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遠玲
我那段死亡的愛情、死亡的婚姻,伴著知青歲月的結束,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
雖然它像瀟瀟秋雨中朦朦朧朧大霧繚繞的華鎣山,讓人看不清它的真麵目,但那些經過的人和事,尖刀般刻骨銘心,又像大霧慢慢散去後的山景,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本來早已結痂的靈魂的傷疤,誰又會不顧心痛去撕開它!為了警醒兒孫後代,就讓我去揭痂,盡管心會流血。
我的前夫劉長珂是鄰水縣人。
鄰水縣位於華鎣山南段,縣內“三山兩槽”地形縱向由北蜿蜒向南。中山上有個九峰公社,他家就在山上中心大隊四方井生產隊。
過去,他父親劉天模是有名的華鎣山遊擊隊的老交通,他的家,自然就是聯絡站了。真具有點傳奇色彩。
別人說劉家風水好,一連生了七個兒,一個女也沒生。解放後,從父親到兒子,個個都是共產黨員。
大哥劉長建,參加誌願軍抗美援朝,轉業後人民大學畢業,達縣農科所所長。
二哥劉長維,參加過西藏剿匪,武漢飛行大隊飛行員,九峰公社黨委書記。
三哥,鄰水縣委幹部。
四哥,參軍轉業回鄰水,鄰水縣財政局局長。
五哥,西南政法大學畢業生,省公安廳、達縣公安局幹部。
老六劉長珂,初中生,公社信用社主任,金融係統革命接班人。
老七劉長舉,在部隊當兵。
他的家在當地是一個赫赫有名的革命家庭。
我的家庭成分是偽軍官,算“黑五類”。父母都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知識分子,媽媽是醫生,爸爸以前是國民黨軍隊的文職官員,懂三國文字,新中國成立後是重慶建設兵工廠的工程師。
文化大革命,我家自然遭到厄運,家被抄過三次。爸爸過去身著舊軍裝的照片,甚至還有撤退到台灣的飛機票都被抄了出來。爸爸被隔離反省,最後被開除了公職。
1964年初中畢業時,像我這種家庭出身的人,不管你在校是多麽優秀,肯定落榜……命定是上山下鄉的對象。我畢業後便上山下鄉到了九峰公社林場。
林場離公社很近,隻有幾分鍾的路程。去了沒多久,公社小街上的人和知青都熟識了。
林場幾年嘻嘻哈哈的生活很快就過去了,轉眼就到了1968年底,“社辦場”砸爛了,老知青也就地落戶了。
和劉長珂早些時候就相識,要說有交往那是撤場插隊這段時間開始的。
他當時是九峰公社信用社的主任,黨員,23歲。相貌平平,個頭也不魁偉,但還是清清秀秀的。
他二哥劉長維時任公社書記,縣裏區裏親屬關係也多。他自然而然成了革命接班人,年輕輕一個初中生進信用社沒多久就當了主任。
我是上山下鄉知識青年,不管家庭成分有多壞,總還有頂革命的帽子頂在頭上,說是受法律保護的。
從這時起,我便開始了我和貧下中農相結合的生命之旅。
落戶選隊的事全靠劉長珂的二哥,是他親自給我安排的,我和同場知青李開蓉插到了街上那個隊。
當時的情景我還記憶猶新。
劉書記對落難中的老知青十分關心,特別是對我可以說愛護備至。那天在街上遇見他,隻見他向我走來。
“王遠玲,我看你和李開容最好在公社街上那個隊落戶。”書記口氣親切態度隨和地對我說。“你不能幹,但家庭條件好;李開容能幹,但她家庭困難。你們倆在一起好互相照應。”
“哎呀!我就是做不來事,你是啷個曉得的噻?”我一串串哈哈笑。
“在林場你是出了名的,我又啷個不曉得!你看嘛,糧站、郵局、供銷社哪都隔得近,生活方便些嘛!”
書記的關懷,讓我很受感動。
我想:街上那個隊雖然工分價值比起最好的隊來並不算高,隻能算中等,但我又不圖那個,我圖的就是個方便。還把開容姐安排在一家,算是和我心想一樣了。
我鄭重其事地望著劉書記說道:“劉書記,真的喲!是不是就這樣定了?”
“當然一切要看你自己了,我隻是給你建議了。”
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在書記的關懷下選隊的事一槌定音,別人想都想不到,我卻得來全不費工夫。
我和李開容在街上生產隊落了戶。房子是生產隊新建的,必需的家具和鍋碗瓢盆一應俱全,外加豬圈、糞氹,一樣都不少。
新屋離公社也隻一步之遙,就在公社後麵的小土坡上。
我膽子特別小,怕黑夜,怕毛毛蟲,春雷一響,我從夢中驚醒,趕忙把開容姐抱得梆緊,嘴裏直叫“開容姐,開容姐”。
李開容其實和我是同學,並大不了我幾天,因為家庭困難,也就沒我那樣嬌貴罷了,總是處處讓著我,嗬護著我,真像大姐姐一樣。
那年冬天,公社成立宣傳隊,主力當然是知青了。劉長珂喜歡吹笛子,也鑽到宣傳隊裏來了,和大家混得很熟。
我在學校讀書時就會唱會跳,還能編,在學校匯演時還得過獎,在公社宣傳隊絕對是主力。
劉長珂不是那種能言善辯的人,言語不多,但他會獻殷勤,節目排晚了,時不時還送我回家。
我早就知道開容姐喜歡劉長珂,在家來來去去也很自然。劉長珂土生土長,手腳也勤快,到家來總是幫著忙前忙後的,倒也處得很融洽。
時日一長,小街上哪個不知,誰個不曉,說劉長珂在和王遠玲耍朋友。隻有我一個人還蒙在鼓裏,原以為劉長珂追求的是開容姐,哪曉得自己早已卷入了蓄謀已久的愛情旋渦。
縣裏搞文藝匯演,劉長珂鞍前馬後不離左右,把我們吃飯住宿都安排在縣人民銀行。
有次吃飯時,劉長珂一親戚陪桌,席間他突然玩笑似地對我說:“我看你們倆還有點緣分,硬是天生的一對,地作的一雙,各方麵都配得齊。”
過後我問劉長珂這是何人,劉長珂道:“他,是行長。”
有了行長的話探路,劉長珂的膽子也大了。一日,他找了個機會,便單刀直入。
“我們兩個耍朋友嘛,別人都說我倆有緣分!”
“爬喲!哪個跟你耍朋友啊!你不是喜歡開容嗎?啷個又要和我耍?”
“哪個說的我喜歡她!我隻喜歡你!”
“不行,不行,要不得,要不得!”
其實我心裏明白,劉長珂早就在打我的主意,隻是覺得開容姐喜歡他,自己壓根就沒朝這方麵想。
李開容早就清楚劉長珂看上的不是她而是我,她也說不出口,其實心裏很難,就任其自然罷了。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李開容認識了叫蔣三的男朋友後不久就搬出了我們的家。
開容姐一搬走,家裏天天冷鍋冷灶,煙囪沒冒過煙,一天到晚有一頓無一頓的。
反正離公社近,我幹脆到夥食團去搭夥。
這樣一來,那條從公社到我的知青屋隻有幾分鍾路程的小道上,常常看到我和劉長珂的身影。
夜深人靜,那條小路像一條通向黑暗,走向幽冥的曲曲彎彎的羊腸小道。尤其是想到還要穿過墳堆堆,更令膽小如鼠的我毛骨悚然。
一天夜裏,劉長珂打著新裝電池的手電一路嗬護著我回那土坡上的小屋,打開齜牙裂縫的木門,點燃眨眼的煤油燈。一切安排妥帖,他準備返身回公社時,我似乎從夢中墜落回現實,陡然心生害怕,沒有人的陪伴,我孑然一身在這孤獨的土屋裏哪能安睡,禁不住打起了寒顫。我趕忙追出房門用發抖的聲音叫住了劉長珂……
“你一走我就怕,怪頭怪腦地亂想。”
“那啷個辦咧?”他試探著問道。
黑森森的山,迷糊糊的林,時時有犬吠聲聲,農家院落已熄了燈火,唯有公社的屋院裏映射出昏黃的電燈光。
“有我在你還怕啥子嘛!”他話語間順勢牽著了我那纖柔的手。我趕忙抽開了已冰涼的小手,姑娘時的那份敏感與矜持即使在怯懦時也讓我保持著一份清醒。
“就讓我留下來陪著你嘛!”
“不行不行!”我態度很明確,很堅決。
到那時,我們相處已有些日子了。他從來不對我動手動腳,言談舉止也很得體,除了那濃重的鄰水土語腔調,很難讓人看出他是鄉下人出身。
“到公社去找個地方住嘛!”是央求,是撒嬌,似乎都有,我邊急跺著雙腳邊打著哭腔。
對我的要求,他從來都是百依百順的。
吹了燈,鎖了門,我們又向公社走去。一道晃晃悠悠的電光在那山路上搖曳著,比去的時候還慢了許多。
從那晚起,我便和公社婦女主任同床共寢了。後來連被蓋都抱了過去,把公社當做了家。生產隊分的糧,包括玉米紅苕,糧站都給換成了糧票交到公社食堂,除了給錢,我一概不管,啥都有人幫著幹。
後來我才知道這些人都是書記的親戚的親戚、老表的老表。對我無微不至的關懷照料,讓我感到了人間的真情與溫暖。
俗話說日久生情,劉長珂火火的追求和親親戚戚們有意無意精心的照顧,讓我對他們心生感激之情。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對照耀她的豔陽,豈能沒有反應!更何況處於那種環境、那種年齡的姑娘了!
那些天,婦女主任也像大姐姐般按照她的人生經驗給我談起了婚嫁之事。
“不怕你笑話,農村俗話說豇豆要插簪,婦女要靠漢。”
“靠漢靠漢,穿衣吃飯。”
“我們農村人講實際,一個家庭也要工農結合,婦女操持家務,男人在外工作。像劉長珂這樣的家庭,在農村有幾個?要錢有錢,要人有人。”
時至那時,我的的確確還沒認認真真考慮過耍朋友甚至結婚成家的事情。但擺在眼前的路又不得不讓我思前想後,認真考慮起來。久之則食不能甘味,睡不能安寐,著實苦惱了好多天。
我本是爸爸的乖乖女,從小最聽爸爸的話,在哥哥和弟弟三人中間,爸爸也最喜歡我。可是,自從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開始,我便完全改變了對父親的看法。
學校的教育和一年比一年更厲害的階級路線,讓我從社會和學校生活中感受到一個孩子不該也承受不了的政治壓力,始而懷疑起我所崇拜的父親從小對我的人生教導,特別是把落榜歸咎於父親的履曆。
我一氣之下偷出戶口,完全不征求父母的意見上山下鄉去了。
而爸爸卻理解人生,理解社會,更理解女兒。他對我說:
“我一生中走錯了兩步,一是在黃埔最後一期畢業時沒有跟陳伯達等共產黨人一起走,二是要解放時拿到飛機票都沒有到台灣去,不然就不會讓你們跟著我活受罪了。”
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我哪能解讀父親這段充滿哲理的人生感悟!
現實生活的慘烈更激起我對父親的反感,最終讓我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不能再讓自己的子子孫孫永遠都吃家庭成分的虧了。
那個年代,談戀愛是小資產階級情調。在林場時就規定了兩年之內不準談戀愛。
不準結婚,不然就是作風不好,輕則受批判,重則受處分。對羞於啟齒的“愛情”二字從不公開談論,隻能自己去意會了。
對劉長珂的嗬護和他眾多親人們良苦用心的關照,我是心存感激的,但對他的感情並沒有觸電的感覺。
劉長珂見我遲遲沒有明確表示接受他的愛情,便使出了殺手鐧,在我麵前海誓山盟,長跪不起,甚至以跳岩、上吊尋死覓活相威脅,逼著我下決心明確戀愛關係……
我又不是一個怕要挾的女孩,但從他的行動中我體味到了他愛之切、愛之真、愛之深的那一顆鮮活的心和難能可貴的情。
想起自己在農村孤立無助的處境,想起自己由於成分不好所吃的虧受的罪,我的心扉開始向他敞開。
我問他究竟愛我哪一點,他說我樣樣都好,十全十美。
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情人眼裏出西施罷了。
我對他講:“我家庭成分壞得很!會連累你,世世代代都要受影響,子子孫孫都伸不到皮。”
他哈哈大笑起來,滿不在乎的樣子,甚至還有些得意。
“你成分不好沒得關係,我好噻!有我們家的保護你還怕啥子!在九峰,在鄰水沒有走不通的路!”
看到他那得意的模樣我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
我把話題一轉。
“你也該算知青,你也是初中畢業生噻!”
“我算哪門子知青喲,和你比,我是鄉巴佬!”
我知道他羨慕城市生活。他羨慕知青,因為知青是城裏人。
在我看來,他人品不錯,忠厚老實,有文化有知識,家庭也沒得說的。在農村生活,有這樣的人相伴,有這樣的家庭撐著,也就放心了。
於是便答應了帶他到重慶見父母大人。
本該充滿浪漫溫馨的歸途卻變成苦澀酸楚的旅程。
父母,特別是父親沒有接納他這個“乘龍快婿”。在目光炯炯氣宇軒昂的父親麵前,劉長珂低眉頷首,一言不發,問一句答一聲,顯得格外老實。殊不知,有軍人氣概的父親最討厭這種癩蛤蟆式戳一下蹦一下的“悶生”,他說這種人的心思不容易摸透,陰倒幹,缺乏陽剛之氣。
最要命的還是門不當戶不對,“根本配不上我的女兒”,父親一臉不悅地對我說……
俗話說“女朝爹來兒朝娘”,我很有些父親的脾氣。
事情不做則已,要做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即使錯了,也要一錯到底。真有不見棺材不掉淚的強勁。
父親以“一切後果自負”絕情斷義的正告送走了我們。
然而我也沒有因為父母的反對而改變“私定終身”。
我認定了他的人品,又有一個革命家庭,我這輩子可以脫胎換骨了,子子孫孫也不會像我一樣吃成分的虧受成分的罪了,在農村生活也有了一個依靠。
決心已下,即使是堆狗屎,我也吃了;哪怕是火坑,我也跳了,一切都豁出去了……甚至命都可以不要了。
1970年初夏,我和劉長珂在公社扯了結婚證,擇吉日在九峰公社中心大隊四方井生產隊他們劉家,按照農村改革了的新風尚,新娘不坐轎來不哭嫁,也不要那些煩瑣的儀式,隻是辦了酒席,招待親朋好友。就是這麽簡單,劉家也鬧騰了好幾天。在外的哥嫂侄兒侄女能回來的都回來了,七弟在部隊,沒能回來。
叫我最開心的是各位哥嫂把親親的大大小小的侄男侄女喊到麵前認親。
“六娘!”“咧!”奶聲奶氣的叫聲連著脆亮的一串笑哈哈。
“六娘!”
“六娘!”
我在眾親人眼裏像演員一樣漂亮,活像“七仙姑”下了凡。
那脆嘀嘀的叫聲融進濃濃的親情似一片祥雲縈繞在劉家屋院。
好兆頭,我們劉家人丁會更興旺,世世代代會更發達。
公公婆婆看著我這個新進門的媳婦,既喜上眉梢又隱憂心頭。
婆婆笑盈盈地拉著我細皮嫩肉的手心疼地說:“看你這雙嫩生生的手哪裏是做活路的手喲!以後恐怕要難為你了,你屋媽真要是看到怕會心痛得要死的。”
公公一邊用竹片編織著背篼一邊插言:“隻要勤快,農村也一樣的活人,一樣的養家!我們幾十年不就是恁個過來的嘛。”
我急忙表了一個態:“我和長珂說好了,進了門就是一家人,二老放心,吃苦我不怕,隻是不會不為怪,我會慢慢學的。”
公公笑道:“那當然嘍!重活不是你幹的,不會的多問問,我們會教教你。”
劉家大院呈東西走向八間正房一字排開,大娘二娘住東頭,我和公婆住西邊,中間是堂屋。
廚房、柴屋、豬圈各家皆齊備。
門前一大三合土曬壩,屋後是竹林,還有好多棵果母子樹,桃李橘梨橙樣樣齊全……
農村兒大要分家,大娘、二娘自己開夥。我進屋與公婆同住,一鍋吃飯。
我是個要強的人,生活習慣要按城裏的來。洗臉的盆歸洗臉,洗腳的盆歸洗腳,各人一套。鍋兒碗盞該換的也換了,白瓷碗碟小瓢羹,錚亮的鋁鍋鋁水瓢,換去了粗碗黑鐵罐,我把世世代代沿襲下來的老習慣硬給改了,這給家吹來了一股撲麵的春風。
長珂一切依著我,領得的工資也一分不少全交給了我。
我父母說話也算數,為了懲罰不聽話的我,自我們結婚就沒再寄錢了。
我過門不久,便當起了大隊耕讀校的教師。學校就在家對麵灣裏,不遠,上課吹哨子都聽得見。上午九十點鍾聽到吹預備哨時才趕去,直到下午三點多才回家吃午飯。
順便在那灣裏(院子裏)我還開了小店,賣點針線毛巾、油鹽醬醋、煤油、作業本之類的小百貨、小文具,既方便了社員,又找幾個小錢。
公公年紀也大,年屆古稀,加之腿腳也跛,勞動不得了。
上山打柴的事情我也硬攬過手,大娘二娘都靠自己,我還能靠公公不成。
開始時公公和長珂手把手教我用竹篾條捆柴的方法,手被劃破流血是常事,用扡擔(一種兩頭裝上鐵的尖式扁擔)“殺”柴捆時,累得滿頭大汗也起不來身。從小捆捆開始,天長日久,也就熬過來了。
小鬧鍾到早晨四點半就叫醒了我,天不亮就上了山打柴,回來再吃早飯。下了學……扒幾口飯又背背篼下地割豬草,晚上還要輔導上小學的侄男侄女……隨那日出日落,周而複始。
轉眼就到了冬天,我已有了身孕,漸漸出懷。
我已不是過去的模樣。荷鋤能種地,打柴能上山;上得課堂,下得廚房;飯要煮……豬要喂,自留地要種,漿洗補連樣樣會,外搭還要伺候年邁的公婆。就連身懷六甲也要到田邊水井去挑水,農村女人能幹的,我也能幹,農村女人不能幹的我都能幹。
長珂在外忙工作,經常回家都晚,家裏的事一點都沒操過心。
有次到縣裏開會,那天回家早,幾十裏山路走得肚子咕咕叫,腳剛進屋就叫道:
“今晚黑吃啥子?”
“吃啥子,吃紅苕噻!”
等他揭開鍋蓋一看:
“咿,啷個還蒸得有碗白米飯?”
他心想自己的媳婦硬是好,曉得疼各人的老公。
他欲伸手去端碗。
隻聽得一聲“擱倒起!這哪是你吃的,是給大大(跟孩子叫爺爺)蒸的”。
啪的一聲響,伸出去的手被打了回來。
“真的呀?”他驚詫地瞪著我。
“你不信,各人去問大大好了。”
此刻,在屋裏聽到說話的婆婆發話了:
“是的,每天都是恁個的,一個冬我們難得吃顆米,就是你老漢個人吃嗬。”邊說邊在捶背。
長珂一聽,兩個眼晴都�起了,撲通一聲雙膝跪地,摟著我的腿,頭緊貼著那腆出的肚子,淚水刷刷往下流。
長珂也是有情有義有良知的人啦,心想,是他自己命好,天下哪去找這樣孝敬公婆的好媳婦啊!
他被感動得心潮翻湧,音咽氣哽,泣不成聲,長跪不起。
九峰山高,冬天大雪漫山,氣候寒冷。農村老人到了冬天要“凝冬”,特別是山區,吃紅苕包穀多,老人口無味,吃不下。
入冬以來,我都專為公公蒸碗白米飯,還經常打酒割肉,孝敬公婆。
我的好孝心生產隊甚至全公社都是出了名的,大娘二娘也佩服我。家裏有事都愛和我商量,要我拿主意,信服我。
過了舊年,到了春風又綠江南岸的時候,經霜雪紮了的麥子綠油油黑墩墩直往上躥,小春作物豐收在望。
我的身子越更天天挺出,隻好蹣跚著走路,直硬著腰上灶。開學了照樣上學教書……開店。
看我這樣,公公婆婆反倒心痛死了,總是要我歇著養身子。
大娘二娘都是過來人,總是熱心熱腸教我準備坐月子和小孩兒所需的東西。
去年秋天就專門喂了一窩小雞,嘰嘰嘰已長得一身羽毛油光水滑。老母雞下的蛋……殺年豬最好的邊油、發醪糟用的糯米,坐月子所需的食物,應有盡有。
快要當父親的長珂春風滿麵,回家更是勤快,幫著幹這幹那,對我也體貼入微。
1970年農曆4月17,一聲嬰兒的啼哭,讓守在門外的長珂、公公婆婆、二哥鬆了一口氣,懸著的心落了地。
異口同聲道:“啊!是個兒!”
劉家又添人進口了,大人孩子都喜上眉梢。
在農村,女人生孩子,生死隔著一張紙。
我人年輕,自從有了身孕,吃的東西講營養,土洋結合,又不停地勞動,順順當當給劉家又生了一個乖孫子。
農村“坐月”規矩很多,有很多忌諱。頭上要包毛巾帕,不能洗澡,還要忌口,好多東西都不能吃。
我在林場當過衛生員,學過一些衛生常識,母親又是醫生,也聽說過不少醫學知識,特別注重產後的衛生,婆婆的話、大娘二娘的經驗,該聽的才聽,不想聽的也就不聽,他們隻好依著我。
遠在重慶的外公外婆得知有了外孫,氣也隨時日煙消雲散,趕忙寄來了娃娃的小衫衫、小被蓋之類的一大包東西,雖沒有明確接納女婿之意,表示了對我的寬容……或許是一種默認,或許是一種無奈,但卻溝通了斷絕近年的父母子女情。
時光如流水般逝去,我的生活似一潭死水,平靜得使人麻木,讓人窒息。我遺忘了時日,遺忘了外麵的世界。
全身心都奉獻給了我的家,心甘情願地把自己鎖在了那狹小的空間裏。
偶爾,隻有我以前同班的知青朋友回渝路過時,會帶些消息給我:
“知青開始調回城了,當然第一批都是成分好的新知青。”朋友對我說。
“我安了家,又拖娃帶崽的,已經沒有資格回去了。”
“你真要和貧下中農結合一輩子?”
“你看咧,那還有假?”我隨口答道,接著又是幾個笑哈哈。
“你還是原來的樣兒。”
“不,自從有了毅兒,好像一切都變了。”
春去秋來四季往複,毅兒都兩歲了。我除了上課教書、開店,還兼任了生產隊的記分員,放學後就到地裏逐個點名記工分。我幹事認真、公道,得到社員們的信任和讚揚。
寒暑假和節日,我還同社員一起上坡勞動,盡量多掙點工分。
長珂的工資再加我的勤勞,家裏沒有衣食之憂。
寒來暑往,霜打風吹,烈日暴曬。繁重的家務操勞和生產勞動在我那白淨的臉上已刻下了道道印痕,能幹的雙手也早起了厚繭,此時的我誠然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能文能武的農婦,毫不遜色於邢燕子、李敏其那些原來的標兵。
那年辰還沒規定計劃生育。不多久,第二個孩子又上了身,我還算懷得稀的。
農村女人真苦,既是勞動的機器,又是造人的機器。
長珂也沒有原來那樣回來得勤了,說是信用社工作忙,常加班加點,累了就歇在了公社。
白天累了,晚來摟著孩子直睡到天亮。
成天就是那些事,好像什麽也不想,是滿足了還是麻木了,我自己也說不清。
俗話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劉長珂亂搞女知青”的事在外已傳得紛紛揚揚……最終還是傳到了我的耳裏。
“鬼才有那事!又不曉得哪個砍腦殼的造他媽的謠!”
我做夢都沒想到會有這種事。心想:我才不相信全公社還會有哪個女知青比自己還強,還逗人愛!自己的男人自己曉得,他不可能去愛別人。
我搜腸刮肚在心裏逐個把女知青排起隊來,無論怎樣也找不出一個比自己還強的人來。
那天長珂回來我問起這事,他死個舅子不承認。
二哥回家來,我把他請到堂屋,尋根究底地追問,他也閃爍其詞,結果還是沒有得到肯定的答複。
後來是我的一個學生的母親,也是我十分要好的朋友證實了這事。
“六嫂,你要作個準備才是,是有那事,她叫蘇文華。”
我趕到公社,翻看知青登記的花名冊,才把情況弄清楚。是個落戶到親戚家的新知青,我找到她,看她究竟啥模樣。
原來不咋樣,個子矮小,像個娃娃。問她,隻是笑,不回答一句話。
我怎麽也搞不懂,他們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此時我才意識到,長珂變了,他騙我好久了。
在事實麵前劉長珂低下了頭,承認了有那回事,說是她找的他。
我聽到他親口承認了這事,頓時隻覺天昏地暗,心一陣撕裂般疼痛,身懷有孕的我幾乎暈倒在地。
是理智戰勝了感情,還是這幾年生活的重壓已把我變得愚鈍,我沒有表現出呼天搶地的號啕,甚至沒有一句責罵,強壓住了心裏的憤恨。
我的心告訴自己,今生今世我的愛情從那時起便死亡了,海誓山盟是靠不住的。
沒幾天我便冷靜下來了,瞻前顧後,從全局考慮,想出了一個萬全之策。
我對劉長珂說:“要保你無事,要保全這個家,隻有離婚,你去和她結婚。以後你們過不下去了,願回來,我們還可以同到老。”
我還想保住我行將就木的婚姻,中國女人從來都會這麽做。我很傳統。
劉長珂痛哭流涕,不言不語隻是搖頭。
1973年劉長珂因犯破壞上山下鄉罪被判刑七年,送到宣漢縣大山裏的監獄服刑。
我那時已生下二女兒,聽到消息,我沒流一滴淚,但好多長夜未能眠。自己該怎麽辦?我一時竟沒有了主張。
在家的二哥二娘、大娘、公公婆婆輪番地安慰我,一邊罵劉長珂沒良心,一邊又勸我看遠點,身體重要,娃娃重要,熬幾年就好了。
多少天來,我隻是聽著眾人勸,一直緘口不說話。
我內心的苦誰能理解,心裏那麽多疙瘩哪個又能解得開?難道這就是命麽?自己的命為什麽會這麽苦啊!這不都是自己找的麽?
我想來想去,不思飲食,人也直見瘦了,臉也不見了血色。
遠在故鄉的父母理解自己的女兒,勸我離婚遷回重慶,把兒女都帶回去。
我咬緊牙關,把心一橫,那股強勁一上來,不就挺過來了。
自己釀的苦酒自己喝,我對父母說:“看著那一雙兒女,我心也就軟了下來。不能看著她們有娘沒爹,我不能走啊!”
我仍然上我的課,開我的店,掙我的工分……早晨太陽慢慢爬上山來,傍晚徐徐落下坡,時日似乎越來越長了。
仲夏一日,炎陽已偏西。老同學路過我家,我正在自留地薅紅苕,便放下手裏的活,轉回了家。
“又回重慶去了來嗦?啷個走的時候路過都不來坐會呢!”
“那天你不在,走得急。”
我們在廚房外小壩坐定,吹吹牛,擺點龍門陣。
“你變了,咋個瘦了呢?”
“是麽?我倒不覺得,拖娃帶崽的又啷個不瘦嘛。”
“現在可以辦頂替,你爸爸媽媽年紀大了可以頂了嘛。”
“你看我這個樣子走得脫不?他們得讓我走嗎?唉!”
“莫非你還要等劉長珂回來?”
“哪個想等他,我是看兩個娃兒可憐,不然的話……”
秋雁“人”字兒排開列著隊向南方飛去,掠過那一碧如洗的天空。
新知青一批批回去了,老知青個別有門路的也走了,沒走的望著回城頸子都望長了。
我和他們想得不同,巴望不得寶貝兒女快點長大就好了。
我們劉家三妯娌相處得十分融洽,大嫂二嫂雖沒多少文化,但都是樸樸實實的。
晌午時分,天下起了毛毛雨。大娘掐著從地裏拔回的收頭海椒稈上的嫩尖尖,喊著我說:“今天我弄樣菜肯定你們重慶大城市的人沒有吃過,包你說好吃嘛!”
“要得嘛!你弄的啥菜我哪樣沒吃過?那我和大大今天就光燜點豇豆飯來吃好了……”
說笑間,大娘就把用海椒葉嫩尖尖和著些小青椒炒的水鹽菜端上了中間堂屋的桌子。
我用筷箸夾著嚐了一口,辣呼呼香沉沉真是好吃。
二娘聽說也湊過來嚐稀奇,“我在農村恁多年都還沒吃過呢!”邊吃邊笑好不融洽。
不一會二哥劉長維從公社回來了,還沒吃飯,二娘趕忙說:“那我們今天就吃麵……弄起來快些。”轉身沿屋簷下回了屋。
公公聽說午間吃豇豆燜飯,手提箢箕到菜地摘“罷腳”豇豆去了。我看著天雨未停,溜天滑地的,擔心公公年紀又大,腿又跛,摔倒了咋辦,便去地裏接公公。
炊煙嫋嫋,細雨蒙蒙,風吹山霧,似淡還濃。鄉間多閑適,危難見真情。
我跟在公公後麵回走到屋前大曬壩邊,忽聽二哥劉長維在高喊:
“糟了!你們二嫂死了!”
公公一聽,驚嚇得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在地,我趕忙搶前扶住了他。
我也慌了神,提著豇豆朝二娘屋邊跑邊喊:“是啷個搞的,剛剛都還是好好的嘛……”
家裏人都朝二娘屋跑。大娘站在二娘歇房門旁,手捂著半邊臉,想看又不敢看,嚇得瑟瑟發抖。孩兒們緊隨身後,驚恐地張著雙眼,使勁扭著大人的衣服。
我趕忙撥開前麵的人,站到頭裏,也不敢靠前。屋內靠著玻瓦投下的昏暗光線,隻見二娘挺在大床上,雙手把滿是塵灰的印花藍羅帳已扯下了一角,滿嘴冒著一大堆白泡子,瞪著恐怖的雙眼,僵硬地扭歪了頸。
“二娘,二娘,你啷個了噻!你啷個了嘛!”我急跺雙腳哭著叫喊著。
突然,二娘似乎有知,雙手又使勁扯動了那羅帳後便無動靜了。
桌上,還擺著兩碗未吃完的白麵條,一碗隻吃了點,另一碗所剩無幾了。
二哥劉長維呆坐灶前,木然地吧嗒著葉子煙。
大人娃兒都憋著大氣不敢出,屋內死一般靜寂。
我走進廚房,大聲責問二哥道:“才好一會嘛,啷個一個大活人說沒得就沒得了噻!我們剛才還在一起吃鹹菜炒海椒都是好的,啷個會眨個眼睛就死了嘛?”
人命關天哪,我又急又怕,家人都瞪著雙眼看著我一個人又叫又喊。
劉長維陰沉著臉,不發一言。
那一刻,時間停止了流逝,站在空氣凝滯的屋內,人們屏住了呼吸。
雨越下越大,我似乎聽著老天爺也在哭泣。
我憤憤然對公公說:“未必是吃了啥東西啊?海椒炒鹹菜,我們都吃了的噻,我看……”
還沒等我說出口,公公急忙開口道:“哎呀,莫說了!人死都死了,說了還有啥用!”轉過身公公幹個人的事去了。
我找到大娘說:“我看這事有問題,二娘怕是吃了耗子藥才死得恁個快,好好的人啦,說死就死了。”
大娘聽了,生怕我說漏了嘴,把家醜外揚了,急忙說道:
“你莫亂說,你又沒得啥子根據!人都死了,關你啥事,算了算了。”她這一頂撞,關了我的話匣子。
二娘有產褥熱病、哮喘病,怕過冬。生了兩個女兒再想生個兒子也生不了。二娘性格和善,在家相夫教子,啷個會出這樣的事!
她娘屋沒有爹媽了,隻有一個靠公社救濟的五保戶的單身兄弟,以前是林場的老場員。我對他講到她姐姐的死和我的疑惑時,可憐他號啕大哭著不停地搖動著那毛發稀疏的腦袋,緊咬著雙唇不願吐出一字一句來。
二哥是公社書記。那以後,我沒聽到過任何一個人提起過二娘的事。我迷惘了,隻能仰天長歎:“這世道啊!人都在幹些啥子事啊!”
三個月過後,新二娘又接進了屋。
新二娘是過婚嫂,但人年輕,比二哥小十幾二十歲,還帶來一女。可過來不久就給二哥生了個兒子,這下她也有了翹尾巴的本錢。
新二嫂好吃懶做,自私,經常一個人在家煎蛋吃,還嫌棄二娘生的一雙女兒。
二哥回來,我動了惻隱之心向他告狀:“你要不信,找大大來作證!”公公總說……“是恁個的!”“你還不信?那喊娃兒過來問!”可憎二哥啷個都不說那婆娘一句好歹!
劉家的風水轉了,妯娌間的和諧不見了。
名存實亡的婚姻讓我寒心,分崩離析的家讓我痛心,我悔恨當初沒聽父母的話。
我這輩子怎麽過都沒什麽,兒女的前途才是我心之痛。
不敢想象毅兒長大讀書有人在背後指指戳戳說這娃兒的老漢是勞改犯!
我還常夢見二嫂被毒死時瞪著一雙大眼恐怖的情景。
我聽從了父母的勸告,決定帶兒女離開這個不堪回首的地方!
父親從重慶趕來,蹲在合流區上,幫我辦理離婚手續。
劉家從老到小都不同意,我隻身跑到宣漢大山裏的監獄要劉長珂在離婚書上簽字……他堅決不簽。他知道他家裏人給他撐著,我拿他沒辦法。
一張無形的網把我死死地網住了。
這次訴訟我失敗了。
“文革”後我爸爸平反昭雪了,還補發了兩萬多塊錢工資。家中條件好多了。
那年寒假,聽說姨媽從美國回來了,好想看我。我攜兒帶女回了重慶。看著滿臉滄桑的女兒拖兒帶女回家來,母親真不知說什麽好,又高興又辛酸,把外孫和外孫女看了又看,抱了又抱。
多年不見,都年過半百的姨媽還是那樣年輕漂亮。她拉著我皮膚粗糙滿是老繭的手說:
“小玲,你變化太大了。你小時我沒少抱過你,又會唱歌又會跳舞,好乖的一個娃娃喲!”
看著眼前的我,她的雙眼濕潤了,哽咽著好久都說不出話來。
當她聽我講完自己的故事時,一言未發,沉思良久,表情肅然。
“你人太年輕,閱曆太淺!我沒有批評你的意思。一個人的生活道路自己有選擇的權利,而你所處的時代剝奪了你的選擇權,造成了你現在的悲劇。”
“我是自找的,不怪父母,隻是我不聽話。”
“離婚訴訟現在怎麽樣了?”
“仍然沒有消息,他們家在鄰水的關係太多了,沒辦法!”
“不要灰心,你一定得行!”
時代變遷,神州大地發生了深刻的社會變革。時至1979年,我陪著父親,坐鎮鄰水縣城,為離婚與劉家進行了一場“持久戰”。
劉家在鄰水縣城動用了縣委、公安局、文教局、銀行等單位所有的關係布下了一張無形的羅網。
三哥、四哥熱情款待爸爸,輪番上陣遊說並許下海諾:“六娘隻要不走,工作任她挑選,供銷社、信用社、學校,想去哪就去哪。”
經過幾個回合,爸爸瞅準了關鍵人物是四哥,他不開口放行,劉老六是不會在離婚訴訟上簽字畫押的,還是會像上次那樣風塵仆仆白跑宣漢無結果。
爸爸是鐵了心的,也在公安局找了關係幫忙。我們幹脆住進四哥家中,與四哥對決。
爸爸好酒,四哥亦貪杯,借酒興吐肺腑之言,表兒女長情。回腸蕩氣,有理有義有情,說得四哥淚流滿麵,自知理屈,無以應答。
“是我們劉家對不起六娘,我一定幫助六娘滿足她的要求。”
當即寫信說服其弟在離婚訴訟上簽字畫押,但要求留下劉家的兩個苗苗。爸爸執意不允,隻讓法院秉公判斷。
我手握四哥的“尚方寶劍”急奔宣漢,劉長珂見到四哥手跡和二上宣漢的我,想到自己造的罪孽,不禁潸然淚下。
我們畢竟夫妻一場,兒女一雙,大勢去了,他耷拉著腦袋半天不開腔,最後還是簽了字畫了押。
法院最後還是把兒女全判給了我。
我把那死亡了的愛情和婚姻埋葬在了巍巍華鎣山間。
1979年底,我帶著兒女頂替母親回到了重慶。
汽車在華鎣山間的漢渝公路上喘著氣急駛,蒼蒼華鎣山越來越遠,想起十年噩夢般的生活,醒來才覺後怕,但願它像那遠去的蒼山,越來越淡,越來越模糊……
二十多天後劉長珂提前釋放回到鄰水。
我後來生了一場大病,支氣管擴張,吐了半臉盆鮮血,醫生說是積勞成疾,差點要了我的命。這輩子就落下了這病根。
(李忠公整理)
作者簡介
王遠玲,1964年重慶十七中初中畢業上山下鄉到鄰水縣合流區九峰公社林場。1969年撤場插隊。1979年頂替回重慶牙膏廠工作,1998年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