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8、湘南往事

  張健夫

  公元1964年,深秋。一列一列的專列,一艘一艘的專輪穿梭於鐵道、港口,風馳電掣地向南、向北、向東、向西……這些現代交通工具載著數以萬計的城市男女青年,從我所居住的這個城市―長沙,不分晝夜地駛向廣種薄收的湖區,駛向貧瘠荒蕪的山區……這是一個“政治衛星”頻頻迭曝的神奇歲月,這是一個創造“英雄史詩”的偉大時代。

  在長沙市東風路的盡頭,有一道狹窄而陰暗的小巷。巷堂至多五十米不到,最多三四步寬,鋪著碎裂而不規整的石子。巷子的兩邊堆聚著一些稱之為“房子”的構築物。屋頂大多為大片瓦,因為長年無人理睬而積滿了附近鐵道上飄來的灰垢……經常散發出一種濃烈的濕臭味。那時的人們沒興趣散步,來往的多是此地的居民,從那衣著肮髒的製服上,從多油垢的臉上那充滿疲憊的神色可以判定,這些來去匆匆的男人大多是附近鐵路上的工人。這裏叫鐵路新村。我的外婆據說最合乎那種年代階級定性的標準,作為“逃亡地主”被趕出了單位,即便她是“辛亥”先賢楊毓麟唯一的女兒。在一個親戚的安排下她住到了這相對偏僻相對安全的鐵路新村。1964年上半年,為了照顧年邁的外婆,我們全家都遷到了這裏。正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風起雲湧之時,我們三姐弟都屬於被城市“清空”的對象……三姐弟都下去了,多病的老外婆怎麽辦?在母親的哀求下,上麵終於回複了一句話:“可暫留一人。”於是母親召集大家討論一個艱難的話題:誰去農村?入夜之後,在一盞昏暗的電燈照明下,陰暗而狹窄的陋屋更顯得沉悶,燈泡閃閃爍爍地顫動著,似乎一瞬間就要熄滅似的,空氣中散發著一種淒慘的意味,母親那久久沉吟不語的神態,幾乎就像要爆發一場全家生離死別的大哭。她的兒女們都沒一個說話,隻是不安地注視著母親。就這樣,在母親和外婆的歎息聲中左右為難地商議了一個通宵。正是這個夜晚的決定,我和弟弟縱身投入了洶湧的上山下鄉運動洪流。

  人生有時像一條湍急的河流,吐著白沫,滾著浪花,魯莽地向前衝去。也許它會流到平坦的河灘,也許會衝到兩壁陡峭的斷崖。此刻,我別無選擇地進入了我人生的斷崖。

  當列車沉重地喘著白霧,載著我們在一個無名的小站停下來的時候,我在睡眼中看看車窗外,依然是夜幕重重。天還沒有亮。下車的五百多男女青年在帶隊幹部老傅、小徐老師(他們是區政府從各級部門抽調來的幹部)的指揮下,就近找了個寬敞一點的坪就地坐下來休息。在這裏要坐等兩個多鍾頭到天明,然後再坐五六個小時的汽車,越過雙牌大山,才能抵達我們向往的那個“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西瓜芝麻,樹上柚子打死人”的地方。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是湘南地區的江永縣。也許是我們大多年紀小,充滿著青春的激情特別容易興奮,一路上又是飆歌又是表演節目,幾乎沒有人打瞌睡。年齡最小的俞和平嘰裏哇啦地講了一夜的話……到登上汽車的時候,他的喉嚨都嘶啞了。我們正處在一個多夢的年齡,那地方是那樣的令人產生美的遐思夢想,令人恨不得足登風火輪立即飛到那個極樂仙境去,沒人想到這會是一條不歸之路。

  江永縣坐落於湘南邊陲,五嶺山下,當地俗稱騎田嶺。五嶺山係,餘脈縱橫,與廣西十萬大山相接,自南逶迤而來,突地聳立在瀟水之畔。江永四麵環山,投入峰巒懷抱。相對而言,這裏的季節是冬短夏長,風調雨順時,特別適合綠色植物生長。這裏生長的一種“六月白”的稻穀,味美清香,是當地山民唯一驕傲的資本,據說在皇權時代是當地向皇帝老子進貢的唯一的貢品。秋天,是收獲的季節……映入人們眼簾的是常青的鬆柏,翠綠的古樟,挺拔的竹枝,它們像一把把張開的綠傘,順著山勢,攀坡過峽,如同綠色的大海湧向遠方。山上的草木,經秋霜染過,有的葉子枯黃,萬綠叢中,紅楓點染,不失為一幅氣勢雄偉、氣象萬千。

  色彩斑斕的油畫。據說當年的工農紅軍在經過慘烈的湘江之戰後,一分支轉移到了這裏,準備翻過大山,借道廣西北上抗日。關於紅軍的故事,成了這裏山民津津樂道的談資。

  仿佛是一夜之間,近七千城市知青被拋散在這個不足十六萬人口縣份的各個角落……湖南的“北大荒知青兵團”來了!

  從1964年10月進入江永務農到1971年早春二月“轉點”瀏陽農村,我經曆了整整七年的湘南農村生活,年複一年的雨打風吹將我從羸弱的少年磨煉成骨骼粗壯的青年;永無休止的艱辛勞動又讓我的精神從茫然陷入到對人生的絕望。即便是四十多年過去了,我又經曆了生活中那麽多酸甜苦辣,但江永的那人那山那水依然清晰地在自己的眼前晃動,我的人生之旅將始終難以逃脫這段青春時期的記憶。

  周家幫村

  我下放的地方叫周家幫村。

  周家幫村,宛如一幅淡淡的水墨寫意畫:小橋流水,一條清澈見底的淺澗穿村而過,淺澗兩岸的吊腳樓錯落有致地分布岸邊;開闊處,青磚黑瓦、古樸幽深的清式建築拔地而起。百多年前從廣西洪楊起事時避亂到此地的幾對周姓移民夫妻的後代,在這裏繁衍生子休生養息。很多年來,這裏的山民苗漢雜居,相安無事。

  圍著山莊,巨大的青石疊起了一道高大而堅固的石牆,顯示了這裏民風的強悍。

  知青小組五男七女(分屬六、七兩個生產隊)“駐節”在一座據說是曾為當地苗王所有的二層木製樓房裏,山民稱之為苗王樓。這座百年老屋,整個布局呈四平八穩的國字形,入院即可見近千平方米的庭院,樓上樓下房間共設二十餘間,分別起著堂臥廚廁的作用。雖然已是日見破敗,但映入眼簾的魚池假山,雕鑿精細的走廊,楠木鋪就的樓麵,無不顯露出當年主人的尊貴。

  進村的第一天,村裏支書便告訴我們,政府會按每個知青50斤穀配給,自己種菜……配給時間約為一年。一年過去了,自然也就沒有了這種無償的“皇糧”了,生產隊分多少糧吃多少糧。當地雖然擁有無窮無盡的山林,但當時並無“開發”一說,山上的樹木除按申報批給山民們自用外大多用來作柴火燒了。山民們賴以生存的隻有旱地和不多的一點水田。

  山清水秀啊,散發的貧窮卻令人窒息。

  記得1965年我所在的生產隊的年尾分紅是,每個勞動日(即10分工,我的勞力評分是8分)1角2分,分穀不到一斤。可以肯定地說一個男知青不缺一天地幹一年,非但沒有進項,反而還要出錢才能買回分配給自己的口糧。那年我的母親寄給我20元錢,才得以將自己的口糧領了回來。

  剛開始給家裏寫信,總是挑好的寫,免得母親擔憂,到最後自己餓得也沒了興趣寫信了,一次給家裏寫信隻寫了兩個字:我餓!

  如果要我來解釋何為“烏托邦”式的生活?我就會說,下到周家幫的知青前兩年的生活就是“烏托邦”。在知青群落裏,無論勞力的強弱,無論男女性別的差異……隻有“公平”二字,大家吃大戶。誰的家裏寄來了錢物,其所有權自然是“一切權利歸農會”,於是,那點可憐的錢或吃的東西便成了知青們的“牙祭”。很多年過去以後,母親聽說這類“牙祭”的故事,總是淚眼漣漣唏噓不已。

  當太陽從山脊露出臉來,我們已經在田間做完了早工;當黑幕早將夕陽吞沒,我們才收拾好農具借著水田反射的白光疲憊地回到知青組。我們標準地執行著古老農家的那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時間作息表。年輕人的心總是容易遺忘苦惱的。

  回到自己的住地,這些青年男女們仿佛又像換了個人,整個苗王樓會被年輕人的活力抬起來。小提琴手小仇急不可待地將那優美的琴聲奏起,一曲激越綿長的《命運》會讓大家熱血沸騰,精神振奮;最搞笑的要數馮大漢,總愛來一段粗鄙的葷段子,令幾個女生紅著臉跑開。往往在晚上十點多,我便沉靜下來,將一天的疲勞和煩惱寄托到筆走龍蛇的書畫中。雖然感到極度的疲勞,有時仍然會想起城裏的書法老師對自己的殷殷囑咐。

  有人講:人生有時又像一頭馬,一頭驃悍野性的馬,每個騎手都想馴服它。憑著自己的年輕,我也在幻想著馴服這匹“馬”。

  大山裏生長著各種各樣的樹木。下到深山裏麵的一些知青,有的無師自通地學做起了木工。趕墟時,隻見他們男男女女知青肩扛手提,從山裏弄出來各色家用木製品,有飯桌、箱櫃,甚至還有淘盆、水桶。反正木材不要錢,一通爛便宜的銷售,居然也能夠弄幾個油鹽錢。

  我特別佩服他們其中一位,號稱“木匠王”的廖哥。此人個性倔強,狂傲不桀,腦子卻特別聰明,從小就喜歡擺弄機械零件、幾何圖形什麽的。他做出來的箱櫃嚴絲合縫如同一塊整木挖出,平整光潔如同一件精巧的工藝品,令人觀之欽佩不已!

  我也受到了啟發。我的自學木工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我那時學的木工技術在一定時期還給知青小食堂解決了部分油鹽菜蔬錢,為此,我不能不感謝艱難歲月對我的這種意外的饋贈。

  征戰“鬼地。”

  下鄉前,我們在知青學習班就被告之下鄉後的幾項任務:一、訪貧問苦,改造世界觀;牢記血淚仇,始知今日甜。二、充分與貧下中農打成一片,同吃同住同勞動。三、戰天鬥地,敢教日月換新天,努力改變農村貧窮麵目。下鄉後,每天都要透徹地學習和領會上述的內容。大家都是不到20歲的小青年,不免血氣方剛心潮澎湃,深感改造社會的重大責任不容有失,否則有負革命領袖對我們的殷切期望。大家摩拳擦掌四處打探,看有否憑我們的知識可以改造的地方。很快,我們發現這裏的情況是地少人多,特別是水田少。這可是個大問題!於是,大家雄心勃勃地找到大隊周書記,提出要改造靠山根陰河那片沼澤地,要讓這片廢地變成良田!周書記聽後,卻皺緊了眉頭,他不同意我們的“革命行動”。他說:“那塊地祖祖輩輩都種不得穀,你們去了也是空的哩。再說還是塊鬼地,人去不得啊……”大家的積極性正空前高漲,誰也不聽他的,一個勁地要去“捉鬼”!周支書自然抵擋不住我們的“革命積極性”,答應派我下鄉時拜的師傅六苟和一位回鄉知青昌武帶著我們去征戰“鬼地”。

  已經是三九天了,冰淩子長長地掛在人家的屋簷下,人哈一口氣隻見一團白霧。

  我們大隊男女知青36個人赤著腳,褲腿卷到了膝蓋,背著長齒耙和鋤頭,在六苟的帶領下,開始向“鬼地”進軍。

  改造“鬼地”談何容易!上千畝的沼澤地沿山根綿延十幾裏,上麵長著蘆花、刺木,一層厚厚的草科植物盤根錯節地“盤踞”在稀泥上……有的地方根本不能站人,人如陷進去,真有“滅頂”之災。據六苟說,他有個侄子到此處養牛,先是牛陷入泥內,侄子趕去救助也一同陷入。待六苟幾個人帶著梯子繩索趕來時,沼澤地已是人牛不見蹤影,沼澤歸於一片靜寂。從此當地的山民再也不敢近前。這裏成了一片神秘的“鬼地”。

  幾經研究,我們改造“鬼地”的措施有兩條:一是選擇好的地段,將泥麵上的各種植物砍伐清除並開出水渠;其次是“換土”並加撒大量的石灰以增強其土垠的板結性和可耕性。

  當我的雙腳踩進那冰冷得刺人骨髓的稀泥中,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沼澤地刺骨的寒冷還是其次,最要命的是在淺淺的泥層下排滿了一種堅硬而鋒利的“鐵梨刺”!這種東西在下麵連成一片,時續時斷,有的刺甚至是垂直生長的,被它刺中,可一穿而至腳麵。我們的墾荒大戰僅進行半天即有兩名女知青因腳被刺傷而血流不止,但她們稍加包紮又加入了戰鬥。不幸的事終於發生在我的身上。

  我看到左邊一片沼澤,既平整又少蘆草,便興奮地邀馮大漢趕過去,揮動長齒耙……又挑些田泥來摻和在麵上。我倆幹到下午,已經整理了五分多田。正在興高采烈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到右腳掌一陣撕裂般地疼痛。不好,我踩到“鐵梨刺”了……說話間,我跌坐在泥裏,腳根本拔不出。大漢見狀,急忙在泥裏挪動,趕到我身邊。昌武也趕忙用兩隻手摟著我的身體。扒開泥一看,一根碩大的“鐵梨刺。”

  已如一根鋼釘將我的腳釘死。我的右腳已被貫通,鮮血不斷地從腳麵的洞口湧出……我的眼淚也痛出來了。“小張,別急,隻有慢慢拔。”大漢一邊安慰我,一邊慢慢地用彎刀將“鋼釘”周圍的根蔓斬斷,小心地抽出我腳下的“鋼釘”。因為天冷人又未動,腳流的血與沼地的水混在一起結成了一層紅色的冰塊……

  這塊“鬼地”經過我們十多個人一個多月的戰鬥,終於被徹底征服了(除實在無法開發的外)從外形看,百畝壟壟相接,錯落有致,讓人想象這裏稻花飄香的豐收景象。

  然而,春耕時節我們牽牛荷鋤準備在鬼地耘田時,眼前的一切卻讓我們傻了眼:

  原本像模像樣的“良田”在洶湧的春洪衝擊下早已蕩然無存,依然回複到我們改造前的模樣。原來鬼地實際上就是陰河泄洪的河床,秋冬季節無雨似乎像一大塊閑置的土地,春天來了,山洪暴發,這裏就成澤國。一腔熱血,頃刻冰消,勞神費力,徒添笑料。那一天,帶著沮喪的心情,大家荷鋤打道回府。

  庚哥

  庚哥本名楊庚。下鄉後,無論男女知青,無論村裏老少,均呼其為庚哥。

  苗王樓知青組有兩個人的特點大相徑庭:一個是馮大漢,身材魁梧,孔武有力,但說話結巴,不善言辭;另一個則是庚哥,身體瘦弱,手無縛雞之力,但口若懸河,上通天文,下知地理。

  常言道沒有兩片綠葉是相同的,陽世上的人性格也千差百異。庚哥算是“百異。”

  中的一個“異”人。他總有令人拍案叫絕的驚人之舉。庚哥好讀書。下鄉後,我們這些城裏哥哥喜歡串門,常三五成群流竄到其他大隊知青組去玩,或是有事無事到“鬧子”上去閑逛。庚哥卻蝸居一室手捧一書,兩耳不聞分外事,在書中尋找他的“顏如玉”,其人行蹤儼如一未出山的高人。與知青夥伴閑聊時,他嘴裏不時嘣出幾句什麽“費爾巴哈”、“美學邏輯”之類的字眼,令聽者目瞪口呆,不知所雲。加之,此君生一張“陰陽臉”:右臉寸“草”不生,左臉卻絡腮虯髯叢生。據說,古往今來的高人臉相均呈譎詭怪異,庚哥對自己的長相不獨不介意……反而自以為榮,自稱自己為“半邊美人”!以他1962年高中畢業的不凡學曆,自然使得我等僅有初中學曆、小學學曆的小後生仰望他如泰山北鬥。大凡平日裏發生諸多不懂之事即屁顛屁顛去找這位庚哥解惑,待我們如小學生似的圍他坐定後,他也不推諉,從事情的“來龍”談到“去脈”,從事情的背景談到解決的條件。最後,如此這般,“須按我庚哥說的去做……”雲雲。大家皆大歡喜,心裏極是佩服庚哥的分析。

  此君還有另一大特點:好逸惡勞,也就是說,他極端鄙薄體力勞動,而崇尚腦力勞動。用他的話說:莽者,一人敵;智者,萬人敵也。從小就顯得愚鈍的我,不懂他的那套“之乎者也”,總疑心他是找借口偷懶。

  1966年春耕前生產隊出牛欄糞,這既是後生子挑擔負重“炫耀”自己本事的時刻……又是一個撈工分的好機會。那時我的肩膀雖然稚嫩,但每次挑肥總咬著牙將自己的兩個筐子堆得滿滿的,希冀在出得門樓的那一刹那博得大家一聲“好後生。”

  的讚揚。春耕前的一次出肥,我們挑著牛肥從門樓口魚貫而出,將盛滿牛欄肥的竹筐依次擺在門樓上,讓生產隊會計稱重計工。會計依次為大家過秤,我的擔子一稱有184斤,黑莉的擔子竟也重達140斤。貧下中農們紛紛向我們伸出了大拇指……嗨,馮大漢挑著一擔堆積如兩座小山般的牛欄肥出來了。一稱,頓時舉座皆驚……嗬,360斤!我暗暗地感到了驚訝,馮大漢真是條漢子!

  庚哥出門樓了。隻見他挑著兩團小小的牛糞,腳步扭著麻花,頸項內縮,雙肩高聳,看去像是三個腦袋。他“扭”到門樓上一稱,又是一個舉座皆驚:他的擔子隻有大漢的零頭:60斤!

  黑莉當即打趣庚哥:“你不如把中飯讓二碗給大漢,讓他連你帶肥送到田裏去算了!”。

  眾人一陣哄笑。

  那時候國家已停止對我們每月50斤“皇糧”的供給了。作為知青組長的我,看到庚哥既不願出工,勞力又弱,不免心生憂慮。擔心他養自己不活,也擔心他拖累大家。

  拋撒牛糞回來的路上,我期期艾艾地說:“庚哥,你還是要多鍛煉,多出工啊!”特別還將大漢作為“範例”來啟發他的覺悟,“你看,大漢養自己保證沒問題……”話未講完,庚哥打斷我的話:“車到山前必有路,你急什麽?”

  “……”我無言以對。

  臨走進門樓口,他突然上不著天下不接地地講了一句:“你讀過曆史吧,毛主席指揮那麽多戰役,你幾時看見他帶過槍?諸葛亮隻有一把鵝毛扇,哪個不是他手下敗將?”

  我愕然,隻好搖搖頭跟著他進了門樓。

  以後很長的一段日子裏,庚哥成為了大家照顧的對象,而他也心安理得地將自己劃入了女知青這一弱勢群體的範圍。其實,與黑莉比起來,庚哥則更應是弱勢群體中的弱勢者。

  有一次知青和社員去縣裏送蘿卜(這種又大又甜的蘿卜也是本地的一種特產)

  三十多裏山路,回家半途天就黑了。大家都挑著從縣裏采購回來的一應物什,急急地行走在蜿蜒的山道上,而庚哥挑著空籮筐卻還在大口喘著氣。他實在走不動了,還是馮大漢將他背了十幾裏山路。當然,他也沒有“虧”大家,運用自己的長處―嘴巴,就在馮大漢的背上,唾沫橫飛地給我們講了一段“十二金錢鏢”,大家聽得樂滋滋的。

  庚哥會講故事,但故事當不得飯。背著他,有人在我前麵數落起了庚哥。伶牙俐齒的黑莉有次跟我抱怨,一是馮大漢的飯量大,抵得兩個人;一是庚哥太懶,隻曉得吃現成的。如此坐吃山空,還玩得下去?建議散夥,把“大鍋飯”改為“小鍋飯”。我自然不同意分夥,隻是好言相勸。好言相勸這一招不湊效,隻好用“革命道理”塞住她的嘴巴。自此以後,倒也相安無事。

  1967年8月的“道縣大屠殺”,讓我們下放江永的知青們遭遇了充滿生命凶險的日子。

  在知青群落中,有思想深邃的,立馬就“預警”到此風會否刮到此地,須早作撤離準備;也有“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殺人與槍戰隻在電影裏看過,親身體驗怕也是一種刺激,有人甚至盼望此風果真刮到這裏,也好親身體驗體驗那種驚險場麵。他們也在作準備,不過這種“準備”卻令人啼笑皆非。

  又逢三、六、九趕集日,我和黑莉從鬧子上采買點肥皂煤油等生活物什回來,見苗王樓大門緊閉,連連敲門卻無人應答,細聽之下似有人聲,我在外麵罵起來,又將大門拍得山響。少頃和平的頭從大門縫際中露出,一副怪異的神情。

  “搞什麽新鮮花樣!”我一邊罵一邊踢開門。待進到院內,卻見馮大漢等幾個精壯知青正如虎狼般地在捆庚哥。腳踩手緊,一條牛索子將瘦弱的庚哥捆成了一個“繡球”!庚哥在知青組年紀是最大的,勞力是最弱的。但見條條繩索勒進肉裏……肩窩處還滲出點點血痕,而庚哥正齜牙咧嘴呈痛苦狀卻又咬緊牙關連叫“再狠點,再狠點!”

  我大駭,疾步上前欲製止他們的“再狠點”。

  和平卻笑著攔住我,“我們和庚哥是有合同的,我們是履行合同!我們不來真的……趕集莫想吃他的肉絲麵!”他接著說,“他是想體驗體驗一下真要被‘貧下中農最高法院’捆起時,會不會喊人家叔叔伯伯告饒,會不會丟我們知青的臉哩!”

  原來他們在搞模擬“演習”。

  大家趕忙給庚哥鬆了綁。庚哥卻曲著身體躺在地下回不過神來。

  我大叫:你們這是何苦!黑莉的淚珠子都笑出來了,我卻苦澀得笑不出聲來。

  庚哥,庚哥啊,你總出“鮮味”!

  庚哥“出鮮味”的模擬演習僅僅過去五天,江永縣的造反派組織就開始大打出手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不時傳來了知青被捆被殺的消息,留在江永農村“抓革命,促生產”的知青們愈來愈嗅到了一種生命遭受威脅的氣息,終日惶恐不安地呆在知青組,哪兒也不敢去。男孩子倒還好辦點,那幾個跑不動的女孩子還有體弱的庚哥怎麽辦?這是我最感到焦心的問題。有天,村裏周三姑的兒子厚昌回來了,他在縣裏駐軍開汽車,經常跑零陵冷水灘。我靈機一動:何不讓他想想辦法將這幾個人帶出去!主意一定,人也輕鬆了很多。

  平時就和我們關係很融洽的厚昌幾乎沒有考慮就一口答應了我的要求,隻是遺憾地告訴我他的車最多隻能擠四個人。他正要在明天去零陵拉軍用物資,於是說好明天一早就將車開到允山鎮,要我們等著他。

  事情順利得令我喜出望外。我決定組裏三個女知青黑莉、吳萍、楊麗菁外加一個庚哥加緊收拾行裝,明天搭乘厚昌的車逃離這個是非之地。當我將決定通知這幾個人時,卻意外地遭到了他們異口同聲的反對!他們不願丟下我們自己逃生,“要死,死在一起;要活,活在一起!”

  我和大漢等人苦口婆心地開導這些人,竭力讓他們明白:我們留下來的人是安全的,他們要留下來和我們“捆”在一起,反倒會很危險。臨了,三位女知青流著淚水同意了我們的建議,她們千囑萬托地要我們特別注意安全。但是,庚哥卻死活不願走,瘦削的兩手在我前麵激烈地舞動,其偏狹和固執實屬罕見,直令我們束手無策。時間的緊迫已不容我們再作其他的選擇,隻得無奈地留下了庚哥。我在淚眼朦朧中看著厚昌的車載著黑莉她們漸行漸遠。

  留下的四個人準備徒步穿越道縣地域,路途中逢車爬車,還必須時刻躲避那些極端仇視知青的“貧下中農最高法院”們的追殺。然後抵達廣西泉州,爬上去長沙方向的火車,這才算我們逃亡計劃成功了。庚哥留下來卻成了我的一塊心病,很擔心他瘦弱的身子能否跟上我們“逃亡”的步子。馮大漢自告奮勇,拍胸擔保他一定照顧好庚哥。庚哥卻一邊嘬著“喇叭筒”,一邊嘟嘟囔囔地說:“還不定誰照顧誰哩!”

  當年9月5日,我們走小路繞過縣城登上了唯一與外界連接的那條公路。鑒於當時所處環境的凶險,為了安全,我們選擇白天找一個地方隱蔽起來,晚上斷黑就走路。一路沒有碰到一部車,四人已經步行六個小時備感疲勞,想找一處地方稍事休息。行進中,在月色下突然發現公路上橫著幾根圓木。正自奇怪之時,斜刺裏竄出幾個拿槍的漢子,其中一個瘦削的漢子兀自用把手槍指著我的頭。我們被突如其來的情況嚇得呆住了。“你們是幹什麽的?”一口的當地道縣話,瘦漢子將槍擺了一下。我知道講自己是知青必遭殺身之禍,正囁嚅著不知怎麽開腔。庚哥講話了,一口純正的廣西話,“我們是廣西人,到這裏來投親靠友,沒有找到親戚。現在想回廣西……”瘦漢子緊盯著庚哥那張鎮靜坦然的臉,不置可否地沉默了一分鍾後,突然問:“身上有槍嗎?”我們忙不迭地擺手,“沒有,沒有。不信,你們搜!”他們中的一個人上來在我們身上胡亂地摸了摸,確實沒有槍。隻是好奇地盯著馮大漢身上背著的那個包,一摸,像是鐵器。情況頓時緊張起來。

  他們用槍指著馮大漢,要他將包打開檢查。庚哥走過來繼續用廣西話解釋:“這是木工工具,想找點木工活幹幹。”說著將斧鑿拿到瘦漢子眼前晃晃。幾個持槍者的臉色慢慢緩和下來了。瘦漢子圍著我們轉了一圈後,和其中一個人咬著耳朵低語了幾句,一揮手,叫我們走。

  我隻感覺背脊上透著被汗水濕透了的涼意。好險,多虧了庚哥小時是在廣西外婆家長大的,那口純正的廣西話救了我們。

  天亮了,我們在路邊坐下來,商量怎麽辦。我們感覺這樣下去,即使是晚上走仍然很危險,晚上沒有車可攔;隻有白天才能攔到車,而攔了車才能很快脫離道縣……我們決定寧願冒一下險也要保證速度,盡快脫離道縣這塊凶險之地。

  我們決定邊走邊等機會攔車,最好是貨車。一路上,我們還真攔了幾輛車,但是司機就是不停車。要麽,司機遠遠看見我們站在路中攔車,就將汽車加大油門凶狠地朝我們撞來,讓我們落荒而逃;要麽,司機將車停了,待我們準備上車時突然啟動將我們拋在後麵。當時兵荒馬亂危機四伏啊,知道你們是些什麽人?這些司機明哲保身的“絕情”自有他的道理。我們經過幾次類似的折騰後已是氣急敗壞筋疲力盡,對攔車也沒了信心。我尤其著急,知道隨著時間的推移,更大的凶險隨時可能出現。

  這時庚哥要馮大漢將那個背包給他。他將背包放在了顯眼的路中央,然後將帶在身邊那把破油傘撐開了。我們正驚疑間,他拍著我的肩,要我們隱蔽到路邊,說了句:“叫你們上車時,動作要快!”我猜不透他要幹什麽,但看著他那一臉的自信,一揮手就讓大漢和政哥下了路基。我們依言匍匐在路邊,倒要看他演的什麽獨角戲。

  遠遠地來了輛大貨車,顯然司機看到了路中央站著一個人,似乎是攔車的。車依舊風馳電掣地衝了過來,這是老辦法,攔車人沒有不怕死的。看著車逼近了,我的心吊了起來,一雙眼死盯著庚哥。此刻,庚哥的腳下擺著一個狀若炸藥包的背包,將傘撐開背對著瘋狂逼近的來車,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口裏還悠然地吹著“打靶歸來”的口哨。

  就在我緊閉著眼不敢看眼前即將發生的慘禍時,來車在距離庚哥幾米遠的地方突地一個急刹車!司機一雙疑懼的眼睛死盯著幾米遠外的那個什麽包,看來他不是怕撞死路上那個打傘人,引起他真正恐懼的是路中央那個疑似炸藥包的東西。我們一窩蜂似的湧了上去,攀著車廂爬了上去。我們很幸運,這是輛到泉州的空車……雖然一路上司機罵罵咧咧的聲音不絕於耳,但畢竟庚哥的陰謀得逞了,畢竟我們免了勞頓之苦,畢竟讓我們當晚在泉州爬上了開往長沙的煤車。

  在濃濃的黑暗中,我呼吸著被風卷起的煤屑,聽著車身下麵咣當咣當的車輪聲,肚子裏雖是饑腸轆轆,卻感覺到精神上徹底鬆弛了下來。再見了,夢魘般的江永……

  在靜靜的思考中突然生出一種對庚哥的感激之情,想起了他臨走時說的“還不定誰照顧誰哩!”那句話,自己偷偷地抿著嘴笑了起來。

  六苟

  當年下到周家幫時,每個知青都“拜”了個學農師傅,周六苟是我的師傅。當時的六苟比我大兩歲,一口“扒牙”,麵相凶惡,隻是據說出身最好,屬苦大仇深的雇農一類。我當時雖不樂意,自認倒黴,但接觸一段時間後,卻發現他是一個麵惡心善的好人。2004年是江永知青下放40年周年紀念,當地政府及回城的老知青都有願望在當年下放地江永建一座知青雕塑。作為土建專業人員的我自回城後第一次踏上了這塊久違的土地。

  到江永後的第三天趕到當年下放的周家幫村。遠遠地就看見了山口那株雙人合抱的百年古楓,依然是那樣的高聳挺拔,依然是那樣的翠綠蔥蘢。村口一個挑柴的年輕人用一雙探究的眼睛望著我,顯然我的那身裝束使他判斷出來者應該不是本地人。

  當年的六苟,年紀19,卻吹得一口上好的竹笛。當年仍屬少年的我直至今天仍很納悶:無師自通的六苟,怎麽就會將那支竹笛吹得出神入化?每當月上山坳,生產隊記過那價值三五角錢的十個工分後,六苟就似乎忘了別人的存在,拎上條竹椅,去到村後的鬆竹林裏,架起赤著的二郎腿,悠悠地吹起些或悲或喜的歌曲,傾訴著心下那過去的日子所給予他的種種複雜情感。

  這時,我便會尋聲走過去,於一旁靜靜地站了,望著他那骨節突兀而變了形的粗壯手指,那靈巧無比地於竹笛上滑動的指尖,時而顫動,時而滑動,鶯啼玉鳴般的聲音一下就在寂寞的山村裏彌漫開去。他的嘴偏嘬著,輕依笛杆,時而輕輸蘭氣,如弱柳扶風,令人心旌蕩漾;時而力度突兀地吐出斷音,激揚剛勁,仿如千軍萬馬,鐵騎突出。他極盡著竹笛的種種表現力,奏鳴出抑揚頓挫的高山流水之雅意。

  六苟其實也有師傅,那是一位南京某部隊著名歌舞團落難下放的笛子演奏員,叫老朱,曾經多少教過他。說來也令人難以置信,而且迄今為止我也沒能猜出個頭緒:這笛手其實從未手把手教過他什麽音律指法,而他卻於一旁把他演奏的技巧爛熟銘記於心裏。不幾天他自家去楊頭源砍來兩捆挺拔的竹子,不知演練過多少次,做爛了多少枝竹,終於才製成了能吹得出歌的“笛子”。

  四十多歲的老朱身體瘦弱多病,分給他一天的農活總難幹完。六苟年輕,也不怕人家講他“包庇壞分子”,即使幹到入夜也要幫老朱幹完農活。老朱的柴禾沒了……也是六苟及時為他送來,讓老朱直覺得六苟是個好後生。沒有兩年,老朱因病去了。這支紫竹笛就是老朱臨終時送給六苟唯一的禮物。

  山村來了些從長沙下放的知識青年,內中有個姓仇的知青攜了把板鴨似的怪樂器……據說這東西在國外被稱作維奧林(VIOLIN)而中國則把它叫做小提琴。光是那琴弦就有四根,音域足足比六苟吹的笛子不知擴大了多少倍。不消說,其表現力也就多出來一片廣闊天地。特別是那把有如劍似的琴弓,竟然可以不受任何約束地在琴弦上自由自在地翻騰和跳躍。而不像竹笛演奏,僅憑六孔七音,似乎難以與“板鴨”一決高下。六苟卻是不以為意,他虔誠而怯怯地找到小仇,惑惑地去問那“板鴨”演奏指法是否與吹笛相同,小仇斂了笑容,沉靜而嚴肅地說出來一串長長的話語:哎呀,還看不出你這“都佬倌”(鄉下人)還關心這個問題哩……問題問得好。這個山衝裏,能有一個人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實在讓我感到震驚。

  你曉得啵?能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的人,在我們偌大的長沙也難找出幾個。我倒是蠻願意對你講,音樂和樂器,都是每個國家每個民族的一種曆史文化的特殊現象……中國是儒、釋、道哲學文化源遠流長的國家,講究的是中庸與平和。儒家主張克己複禮,釋家提倡普度眾生,而道家則堅持獨善其身,崇尚的都是內心的自省與自製,對一切都取含而不露之態。你看,你吐氣吹的那種笛子,不就是通過嘴裏吹氣,指閉指開而發音的麽?而外國卻不是這樣,人家的小號、圓號和大號,都是放在嘴外去吹的,那聲音就格外響亮,足以振奮起沉睡中的人們猛醒,催促起將士們奔赴戰場去衛國殺敵。至於笛子和小提琴,這兩者音理的區別你已是看到了,一個是簡單地屈從於六孔七音的吹奏,吹出些不大複雜的,如《林中鳥》一類的樂曲。而另一個卻有如斯巴達克勇士一般,馳騁呼嘯於四條金屬弦上,奏鳴出如《自新大陸》、《馬賽曲》和《國際歌》等驚世駭俗的雄渾樂章。嘿,你也不要聽了我這些話後,便就為自家眼下僅僅見識過笛子而感到懊喪和悲哀,也不要為一時見不到我講的小號、圓號和大號而自暴自棄。其實,中國也有令我們全身心獲得解放的一種樂器,這就是琵琶。你曉得白居易麽?唐代的著名詩人,一曲偉大的《琵琶行》,道盡了對千載琵琶之表現力的無限讚美和自豪。

  不啻是對牛彈琴,因為我看到六苟的眼神是懵懵的。六苟和我分手時,卻對我講了一句讓我對他另眼相看的話:音樂深啊,就像大山!

  我同樣被小仇這段話所震驚。說實在的,有些話語,其含義至今我仍不敢說都已然明白。而隻是從那以後我就看著六苟又跟著小仇吱吱呀呀地學起了小提琴。平心而論,一段時間後,看著六苟拉著小提琴的樣子,直覺得別扭難受。況且,拉出來的曲調倒有點像吹笛子似的哀怨。我暗忖:六苟還是吹你土腔土調的笛子好……

  六苟終於沒有將琴學下去,笛子卻愈見吹得悠揚動聽了。

  六苟用笛聲救我的故事發生在1967年。

  肆虐如洪的“文革”浪潮湧到了僻靜的山鄉後,原本民風淳樸的所在,竟然武鬥頻發,鄉村之間的械鬥借機也愈演愈烈。知青均為外來人,自然難逃此禍。一段時間來,冠名為“貧下中農法院”的造反組織對知青更是如“仇人相見,格外眼紅”。桃川知青王伯明無端被殺,瓦紮灣知青集體被捆被吊的消息傳來,知青組的知青惶恐不已,人人自危,總怕哪天厄運降臨,無端做了冤死鬼。

  偏生周家幫出了個“貧下中農最高法院”的造反分部,偏生這為頭的又是那個曆來與知青有很深過節的癩苟。這癩苟,說白了就是周家幫村一個人見人嫌的二流子。好吃,誰家的雞鴨逮到就吃;貪色,村裏稍有點姿色的女人看見他無不犯怵……好來事兒,丁點的事兒被他撩撥成天大的事。他也知道知青素不願答理他,幹脆將知青看成了一夥仇敵。倘若哪位知青與哪位山民稍有一點矛盾,他即上躥下跳從中攛掇,唯恐事情搞得不大。機會來了。有次知青養的一群雞溜進他的菜園啄壞了他剛下的菜秧子,他竟然狂暴地用扁擔將雞打死了11隻。拎回家不算,還以風作邪地在知青食堂門前跳起三尺高罵娘。知青馮大漢實在忍不住,出來和他論理,竟然被他砍了一扁擔。嗨,大漢可不是好惹的,身高體壯,一米八的大個……上去一個“小背”,即將這廝送到了糞坑裏。當他從滿滿一坑的糞尿裏爬出來時,臉上爬滿了蛆蟲,讓圍觀的山民笑了一個小死。

  這仇結大了。聽六苟幾次講,他要用鳥銃衝死幾個長沙仔。

  縣裏愈演愈烈的武鬥使癩苟格外興奮,“貧下中農最高法院”造反分部在周家幫村的設立使他更加趾高氣揚。因為他可以報仇了!他放話出去:長沙仔一個莫想跑,吊死他們!

  六苟是他的本家親,與他住在一個大屋裏,總勸他莫亂搞,也時常提醒我們早作打算,別遭了他的毒手。一次六苟殷殷叮囑了我們一席話後,複又轉身附著我的耳朵低語了幾句才走。

  這幾天心裏感覺會出事,因此知青組剩下的幾個男人總是和衣而睡。一連過去幾天無事,人就疲憊了。第四日夜深之時,正自昏睡,突地耳畔響起一陣笛聲,如淒厲鳥鳴,撕魂裂魄。驀地驚醒過來,想起六苟臨行附耳叮囑的話,一激靈,鯉魚打挺般坐將起來。搖醒大漢與和平,急促地將準備好了的簡單行李拿了,躡腳開門,融入了夜幕,開始了向長沙方向的亡命。

  若幹年後才了解到,當時癩苟已糾集了一幫人準備在淩晨動手,準備將我們弄到瀟江邊用馬刀砍死丟入河中。多虧了六苟的笛聲及時報警,否則結局實難預料……

  ……

  後來,我斷斷續續地了解到當年的實際情形,不禁為六苟後來悲慘的遭遇而感到錐心的傷痛和愧疚。那天晚上,六苟為我們吹笛報警後,不久即為癩苟參透。他礙於親戚麵子不便向六苟發作,反倒唆使幾個外村同類尋了一個機會將六苟毒打了一頓。那次六苟當場被打斷三根胸肋骨,口吐鮮血……

  正是由於這老傷對六苟多年的折騰,六苟在一次偶遇風寒後便咯血不止,不到36歲即英年早逝。

  ……

  於今,造物弄人,六苟早逝;睹景傷情,笛聲渺渺。

  後記

  歲月鐫刻的是道道畫痕,於是成為了一圈一圈人的年輪。這就是我嗎?不是,不是的,這是風吹過,雨打過,雪飄過,冰凝過的人的生命。很多年以後,當地政府在這裏修建了一座知青廣場,並且為紀念長沙知青曾經拋灑過青春熱血的歲月而鑄造了一座知青雕塑。我的一篇應征的碑文中寫道:

  清幽靈秀,蜿蜒北去瀟江;雄峻巍峨,逶迤南來都龐。寄我輩幾多少年壯誌,證曆史無數滄桑悲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國患家憂,舉國青年奔赴廣闊天地;別親桑梓,長沙知青落戶江永山鄉。雛鷹試翼萬裏,青春溢彩;古郡旌旗七千,壯誌飛揚。知青攜手鄉親,躬耕壟畝,修渠治水,改造山河,櫛風沐雨相伴;意誌淬火艱危,餓其體膚,苦其心誌,獠煙曆火,期盼鳳凰涅�。

  冠名革命,史稱遷徙,是耶非耶,說與後人談。

  惜乎蹉跎歲月,當年農友安在?青山遺恨,綠水哀傷。逝者已已,生者戚戚,悠悠緬懷,地老天荒。

  鬥轉星移,四十光陰,遲暮回首,鄉情難忘。捐資興學,修路架橋,傾情回饋,慰我鄉愁。史冊當記,今屆政府,慨然興建,知青廣場。知青雕塑,矗立於茲。

  年華已逝兮,壯心不已;銘心刻骨兮,望我故鄉。

  然而,知青雕塑建成了,仍然是無字碑。曆史無言,我亦無言。

  作者簡介

  張健夫,長沙市人,生於1947年。1964年初中畢業下放到湖南省江永縣紅旗公社周家幫大隊。1972年回城,曆盡艱辛,從事多種職業,嗣後在雨花區任技術幹部……現已退休。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