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草

第三章 西關磚塔磚歌

　　南屏山翠耿如昔，笏神人蹶然沒。餘霞猶渲胭脂妝，委地紅裟頹一衲。“萬緣露電”尋常語；傷哉，九百餘年去如瞥！九七六——一九二四，凡九百四十九年。堤外遊人愕舉頭，直上黃埃噴霰雪。纖雲半掃小風恬，入眼終疑幻不滅。是日為九月二十五日，天晴微風。靈鬆枝上來萬鳥，啾喳同話飄零劫。勤公講舍乍推枰，揮手人天吝一訣。

是時戎馬已倉皇，降將降帆下富陽。浙潘國綱張國威降於孫傳芳，自蘭溪桐盧迤邐而下。寂寂危樓待風雨，相依舅氏耐棲惶。幕上巢禽半死生，林泉暮色且倘徉。勸君艤棹中峰下，泥君攀躋壞塔旁。雙槳來時日薄晡，杭州士女傾城忙。魚貫蟻附去複回，颯喧闐作市場。天荒劇跡哀江南，我輩登臨心轉傷。霏塵覺夢一彈指，仰瞻俯矚增彷徨。億磚層累出黃壟，誰領西頹老夕陽？碧落銀雲無盡期，誰拿退筆劃蒼蒼？煙融水澹封玉奩，誰見黃隔世妝？歸人緩緩笑語遠，莽然寒色低平岡。沉吟躑躅忘移晷，寺鍾鏜動昏黃。殘磚護以丹沙泥，兩手提之下歸。風訊微勁燈有芒，舟翦湖心趁晚涼。碧霞西舍搖搖燭，簡冊翻尋到幾章。開寶八年塔甫建，建者吳越之末王。

尚考越邦久盛全，錦衣玉帶裘馬鮮。夾城初作羅城再，百十餘裏互蜿蜒。東亙江幹，更薄錢唐湖，涵水西關聞在今之雷峰前。西府牙旗揭江表，比戶編氓樂管弦。雪涕兩京盛豺虎，亂離人遘太平年。天日山雄苕水清，八十四祀天祿綿。三世四王王曰，耽心禪悅大有緣，弘啟律寺殆數百，手不停披貝葉編。刑於雅化逮闈壺，諸宮監願尤精堅，頭麵禮佛青螺髻，奉安“堵”西湖邊堵波，梵言Stupa，塔也。峨峨高塔倚翠屏，玉梯七級相鉤連。彈指間幻七寶坊，多寶如來使之然？本事見妙法蓮花經。輸錢六百萬餘緡，油灰土木瓦石磚。庋經砝稱法蘊數，“乃至八萬四千法蘊住亦住其中”，塔經文語。通計蓋逾億兆焉。或貫環孔入磚腹，或題名姓範磚沿。所見一字迄四字，餘饒怪詭未得箋。我藏其一“王官”鐫，跡參分隸在泥埏；更有殘者一孔貫，截為硯型貯墨圓。疇昔萬磚爭入輦，今朝尺甓重人間。渠儂伴我蕭齋讀，陵穀滄桑第幾遷？一自樓台俄湧現，興衰曆曆到華顛。君王暫返梁台旆，嬪禦嚴妝拜佛天。來年青蓋竟入汴，淒其鈴鐸語湖煙。兩次入觀，第一次在開寶九年——即太平興國元年。第二次在太平興國三年，遂被留不遣。一朝霸業飄金粉，如此錢唐劇可憐。君不見南朝敕建四百八十寺，天子教伊井底眠。興衰同此茫茫意，蘭絮因緣誰與言。

今人懷古發長歎，古人且為今人哀。疏欞斜日明煙柳，悲翠層坳抱瓦堆。更聽悲笳喧廣陌，千千鐵騎向東來。是日孫傳芳入城。江南萬姓聞野哭，豈憐湖上生塵埃。將離客似秋花健，偏冒新涼冉冉開。一舸浮家騰語笑，行吟策杖日徘徊。

秋風戒寒葦瑟瑟，丈人初現維摩疾。欣然示我“西關”磚，諸品還推斯第一。摩挲老眼與評量，鞠有黃花盈幾席。光景疑從眼底來，不意閑蹤為永憶。蕭條回首世緣輕，仰視曉風殘月白。從今怕踏南屏山，忍弄輕橈點寒碧。落葉微呻若有思，明波乍睹疑無色。齋頭青甓付塵封，恨不當年輕一擲。

來容易渡滄波，招隱青山願竟訛！舅曾相約同行北上，遲遲不發，竟成虛願，又有兩家卜鄰湖山之言，亦不可酬矣。無複明燈親色笑，隻隨嬌女泣滂沱。我羈京國飫塵土，君臥冷骨山之阿；難再憑棺舒一慟，我今空有淚如梭。從頭若訴如塵事，千疊雲山未必多。昔曾屬以磚塔記；一諾勿辭，吾意其磋跎。無以平生酬雅愛，為君歌此西關塔磚歌。吟成淒咽何人和？靈不來兮，風磨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