這個法子。羞先人咧。你又不是挖雞溏屎的,咋能想起這?”

  “不這樣又能咋樣?你說,能咋樣?錢花了個路,可病,瞧……有啥法子?啥盼頭也沒了。隻怪他投錯胎了,投到這個窮坑裏。”

  “可……不管咋說,是你的骨肉。你就這麽一個兒子,香火還靠他往下續呢。”

  瘸五爺苦笑道:“還管啥香火?這個禍害,給村裏人添了多少麻煩。總得幹活吧?總得吃飯吧?總不能整天看管他吧?不小心,叫他跑出去。誰知道會幹出啥事兒呢?病到這個份兒上,聽說殺了人,也不負責。除了……那個,再有啥法兒?”

  老順皺眉想了許久,說:“不成。你不要胡想……由天斷吧。”

  “天?嘿嘿。”瘸五爺嘴裏發出笑聲,眼裏卻流下兩行濁淚,“天是啥?你說,天是啥?我一輩子動不動就天呀天的,可總沒見他開過眼。誰知道有沒個天?要有個天,為啥……為啥……受苦的盡是我們這些平頭麵姓?由它斷?它會斷個啥?”

  望著瘸五爺臉上的淚,老順的心一下下抽動。

  “再說,你說,村裏人苦不?夠苦了。能受的受了,不能受的也受了。再叫受我這瘋爹爹的罪,我還有啥良心?”頓了頓,瘸五爺又說:“‘做’了他,咋也行?蹲班房子,吃鐵大豆都成。死也叫人死個安穩。現在,老叫人覺得對不起這個,對不起那個。”

  老順從瘸五爺手裏要過煙鍋,撚撚煙嘴,裝了煙,吧嗒吧嗒抽了幾口,擰眉,許久不動。

  5

  老順一進家門,就悶悶地盤坐到炕沿上,回味自己和瘸五爺的談話,覺得脊背上涼颼颼的。“人命關天哩。”他想:“雖說確實沒啥法子了,可人命關天哩。”他打定主意,再見了瘸五爺還是勸他“由天斷吧”,雖說他自己也開始對“天”不信任了,但還是勸他由“天”斷吧。

  腦中緊接著又被火燒眉毛的那些收款占滿了。按隊長的算法,老順一家共得出二十元。對他來說,這不是個小數字。天知道隨後而來的又是什麽費。糧不能糶。天這個旱法,再不下雨,收成都成問題了。再有個啥路數?豬還小。還有那棵大樹,魏沒手子問過幾次,可老順總舍不得賣,他想留下自己用。人上五十,夜夜防死。總不能苦到後來連四塊棺板也留不下吧?他舍不得賣。那樹做棺木當然是好材料。雖說是白楊,可他覺得是好材料。他見過賣的那些棺木,薄,小,鬼頭鼠腦的。他要自己做,板要厚些,大方些。摳搜吝嗇一輩子了,在這個事上他不打算再摳搜。反正,樹,他打定主意不賣。

  忽然,耳旁響起一聲嗬斥。一看是老伴。這是常有的事。近來,老伴總在犯神經,動不動就學那個當陽橋上的張飛。老順不和她一般計較。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沒啥。嗓門裏又沒個鎖喉的節,叫幾聲由她叫去。但老順不知自己又在哪件事上碰了老伴的神經。往常,她的獅吼總是有理由的,比如,腳臭,睡懶覺等等。

  “染成個啥了?你瞧,這回髒了你洗。”老伴指著他的褲子上的溏土。

  “噢,我還以為是啥呢?”老順寬容地笑笑,伸手在自己的褲腿上撲打幾下。一股纖塵撲向空中。

  “門上去!門上去!灰落到家什上了。”老伴擰著眉頭,仿佛老順是一堆很臭的東西。

  老順又用力拍了幾下。他發現老伴瞪起了眼,知道又一場風暴該爆發了,便趕緊轉移話題:“隊裏又要錢哩。”

  老伴一聽,馬上像雞抖翎毛一樣把方才的所有表情都抖了個幹淨:“啥?又是啥錢?你嚇啥人哩?”

  “誰嚇人?給水老虎進貢呢。”

  老伴的臉色馬上轉陰了。“咋辦?還有個完沒完?咋辦?”她不停地念叨著。

  “反正,那幾顆餱食動不成。天這個樣。誰知道明年的養命食還有沒個著落?”

  老伴皺著眉頭唉了半天,也沒唉出個法兒來。

  後晌,猛子回來了。人還沒進門,就扯了一路聲音:“你說這世道,活叼活搶哩。你想,要買路錢哩。”

  “誰?”

  “再能是誰?還修了房子,大蓋帽把守,過一回四塊,乖乖,四塊。四塊票老爺。”

  “不過就是了。”

  “不過?人家把舊路挖斷了,說是修。隻有走武南的那個新路,說是高速公路,用了三天,就全翻漿了,車陷進去出不來……屁,啥路。你猜牌子上寫的啥?‘貸款修路,收費還貸’。上回收了多少?一輛車幾十塊,大車還按噸位收,國家幹部還扣了工資,說是集資修路。老師們更是一提就氣得要命。錢呢?那些錢到哪裏去了?咋又成貸款修路了……就算貸款,咋修這麽個破路?一走,就翻漿,而且到處翻漿。錢叫人貪汙了,肯定。不貪汙才怪呢?這夥牲口,都是蜇驢蜂。一咬一口血……唉,不對,咋是蜇驢蜂呢……我們不就是驢了嗎……應該叫咬屄虱……也不對……應該叫臭蟲……對,叫臭蟲。”

  “行了,行了。”老順皺著眉頭晃著手,“瘋都聒犯了。你少說些成不成?人家天生就是咬人的。你天生就是叫人咬的。咋呼啥哩?你把你的三寸喉嚨務息好就成了,管人家幹啥……白狗給了你錢沒?”

  “給個屁!現在手稠,到處是三輪子,瘋螞蟻一樣。收了三天,才收了幾袋豆子,還花了八塊錢……還沒處理呢,說好一天給我十塊。我估摸,也就是說個話。明擺著的,人家連柴油錢都攪不住,我咋好意思向他伸手?”

  “行了,爹爹。”老順擺擺手,臉上顯出非常厭惡的表情,“老子的一句話,就引你拉了一大攤。掙不上個錢,就不要跟上鬼混了。你給老子拔燕麥去。”

  “麥子都快曬成草了。拔啥?”

  “啥?不拔,落到地裏。明年你吃啥?喝風哩?”

  猛子的臉紅了,低聲嘟囔:“朝我撒啥氣?人家跑了一天,氣都沒喘勻。”

  “成了功了?是不是?!你跑了個啥?說!還不是滑驢的尿多。蹲在屋裏怕幹活,才溜出去的。你還成了功了?!”老順越說越動氣,唾沫星子亂迸。

  老伴說:“少說兩句成不成?爺父兩個又不是鬥雞轉生的,一見麵就眼飛紮毛的。省下力氣幹活去。”老順罵道:“你個老妖少稀泥墁光牆。你的這幾個爹爹,隻有吃飯的肚子,哪有想事的心?牆頭高了,肩膀上還扣著個盛糠的升子,一點腦子不動。人家喝你的血,你總得多少生發幾個叫人家喝呀?總不能光敲老子的骨頭。”說著,惡狠狠瞪猛子一眼。

  猛子不服氣地梗梗脖子:“咋?我咋沒生發?我跟上三輪子又不是去看西湖景兒的。你再叫我咋生發?跟上黑包工頭子隻能混個肚兒圓,苦上一年見不上個錢渣兒?再叫我咋生發?你叫我偷哩?搶哩?”

  老順惡狠狠瞪猛子。猛子回瞪了老順一眼。老順心裏的氣激蕩著胸膛……沒活頭了。他想,真沒活頭了。“無義種。”他罵。他想撈個棒子像捶驢一樣捶他一頓。但知道,棒子一掄,就會叫猛子一把奪過,踏成兩截……老了,使不動威風了。他產生了英雄暮年的悲哀,但很快被激蕩在胸中的鬱悶情緒淹沒了。他很想用腦袋使勁撞那堵牆,撞出血,撞出腦漿。但他隻是用拳頭砸腦袋,一下一下,使勁地砸,砸得腦中嗡嗡嗡直冒火星。

  6

  從城裏回家的靈官一進門,就發現氣氛不同往常。父親黑著臉。猛子也黑著臉。靈官不敢發問。一問,肯定便成導火索了,便撈撈猛子,示意他出去。

  正要出門,聽得老順吼:“哪裏去?挖上!你給老子糶去。”

  “糶啥?”靈官不解。

  “除了那幾顆餱食,還有啥?老子的幹骨頭,人家又不要!”

  靈官吐吐舌頭,拽猛子進了旮旯。猛子氣哼哼說:“我成了出氣筒了。”靈官說:“就叫他出幾下。不在你我的身上出,還往哪兒出呢?也難怪,忽而這個事,忽而那個事,夠煩人的。又收錢嗎?”猛子說:“收啥收啥,又不是老子叫收的。對不對?誰收,你到誰跟前撒氣去。師公子不吃牛肉在鼓上出氣。我是缽盂兒,由了他的性子敲?”靈官說:“忍幾下不就得了?罵又不疼,由他罵幾句。”猛子說:“打倒不怕。想打了你打幾下。罵,我受不住。一個大男人,碎嘴婆一樣嘮叨,頭都聒麻了。”靈官說:“人老了,都這樣。”

  靈官找個袋子,猛子拿個破臉盆進了倉子,一盆盆往袋裏裝糧食。一股股塵土從袋中撲出,彌漫了整個屋子。靈官皺眉頭,聳鼻頭,把頭扭向一旁。猛子則使氣似的,大手大腳動作,撒出了不少麥子。

  裝滿一袋,正裝另一袋時,老順進了屋子。一進門,他就惡狠狠叫:“裝那麽多幹啥?敗家子。你想糶光呀?糶光了吃屎去?”

  靈官嘟囔道:“你又沒說糶多少?”

  “能糶個二十塊就成了。剩下的還要養命哩。”他氣呼呼說。忽然,他發現了撒在地上的麥子,直了眼,又氣急敗壞了:“你們兩個爹爹能這樣糟害五穀?這個家敗不了,你們心不甘?”

  “行了,行了。”靈官說,“又沒有撒到別處,還在屋裏。掃堆了,喂雞。”

  “說得輕巧。”老順狠嘟嘟說,“聽你的口音,好像存下了幾十石糧似的。”

  “存不下幾十石糧就不活了?”靈官低聲說。猛子則黑了臉,跳下倉子往外走。靈官取過麻繩,紮了袋口。老順用手撥開靈官,解了繩子,蹲下身,吭哧幾聲,把袋子抱上倉子。麥子又嘩嘩地進了倉。約摸剩下半袋時,老順取下,掂掂,取了秤,稱了稱,往袋中又抓了幾把糧食。等秤頭高挑起時,他才紮了袋子,自語似的說道:“行了,糶五十斤就成了。不掐球算命不成咧。這天年,不養人哩……怪不怪,誰聽過黃河幹了呢?怪事。”語氣平緩了許多,仿佛剛才沒罵過人似的。

  靈官明白父親的這幾句自語是他向兒子表示和解的信號。每次吵嘴之後,都這樣。他從不認錯,從不道歉。他認錯的方式就是自言自語些不痛不癢的話。要是他長時間不這樣,那就是他認為對方錯了,或是對方傷了他的心。

  靈官不聲不響提了糧袋往外走,叫了猛子一聲,免得他再和老子強嘴。

  猛子狠嘟嘟說:“不去!丟人哩。糶那麽幾顆,明擺著告訴人,家裏窮得連幾十塊也出不起了。”老順的聲音從旮旯出來了:“啥?嫌丟人?你去生發呀。誰都以為我養了幾個有本事的爹爹。啥本事?除了嘴勁大,還有啥本事?”靈官說:“又來了。行了,你們不去,我去。我不信能丟個啥人。”猛子低聲嘟噥:“咋不丟人?你見誰家糶糧幾升幾升地糶,最少也是一袋子。”不留神老順已到他身邊:“啥?少?老子還嫌多呢。你嫌少,去,裝上一架子車,糶去。威風是威風,可你吃屁?總不能拔了屌毛栽胡子。隻顧威風,不管疼痛。”語氣卻明顯和緩了許多。

  猛子聽出了父親語氣中的和緩,拽拽正往自行車上搬糧袋的靈官,說:“算了。我先去生發一下。生發不上,再糶。”就出去了。老順笑了,說:“就是,牆頭高了,心上也該擔點事了。”蹲在台沿上,掏出煙鍋吧嗒。

  好大會子,猛子才回來,一臉沮喪。靈官知道沒借上錢。果然,他很生氣地罵白狗不義氣。老順的臉又陰了,但啥話也沒說,隻是狠勁地吧嗒煙鍋。靈官說:“算了,人家也用錢呢。”就捎了袋子,出門。

  鄉上麵粉廠裏擠滿了人。這兒的糧價比糧站高一分錢,人們便都上這兒來了。人們嘻嘻哈哈打著招呼,罵著對方,語氣輕鬆而愉快。責任田後,人們的交往少了,難得一遇,碰上了,免不了說幾句風涼話。老的,調笑些與兒媳婦的玩笑;少的,問幾句“一夜幾次”之類。末了,誰都齊齊看天,罵這鬼天爺不長眼。

  賣了糧回家,靈官把錢遞給父親。老順接了,忙顛顛朝隊長大頭家走去。猛子聳聳鼻頭,說:“瞧見沒?每次收錢,總要罵個雞飛狗上牆。可交起來,積極得很。”靈官道:“涼州人哪個不這樣呢?嘴硬尻子鬆。也難怪。天這個征候,再沒水,可真曬成牛草咧。”

  隊長大頭蹲在炕頭上,呼嚕呼嚕喝山藥米拌麵,見老順進來,舉舉碗,吼一聲:“端飯來!”老順忙擺手:“不咧不咧。吃了,剛吃過。”會蘭子端一碗飯進來,硬往老順手裏塞:“吃些,少吃些。過一門,吃一盆。”老順笑道:“我又不是驢肚子馬板腸。”接了碗,蹲在地上,唏裏呼嚕喝起來。老順最愛吃這飯,糊糊的,軟軟的,口感極好。

  老順很快喝完拌湯,擋回了會蘭子的手,擱了碗,抹抹嘴,說:“啥都得那幾顆餱食。這日子,越過越沒滋味了。”大頭說,“要啥滋味?人是混世蟲。混個啥樣,就算啥樣。”說著,他把碗朝炕上一旋。那碗旋向炕沿。大頭穩了碗,歎口氣。

  “算了。先別交吧。”大頭說:“又變了。水管站說了,供水可以,但有兩不供:一是拖欠下水費的不供,哪怕村裏有一個人拖欠,也不成;二嘛,水費又漲了。一畝地長十塊,一口人五十。得補上,說是市上說的,一次交清。交不清,不供水。”

  “嗡——”老順覺得頭突地大了,眼前一陣黑。一人五十,乖乖,他家得三百。天的爺爺,要命哩。真紮喉嚨哩。他覺得嘴裏發幹,小舌子成了幹皮,貼在喉裏很難受。“真要命哩。”他說。

  “我問了,”大頭說,“真是上頭定的。鄉上做了決定,叫信用社給貸款。沒錢的,交多少,就貸多少。隻辦個手續,錢直接交鄉上。秋後上了糧,糧站不付款,到信用社領,順便扣貸款。”

  “趁火打劫。”老順說,“確實趁火打劫。老子們都站到井裏要馬勺。他們還要這樣。能叫人活嗎?這世道。”他說不下去了,嘿一聲,垂了頭,一語不發,眉頭擰成個結。

  “還沒顧上傳達呢,向他們。一說,又不知咋個鬧法?這年月,這隊長沒啥當頭,是人的跑腿娃子,催糧,計劃生育……哪個不叫老子脫層皮?還得當受氣筒子。上頭一收費,都朝我齜牙。好像老子往自己腰裏揣。媽的,我又不是吃舍飯的,憑啥受這氣?明年,八抬大轎抬,老子也不當。”大頭鼻腔裏冷哼兩聲。

  老順撇撇嘴:“這話你說了不下百遍了。年年說不當,年年又當了。大小是個頭啊。寧為雞頭,不做牛後。不說別的,隊上一有個來人去客,哪回你不喝個紅頭黛臉?還不是喝老子們的血。老子想喝尿,誰給?”

  “狗屁。”大頭笑了,“站著說話腰不疼。你以為我吃那點喝那點心裏舒服呀?陪上那些狼老鴰吃一頓,哪個不罵?心裏疙裏疙瘩的。我怕得噎食病呢。你以為我願意叫人在背後指戳?舌頭底下壓死人哩。扔了這個狗屁帽子,喝米湯滾水,我心裏舒服。”

  “行了行了。吃的吃了,喝的喝了,話還叫你說了。”老順緩和了語氣,說:“不過,沒你這種人,也不成。方方麵麵得有個人攛趕。電影上不是也有你這種人嗎?給鬼子辦事,也給中國人辦事,叫什麽來……啥……會長的。”

  大頭哈哈笑了,“好個老賊。你把我比成維持會長了。那政府又成啥了?啊?”

  老順也嗬嗬笑了,忽地又想起漲了水費的事,心頓時暗了,像壓了塊石頭,一絲兒笑也發不出來了。“真活不成了。”他想。

  大頭也沉了臉,半晌,說:“我也正愁呢。一傳達,誰都朝我齜牙。好像我和他們過不去似的。”

  “你說,這世道。為啥天也和老百姓作對呢?啊?為啥不下幾點雨。老子們不買他的水,他能漲價?現在,喉嚨在人家手裏捏著哩。人家擺弄你,你有啥法?”

  大頭看一眼老順,冷笑道:“你還做夢哩。人家想榨你苛你,還管啥天下不下雨?這次,不過找了個水理由。就算天下雨,你以為就沒理由了?狼要想吃小羊,總能找到借口的。這幾年還少嗎?忽而叫你買節能變壓器,忽而這個費,忽而齜那個稅的……沒這個理由,就有那個理由,人家總能找出的。”

  “農民真沒當頭。”老順搖頭歎氣。

  “這年月,誰都一樣。城裏人還不如我們呢。下崗的不說了,連個肚子都混不飽。就說那些幹部,忽而叫你說修城門樓子,忽而又集資修高速公路,忽而幹這個,忽而幹那個,都要錢。可哪次不是喂你個抓屁呢?聽說那個高速公路,才幾公裏,花了幾千萬,乖乖,房子大一疙瘩錢,修了個啥?車一走,陷下去了,咕咚咕咚往外冒泥水。錢呢?那麽多錢上哪兒去了?都一樣。狼可不管你是瘦羊還是肥羊,都吃。”

  正說著,北柱和白狗進了門。北柱把手中的票子抖得脆響:“得,叫他們吃藥去吧。”大頭朝老順擠擠眼。老順歎口氣:“羞你的先人去吧。人家還稀罕那點錢?人家一要,就是百打百的。又漲水費咧。”北柱瞪大眼睛:“多少?”“五十。一口人五十哩。”北柱聲音突地大了:“大頭,真的?”大頭苦笑道:“當然是真的。”

  北柱怔了半晌,望望白狗,望望老順,又望大頭。忽地,他將那幾張票子往地上一扔:“日他媽,都成餓蚍瘋虱子了。完了,這世道沒救了。”白狗罵道:“被窩裏的貓兒,咬的被窩裏的球。有本事榨外國人去。欺負老百姓幹啥?”

  三人齊齊歎口氣。北柱皺眉道:“隻差賣血了。再是沒治了。二三百個票老爺,刮了肉也湊不夠。”大頭說:“給貸款呢。上了糧再扣。”

  北柱鬆口氣,但很快又發怒了:“貸?利息那個高法。不交!要命有一條。”

  大頭冷笑道:“不交?隊裏有一個人不交,人家就不放一滴水。不管咋說,人家是石頭,你是個草苗。人家總能把你壓住。還由了你?”

  白狗跺著腳吼一聲:“反了!反了!”

  大頭冷笑道:“反個屌。不反,你還有三寸氣在,一反,送你顆鐵大豆完事。你能反過原子彈?認命吧。”

  “認命……命……”老順囁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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