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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引

  誰都悄悄地等著那莫名其妙的襲來吧。——可怪的是,誰都這樣興高采烈地等它來呢。今天巴著明天,明天巴著明天的明天;可是——到底有幾個明天呢?誰知道!也許我倒黴,隻有十個了;您運氣,還有二十個;他吃過半斤人參四兩鹿茸的,有三十個;更有專念“阿彌陀佛”的她,有如胡麻子俱胝個。誰真知道嘍!誰能有“齊天大聖”般的本領,一路金箍棒直打上森羅寶殿,拿起閻王爺的賬本兒來,蘸著一筆濃濃的烏煙墨一概勾之,喝聲“了賬!了賬!”也沒有誰能比管輅先生算得出“南鬥星君”“北鬥星官”幾時在著象棋,幾時想喝白幹兒,幾時要吃鹿肉。平按,此下原注出處今刪。而且終久無益,小說書上頂愛說延陽壽一紀,我替他想想無聊得很,一紀隻有十二年,多活這十二個年頭,再幹點什嗎?多叉幾百圈麻雀,多看幾十回真光電影兒,多聽幾本“畹華”的太真外傳之流——雖說是東方獨有的藝術——斬眉霎眼一晃,那白得來的一紀陽壽,好比一塊小方的黃奶油,早被咱們一啃二嚼,打掃得幹幹淨淨,又得孤苦零丁,跟著大高個兒,帶高帽子的黑白無常鬼,蕩悠悠而去。那時雖已沒有耳朵了,卻更分明地聽得見第十八姨太太哭得真傷心,真可憐呢。且不但此也,譬如另有一位老爺也曾夢入幽冥,照例添了陽壽一紀轉回老家,立刻就叫:“春蘭,拿算盤來!”自己動手,的搭的搭,九歸九除,橫七豎八的算清楚了;抬頭一看,今天太晚了沒法可想,很很的撥去一子,長歎道:“四千三百八十三!”明天孫子淘氣,後天陪姨太太出門,到第三天下午四點半鍾朦朧醒來,掐指一算,阿呀!不好!隻剩了四千三百七十九天。愈算便愈少,愈少便愈要算,心中好比滾油煎,身上有螞蟻在那邊爬,其時果真“梅郎”唱的是太真“內”傳,也怕未必有這雅興了罷。然則鑽頭覓縫去打聽這不速之客,到底是幾時幾刻光降小齋——萬一是午時三刻呢又怎麽辦?——真真多此一舉,反不如你我這樣庸人安然度日,活得好像大羅天仙一般,高壽活到九十九,還巴著百旬大慶;再活一百零一歲,以人壽二百年之說論,依然如日中天呢。豈不很好?豈不很好!即使嘴裏正念著天花亂墜的喜歌,而他老人家就從此溘然,也毫不打緊,總不能說是被咒死的,難道活到一百零一歲還不算夠本嗎?至少要比那位算學名家高明出不知幾萬萬倍。

誰都應當興高采烈地活著的,想來想去也隻有這一法了,然而何等的好笑,這總是莫名其妙的事吧。陶詩“世短意恒多,斯人樂久生。”世雖短而我不以為短,生固不久而我以為久,且以為久得頗可樂,這寥寥十個字比古詩“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說得更好,真寫得出這興高采烈的所以然來。隻要自己以為有幾百歲好活,這不結啦,又何必當真活個幾百歲去嚐試一下。此達人之言也,惟區區之意總期期以為不可。

我的脾氣大約不是不近於那位打算盤的老頭兒的,所以覺得垂頭喪氣活著,會比興高采烈的神情看過去略為得體個一點——自然不是說舒服。死也沒有什麽了不得的可憐,可憐的是這興高采烈去死,這是大可不必的。譬如說要殺頭了,殺頭就殺頭罷,也莫奈其何。還有階級,您道怪不怪?一言不發是好漢子,叫罵甚至於不免哀哭,也是人情;獨有聽了這消息,忽歡欣鼓舞走上大堂,亂碰響頭,“謝大人的恩典”,又恭恭敬敬請了一個安,然後抖抖瑟瑟地被綁上法場,這總可以不必的吧?難道果真必要嗎?因此我最討厭這興高采烈的神氣。明知一不是忠恕,二不算聰明,無非沒理由的一種偏執而已,可是我沒法改變它。自己過著日子,垂頭喪氣的時候為多,看人家在那邊興高采烈,有點兒妨忌,有點兒鄙薄,覺得滿不是那麽一回事。

試比方咱!不知來從何處去到那裏,也不知到底有多們長多們短,看起來倒似乎是一條花團錦簇的路,路上有高矮參差俊醜不一各式各樣的人,擁擠非常。小孩子想立刻變大人,可以不讀書了,可以自由地吃喝頑耍了,跳勒蹦勒的走過去了。青年們看見女人大垂涎,姑娘們碰見漢子有點動火千方百計,尋死覓活想去成眷屬,生兒育女,白頭到老,摟抱呀接吻呀,走過去了。更有一班年輕力壯的人,念茲在茲地要升官發財,升了官還想升更大的官,發了財還想發更大的財,富貴沒有巴夠,已經在那邊想益壽延年,壽考還不足意,更想重新做起小孩子,吃奶媽的奶,白日飛升妙不過,再不然屍解也還對付,他們搖搖而擺擺,跌跌之撞撞走過去了。平按,原稿有這個之字。他們這班妙人兒,瞪著大眼隻管往前看,看得神迷目眩,口水直流,以為不知道有多們好頑哩。即使挨肩擦背走著的人,猛然腳底下一個就此爬不起,也毫不在乎,隻悄悄冷笑,或假意做出長歎的樣子,說一聲“可憐”,心裏卻不斷地自慰道:“反正這回不是我,不要怕!”我還是照樣高高興興地走去,自然有好處在前麵等著我哩!這條路何以這樣的千妥萬當,又何以長到如此這般,都出我“意表之外”,無從說起。歎逝賦上說:“瞻前軌之既覆,知此路之良難。”善注:“此路即死路也。”人家笑他注得笨,我笑笑他笨的人比他更笨,笨到當頭吃了一棒,動也不動一動。

在路上的,不但對於前途希望甚多,而且對於眼下珍惜倍至,至少自己的身體總寶貝得肉麻萬分,咳嗽會變成肺病的,肚子疼許是盲腸炎,“勃瘰頭當發背醫”,真好比一朵鮮花,大氣兒都吹不得,別說磕碰了。別人呢,成千累萬的化灰化煙,漠不關心,而惟一已之是愛,不知道自己的皮囊難免腐臭,終久是螞蟻口中的糧食,又看見誰人真騎鶴吹笙過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燕窩魚翅白白的填下去不少,冤哉冤哉!不免又想起靖節翁的名句來,“客養千金軀,臨化銷其寶。”曹操的兒子也說過什麽“生在華屋處,零落歸山丘。”

對於一己如此,對於外緣亦然。一把裁紙的刀裁衣的剪,丟了必找,找不著要生氣,甚而至於疑心老媽子偷了去,要打發她走路。一支“三炮台”點著沒有吸,失手“撲嗤”掉在痰盂裏,馬上會跳腳拍手叫阿呀。小的尚且如此,大的更不用提。丟了情人的表記,誰能不發急?小兒女生病,誰能不焦心?傷離念遠誰能不淌眼抹淚,咳聲歎氣?失戀之後,誰能不翻天覆地鬧個無休歇?總而言之,統而言之,這是我的,要好好的收藏著,那又是我的,要好好的保護著,我何所在,尚且一無所知,而貿貿然老著臉皮盡說“我的我的”,又豈不可怪也哉!

對於生命本身和它所曾接觸過一切的外緣,必然有相當的黏著性,盡管程度各別分量不同,其為黏著則一也;所以竟可以說這是生命力表現的一麵,和生命力大小強弱為正比例的。有時反而特別小,如出世的修持頹廢的享樂,似乎不可解,其實無非碰壁之餘傾向於離心,論其根底絕非例外。

講到這兒,生命的本身快要挨罵了。壓根兒就許不成東西。佛家所謂生老病死的苦,都隻是生的苦;沒有生何有於病,何有於老,更怎樣死法?把生命的痛苦一古腦兒歸到咽氣的這一刻去,很有點說不通。再說得Paradoxical些,並無死的苦,隻有生的苦。自來隻見活人訴苦,有死人訴苦的嗎?沒有。——黑驢告狀是一例外,然而所告的狀還是生前公案,並非和閻王爺打官司。若嫌它欠精密,還可以這樣說,生的苦是什麽滋味,誰都嚐過的,死的苦誰都沒有嚐過,即使不便愣說它沒有,也無從確鑿地說它有。“未知生,焉知死。”我們平常說死,隻是說不生。真的死無可說不必說,至少死了再說。

依名理立言,佛家可以有死苦,我們不可以有。佛家以生死對待流轉無極,死隻是生命流轉中的一境界;我們所謂死是生命的彼端,最後的一點,很像佛說的“涅”。他們千辛萬苦的修持,隻抵得我們家常飯菜般的溘然長逝,真真占盡了便宜。所以若一麵采佛家生為苦之說而一麵用我們自己的死即滅之見,那麽死非但不可悲可怕而實在可愛可欽。在事實上咱們的立場卻不會比他們強,或者遠不如。所以不如者,他們有他們特別的修持方便,雖然極笨極古怪,而我們沒有,永遠不會有,我們不能全盤承受這生苦論。

生固然很苦,但也並不全然苦,這是老實話,我不願作矯情的戲論。如見春花秋月不能說不美麗,逢俊侶良朋不能說不幸運,得賞心樂事不能說不痛快。硬把樂說成苦,真是何苦!所謂苦樂也者皆不足以盡生的意境,於我隻覺得一味的可哀而已。非苦則不“哀”,無樂又何“可”哀之有?依苦樂的萬般錯綜縈繞,人間悲涼的劇遂宛約地映現著。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這奈何兩字神理綿綿,真是可哀的絕妙注腳。就生的過程言,解脫也是粘著;兼包止境言,粘著也是解脫。惟其滑不脫又粘不住,所以沒奈何。這不但對於最後的默想是如此,在一生中從小到老亦複如此。

我們的一生誰不是草草地斷送的,又見誰真細磨細琢地咬嚼生的滋味過。所謂細細的過隻是我倆的妄想,而雲裏霧裏媽媽胡胡一輩子,這才是永久的真實。千奇百怪的人物風景都像活動寫真般眼麵前飛走,從其間相互的關連裏不免生出離合悲歡來,於是在心上刻劃出深深淺淺的痕跡;但這些痕跡和其他的外緣一般,也會跟著年月的奔流漸遠漸淡,終於秋煙似的全滅了。從這一點,即使說我們明明活著卻好比不曾活著,也不算過於不通。

舉一個極短的例子,譬如我到天津去頑三天。第一天高高興興的跑了去,一點不覺得;第二天白天也還好,隻有點兒迷胡;到晚上看華燈璀璨,人影參差,不由得一念兜的上心來,惘然獨語,“快換片了!”果然第三天早上,尖厲的一聲叫子,火車輕輕地把我馱到黃綠的大野中去,簡直換了個世界。這三天的生涯,即在當時已如無物,何況回想!

以電影去比方人生,我覺得實在有點兒像。人的一生分為若幹的段落,如幾本幾幕然,論做法也有做得好的,也有歹的,論戲情也有怪肉麻的,也有惡很很的,論觀眾有盡點頭的,也有亂搖頭的,有笑的也有哭的。可是某一幕映現的時間假定為A,則不管有多們好看,無論誰,決不能比A更多看一秒鍾;反之也不能少看一秒鍾。比方總隻是比方,在生的劇場中不許閉眼睛,除非你退出。

這一幕映畢,那一幕接上來了。看得真乏味偏偏老不肯完,看得真得神倒又沒有了。一到快換片子的當兒,不論你對於前一幕愛看與否,看夠了沒有,總之要逼你勉強去看第二幕,且你的喜怒哀樂一定要被當前的幻景所顛倒播弄,至於憶中的情景由它跳躍去,隻黯然待盡而已,豈有他道哉!就是這樣子蟬聯而下,直到燈明人散,“明日早些來罷!”而我們的明日隻是“來生”,我們的來呢不來隻是“未卜”。然則賈波林的笑片可以重看,獨我們的不能,這是何等的“鵝絨”呢。

以年時言,有幼少壯老之別,以地方言,有東西南北之殊,這都是所謂段落。各段落間榮悴悲歡盡管各別,但有一點絕對相同的便是不息的流動。再繞個彎兒說句斯文話:各段落間榮悴悲歡之所以各異其趣者,乃此不息的流動實主之也。這有頓漸的兩境。

何謂漸轉?如說六點十分天亮了,意思決不是說在六點九分五十九秒上依然漆黑一團的夜哩。大約四五點以後,必須經過烏青青魚肚白等等暗昧朦朧非晝亦非夜的境界,然後轉成所謂六點十分的大天亮。另一麵呢,頓變也是有的,積漸之極則頓生焉。“履霜堅冰至。”晚秋的霜華與早秋的風信,早秋的風信與殘夏的荷香,殘夏的荷香與盛夏的汗臭,不能算不近;但結冰和揮汗,您瞧差得多們遠。履霜是漸而堅冰是頓,然非履霜則堅冰亦無由而至。變化隻有這麽一回事,頓漸卻是在此在彼兩種看法的不同罷了。再以前例說罷,六點九分五十九秒誠哉和六點十分沒有很大的不同,但正午與子夜的區別卻並不小;盡管沒有明劃的界線,晝夜畢竟還是有的。以再前例言之,我到天津去,決非預備有去無來的,所以一腳踏到天津的地麵以後的每一刹那,都一點一滴向著歸程,不必等到他們送我於“老車站”,方始說我要回北京。

凡某變化就其鄰近的各點謂之漸,就其兩端謂之頓。兩端並不孤另另地站著,必然依傍它們的左鄰右舍;故舉漸可以包頓,舉頓不足以明漸。漸是頂利害的,聰明人好像曾說過;不過像我這樣的傻瓜,怕隻怕這一個頓字,使咱們大驚小怪的,往往是這個頓。頓也不見得不利害。我隻十歲罷,看小說新報第一期的插圖,憨癡的小兒,靦腆的少女,憔悴的中年婦人,還有一骷髏,倒說這就是一個人的影子。這種老套頭現在看去已不算新鮮,但這十歲左右的小孩子從此他明淨柔軟的心鏡上永遠有這猙獰的麵目,改變他一生的顏色。大約刊畫的人,不曾想到的罷。

真理未必就真得出奇,陳言也許是真理的一麵吧。必千千萬萬人都想過說過方為陳言,這豈不就是千千萬萬人所有過的感觸,難道它竟會一點道理都沒有?陳言務去戛戛其難,真真又吃力又不討好,做句翻案文章,陳言便是中庸之言——您嫌不時髦,其實,錯了。孔二先生現在很出風頭,不過我不好拂您的意思;——那麽民眾的話總該懂得罷。平按,心餘自己也有點纏夾二,民眾運動在禁止中,民眾的話與中庸之言身分懸殊,乃混為一談,奇哉!既然知道“難”,便不該“去”,還說什麽務去!您瞧古詩十九首那一首不是老腔調,卻不大聽見有人罵它腐化,雖然現在也難說。平按,此節比擬不倫,口氣幼稚,牢騷突發,無理取鬧。

“隻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種感慨老得可以罷。惟其摟著如花的美眷,所以回首流光萬分懊惱;亦正因為流年似水不曾等過誰來,所以把玉精神花模樣的情人終於給孤負了。白發和紅顏對照,芳華與遲暮結緣,是人人都有的悲感,不必定要多愁多病的身,傾國傾城的貌,方才配“心痛神馳眼中落淚”。轉瞬之間,豔冶在風前零落,靈智也是一閃的電火罷。生命的顏色芳香,以體力的衰頹日趨於黯淡憔悴而猶不自覺,直到驀然回首,昔夢前塵恍如隔世,方才知道年光走得好遠,把我們早給拉下了。知道怎麽樣?不知道又怎麽樣?回頭怎麽樣?不回頭怎麽樣?人生一個破瓦罐,不回頭最為得體,雖然不免回頭更是人情。

人生一世,做小孩子好像頂快活,卻偏偏想它不起。最小的幾年簡直全不記得,六七歲以後渺渺茫茫,自十歲以至三十歲,這一杯青春的醇醪回想起來饞涎欲滴,“好酒!好酒!”可是當時呢,狂鯨吸水,到口幹杯,又像豬八戒吃人參果,囫圇吞。由你禮部堂官說得舌敝唇焦,誰耐煩“一口一口的喝”呢。過了三十歲,即使你將來康強老壽花甲重逢,也是下坡的車子了,去得何等的即溜嗬!看人家剛斷奶的已在學步,夾著書包的已懂得看女人,結婚未久的已在做母親,如我輩的中年人,不垂垂待老複何所待呢?

“醬汁中段”,幸登古稀之年也隻有三十年的快活。這三十年中,困覺先去掉一半,還有不少打岔的事兒,生病啊,拉屎啊,辦公事啊,至少又打個七五扣,歸齊隻剩了十一年三個月。平按,這又在算賬,又在用陳言,心餘的記性不錯。那促狹的短命,真會“細細兒過”倒也罷了,正如兼好上人所說的:“倘若優遊度日,則一歲的光陰也就很是長閑了。”但這班傻大姐渾小子,由他那樣的聰明,隻怕未必聽得懂。人到中年,方漸漸體會出一點點兒生是怎麽一回事情,隻可憐殘肴冷炙剩也無多,由你嚼啐骨頭也將同白蠟,滋味毫無。況且年紀再老下去,又要胡塗,不免重新發十七八個昏方肯咽氣。這何苦來!人壽這樣短,什麽事也來不及做,好像“大英國”的蕭老爹曾經說過的。

各式各樣的變花頭,收梢結個大倭瓜,變花頭不足奇,結倭瓜也是當然,可怪的是那裏來的倭瓜子。我不怕自己與草木同腐,也不恨充當螞蟻的一頓早餐,隻詫異這條生命的何來。有時午睡瞢騰,醒來心上一,仿佛直往下沉,仿佛四無抓撓,又仿佛大禍要臨頭;定睛細看,一切都照常,很合式,不多也不少,多隻多了一個我。假使一旦沒有這個我,我想一切還會照常,還會很合式的。

想去死嗎?不,決不!隻願生命忽然遺失,或者被賊骨頭偷了去,頂好困醒一覺,幹幹脆脆地不見了我,那沒“南無阿彌陀佛!”但偏偏不,一醒來蹺起腳先看見我自己雪白的高腳跟。“直頭討厭篤!”所以隻得再去尋死覓活。刀乎?繩乎?河水乎?井水乎?抑海水乎?安眠藥水乎?還是仙丹乎?何去何從?

壽終正寢的,麵孔已經有點討厭相;何況懸梁的要伸舌頭,投河的要鼓肚皮,服毒的要變青黑臉,抹脖子的,阿一哇!頭兒好像西瓜,丁零當郎滴溜撲落地直掉。臨命以前曾寫出班香宋豔的奇文,曾留下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倩影,都毫不相幹,反正得出一次乖丟一回醜,和帶綠毛筆挺挺的僵屍在伯仲之間而後已。

再說也不大好辦。火葬,我總疑心會燒得滋滋作響,臭氣薰天;浸在水裏,爛胖起來更糟;給老鷹吃,怕它挑精挑肥,扔下一隻眼睛半隻耳朵不吃;保存在玻璃棺材裏,未必人人有這福氣;給鬼子去試驗有點不高興;說來說去,還是刨個深深的土坑往裏一埋這個老法子頂妥當,明知也一樣的要發黴變爛,隻是眼不見為淨,孝子慈孫之心庶幾慰矣矣!然又終於不免為螞蟻們當早點心,究竟也不很合算。話又說回來,賊骨頭若老找不著,那麽隨便同仁堂達仁堂一個子兒一包的“九還大丹”,炒豆一般吃它個幾千胡盧。然後“吾知免夫!小子!”

好好兒細細兒活著不成,算我不曾活也不成,一定要媽媽胡胡活著去等死,那方才算“的確行”,這多們古怪!幸而我老是看人家去死,老實說自己還沒有死過呢。“雖九死其猶未悔”,這是落水鬼的瘋話。我要死,至多也隻死個一回試試看,第二回“恕不”了。何況口袋裏還有一個子兒一包的九還大丹。

雖然如此,眼睜睜地看人家直僵僵一個,直僵僵一個,家裏人圍著他哀哀地哭,也活得太不得勁兒。若死者我認識他,更難免多少的傷感。若不幸是我的故人,我的至親,這一種死生之戚,竟許彌漫於心識的表裏,影響於我對一切的態度。所以以傍觀的地位看生命的神氣,不見得就會比自己反省高明。

死者澌滅無餘,往而不返之謂。有些人呢以為如此大佳,了者好也,人世糾纏得還不夠,死了再去糾纏著,未免不智且傷美。長往不返,以他們的眼光看未始不是好事,至少也不是壞事。記得山叔老人未跌下火山以前,曾在不苦雨齋中大家談過,若死了果真要到陰間有許多麻煩。例如:見了無窮的老長輩老老長輩,一個個都要請安問好,他們還許帶你去朝皇見駕,大碰其頭,偶然一不小心,對著大明的祖宗說什麽“本朝深仁厚澤”,立刻要碰釘子。六十歲的老頭子趕著二三十歲的少年,規規矩矩叫“爸爸”;二十歲的小夥子不得不摟著八十歲的老太太,親親熱熱叫“夫人吾愛”。大太太同時可以有三四位,一個不好,就打翻醋瓶醋罐,大鬧幽冥。小孩子老是吃著奶,老是不會大。殮時的朝衣朝帽,若子孫忘記了焚化冥衣,就得老穿在身上,連上茅廁的時候都脫不下。更有閻王爺非刑拷問,牛頭馬麵們竹杠常敲奇苦百端,形容不盡。

另有一班人真相信靈魂出竅,黃泉路的遠近好比到一蕩外國,去了自然就回來。所以供桌上的醬肉骨頭不妨咬嚼,紹興老酒也喝個三鍾,窮了有元寶錫箔可以救濟,受罪有和尚道士可以超度,想呼奴喚婢則有泥塑的金童玉女,想抽鴉片煙則有紙劄的全副煙盤,子孫生病他先歎氣,子孫富貴他也榮華。總之他名說死了,卻沒有死幹淨,還剩個一點兒,嚴格說來他是沒有死哩。

哲人長閑,愚人瞎忙,我們不忙又不閑,尷尬。把死人當作活人看,死馬當作活馬醫,平注,又在信口胡溜。我雖辦不到。但死得一幹二淨,據說非常合式,我也不大相信。自己會死得如此的幹幹淨淨,即說明是美事,也有點害怕;若所親昵的看他斬釘截鐵地躺下去,愈加使我不堪。平居形影相接,言笑可通的,一轉眼不看見,永遠不再相見了,這不但不可忍耐,不可解釋,簡直是不可思議,不思議。

如依感情,我不是不喜歡宗教的,即使下等的宗教我也喜歡。我喜歡仙,我喜歡神,——隻有菩薩端坐在蓮台上,好像不大舒服——我喜歡狐狸,我也喜歡鬼,即使它不肯變紅衣女郎來魅我,甚至於碰見十七八代的老祖宗在黃泉路上握手談心,也不覺得很討厭。老爹們不以為然吧?

然而我的叔叔姑母們,看這小孩子不敬祖先,不信鬼神,方以為是十足的新黨,豈不冤哉枉也!“車旁軍”的意見,我懷抱中滿坑滿穀哩,不瞞諸位說。假如果真,上邊三十三天遍住神仙,下麵十八層地獄滿填怨鬼,一世界一如來,一洞府一妖精,豈不比我們的世界分外有趣?隻要一蹺辮子,平按,這是古語,一時想不出適當的譯文,仍之。馬上可以看見這些古怪的頑意兒,又有什麽拚不得?親戚朋友們死了,也無非在這幾個地方遊來蕩去,那怕找他們不著。“您先走一步罷,我吃完這筒煙就來。”難道我獨獨不會這般坦然地說嗎?

可是不成,我們的時代,我們的環境都來警戒我,這世界不是這樣子的;肉體以外不見有生命,生命以外不見有世界,一切在你麵前變滅,你也變滅於一切裏,既無法可想,也沒有例外。這嚴冷的事實世界,我惟有忍耐,我惟有默認。

還偷偷地告訴你們,有一回我正嘻嘻哈哈過著孩提般的好日子,何來突兀的事變,巨浪般的打到心上,把蓬勃中的興會和意氣,卷得落花流水,無影無蹤。自此以後,沉浸於悲哀之淵裏消受一味透骨的冷,連絲毫的想像力都不再有,更不必提憨笑的重溫了。我痛感幻滅的可傷。

逝者暫住在別人的記憶裏,能有多久呢?憶中的漸漸拋卻也就可以算永逝了。我由不得要努力追挽這些日就泯滅的影子,在筆墨間留下一二分的痕跡來,明明知道和誰都不生關係,死者更加無所為,隻當作我自己的悲哀的玩具罷。

以前的也記不得了。庚戌之夏我在蘇州,一個鬱悶的傍晚,油燈沒有點,天色有些黑了,蚊蟲轟轟,成群搭淘的在“做市”,忽然走進一遠方的客人,把姊姊誤認作母親,我們拜見後叫他舅舅,他便是沈彥君。

那年我十一歲,姊姊比我大一歲。我記得清楚,母親的屋子靠南窗有一張長抽屜桌,他就坐在這桌子東邊的靠椅上。不到一兩個鍾頭,我們已經和這新來的客人熟得非凡。晚上都在老梧桐樹紫藤花棚的書房裏說著話,我們聽得出神,好像無論什麽都是新鮮的。我手背上忽被毒蚊子叮了一口,又痛又癢且腫,可是還有滋有味的聽著,聽著。直到母親催了幾遍,才挨牆摸角進去睡覺,而他們的話正說得熱鬧哩。

第二天一早直往東書房跑,他正在檢點送人的禮物。我第一看見大理石麵的圓桌上添了許多泥馬,各式各奇,跑著的,臥著的,站著的,有低著頭的,有揚著頭的,黃的,白的,棗紅的,數了數一共八匹,他說這是“八駿馬”,都給了我。原來是給我的!弄弄這匹,擺擺那匹,十分高興,尤愛那匹狂奔著的棗騮馬,後來還為它做了一個紅藍閃緞的錦鞍。他同時給我的方墨盒至今還在,棗騮馬呢,可惜查無下落了。他喜歡我,我自然更要去親昵他。隻是不久就聽見講什麽“攀親”,他且時常以此來逗我笑,弄得我很窘;而且對於所謂攀親也者,當時並不感興味,有時以太窘而竟生氣撅嘴,雖然心中好像也添了一種渺茫的關係,和他有點兒私親,暗地裏在傲視我姊姊。自他北去以後,我們真是老盼著他來。

壬子以後,春秋佳日,他每年南來,來時多半住在花園裏的達齋。園雖不大,也有蒼潤的山石,曲折的池館,扶疏的花木。長廊下我和他比放汽槍頑,在屋子裏又圍著他聽講聊齋,談狐說鬼,娓娓不窮。他們若打牌,我就看著。有一回我搖另另坐在一張輕巧的洋椅上,正看他的牌忽和出一付三元,我狂喜仰後就跌,四座愕然,這是一直傳為笑柄的。

頂怕他有客來,如果老不走,我真氣悶萬分,再去張張看,總還在那邊聒聒而談,也不知講些什麽。他若出門去拜客,便覺不以為然,在家裏頑頑不好?出門有啥好處?碰巧風和日暖,惡客不來,太陽快要落山,他帶我們到觀前一帶走走,買點小吃,那最快活不過。我至今還想吃吳苑深處的扁豆糕,細滑白淨,上麵灑著紅綠的糖。

晚飯以後總是閑談,我在圓桌子旁邊聽著。黃黃的洋油掛燈下,低了頭,無聊地看桌上紅木邊緣紋理的細密和嵌著的大理石麵的光滑,無端有點棖觸。“這清閑的景象不知有幾回?”大約是這一類的念頭罷,我還想得起來。這可以說是惘然的初見。

乙卯初夏初次北行,到天津後暫住他家,父親先進京去了。他住的洋房,粉紅色的牆壁,掛著美麗的古畫,我覺得很精致。海邊的氣候,傍晚風涼,與江南又不同。一星期後,陰曆五月朔,天氣睛佳,他帶我上了到北京的火車,從闊大的玻璃窗裏看見近的原野村落,綠油油的麥子和高粱。以後我來往這條路上常常看見這景色。自那年秋天我們移家北京,他一直住在天津。到丁巳年,紫君和我成婚,她是他所最愛的女兒。

恕我打個岔,說幾句關於沈彥君的話。他是一個嗜好很多,性情極厚的人。這五十年中,他一味興高采烈地活著,愛那一切,依戀那一切,執著那一切。他愛他的兒女,也愛他的親戚故舊;他慣於宦海中浮沉,卻老想優遊泉石;他愛看畫,也愛看如畫的山;他摩挲手中的鼻煙壺,又喜徜徉於暮年締構中的南山別業;小至於一盆小楓,高不過三寸,細得像一根鉛絲,大而至於突兀老蒼的雷峰塔,一杯子整個兒的西湖,無不在他珍惜之中。他在天津,惦念那錢塘的故鄉;等到回到杭州,我看他也無日不在夢見京華的軟紅塵土。而我於垂髫之日,就聽他和我父母談講搬到塘棲鎮上如何的好法,什麽臨河覓屋又沒有蚊子,大門口泊著魚船,自己挑揀新鮮的魚蝦,果園到處都是,隻管采著吃,我們聽得津津垂涎,恨不得馬上就搬去;後來看他們隻是口說不動,耳朵都起了膩,也就淡然置之了。其實呢,他何嚐想冤咱們。他的一生時時結想,處處流連,半成虛願,在傍人看來未見得不是傻罷;但在我如何能存這個念頭,你們原諒我,我是不能夠的。

他的壯年有能吏之稱,而一近暮年思路日窄,執著日深,於人情物理的洞達漸不如前了,我又何必替他深諱。他也和其他的老人一般的懷想從前,悲觀現在,不放心他的兒女,尤其不放心他的小兒子,覺世路風波之可畏,愁孩子們入世的艱難,不但艱難而且危險,寸積銖累,節省區區娛老之資,望其可以坐大,為兒孫們百年的基業。我從小就跟著他頑耍,十餘年中他興致一直是那樣好,惟獨最後這兩年以來,簡直憂煎倍急,意緒蕭寥,即有時還帶著我們遊山玩水,吃吃小館子,我看他盡有點兒勉強。本來一個人一過中年,筋力衰頹,無複有回翔的勇氣,再看看嬰嬰宛宛的姑娘,跳跳鑽鑽的小子,後顧茫茫,如何放心得下,積想既久,自成癡執。我當時嘴裏雖不說,心中也不以為然,覺得這又何必呢。”今日追思絕非恕道,對於平昔所愛敬的尤非所宜,但已覺無從懺悔了。青山黃壤之間,他撇下我們悄然自去。一幌好幾個年頭,姑娘新添了小子,小子快要娶人家的姑娘,還是好好過著日子,各人頭上一方天,足見他的過慮真真隻是過慮,而我們當日背後頭的風涼話總算一說一個著。所不同的,我的憶中從此添了煢煢的默想和那惻惻的痛傷,雖說年光逝水早已磨洗了帶血的創痕,而這依稀的痕跡殆將數十年如一日,輕易碰不得,碰了它若有隱痛,例如今天我寫完這一張紙。

他和我關著幾重的親戚,據母親說,我小時候他就喜歡我,說“這孩子聰明不露。”其實也差了一點,“不露”呢倒是真的,“聰明”呢未必,壓根兒不見得有,又怎樣露出來?這未免有累他知人之明。但可以曉得他是何等的喜歡我。自從那夏天的傍晚以後,十五年中陳跡重重,真如千層的波浪萬疊的雲山,有不堪回首之感。城巷陌之間,流水高山之側,無論月下與燈前,不管天南和地北,我絕不費一點的力,自然而然會想起他來,即使不曾想,這兒也是,那兒也是,好像都有他的影子一般。

偶然想到兩樁往事,就記下罷。十一月裏到太湖邊上去喝西北風,船兒晃當晃當,紫和Y小姐都暈得躺下了,我和他還細細啃著無錫著名的“肉骨頭”。泊船以後,她們也勉強起來,同上千頃堂憑欄品茗,看湖浪沉沉,天容冥冥,船家怕“橫風”,黿頭渚也沒有去成。又有一回,同樣這幾個人在常熟城中的小客棧裏。我和他住一間房,時值晚秋,他買了幾十盆紅黃錯雜的菊花,椏椏叉叉擺得一屋子。晚上山景園吃飯,青菜螃蟹特別的好,吃飽回店,時候並不晚,窄窄的石堂已悄無一人,盡慢慢地踱過去,笑說常熟隻是咱們這幾個人的,常熟人大概都睡著了。忽一陣臭氣大家掩鼻,看見廁壁外掛一白紙燈籠,我就說:“奇怪!常熟的茅廁都掛燈!”想不到他和紫君姊姊就此大笑不止,笑不可仰,我乃恍然,不由得也笑了。

這都不過是滄海裏一粟似的浮漚罷。從頭說起,他髫年的夢多半消磨在吳苑西橋的舊居裏,所以對於這快要坍的老屋他比我還要熟,他的陳跡比我的更多得多;而我的青春潮熱滋蔓的當兒,恰好在他家裏,也算是“無巧不成書”哩。數十年之中這兩家回環地接近,加以各人性分的投合,婚姻的關連,究竟他知道我家的事情多呢?我知道他家的多?他和我家裏的人熟呢?還是我和他家裏人熟?一時真說不上來。若把四五年中住在他家的零零碎碎的往事,有工夫,有筆力,有興致,一口氣寫它下來,簡直可以成一本小小的書。現在既心慵力弱,重以奔走黨國能者多勞,那裏能夠呢!隻好寫出一件自以為比較扼要的事。

到癸亥的冬天,江南漸見戎馬倉皇的神氣,名說調防,已在磨拳擦掌中。我們還淡然置之,沈君卻仆仆滬杭間,又想搬家,又想不搬,如坐愁城。一天下午,並沒什麽緊急風聲,紫和我端坐在上海永興裏的小樓上,忽聽得他從杭州同著一部分的眷屬還有我們的小孩叫“囡子”的,大包小裹都搬往法界的親戚許君家裏去了。事前不來一快信一電報。

他自己回到城站附近的杭寓裏,隔不多日,驟患小便失血的重症,我晚車回杭州去看他,形容消瘦,神情索寞,隻能極低極低地說話:“想不到還會見麵,遺囑我都寫好一半了。”走出來看,大廳堂屋裏都有捆紮好的箱籠,橫七豎八的擺著,花廳裏又堆著“篾件”,聽說要搬北京。可是直到年底,非但北京天津也者沒有去成,即在上海租著的一幢洋房也沒有全家搬去住,挨到癸亥的大年夜,我們住在上海的幾個人方接著他的確實信息,從北站登車回杭州去。除夕的旅行,於我尚是第一次。

“甲子歲朝春”以後,明局消息,一天好一天歹,好像黃梅雨,我們仍在杭州。篾紮的物件一部分重新打開,箱籠更不必說,上海賃的“也是廬”也退了租,似乎可以安然過去了;但是還不成,雖一步沒有走得動,卻時時刻刻鬧著搬家,使人聽得心慌,不但說要如何如何搬到別處去,就區區的杭州城裏也有種種不同的搬法。他自己心裏來來回回的晃,於是他的家跟著也來來回回的晃,就是寄居的客也不得不跟著來來回回的晃;雖然那時的我是一個地道的樂觀派,“尋尋開心罷,一點不要緊。”

夏日漸長,始從“杭州城內”搬到西湖邊我的別墅中去,然而還在清波門內租了一所小房子。所謂搬家問題總算告一段落,北去之說自然沒有打銷,天津北京等等常常在嘴裏顛倒念著。所以湖樓小住,真真隻是小住,隻算於北上的程途中打一個茶尖,不過這個“尖”卻打倒西湖邊上去了。

惟有長閑,這種閑法淡得可以出水,即頂好閑好懶的我也覺得有點不堪。沈彥君倦於遊宦退歸林下,清閑的福倒是本分,小姐們自古以來是有閑階級,閑閑也還罷了,隻有本來好好地關在書房裏,讀讀論語孟子的“兩位公子”,也變成“無事大閑人一個”,透點兒別致新鮮罷。我在杭州這幾年本不知道作些什麽生,為什麽老不走,想起來尤其茫然。這一年閑得自然更出奇,隻為上海書賈校了一部小說,以外嗎事不幹,然而也還是不走。暑中曾匆匆一到北京,不久就回來,又躲到小樓窗裏看落照去了。“生之欲”的舞台上總是大鑼敲得人耳聾,大鼓震得人心慌,赤膊直翻筋鬥弄得人眼花撩亂,我們這兒咧,忽然鑼不鳴,鼓不響,非但筋鬥不翻,戲子們一個一個都困著了。這多們清鍋冷灶,成什麽模樣,阿要討厭相!聰明的讀者豈不會疑心這討厭就是“若有憾”,而我不說。

亡友萍君戲以一絕句記我的生涯:“詩思還與世味疏,日長攤飯屢拋書。驕陽曝背青山暖,翠豆朱櫻欲上廚。”那時真不過吃吃蠶豆櫻桃,喝喝山中的泉水,看看嶺上的白雲,西泠橋堍嶽王墳前去走走,湖心裏去劃劃,裏六橋外六橋之間溜達溜達,以外亭午的一覺閑睡,中宵的一晌閑談;再不然便找鄰寺的體圓上人下頂蹩腳的象棋去,雖說蹩腳,一日連贏他七局,則上人之棋學亦可想矣。因為下這樣子的棋,倒耽誤了我們,不曾看見雷峰塔的最後一影。

彥君的生涯也和我們差不多。他住最上一層樓,偏南有帶窗的廊子,大家叫它“暗廊沿”,實則一點不暗。他在其間起居,窗明幾淨,擺上幾件心愛的古玩,壁上總是名家的條幅,隔幾天換一回。我們一進去先看見,就說“又換了新畫啦。”我和他閑談的機會很多,講講時局,講講家計,也有時一無所為,談那“今夕隻可談”的風月,總之愛怎麽說就怎麽說,要說什麽就說什麽,談得極暢快的時候果然多,談得小撇扭的時候不免也有。譬如他思前想後,老是帶愁帽子,蹙眉毛,而我一味嘻嘻哈哈,隨隨便便,“這不要緊的。”

偷安的江浙居然構兵,古舊的雷峰塔俄而傾圯,在他心上都有過一條條的痕路。平日溫藹可接詼諧自適的,現在以憂鬱的神情結合中年的憔悴,恕我說得不客氣,再恕我的不恭敬,覺得迥比不上在蘇州小花園裏教我放汽槍頑那個時候了。正如紅樓夢上說的“漸漸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即以搬個家而論,這兒放放不對,那兒放放也不對,臨了會零零丁丁搬到西湖邊三層樓上去住著。一角危樓,四山欲雨,這難道就千妥萬當了嗎?

南山之下本有新構的園亭,他常常於其間獨往獨來,有時也和家人同去,而獨遊時為多。一日夜歸湖樓,沿蘇堤北走,迎著轎子,撲麵的淒風急雨,一走進屋子,我們盡驚,他渾身精濕,冷顫不已。也有幾回,時近午夜,他還沒有回來,幾個人高樓極目,隻見一片淡白的平湖,微蒼的靜夜,寂無所見;隔了一會,有豆大的一點微微移動,久之漸大,依稀可辨,“是的!是的!”果然,須臾之間,雙槳小夷猶而至。“湖唇誰複盼歸船”,Y君憶及她自己的詩句否耶?

陰曆九月二十一日,天色已晚下來了,也不知道說的要去散步,紫病初愈懶得去,彥君帶著YKL,我和囡子也去,往嶽墳上路走。附近半山上有“棟宇巍然不知何家別墅”,我們都要上去,石級新整,囡子也被人拉著手努力同往上走。大家暗暗懷著新鮮的期待。可是好容易走到了一看,什麽都沒有,隻是一座方方正正的鮑家祠堂。我們呆立片時,廢然而返,四山暮色蒼然,遠望樓頭已見星星閃閃的燈火。

雷峰塔倒後,我們熱心搜尋磚頭縫縫裏的殘經。彥君不惜工本地幹去,我是沒有工本,也興高采烈地幫著他搖旗呐喊。塔的遺跡曾留下多少次的徘徊,那不必說;塔對過的紅籟山房是購求經卷的臨時交易所;以外南屏附近的閑門小戶,城中的街坊店鋪,我們聽見了那裏有經,定要趕得去看看。即作鮑祠遊之次日,他又同我跑到城裏,什麽文華齋學古齋這些古董鋪找個遍倒不足奇,最好笑的有個張壽南也者,牙醫生也,徐景文之徒耳,我以為無所得先走了,彥君也不知從那裏聽來的,他這裏有經,遂不問情由叩門而入,以六十元欣欣然攜一卷回來希奇我們,據說“字跡甚佳”。

幾宿無話,九月二十八日天氣晴朗,紫還是沒有去,要去的是Y和K,其時頂小的L好像已說我不去了,我攛掇他,“你去罷,你去罷,”L方肯去。這回跑的地方可真多,差不多把杭州城兜了一個圈子。從新市場的振華旅館起腳,而學古齋,而花牌樓。花牌樓有個獸醫院,而獸醫院中據說有經,這又不亞於“張壽南牙醫生”了。那個地方我從來沒有到過的,自此以後也沒有再去過了,好像很空曠的,有些綠的草嗬樹嗬之類。幾處路跑得不少,卻一卷經也沒有得,不是他幹脆說沒有,就是我們不合意,或者有而沒有,被人捷足先得了,有如這獸醫院。

繞了一大圈,到了距我們舊居不遠,城站傍邊的逸廬,看他們裱畫。在那邊倒有人拿過兩卷來,“首不全而字跡甚美”,又花了彥君的九十元。再折回旗下知味觀吃點心,蝦肉餛飩乎?雞肉餛飩乎?可惜K之日記不詳。吃完了就要走。

新市場瀕湖,一排都是船碼頭,運動場碼頭咧,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各碼頭咧。第一碼頭正對西園茶樓。“你們且別忙,等我一等,讓我講完幾句西園再走。”粉紅色的三層樓兩大金字曰“西園”,住城內時,湖上晚歸每以它為目標,等到粉紅色看得出,兩個金字有點認得了,不久自然會坐在洋車上,溫理熟書似的穿過新市場薦橋街的市聲燈影,這是曆曆不爽的。

西園三層樓上賣菜也賣酒,殊未見其佳。彥君雖常常說:

“明天我們到西園吃薄餅去,”好像很是奢侈的娛樂,而我總不大想吃,吃也吃不出特別滋味來。它麵對著西子湖,要算全國頂闊的茶館,但我們杭州老兒說起來,西湖不過西湖罷了,臨湖的茶飯鋪更算不了什麽。

二層樓是茶座,有藤靠椅可坐,有以西園著名的煮豆腐幹可吃,更有不費一文的西湖可看,論理說原不推扳,我們偏不甚喜歡它。裏邊氣悶,廊子狹得不舒展,茶客又多,如逢假日則尤多。萬一碰見摸鬢腳的女郎,年紀或者已經四十五油頭滑腦的少年,眉來眼去肉麻非常,則更加不妙。隻記有一回看雪,幾乎耀花了眼睛,以外沒有什麽“煙士披裏純”。

其時餛飩吃飽,回到西園碼頭來,有兩乘包車等著。抬頭一看天色不早,又這樣陰沉沉,湖邊颼颼的風,湖心豈不更要冷他叫兩位公子坐車回去。目送哥兒們的車在紫沙馬路上絕塵而去,我們隻剩了三個人走近馬頭,去雇劃子。那粉紅的牆頭和兩個金字呆呆站著,一點兒異樣也沒有,我們都上了船。

無論那麽想,的確想不出那晚湖風到底怎樣的冷法;無論那麽想,也想不出坐在船中曾想過什麽,說過什麽來。一切都是空的,寫了萬餘言以後,到這裏隻好留下一塊空白——簡直造也無從造起。好像小劃兒慢得可以,老不肯到,天氣有點兒冷,有點兒黑,風也有點兒尖。這湖心打槳片晌的工夫從此不再有了,然而也還是一樣匆匆地過去,還是一點不覺得,並今天的回憶中都隻有一塊空白。如此的匆匆,當時還嫌她慢,或者竟催促船家“快點搖罷!”

好容易望見高樓,在柳樹下插著槳,船家總歸是要爭船錢,卻不知怎的說出失禮的話來,彥君很生氣,罵了幾句,憤憤的敲開門,穿過我們的堂屋,連頭都不回,快快的幾步走上三層樓去。他竟就這樣走過去了。這在我不敢說不記得,您也當然更不會得忘呀!而當晚上,聽說他就感冒輕微的風寒。

又過了四十天,十一月初九日,清靜的小樓前圍了不少看熱鬧的閑人,不久棺材冉冉地抬出來了,哭聲也隱約地聽見了。那日湖上清晨霏霏的雨,大紅繡花的“材罩”上,綠色油布蒙著,旗隻是旗杆兒,傘隻是傘架子,掌扇也露出竹骨子,行列歪歪斜斜的向前走。送殯的親友們中間有一個我。

雨雖暫時不下,地上是稀濕,本家很周到的替我們預備了洋車轎子,我卻寧可著了日常著以遊山逛街,有點漏水的破皮鞋,彳亍地跟著零落的儀仗,沉重的柩,這樣垂頭喪氣而走。明知道並無紼可執,他在木匣子裏也未必再知道我正同他一塊兒走呢,如此說來竟毫無理由;但我偏要毫沒理由地走去,而且愈遠愈好。老是走著,腳踝上有些兒累了,或者雨水浸到破皮鞋的縫裏,襪子濕子,心上都似乎可以鬆個一鬆。這“毫沒理由”,竟是妙的。

公園門口的糖攤小頑意兒攤照常擺著。上錦帶橋再下錦帶橋,斷橋又在望了,路真熟得奇怪呢。瑟瑟的殘柳,渺渺的明湖,萬分恬靜一如平日。偶然迎麵走來的行人,看了我們兩眼之後,他悠然自去。處處樓台窗戶微雨中嵯峨而立,好像要邀我進去頑似的。腳底下沙子的聲音,聽聽看,和往日徘徊躑躅時有什麽不同?一點都沒有。少了什麽?多了什麽呢?也不明白。隻是不敢抬頭,尤其不敢顧盼,癡癡的跟著抬棺材的人夫走。那兒去?好像不知道。——倒又在回想起什麽來了。

二十天以前,曉風殘月之下,他悠然回首去了。我走到小平台上仰頭看欲曙的天,淡紅的曙色,清淨的湖山,真疑惑他的魂氣正向其間飛散呢。否則他又往那裏去了?病榻之前,聽他於臨命之俄頃,顧念家人,囑咐後事,丁寧倍至,纖屑無遺,支起瘦岩岩的病骨,怯怯的聲調,一個字兩個字的勉力迸了出來,斷斷續續聽不真,也有點聽不下去。他說我們兩個人的將來,他是放心的,又說:“你還是以筆耕口罷。”聽到這裏,眼淚就忍不住了。有一日他病初深,我走上樓去看看,他說:“心餘,你看我這病還會得好嗎?”我的答語,自然,你們不想也知道的,可是在最後的問答裏我竟欺騙了他。這又如之何?今日更又將如之何?

這些光景和話語,於我的一生裏很難得泯滅的。這不但是死生之痛親舊之情,而且是知己之感。亂頭發般的我的思路,他雖不曾完全懂得,其間且有若幹的距離;然而我的性情和癖趣,從小他一直知道的,所以至今知道得絕不含胡。論起來,我之所以為我者,豈不多半在性情和癖趣上麵。

十月十九日以後他和我們在兩個世界上了,而在初七八裏還是好好的。親戚勞君從塘棲帶來尺許的紅鰱魚,大鯉魚,紅燒羊肉,他叫K複書道謝,把魚放在山居的小池中。因為他正頑著菊花,初七的下午我和K船到旗下,從惠興花圃又買了兩盆回來,“姿色均秀,”他亦為之欣然顧盼。燈光之下,菊花堆滿了一屋子,他徙倚其間,隻不曾下樓去。這又使我想到九月二十八黃昏時,他走上樓的神氣來。

正想到這兒,耳傍人聲曆亂,一抬頭,嚇一跳,這不是那天我們三個人上小劃子的地方嗎?揩揩眼睛再看看,一點不錯,這是西園,那是船碼頭,我都認得它們。其時柩已歇下了,一個路祭棚,幾位老爺們在上祭。我又閑著哩,閑閑地看南山一桁青得鬱鬱蒼蒼,正是平日湖濱散步所習見的,誰又想得到僅僅四十天以後,我就要送他這些地方埋骨去。而其時柩還不曾起。

隔湖的山光招招手,引得我呆呆的直往前看,偶爾回頭,突然間,幻滅自身的影子幽靈似的在我眼麵前那麽一晃。從此以後,無論花朝與月夕,俊侶或良朋,賞心兼樂事,不回頭便罷,一回頭,這灰色的影子必定立刻扭扭搭搭地走了過來,低低說聲:“還有我。”

老早曉得了,這個怪影子決不肯輕易饒過誰,就此善罷幹休的,必定要一天猖獗一天,弄到惡狠狠地翻了臉直撲到我的身上來為止,說不定嗬是那一天,是明天?還是明年?如果是即時三刻,那沒叫嗬呀!——並且怕來不及叫阿呀。

然而這未曾阿呀以前,一例一例的都悄等著,甚至於興高采烈地等著。別人呢不大知道,沈彥君的一生的確如此過去的。老實說,即使沈彥君已確是如此,你如此,他如此,誰都如此,這也全不要緊。最關要緊的我平按,最關要緊的是什麽也沒有說出,心餘就此擲筆去了。既然他的口袋裏並無一個子兒一包的還丹,大約我字以下不見得再有什麽好話說出來。凡上所言皆成惡譏,言之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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