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13、那年中秋月最圓

  張崇實

  一

  1967年,是一個狂“熱”的年頭,與世人深陷歌如潮、旗如海的紅色颶風中執迷不悟一樣,老天爺也趕來湊熱鬧,秋旱連伏旱――整個暑季39度“高燒”經久不退……

  9月18日,是中秋節,我要步行返回東鄉。

  這天,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我身著當時頗為時髦的藍白相間的海魂T恤衫,肩挎黃色小書包,足蹬一雙半新舊的解放鞋,踢踏著露珠與碎石,沿溯一條不知名的小山溪,經潭口,進周洛,疾疾行走在進山的一條黃塵小道上。

  夾道兩旁是鱗次櫛比的峰巒疊嶂,縹緲的晨霧尚未散去,山道上杳無人跡,清新的山風不時將竹林深處斑鳩的咕咕叫聲與黃鸝清麗的啼囀聲送入耳鼓。行走途中……間或有橫跨溪流的高高小木橋和依山伴水的秀美吊腳樓在眼前一閃而過。透過薄薄晨曦,山崖腳下那一大片錯落靜謐的陳家祠堂後嫋嫋升起的炊煙依稀可眺,姚家老屋場中遙相呼應的聲聲犬吠隱隱相聞。我無暇顧盼眼前這水墨畫般的山間晨光美景,隻顧忙不迭地邁著腳步,向上,向前。

  越往上走,路越來越窄,溪流也越來越激蕩。待到火辣辣的日頭透過重重峰巒照射在山道正中央、我身上的海魂衫也被汗水浸濕了時,一個巨大的,吱呀、吱呀作響,晃悠、晃悠旋轉著的打水筒車出現在眼前――腳下的路沒有了。

  一座大山劈麵凸現在麵前。

  我舉目望去,隻見眼前灌木稠密,林木蔥蘢,稍高些便是雲遮霧障,青煙繚繞,莽莽蒼蒼根本無從望見峰頂。低頭瞧去,前麵不遠處的荊棘草叢中,一條長著些許青苔的崎嶇石板小道約隱約現地蜿蜒而上。

  是不是就是這條山路?我竭力分辨著,試圖還想從身旁其他地方找到一條類似的山道加以比較。要知道,“望山跑死馬”,我是輸不起時間來回折騰的。

  正當我徘徊幾度拿不定主意時,一位中年樵夫“哼哧,哼哧”地挑著滿滿一擔柴禾從前方這條彎彎山道上一步一滑蹣跚而來。

  “借問大叔,往東鄉是從這裏過這連雲山嗎?”待他走到跟前,我迎了上去,滿麵虔誠地向他問道。

  中年樵夫一臉困惑地瞧了瞧眼前這位赤手空拳、稚氣未脫的少年,答非所問道:

  “後生,你今年多大了?就你單身一人過山嶺?”

  當得知年僅18歲的我不得不獨身翻越這人跡罕至的山嶺時,他轉過身去,指著前麵說:“確實,這就是連雲山!進山後,經‘十八盤’,再往上走好十幾裏路,就可到頂了。當然,嶺背後麵下山的路好走一些,但也還要再走四十多裏路方才可以到一個叫沿溪橋的地方。”

  我連連向他點頭稱謝。

  待我正打算試探著往沒膝深的草叢中的石板路上邁出第一步……

  “回來!”身後的樵夫叫住了我。

  我應聲回望過去,隻見樵夫放下肩上的柴擔子,從中奮力扯出一根酒杯粗細的�木棒,抽出隨身所帶的鋒利柴刀,三兩下除掉枝椏,隨即將它一頭砍削成尖頭的“梭鏢”,遞交到我手中並不無關切地說:“山高林深路滑,用這個一來防身壯膽,二來還可以用作拐杖以防跌倒……”說完,不待我再次道謝,隻見他搖搖頭……彎下腰挑起柴禾擔子,晃悠悠地離我而去。

  望著樵夫漸行漸遠的身影,剛剛他所說的話還在耳畔回響,麵對身前這巍峨挺拔……空曠幽森、深邃莫測的高山峻嶺,孤身一人、手執�木棒的我,相比之下顯得那麽渺小。

  不知為什麽,對下一步的行動,我開始有點猶豫不決了。

  如何辦?是繼續往上,還是從原路返回?我幾番躊躇,不敢輕易造次提足向前――

  要知道,迷失在荒無人跡的大山中,後果隻有一個……

  以往下放江永的哥哥曾經敘說過:有一位知青迷失在莽莽大山中,方向盡失,三天三夜在深壑幽穀中盤桓,最終沒能走出深山老林而餓斃。這更加深了我對身前這危崖高聳、絕壑連綿的原始大山的無比恐懼。往回走,來回僅僅多走了四十多裏的冤枉路,不過生命的安全係數可能會大一些。然而那樣,我的人生道路卻可能麵臨另一番選擇。

  二

  恍惚間,頭天所發生的一幕又清晰地映現在我眼前。

  因為下鄉後年幼孱弱的身體不能承受繁重的農業生產,數度累得趴在田頭吐血的我,因為生存所迫,待身體稍有好轉便周折輾轉,尋訪到地處平江與瀏陽兩縣交界的大洛公社拜師學習木工手藝。

  昨天下午,剛好舉辦完拜師酒之後,幾位戴著紅袖標、荷槍實彈的造反派以清查外流人員為由,凶神惡煞地出現在我麵前。

  那個年代,人與人之間將一切親情友情全部拋棄殆盡,剩餘的似乎隻有一種敵對與仇恨的關係。麵對所出現的陌生人仿佛都是青麵獠牙的階級敵人和現行反革命似的,因而脫口而出的每一句問話就像是審問犯人,每句話仿佛扔在地上的手榴彈――充滿了火藥味。

  “出身、職業、家庭住址、有無證明?”一位五短身材、長著一臉橫肉、看著像一位小頭目的人咄咄逼人地向我發出一連串的提問。

  從前,可不像現今,每人都有一張可以證明自己的身份證可放膽行走於四方,而且不必向他人自報純屬個人隱私的出身。

  當時,一般人外出之前,都要在戶口所在地的大隊去打上一張足以證明自己出身……現實表現以及行動去向的證明,並要蓋上“大隊革命委員會”大紅印章才能生效。

  望著這幫氣勢洶洶、耀武揚威的“活閻王”,我小心翼翼地一一作答:“出身地主、下放本縣××公社的知識青年,至於證明……”我停頓了一下說:“我出來的時候,大隊管公章的人不在,所以沒有帶。”

  “沒有證明,那……你就帶上自己的行李,隨我們到司令部走一趟!”

  望著他們不容置疑的神色,想起不久前在湘南一個叫道縣的地方所發生的貧下中農最高法院任意將當地的“四類分子”及其子女當做“地、修、反、封、資、修”的“殘渣餘孽”以趕盡殺絕,並很快波及當地下放的知識青年,使之也橫遭屠戮從而驚動了中央文革的慘劇,我心中感到陣陣發怵,腿肚子也禁不住打起哆嗦來……我無奈亦無助地望了師傅一眼。

  站在一旁的師傅看到這種情況之後,給他們每人遞上一支“紅桔”,麵帶笑容地說:“都是本地人,好說,好說。我擔保:秋營長――我這個學徒成分雖高一點,但還是一個老實本分人,絕對稱不上是什麽壞人。至於證明嘛……要他回下放所在大隊打一張回來,行不?”

  “那好吧,看在應師傅的麵子上,三天之內將證明帶來,交給我們驗證,否則不要讓我們再看到你!”點燃香煙之後,來人口氣鬆了一點,但態度仍然冷冰冰。

  硬邦邦的,絕無回旋餘地。

  “媽呀,三天打來回?這簡直比登天還難!”我差點從心底喊出來。

  要知道,兩地公路距離有三百餘公裏,中途需轉乘兩三次車,按正常情況要四五天時間才能到達。加之“文革”中勢不兩立的兩派之間最近在縣城武鬥正酣,通往各地的公路要道上,交戰雙方早已重兵對峙,把守路口關隘,禁止一切車輛人員通行。

  三天要我打來回,這分明是不準許我在此地繼續待下去。看來因不堪艱苦繁重的生產勞動而屢屢累得在田頭吐血,被生產隊善良的貧下中農看不過去後,方才特許我尋師學藝的學徒生涯尚未開始便即將廢止。然而,從內心來說,我還真割舍不下這一好不容易尋訪到的、自己今後賴以生存的機遇及想成為魯班傳人的夢想……

  “看著我垂頭喪氣、一籌莫展的樣子,待這幫人前呼後擁地去了後,師傅一把將我拉到門外,指著遠處的一條黃塵小道說:順著小道,沿著旁邊的那條山溪朝山衝裏走,徑直走到路的盡頭,就是連雲山。山上有一條古驛道,早先沒有官道時,田少人多的北鄉村民都從這條古道翻越連雲山,前往你下放所在的東鄉插田拌禾……憑力氣掙些零花錢,不過……由於修築了公路,通了班車,現在很少有人走了……”說完,師傅回頭望了望我,那神色似乎在對我說:有沒有這種勇氣?就看你自己的了……不待我回答,師傅繼續說道:“隻要你能吃得下這份苦,早行晚宿……翻越大山後,在三天之內說不準能返回。”

  三

  就這樣,第二天――9月18日,也就是中秋節的這天,一大早,我就上路了,身揣兩個熟紅薯和師傅給的二元錢與半斤糧票。

  顯然,臨分手時,師傅他並未將翻越連雲山的困難說得這麽詳細具體。是擔心一開始將翻山越嶺說得過於艱難我早早地打退堂鼓?還是希望我這位出身於城市中的學徒能克服困難走出困境,成為他今後的得意門生?我思前想後,不得而知。

  “門前兩條轍,何處去不得?”

  躊躇中,驀然,我腦海中蹦出這豪氣幹雲的古訓。為了自己能如願生存下去,暫且借眼前這座高聳雲端的大山作為自己人生的一次曆練吧,說不定坎坷之後是坦途。一時間,單身穿越崇山峻嶺的想法占了先機――年輕氣盛的少年將一切恐懼與懦弱拋向了身後。我彎下腰去,飲了幾捧清冽的山溪水,將斜挎在身後裝有紅薯的書包捏了捏,抖擻精神,分開草叢,向深邃的大山邁出了第一步。

  所謂“十八盤”,就是人們通常說的“之”字山路。隻不過眼前這一條由一塊塊石板壘砌完成的超過45度坡度的“之”字路,每條“之”字的邊長約有幾十米。

  當我用自己的腳艱難地一步一步丈量、數完百十個青石台階鋪設的一個巨大“之”字時,透過濃密的竹枝樹蔓,回望下方剛才走過的路,其垂直距離竟達到五六層樓高。我咬緊牙關,低著頭在心中默默地記著數:一個、兩個……

  不經意間,一次生死時速的生命考驗在向我悄悄逼近。

  走到半山腰一處當陽山坡,我抬頭看到頭頂上方不遠處的荊棘灌木叢中佇立著一棵依山傍�旁逸斜伸的高大楊梅樹,望著果實全無、枝葉依舊濃鬱繁茂、枝粗幹高的楊梅樹,心想,若是待其掛果熟透時再打這兒經過,我一定要順溜地騎在枝繁葉茂的樹幹上,對著酸酸甜甜的楊梅果大快朵頤。心動時,嘴角唇邊早已唾液湧動,好像已經品嚐到了鮮豔可口的楊梅果。

  正盤桓遐想間,忽然,一陣尖利異常的慘叫聲傳到我的耳邊,同時還伴隨著一聲聲低沉嗚嗚的嗥吼聲,而且分明越來越近。

  不好!遇到野獸了。我趕忙抓緊手上的�木棒,慌不擇路地撥開金鋼刺叢,三五下,拚命登上山�,攀緣到事先早已瞄準看好了的楊梅樹上。此時盡管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我背後狠狠地牽掛拉扯了幾下,仍然無暇顧及,奮力扯脫開去。

  待我剛把身子藏匿在楊梅樹濃密的枝幹樹葉之中,不知從什麽地方竄出十來隻土黃色的豺狗,大聲嗥叫著圍追堵截,凶狠殘忍地前後夾擊追逐著一頭約二百來斤體形大如牛犢的淺褐色野豬,一路狂奔過來。說時遲,那時快,一下子就竄到了眼皮底下,我這才看清楚:野豬的肛門已經受傷,高高翹起的尾巴底下,耷拉著一截粘著灰色塵土與暗紅色血汙的腸子。可能正是因傷跑不動,剛好停留在我原來所站立的路旁,鮮紅的、斑斑點點的血跡一路滴灑過來,在青灰色的石板山道上顯得異常刺眼。

  這時,我唯有死命地抱住樹幹,大氣都不敢出一口,透過濃密樹葉的遮蔽,瞠目結舌地注視著這近在咫尺的驚險一幕。隻見被追逐的野豬將受傷的臀部緊貼山�進行垂死掙紮,用它有力的帶著尖利獠牙的嘴巴對著兩個方向豺狗的同時挑釁與攻擊左抵右擋。一隻體形看似大一點的豺狗蹲在不遠處一塊巨石上,緊緊地盯著自己同伴與野豬的爭鬥,那姿態神色似與它無關又好像會隨時都會一躍而下,參與吞噬野豬的戰鬥似的。

  眼前的這隻野豬顯然已經遭受了致命創傷,起初,仍不時用強有力的獠牙巨嘴將身邊前來挑釁的豺狗偶爾甩開掀翻,使其發出一陣哀號,但更多的時候還是被身手敏捷異常的豺狗攻擊而躲閃。幾個回合之後,野豬嘴巴甩動的次數越來越少,動作也越來越顯得緩慢沉重、綿綿無力了。終於,趁著一次向一旁挑逗的豺狗回擊不力,緩慢轉身所露出臀部抬高的破綻時,遠處那隻大一點的豺狗發出一聲怪嚎,幾隻豺狗同時湧到了野豬的背後,幾爪幾口將野豬的肛門徹底撕裂,鮮血淋漓的腸子更是被拖出有老長,野豬發出最後的一聲哀號,終於放棄了抵抗,四肢倒地而抽搐不已。這時,那隻大豺狗向前一躍,對準垂死野豬的臀部給予最後的一擊。隻見它將早已洞穿的肛門咬著奮力朝外一拽,似乎在我的眼皮底下開辦了一個雜醬鋪:野豬體內所有鮮紅的、褐色的、花白的五髒六腑似乎全部掀了出來……場景極為恐怖惡心。

  終於,所有的豺狗蜂擁而上,土黃色全部遮蓋住了淺褐色。就這樣,前後不到半個小時,在一陣低鳴嗥吠與撕裂咀嚼聲中,一隻碩壯的野豬頃刻間就消失了。又聽得大豺狗一聲仰天長號,大大小小的一群豺狗都齊刷刷地躍下懸崖,鑽入茂密的山林,跑得無影無蹤。

  我膽戰心驚地看完這異常慘烈的一幕,伏在樹上好久都沒有回過神來。良久,我戰戰兢兢連滾帶爬地從樹上退下,回到曾經發生過生死搏鬥之地,發現野豬僅僅剩下一張堅硬如鐵與四隻蹄子連在一起的粘滿血汙的外皮,甚至連地上的骨殖都被清理得一幹二淨。我暗自慶幸:老天保佑,蹲在稍遠處的老豺狗並沒有發現在高高楊梅樹上枝葉的遮蔽深處,還有另外一個可供順便捎帶的可口的活物,否則……相信更用不了幾分鍾,我亦將成為這個世界的冤死鬼。想到這裏,我渾身發軟……心存驚悸,好久還邁不開步子……

  經過這次突如其來的遭遇之後,我確實感受到獨自置身於大山之中所蘊藏的險惡……心想,唯有早早脫離這令人驚愕的險境,才是最最重要的頭等大事。

  於是,我重新握緊�木棒,加快了上行的步伐,繼續蹣跚上行。剛走不到一會兒……感到背上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我想這肯定是被荊棘劃破,經帶酸性的汗水浸潤……自然就會感到疼痛。一摸,背後的汗衫果然被拉扯成了爛布條,我將書包轉過來一看,書包也被扯開一個好大的口子,包中的紅薯也不知落到什麽地方去了,我心中一驚:幹糧沒了!這就意味著我必須餓著肚皮走完以後的綿延山道。

  好在真如長途跋涉者所言:行者飽,坐者饑,睡著能吃一簸箕。

  確實,行走了大半天的山路,我並沒有絲毫感覺到肚中饑餓,隻是口渴,要不停地喝水。要喝水,這倒不費難,因為山道上最多的就是飛瀑流泉可供盡情享用。

  就這樣,我走一段路,喝上幾捧山泉水,以補充流失的體液。漸漸的,我感覺天地寬敞起來,天色也亮堂了許多。哦,前方眺望到了沒有樹木的地方。從學校中所學到的知識中我知道:海拔較高的山峰,山頂處往往隻長茅草而不長樹木。

  勝利在望,我心中又一次感到欣喜與輕鬆,看來隻要再加把勁,登上眼前的這座小山崮,轉過最後一個山窩,就可以接近山峰頂部,乃至可以完成最後的登山之路了。

  當我費盡千辛萬苦登上了峰頂時,西邊天際處已是一片通紅的火燒雲,濃濃的暮靄將腳底綿亙數十裏的峰巒漸漸籠罩,昏暗的山林之中響起片天籟之音,圓溜溜……泛著淡淡光彩的月亮悄悄在頭頂偏東方向升起。

  此刻,我內心有些發緊,眼睛好像冒著金星,頭部也感到陣陣發燙,喉嚨像要噴出火似的,雙腿像灌滿了鉛般腫脹發痛,渾身上下就好像有千百根針在紮,好想好想就地坐下休息一會。但我內心知道:決不能坐下,一旦坐下就會起不來,在這荒無人跡的大山頂上不被野獸吞噬,也將會餓餒凍斃。

  多謝樵夫大叔所給予的�木拐杖,借著它的力,我跌跌撞撞地下山了。

  好在下山的路比上山那邊要寬敞平緩些,而且樹木也沒有那邊茂密。漸漸的,頭頂上的一輪明月如一個銀盤明晃晃地扣在空中。感謝這一輪渾圓的中秋之月如水銀瀉地般的照耀,我得以借著月光,用�木棒將齊腰深的茅草撥開,一瘸一拐。

  跌跌撞撞地下到了半山腰。行走中,盡管也曾兩眼看虛,踏空摔倒,所幸隻是皮肉外傷而並未傷筋動骨,還能堅持繼續前行。

  此時,黑��的山林中,不時有貓頭鷹發出像嬰兒夜哭似的嗷嗷鳴叫聲。頭頂身後不遠處,總有對對綠瑩瑩的“燈籠”在緊緊追隨著我:那是夜晚出來覓食的野獸在尋找獵物。我不斷地警惕著自己:堅持,不能倒下!倒下就會成為身後眾多野獸的口中餐。在求生的本能與欲望的支撐下,盡管感到饑腸轆轆,喉幹舌燥,體力也好像到了極限,我仍咬緊牙關堅持著,堅持著……

  一時間,好像被濃濃的睡意籠罩著,冒著金光的眼皮沉甸甸的,即使在如同白晝的月光下,仍恍恍惚惚,似乎什麽也看不清晰,我憑著感覺一步三搖地往山下蹭……當然,還真得感激頭頂上方――這一輪渾圓皎潔的中秋月,讓我不曾摔進深深的崖底。

  走啊,走啊……就在快要堅持不下去,也似乎彎彎山道還不曾看到盡頭時,隱約間,我看到前方不遠處小山衝裏有一盞橘紅色跳動著的燈火。

  我在內心狂呼起來:我有救了!那不是野獸,野獸眼光是陰冷暗綠的!千真萬確是山裏人家的照明煤油燈的火光。心裏反複念叨著: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

  ……

  四

  仿佛是用盡了最後的力量,我撐著拐杖,一步一拐地來到了一棟簡陋的農舍前。

  將身子靠在大門邊上,我用�木棒�了�大門,就伏在門檻上似睡非睡地什麽也不知道了。

  朦朧中,感覺到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接著,兩種不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是什麽人?”隱隱約約感到是一中年男子的聲音,“不是什麽造反派吧?”

  “哪有這麽多壞人?看!還是一個小後生。”感覺到一位女性輕柔軟綿的手一把將我扶起。“喲,渾身滾燙的,衣裳也扯成這樣了。快,老倌子,幫我將他扶到屋裏去。”

  直到第二天臨近中午,我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是躺在一個非常陌生的床頭。

  我從床上下來,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也不是自己的。從房子裏出來四周看了看:

  這是一幢農村中常見的“一擔挑”格局的泥土磚砌就的農舍。房屋正中廳堂上掛著一塊“光榮軍屬”的牌匾,旁邊是一幅現役軍人的黑白放大照片。

  菩薩保佑!我“病急亂投醫”還真是投對了。

  心中正犯嘀咕,一位大嬸端著簸箕從外麵菜園中進來。

  “起來了?昨天晚上可把我們給嚇壞了,渾身滾燙得像一團火似的,嘴裏老是‘證明……證明’地講著胡話。我們老兩口隻好給你又是掐人中,又是用山泉水給你做冷敷的,最後給你通身抹了個澡,喂了一點發散麵條後,你才昏沉沉地睡著了。”大嬸如是說。

  我這才明白是如何進得來這農舍的,趕緊連連向她道謝,感謝他們在我渾然不知的情況下救了我,同時將自己的來曆全盤告知與她。

  大嬸欷�不已地聽完我的講述,得知我也剛剛年滿18歲時,便指著牆上的照片自豪地說:“看!你和我的小兒子同年,現在他已經參軍在北京‘支左’。”

  我急著要走,大嬸對我真情地說:“看,你的腳腫沒有消退,就在我家再休歇一兩天,等身子完全恢複好了再走吧,反正我的大兒子也走人家了,我屋裏老倌子也去參加運動了,家裏再沒有別的人。”

  我告訴她,有要緊事急著趕路,況且自己已經完全恢複好了。

  看到我執意要走,她將早已縫合好的黃書包遞給我。翻開書包,發現裏麵尚存的兩元錢與半斤糧票還存留在布縫中,我立馬拿出交給她作為“報償”,卻引起了一場爭執。

  幾經推辭後,大嬸佯裝生氣地說:“我也是做娘的,哪有媽媽讓自己的兒子吃一兩餐飯還要收飯錢的?你身上的衣是我小兒子的,就當你這位長沙來的幹兒子時刻感受著媽媽的照顧好了。”

  話已經說到了這種程度,我眼含熱淚地接過已經補好的、裏麵再次裝著幾個熟雞蛋和紅薯的沉甸甸的黃書包,身穿同齡兄弟的對襟衣裳,揮手與“大嬸媽”告別……

  待我回大隊開好“家庭成分較高,本人表現可好”的證明從原路返回,擬再次向“大嬸媽”――我心中的“活菩薩”一家道謝時,幾經折返,盤桓數度,卻總也找不到中秋夜晚住過一宿的那幢農舍了。此刻,我再一次深深後悔,當初匆忙中沒有打聽那兩位慈祥但又素不相識的救命恩人的姓名。

  人生如夢,歲月如歌。

  彈指間,近四十年過去了。事隔多年,每逢中秋之夜,一輪皎潔如銀的朗月高高鑲嵌在廣袤的夜空下,品香茗,嚐月餅,年紀早已過半百的我,總會想起那刻骨銘心危難曆盡的漂泊羈旅和灑滿人間溫暖關愛的中秋月夜。

  作者簡介

  請見《遲到的鞠躬》後的作者簡介。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