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22、倔強的樹

  鄒克純

  大巴山滿山遍野都是樹,但我最忘不了的還是那些在亂石縫中破土、在狹窄山溝裏拚命長高的樹。

  我們這一代人注定命運多舛。

  “文革”前夕,在貫徹階級路線、血統論甚囂塵上的氛圍中,我們中的大多數人盡管品學兼優,卻因為父輩的所謂“曆史問題”,不得不麵對中考、高考不予錄取、不宜錄取的殘酷現實,無奈地選擇了走向大巴山的上山下鄉之路。從十幾歲到三十來歲,我們背負著一種原罪的潛意識,十分虔誠地把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華奉獻給深山老林裏最原始落後的農業勞作,以至於社會發生翻天覆地變化以後,許多人的知識、技能卻跟不上社會的變遷,難以自拔地陷入捉襟見肘的尷尬境地。

  但另一方麵,我自己以及我所看到的不少老知青朋友卻又仍然能以超乎年齡的充沛精力,去為自己、為家人、為社會實踐人生勞作,並不時讓一些年輕人感到驚訝,這在很大程度上又不能不說是得益於四十年前大巴山上那段艱難的知青生涯……

  大巴山以及大巴山的經曆由是成為了纏繞大巴山老知青一生的情結。它是一個夢魘,又是心靈中的一方淨土,正如桑德伯格所說:“人生就像一顆洋蔥,你隻能一層一層地把它剝開,盡管有時你還得為它流淚。”

  勞苦,恐怕是知青的一筆獨特的生活資源。

  很小的時候,我就從大人們口中聽到了“川北苦寒之地”這個說法,沒想到,後來命運真的把我拋到了那裏。

  在毛澤東時代,“消滅三大差別”是婦孺皆知的社會理想,城鄉差別就是“三大差別”之一,而大巴山那地方則是放大一號的“差別”之地。

  “瓜菜半年糧”隻是道出了一般農村的窮困,對於大巴山的農民來說,這已經是比較寬裕的生活了。記憶中,我每年隻能分得120斤毛穀子,加上紅苕、洋芋,也就能勉強維持四個來月。有時餓慌了,就去尋山上野生的紅子,大把大把地勒下來,往嘴裏填。新米出來是知青們高興的時候,我喜歡在門前的花椒樹上掐幾片嫩葉,搗碎了,和上鹽,加在新米飯裏吃,那種美味至今記憶猶新。

  由於極度的窮困,山裏世代流傳著一句讓人心酸的俚語:“碗米的恩人,鬥米的仇人。”記得當年我曾讀到一段恩格斯的話,大意是:在這裏,食物的人世形態並不存在,存在的隻是食物的抽象概念。恩格斯的話給我的感觸是很深的,我由此深深地同情大巴山的農民,也同情自己。

  1969年社辦茶場撤銷插隊後的一段日子尤其艱苦。我跟劉德齊、苟源基、羅世英插隊到了萬源縣草壩公社三大隊五小隊。這裏的地名叫張家壩,鄉民有時也叫它“五指壩”,因為壩前有五條深溝夾峙的山梁,就像一隻左手反扣在大地上。年老的鄉民有些無奈地對我說,因為“手背”朝上,隻有筋沒有肉,所以張家壩的人窮。不幸的是,我們幾個知青恰恰住在“無名指”與“小指”的交接處,這似乎就更不吉利了。

  張家壩熟田熟土很少,和大巴山許許多多地方一樣,至今沿襲著一種非常原始的生荒地耕作方法。人們先用刀口一尺來長、鑲著木柄的彎刀將斜坡上的樹木雜草砍倒,用木杈將樹木雜草叉到山坡下,碼成一條“長龍”;然後用寬口的“月亮鋤”鏟掉斜坡上一層土皮,將土皮覆蓋在“長龍”上,點火燒成草木灰;最後在鏟得光禿禿的斜坡上點包穀、種洋芋,草木灰就用作播種的底肥。

  唐代詩人劉禹錫在一首巴渝竹枝詞中描寫道:“山上層層桃李花,雲間煙火是人家。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一千三百多年前劉禹錫描繪的刀耕火種情景,居然像是當日大巴山的生動寫照。其實,刀耕火種還可以更遠地追溯到原始社會末期。荏苒的時光仿佛在窮鄉僻壤的大巴山凝滯了。

  刀耕火種的原始生產方式決定了人們必然超負荷地勞作,我們跟張家壩的農民一道,每天疲於奔命粗糙地撥弄著自己的土地。我們總是半夜就起身,夜深才回家……往往出工時在一道坡前,收工時卻已翻越了好幾座山坡了。極度的疲勞使我總想睡覺,哪怕是數九寒天,隻要生產隊長工間休息的哨聲一響,我都可以立即倒在凍土地上睡過去。

  這是一個具有嘲諷意味的現象:就在城市近郊農民為可憐的人均三分地犯愁的時候,我們卻在為廣種薄收的人平三畝地苦惱。更可歎息的是,大巴山的農民從未想過、也無從想到怎樣改變這種世代勞苦的命運,那裏的農諺理直氣壯地認為:

  “毛幹毛幹吃飽飯,過細過細吃個屁!”

  每天黎明前,生產隊長來敲門催工是我最痛苦的時候,因為這時我最感勞累困倦……放鬆的身體仿佛每一處肌肉都在酸痛,蜷縮的十指怎麽也伸不直,要握著農具幹好一陣,才能重新伸縮自如。然而,我們仍然得日複一日地跟農民們一起摸爬滾打,因為這就是我們當時別無選擇的唯一的生存方式。

  記得有一天我們去墾荒,我跟往常一樣,迷糊著眼提起“月亮鋤”,揣了幾個蕎子饃饃,就跟著生產隊長出了門。

  每逢耕作生荒地,我們都願意帶蕎子饃饃作中午的幹糧,因為勞動量大,蕎子饃饃最能持久。農諺就是這樣說的:“蕎翻山,麥打坐,稀飯吃了當時餓。”然而……蕎子饃饃也是最難吃的,記憶中它隻有苦澀沒有香味;而且顏色黑黢黢的,硬得像石頭,一口咬下去上麵還會留下幾個牙齒印。

  由於墾荒總是遠離住所,飲水也成了大問題,遇到有山泉還好,有時就隻有在野豬滾出的泥坑裏喝幾口積水。

  這天的墾荒地點是在張家壩的山頂上,這裏叫“五龍台”,山勢險峻,還殘留著過去白蓮教的山寨。我們在寨前一道陡峭的斜坡上勞動,斜坡下是九十度垂直的石壁。斜坡上的樹木雜草在前一日已經砍倒並叉到了崖下,今天的任務就是鏟土皮。

  鏟土皮有一項基本功就是腳跟要穩。開始還好,到後來土皮越積越多的時候,人就很容易滑倒。

  我因為基本功不牢,這天又特別疲倦走神,在斜坡鏟到一半的時候,忽然滑倒了……鬆軟的土皮帶著我飛快地向下滑,一會兒就到了石壁陡立的崖邊。我心裏一陣慌亂,下意識地將鋤頭向外一甩,雙手不停地亂抓。出乎意料地,我居然抓住了一截淺淺的樹樁。

  等農民們趕過來,把我從崖邊拖上去的時候,我才壯著膽向下望了一眼:高高的崖下是一片亂石。

  我沒有再繼續參加勞動。我的和尚領汗衫已經磨破了,胸膛上沾著青苔和血跡。

  意外的遇險讓我聯想到繁重的勞動、饑餓的肚子、貧乏的生活。我獨自躺在山寨冰冷的長條石上,躺了好久好久,心境跟山寨一樣荒涼……

  由於幾十年匆忙於稻粱之謀,我很少刻意地去回憶大巴山,這些記憶已經顯得非常遙遠了,但我當時怎麽也不會想到,種種苦難的經曆竟然成為了我後半生寶貴的生活財富。回憶大巴山的歲月,雖有悲涼之處,但絕無一絲怨尤,更多的是平靜的關注與格外的珍惜,特別是經曆了生死關,對人生更是別有一番領悟。在以後的日子裏,我時常會想起農民們的一個樸素的人生哲理:一根田坎三截爛。

  回想大巴山,我還總會想到大巴山的樹。凡是大巴山的知青,也許誰都會記得那連峰接嶺的樹,生生不息,鬱鬱蔥蔥。然而銘刻在我心靈最深處的還是那些在惡劣環境下倔強生長的樹,哪怕是亂石堆中也要拚命地紮根、發芽。記得在星火茶場的時候,住地旁邊有一條名叫“浸水溝”的狹長山溝,溝裏的許多樹都長得瘦瘦高高的,因為狹窄而擁擠的空間、貧瘠的土壤使它們無法強壯起來,於是它們便拚命長高來努力贏得自己的一片藍天與陽光。

  我由此想到了柏林的一段對於生活的見解:“生活有百分之十在於你如何塑造它……有百分之九十在於你如何對待它。”

  這似乎有些無奈的味兒,但也或許恰恰表述了一種心靈的堅強和對命運的抗爭!

  ……不管怎麽說,那些無聲無息卻綿綿不斷的平凡的巴山樹,肯定是大巴山老知青生命曆程中的華彩樂章!

  作者簡介

  請見《冬夜的山路》後的作者簡介。

  卷八

  青春之歌――老知青詩存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