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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巴山情未了――大巴山的火塘及其他

  謝克慶

  噫籲兮,白駒過隙,往事如煙,

  乘著清風,駕著薄霧,飛上了九霄雲天。

  將多少酸甜苦辣,拋灑在通江河畔?

  有多少個夜裏神飛意馳,夢回巴山?

  2007年4月的一天,忽有原東風林場的老知青皮永誠打來電話,說欲回林場去看看……問我可否一同前往?

  一句話,打開了記憶的閘門:那連綿不絕的崇山峻嶺,那絕壁上的手爬崖;那與狼群相搏的驚險場麵,那風雪之夜的火塘邊……

  在大巴山當了七八年農民,晚飯後睡覺前這段時間,絕大多數光陰,是在火塘邊消磨的。火塘記住了我們的歡笑和傷痛,也見證了我們的奮鬥和迷茫。

  一

  1966年1月的一天,臨睡前的夜空很平靜。半夜裏我突然驚醒了,隻聽到一陣緊似一陣的北風,從我頭上三尺高的房瓦上呼嘯而過。木樓房在狂風的搖撼下微微晃動,柱梁接榫處一陣陣吱吱嘎嘎的呻吟。風裹挾著寒冷,拚命地從木板牆縫、瓦縫中擠進來,吹透薄薄的被子,我不由得再一次將被子紮緊些。房後的山林發出動人心魄的咆哮。我幾乎立即想到兩句詩:半夜朔風山林哮,幾度疑是乾坤搖。

  腳下的寒冷使我再次醒來,起身一看,被子上竟有一層厚厚的積雪!四周白晃晃的,亮得刺眼。推門出去,見除了對麵那架陡峭的大山上有幾大片黑石壁因太陡站不住雪外,仿佛整個世界都被一床巨大的白絨絨的厚被子蓋住了。時辰還早,天色灰蒙蒙的尚未大亮。風小得多了,那雪卻漫天飛揚。也許同樣被冷醒了,漸漸有人起床,踏著院中半尺厚的積雪去廚房打水洗臉。

  不斷有人去打探怎麽還不吃飯。終於,炊事員喊吃飯了。但緊接著又說:柴燒完了,差點飯都煮不熟。於是場長宣布,飯後全體出動,去塘灣扛柴。

  早已砍倒的青樹橫七豎八地堆在塘灣溝邊的陡坡上,被冰淩凍在一起,深深地埋在雪堆下。我們幾個跑在前頭的男生用手扒開厚厚的雪層,把碗口粗的青樹幹一根根拖出來,掀到溝裏。然後,力大扛大的,力小扛小的。多數人都累得一頭熱氣,握住樹幹的手指卻幾乎凍僵了。

  很快,整齊的柴垛出現在廚房後的簷下;很快,煙囪又升起了嫋嫋炊煙;很快,火塘裏又燃起了跳躍的火焰。

  雪還在下。晚飯後,院壩裏已積雪盈尺。山林中不斷傳來“哢嚓哢嚓”的脆響,那是樹枝不堪大雪重壓折斷了。目力所及之處,灰蒙蒙的天和白茫茫的地連成一片,像一個混沌未開的世界。

  在重慶根本沒經曆過這樣的寒冷,寢室薄薄的木板牆,四麵透風,冷得似乎比野外也好不了多少。大家都往烤火房跑。

  烤火房是夾在保管室和廚房及女生寢室之間的轉角房,房中還立著根粗木柱,是名副其實的“多功能廳”――還兼有飯堂、會議廳、文娛活動室的功能。烤火房中……除擠著放了四張吃飯的大方桌外,最顯眼的設施,就是那個大火塘(川北有些縣也稱火坑)所謂火塘,就是在地上挖個方坑,四邊以條石圍住,用來生火取暖。農民都是一家一個火塘。我們這個“家”太大,故火塘盡量挖得大些,邊長約四尺。為利用火塘的熱量,火塘旁挖有兩個窖,用於貯藏紅苕蘿卜之類。取窖中之物時,須興師動眾地搬開桌凳,由兩三個力氣大的男生合力揭開蓋在窖上的大石板,故這間房還兼有貯藏室功能。

  林場的同學幾乎都圍坐在火塘邊,火塘邊的四條矮長凳早擠滿了。原本放在飯桌邊的高長凳也擺放到第二排,坐了許多人。

  塘火很旺,但也免不了有催人淚下、使人咳嗽的煙。且那煙時時隨風改變方向,一會兒使左邊的人淚流滿麵,一會兒又把右邊的幾個趕得慌忙向後躲閃。

  柴塊的搭放很有技巧,首先應保證中空,“人要實心,火要空心”嘛。架在上邊的柴塊還要疏密適當。過密則不利通風,煙更濃;過疏,風倒是通了,但柴塊之間相互烘烤、協同燃燒就差了。但無論怎樣搭放,剛加入的濕柴塊都要經曆冒煙……烘幹、燃燒的過程,要在煙熏中等待。總有性急者等不及,總有人認為自己是最好的傳火手(知青們先是說“燒火”,被老場員們譏笑:“我家燒火燒不燃,你家燒火是祖傳!”原來“燒火”竟是很醜的怪話,特指老公公和兒媳婦通奸)

  ……故火鉗總被爭來奪去。有搶不到火鉗的,幹脆直接用手抓起柴塊擺放起來。

  並不大的烤火房聚了這麽多人,鬧鬧嚷嚷的。有人見白紅藍(愛稱白鶴)正咯咯地清理喉嚨,便大聲提議:“白鶴,唱首歌噻,唱最拿手的!”見有人請唱歌,白鶴很高興,卻故作謙遜地推讓一番。有人逗他:“白鶴,你不唱,盧賓寧就唱了哦!”白鶴便不再推辭,站到房間煙熏不到的那邊,那兒已讓出一小塊地方。

  他先“啊,啊――”地定了音,昂首挺胸,右手一揮,作勢要唱,卻一下停住,笑著說:“口幹了,口幹了!要喝口水。”眾人的目光,監視他走進廚房。有人悄悄跟至門邊,見他左手握瓢舀起冷水喝了一兩口,右手順勢將水掬了些在亂蓬蓬的頭發上,用五指捋了又捋,盡力使其平整些。回到人群中,故作矜持的白鶴將目光透過房頂,把四周的群山巡視了一遍,收回目光,再將眼前的聽眾巡視一遍……似乎找到了感覺,重新昂首挺胸,一句頗為高亢響亮的歌聲直衝雲天:“大鞭子一甩嘎嘎地響也――”同時右臂高舉,食指指天,急速在頭頂劃了一個小圈,好像手中正持有駕車的長鞭。“一掛大車下了岡也――”左手虛握拳向前平伸,拳心朝下,肘部微微伸縮,全身也隨之抖動,似正手握韁繩駕馭烈馬。抑揚頓挫的歌聲在揚鞭催馬的動作中聲震房頂:“今年咱送公糧排了個頭一行,化肥農藥新農具,滿呀滿車裝。”當唱到“掌鞭的隊長也――我的親家也――”盧賓寧、皮永誠等好幾個人一齊跟著唱起來:“我的親家也――!”其中趙柳村不是唱,是在喊。接著就哈哈大笑起來。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溜走。透過門縫及山牆缺口,見那雪還在懶洋洋地飄。夜漸漸深了,不知什麽時候,塘邊隻剩下彭小鳳、付國良和我。林場沒有書報看,沒有廣播音樂聽,人在寂寞之中,特別需要情感的交流。

  付國良很小的時候父母就故去了,跟著唯一的哥哥生活。他讀初中時哥哥也故去了。他初中與我同班,高中同級,獨自住在七中魚塘邊一間小屋內。那小屋像丹麥童話中七個小矮人住的小屋那麽小。我幾次去找他,見那小屋打掃得幹幹淨淨……各種極簡單的物件擺放得恰到好處,顯現他做事極是細心有條理。他拿著火鉗……一邊漫不經心地把柴塊翻來覆去地擺弄,一邊講著自己童年的故事:夏日鄉間的下午,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領著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在一條小溪裏摸魚蝦。夜裏,一個瘦弱的身影打著火把,後邊跟著一個更小的身影,在水田裏捉青蛙。第二天一早,兄弟倆一起拿到鄉場上去賣。他沉浸在對親情的無限眷念中,語調緩慢低沉,火塘邊氣氛有些壓抑。為衝淡沉悶的氣氛,我搶過話頭,表情誇張地說……自己對孩童當中的“十八般武藝”,如何樣樣精通。其實所謂“十八般武藝。”

  ……不過是些爬樹鳧水滾鐵環,鷂子翻叉蛇抱蛋之類的雕蟲小技,是流行在兒童中的遊戲。我講起來繪聲繪色,有時還即興表演,講到故事精彩處,火塘邊響起三個人輕鬆愉快的笑聲。

  彭小鳳是我們林場知青中年齡最小的一個,生日最好記,與共和國同齡。她說起話來心直口快,天真無邪。她說小的時候,和五六歲的弟弟如何爭玩具,邊講邊交替裝扮著自己高興的表情和弟弟生氣的模樣。臉繃不住了,一下朗聲大笑,滿臉孩子似的燦爛笑容!我和付國良也忍不住笑了。其實她就是個孩子,還要兩年才有選舉權,若按時下的法規,是個非法的童工。記得那年上山下鄉準備離開重慶時,因出發前的一些雜事,帶隊的劉老師讓我到她家去過三次,第三次是幫她提行李。她的母親顯得年輕漂亮、知書識禮。去了幾次,也熟悉些了。她見我是個熱情正直懂禮貌的大男孩,便很自然地囑咐我:“要照顧我們小鳳哦。”我當然連聲答應。其實彭小鳳雖年幼,卻行事乖巧、活潑大方,也並非看上去那麽嬌弱。她幾乎和所有的人都相處得很融洽,願意幫忙的人很多。我一向樂於助人,但因有那句承諾,心中便有一點責任感,使我關注她更多一點,相處也要多一點……有機會照顧時我更盡力些。可照顧什麽的時候並不多。記得有次從黑石窖往回背黃豆捆,途中要經過危險的獨木橋、手爬崖。在捆的時候,我暗暗把該她背的那堆豆稈中抱一大抱捆到我背的豆捆中,使她背的那捆輕些。這麽一個嬌小的女孩子,離開父母,獨自到這窮山惡水的地方來,真不容易啊。

  夜深了,再次加入的柴塊也化成了紅紅的木炭。那炭塊也慢慢由大變小,終於一齊化為灰燼。房內便漸漸被黑暗和冷氣籠罩,對麵坐的人也看不清眉目了。初時火塘中的灰還很燙,在黑暗中發出隱隱的紅和熱,但很快就隱沒了。用火鉗輕輕翻動,黑暗中又有幾點極小的火星閃爍。

  二

  1966年夏末的一天,下大雨了。午飯後因為沒法上坡,全體知青就在火塘邊召開民主生活會。所謂民主生活會,就是批評和自我批評。發言者通常先不癢不痛地說說自己的不足之處,今後如何改正雲雲,批評別人才是重點。當然領導有時也順便表揚好人好事。

  我們幾個是知青中的主要勞動力,大凡重活累活髒活都跑不脫。這不,上午引水還被淋成了落湯雞,就等著受表揚吧。

  會上說些什麽,早忘記了。突然有段話當時如雷貫耳,至今記憶猶新。女同學崔古炫大聲說:“他們改鋸的幾個也太吃得了,四個抵我們十個!扣一樣多的口糧款太不公平了!要改正!”

  她說要改正的是我們四個在黃草坡改鋸的人。怎麽回事呢?還得從頭說起。

  那是不久前的事。為了支援公社糧站建設,更主要是為了收入現金,林場要為糧站改幾十方椽子。我和謝文宦、韓凱、白鶴四人,被派到黃草坡去改鋸。

  時逢盛夏,正午,林中一絲風也沒有。一時興起,四個人,兩把大鋸鬥得難分難解,揮汗如雨,便一起脫光上衣和長褲,隻穿了一條內褲。送午飯來的女同學趙胖竟無聲無息地穿出密林,突然出現在我們眼前!那時,我們一派書生氣,平日無論多熱,小夥子們至少也要穿件破背心,從未打過光巴胴。也許根本沒有料到幾個小夥子會全都穿得這樣少,趙胖一下愣住了,漲紅了臉站在那兒,一時手足無措。我們正鬥得物我兩忘之際,忽覺眼前一亮,恍惚中見一個穿紅花短袖襯衣的姑娘站在麵前!也許是熱,也許是羞,她胖乎乎的圓臉上掛幾粒汗珠、飛兩朵紅霞!趙胖其實遠算不上胖,豐滿而已。忽覺綠色的山林中萬籟俱寂,還真有點萬綠叢中一點紅的意境!幾個人便也一齊呆呆地望著她,好一陣才猛然回過神來……慌忙穿上背心和長褲。為掩飾窘態,嘴快的韓凱忙說些諸如“一個人走林子怕不怕”、“送的啥子好吃的”之類的廢話,手快的我忙接過她的背篼和提在手中的半桶菜湯。背篼裏是一個搪瓷盆扣著的大搪瓷盆,我揭開一看,喲,冒冒的好大一盆洋芋幹飯!還有一大碗青菜。我們的胃口好極了,一陣狼吞虎咽。記得很清楚,那一大盆幹飯,估計要七八斤米加七八斤洋芋才煮得出來,最後隻剩下幾個光洋芋在盆底滾來滾去。

  半個多月,我們四個人改了幾十方椽子,給林場換回近千元人民幣。那個年頭,那可是筆不得了的巨款!是林場年終分配現金的大頭。

  你說,我們勞動強度大,肚中又缺油水,飯量自然大些,怪得著我們嗎?叫我們怎麽改正?

  那次火塘邊的民主生活會,最終變成一場激烈的爭論和爭吵。原先被一團和氣的表象所掩蓋的各種問題,一下暴露出來了。真是“槽內無食豬拱豬”嗬。看來,烏托邦似的林場內部矛盾重重。

  時間到了1967年年初。一個寒冷的冬夜,許多男生照例圍著火塘洗臉洗腳。幾乎所有男生都隻有一個搪瓷盆。先當洗臉盆,去廚房大鐵鍋裏舀了半盆熱水,端到火塘邊。洗了臉,擰幹洗臉帕拿在手中,把腳伸進那熱水中去,洗臉盆變成了洗腳盆。

  不久前林場進行了年終決算,我們的勞動日值兩角九分五厘錢。我們中體力最強的,勞動一天,初時記八九個工分,後來會耕田犁地了,最多也就九分七八。勞力弱點的記七八分,更差的隻有六七分。十分算一個勞動日,我們多的做了三百多個勞動日,少的也有兩百來個勞動日,那差不多是天天出工了。可扣除口糧款後,最多的分了不到三十元錢。

  火塘邊很自然地議論起年終分配。有人大惑不解地說:“恁個辛苦地勞動了一年……怎麽才分了七塊錢?還買不到穿爛了的那身衣服和那雙鞋呢。”我調侃道:“不少不少,如果換成日元,就是一千元了。”韓凱一算,嚷道:“啥子喲,一日元才當我們七厘錢?不可能不可能!”於是韓凱和我為人民幣與日元的比值爭了起來。本是好朋友的我倆爭得麵紅耳赤,誰也說服不了誰,於是打賭,說錯了如何,對了怎樣,最後卻毫無結果。沒有權威裁判,更沒有圖書館可查資料。記得兩三個月後,我竟從一張偶然得到的《參考消息》上看到答案。忙拿去給韓凱看……他卻說:“《參考消息》上說的,不作數。”

  三

  有一次出了個事故。

  好幾個人圍著火塘取暖。我坐在長凳的一頭,光足踏著自製的木板拖鞋,鞋跟輕踏在塘邊石上。兩手各拿著一隻剛洗淨了的襪子,一邊與同伴吹牛,一邊專心地烘烤著襪子。

  這是雙很舒適耐穿的尼龍襪。那時尼龍襪很貴,花了二元八角錢,用去一年收入的十分之一。夏天不必穿,春秋舍不得穿,冬季天冷才穿。而今過了大半年,足跟部磨出個小洞。我要在臨睡前把襪子烤幹、補好,明天才有穿的。繁重的體力勞動,衣服的肩背部,褲子的膝部都很容易磨穿,我和大多數男生都學會了自己補疤。有的補得好些,有的手藝則很孬,那顏色不同的補丁東拉西扯的使衣褲變了形。有的男生補不好,就厚著臉皮找女同學幫忙。有些人也可能是“別有用心”,是在找機會相互接近吧。但為了避嫌,這種補衣之類的幫忙通常正大光明地在火塘邊進行。那時戀愛似乎是不允許的。也有一兩個小男生人緣既差,又懶,常穿著有破洞的衣褲。就這點而言,還比不上農村小夥子,他們有家,有母親或女人。

  火塘邊還有好幾個人和我一樣,在烤襪子,烤解放鞋,還有烤衣服的。有的懶得拿著,於是塘邊插了幾根小棍,掛著要烘烤的鞋襪之類。尼龍襪易烤幹更易燒壞……我正小心地翻烤襪子,不防長凳另一頭的人忽然起身離去,長凳猛地翹了起來……我一下失去重心,木板鞋飛了,不知怎麽右腳竟一下伸入熾熱的火塘灰中,火塘邊頓時響起幾個女生的驚叫聲。我爬起來一看,足底皮厚沒什麽,足背紅了一大片,霎時冒起了幾個大泡。若是現在得馬上去醫院。當時條件太差,僅打盆冷水浸了一陣,擦了些菜油。使旁人驚奇的是,我幾乎本能地把尼龍襪舉得高高的……襪子一點也沒受損!

  腳有傷上不了坡,手還閑不住。這天,管家“存半”便安排我和不知什麽緣故也留在家裏的“聖人”去辦米。“存半”當然不是真名,她叫程姑琳。她年齡和我們也差不多,卻極具中國婦女精打細算、勤儉持家的美德。凡收獲的糧食蔬菜,她必優先考慮怎樣妥善貯藏,細水長流。故大家戲稱她為“存半”。記得那次過春節,她竟變戲法似的搬出了各種平日難得一見的零食:葵花子、南瓜子、核桃……板栗子,甚至還有幾大捧曬幹了的棗子!火塘邊的方桌上,一時還真有點琳琅滿目,也不知道她是怎麽一點點貯存起來的。

  “真理往前半步就是謬誤”。“存半”有一次卻也“存”出了問題。秋末,我們收獲了許多好吃的大蘿卜貯藏在窖裏。進入冬季後,飯桌上蔬菜越來越少。同學們多次要求:窖裏有那麽多蘿卜,為什麽不拿出來吃呢?“存半”卻說:“慌啥子慌!恁個長的冬天才剛剛開始,沒得菜吃的日子還長得很哩。”堅持現在沒到吃蘿卜的時候。不料等她認為到了可以吃蘿卜的時候,大家搬開火塘邊窖上的大石板一看,表層的蘿卜已經生出兩尺多長的芽,完全空心了,下麵的已完全爛了……大家心痛得好一陣埋怨。她當然也難過極了,眼睛紅紅的,當場掉下淚來。

  話題還是回到辦米。所謂“辦米”,就是把穀子“辦”成能下鍋煮飯的米。辦米至少有四步:礱、風、舂、篩。又要技巧又費力的過程就不說了。我這人生來命苦,這類手上活常常是一看就會。舂米我不惜力氣,篩米則技術嫻熟,辦的米又白又熟,“存半”很滿意。

  交了差,也很疲乏了。我隨便擦把汗,和“聖人”坐在院邊石板上休息,悠閑地等著去黑石窖的大隊收工回來。遠遠看去,對麵那匹向南延伸過去的大山,像一幀靜止的畫。夕陽的餘暈,把青綠的山的上半部塗上明亮的金色。好像大山後麵有雙巨手在拉動一塊巨大無朋的金色幕布,隻見那金色的幕布向山頂滑上去,很快消失了。遠遠的,出現了一些隱隱約約的人影,人影漸漸連成了一條細繩,那細繩時斷時續、時隱時現,在畫中緩緩遊動。因那細繩的遊動,彰顯出那山的崢嶸和路的蜿蜒。我站起身,揮動雙手吆喝,長長的吆喝聲在山穀回蕩。細繩中有人揮手響應。

  雖然看到了,也喊應了,那隊人真走攏還要很久,我坐下和“聖人”繼續聊天。

  也許是汗流多了沒地方暢快地衝洗一下的緣故吧,我很自然地想起了故鄉重慶的兩條大江。我講起了那年暑假暢遊嘉陵江的得意往事。正發大水的嘉陵江,浩浩蕩蕩、奔騰咆哮,處處是變幻莫測、暗伏殺機的急流旋渦鼓湧。藝高人膽大,我與一個同伴從磁器口下水,在滔滔洪流中順流直下,經高家花園、石門、紅岩嘴……直到化龍橋才慢慢收水靠岸。說到興起時,不禁手舞足蹈、得意忘形。

  “聖人”叫鄒在柏,她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秀發齊耳。性格有些內向,說話多輕言細語。有時笑也努力地抿著嘴,頗有笑不露齒之大家閨秀風範。因古文好,有時又冒出一兩句之乎者也,遂被戲稱為“聖人”。記得有一天晚飯後,也是在火塘邊,大家天上地下瞎吹。不知誰說到毛主席的“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又扯到辛棄疾的“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皆是何等的氣魄。“聖人”一時興起,極認真地說近來她也填了三首詞,並當眾背誦。如今“聖人”見我說得熱鬧,也漸漸話多起來。她動情地講起小時候媽媽給她縫衣服的事。她說,媽媽縫的衣服好像總是大些。略一停頓,“聖人”忽然很鄭重地說,她還穿著三歲時媽媽親手給她縫的背心,問我信不信?我說三歲時穿的背心,現在怎麽穿得?不信不信!她見我怎麽也不相信,急了,一邊申辯一邊還順手掀起衣角,以示正穿在身上。餘光一瞥,那好像是件深色的馬甲之類。

  話題不可避免地扯到將來想幹什麽。提起將來,我和“聖人”的心情不約而同都沉重起來,剛才的興致一下飛到九霄雲外。我站起身,茫然四顧,不由想起李太白的詩句:“拔劍四顧心茫然。”許久,遙望南天,一縷低沉緩慢的男低音飄蕩在山穀的風中,那是在知青中傳唱已久的歌:

  離別了山城已不知多少年啊親愛的故鄉,

  望了又望眼前總是一片淒涼和渺茫。

  什麽時候才能夠看到故鄉的麵貌?

  什麽時候才能和親人歡聚在一堂?

  唱著唱著,我發覺自己眼中已有淚花。不知何時“聖人”也低低地跟著唱起來。

  並不算太笨的我和“聖人”想來想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在這裏挖地怎麽能大有作為。沉默許久,胡亂設想了幾種可能後,我有些喪氣地對“聖人”說:“其實掃馬路也是不錯的職業。你想,那掃帚有好重嘛。當然是去掃重慶的馬路。”“聖人”告訴我:“回重慶去當看門人也可以,最好是圖書館的看門人。”她說:

  “可以隨便看好多書。”若幹年後,她終於可以去重慶師範大學的圖書館“隨便看好多書”了。不過不是以圖書館看門人的身份,而是以大學教師的身份。

  四

  1967年3月初的一天傍晚,我們的火塘邊來了兩個頗有些神秘的客人。為什麽說頗有些神秘呢?理由有三。首先,那是兩個陌生人。他們也不認識我們林場的任何一個人。不像以往的來客,多是林場某人的同學朋友之類。其次,兩人的舉止也有些奇怪。挎包中明明有什麽卻藏藏掖掖地不痛快地拿出來。看得出,他們刻意避開場長和任何老場員。最後,兩人的言談更不尋常,他們是來串聯的!

  在這之前,我們通過各種渠道也知道些文化大革命的消息。都說大城市裏的大學生們不上課了,幹些遊行、貼標語或到處串聯之事,離我們遠得很。那兩個人卻把文化大革命拉到了我們身邊。

  傍晚,場長和老場員都回家去了。在火塘邊,隻有我們知青了。他們從挎包裏拿出那卷神秘的東西,那是一卷傳單。他倆從中抽出幾張遞給我們。傳單的刻板和油印都很不專業,字倒看得清楚。就著火塘中晃動的火光,見那傳單抬頭赫然一排大字:告全縣上山下鄉知識青年同胞書。內容大致是列舉了社辦林場的若幹弊病,號召全體重慶知識青年行動起來,砸爛社辦林場。特定於3月12日,全體重慶知識青年到縣城參加大會,商議砸爛社辦林場的事。落款是“1079戰鬥團”。

  來人極為健談,滿口新名詞,也許可算“文革”中通江縣知青中的先知先覺者。

  原來他倆一個是通江知青,叫馬朋(化名。應本人要求,隱去真名)另一個是巴縣知青,叫範根紅。兩人是重慶三中高64級的同學。年初,兩人回渝探親,接觸了“文化大革命”。想到重慶知青在大巴山的艱難處境,一時雄心萬丈,覺得要為改變知青們的命運幹些什麽。兩人聯絡了幾個誌同道合的知青(有通江縣春在林場的,還有巴中的、萬源的,姓名都記不太清楚了)弄了台油印機,輾轉回到通江。在離縣城近的春在林場安營紮寨,豎起“1079戰鬥團”的旗幟(文化大革命時期,幾個人便是一個“團”)他倆解釋了“1079”的含意:“1”像扁擔,“0”似背篼,“7”如鋤頭,“9”若糞瓢。即“1079戰鬥團”是知識青年自己的造反組織。由馬朋主持,範根紅執筆,幾個人夜以繼日印刷了幾百份《告全縣上山下鄉知識青年同胞書》。怎麽送到全縣那麽多知青手中呢?當時唯一可行的送達方式竟和古人一樣,背在背上,跋山涉水,用雙腳走去!“1079戰鬥團。”

  的人分成若幹組,一組去縣城,找掌權的縣武裝部長,爭取集會得到批準。還要與“安辦”及造反派溝通。另幾組,負責把《告同胞書》送到全縣的每一個林場……林場分布在縣境內的崇山峻嶺之中,由一個林場到另一個林場往往要翻山越嶺走幾十上百裏,餐風宿露、忍饑挨餓是免不了的。他倆的任務本是去縣城與上層溝通,因東風林場在全縣知青中具有號召力,故他倆先到了我們林場。

  東風林場全是重慶七中的應屆畢業生,算辦得好的。當時我們內心深處,已對前途充滿憂慮和迷茫。更有一些林場由於種種原因,連吃飯都成問題。也許知識青年們天真地認為,砸爛了社辦林場,才有可能改變現狀,甚至可能回重慶去。不是有句名言叫“不破不立”麽。加之靜極思動,聽到說全縣知青都到縣城開會,肯定熱鬧。還可見到平日很難見到的在其他林場的朋友、同學,故無不踴躍。

  3月12日一大早,我們林場的知青幾乎傾巢出動。雖說服裝不可能統一,但有一樣裝扮卻很一致:每人都左肩斜挎一個林場統一做的小紅書包,右肩斜挎一個也是林場統一買的仿軍用水壺。小紅書包內裝幾本32開的小冊子,其中“紅寶書”是必備的,另外還有《十六條》之類。從我們林場到通江縣城有兩條路。一是從梁上走,號稱九十裏。二是經浴溪口到縣城,先走五十餘裏小路,再走17公裏公路……兩者相加也有90裏,好像差不多。但公路長度比較真實。雖說是公路,又絕無車坐,故通常情況下,都走梁上。

  我們三十多人一路急行,剛過午便來到縣城外。有幾個負責聯絡的知青遠遠看見……便高興地跑到城外迎接。看到我們統一的小紅書包和水壺,他們興奮地誇我們陣容整齊,認為又到來一支主力軍。肚子早餓了的我們湧進一個小食店,每人吃了四五碗小麵,空碗在桌上疊了很高。林場治保委員、好出頭露麵的韓凱和知青副場長皮永誠兩人,便跟負責聯絡的知青去了。

  後來韓凱告訴我們,他們去了大會籌備組(好像是郵電局旁的空房,誰也記不清了)去的有一中三中的、七中的,總之,縣內較有影響的林場都有人去了。有人宣布到的人都是大會籌備組的。在討論大會宗旨時卻爭論激烈,一些知青認為社辦林場不利於與貧下中農相結合(這是可以說得出來的理由,當然有點言不由衷)要砸爛。另一些則擔心知青太弱小,在一起還可相互照顧,分散後的生存有問題。但有一點看法基本一致,即對知青們的艱難處境不滿,普遍對前途感到憂慮,遂遷怒於社辦林場這一組織形式。雖明知縱然砸爛了社辦林場,也很難拿到戶口回重慶,也要先砸爛再說。韓凱說:“1079戰鬥團”的確很有本事,還找來墨和紙,知青們一齊動手,裁成小塊,寫了很多標語,如“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等,大家拿到街上去貼。

  大會籌備組的去開會,我等無官一身輕的便結伴閑逛。小小的縣城這天很熱鬧,到處遇到成群結隊的知青,小食店、小商店的生意也因此好了許多。整個縣城很有幾分節日氣氛。我們一路走,一路看,碰到久別的朋友、同學,免不了驚喜地打招呼,擺幾句龍門陣。不覺來到電影院下邊的丁字路口。這地方路邊比較寬闊……有許多人圍成了一個裏三層、外三層的大圈,圈內傳來歌舞聲。我們幾個停下來,擠進人圈內去看熱鬧。一個風華正茂的女知青正用普通話報幕,那人我認得……叫葉雷,是哪個林場的忘記了。隨後,音樂聲中,穿著還算整齊、短衣外都束有綠色軍用皮帶的八男八女,踏著整齊的步伐邊唱邊跳,從人圈缺口舞了進來。

  歌詞極短,隻有兩句:“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舞蹈動作也很簡單,上肢以前手下探、後手高揚為主;下肢則是用力跺腳的踏踮步和快碎步。舞者反複頌唱,不斷變換隊形。

  凡唱到“中國共產黨”、“馬克思列寧主義”時,皆加重語氣放聲高唱,雙手上舉作頌揚狀。揮手踏足之際,動作整齊有力,頗有氣勢。葉雷和她妹妹葉鋒也在舞者行列中,兩姐妹舞姿最好,說不定小時候進過少年宮的舞蹈訓練班。我們幾個正看得出神,忽然有個姑娘從人群中擠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到圈外人少處,很興奮地對我說:“唉呀,謝克慶,來得太好了!幫個忙要不要得?”我一看那姑娘很有些麵熟,一時竟想不出她叫什麽名字,也不好意思當麵問,隻好笑著連聲答應。原來她們馬上要表演舞蹈《北京的金山上》,本應有舞者八男八女,有個男生卻因故突然上不了場,缺了個空不好看。不知怎麽知道我歌唱不好卻會跳舞,要我臨時頂替。我有些為難地說:“我會跳這個舞,可能和你們的編排不大一樣哦。”她笑著說大致都差不多,並馬上示範了一遍。她讓我站後排:“沒得關係,跟上節奏就行了。”由幾把二胡和幾支笛子組成的樂隊奏起了前奏,我跟在後邊就匆匆上場了。那些舞蹈動作都是我很熟悉的,不過編排程序略有些變化罷了。我倉促上陣,倒也動作舒展瀟灑,表情大方自然。下場後,那個女生跑過來對我說:“太好了!謝謝你喲,沒人會看出你是臨時頂替的。”至今,我也不知道那個姑娘叫什麽名字,是哪個林場的。

  表麵看來,白天的氣氛非常平和,我們哪裏知道,一場陰謀正在暗中策劃著。

  大約下午三四點鍾,全體知青到電影院旁的廣場集中,大會正式開始。廣場上還有許多打著巴山派旗幟的造反派,也許是巴山派和知青都是想相互利用,便同台表演了十來個小節目,可算知青的同盟軍。

  表演很快結束了。大會主持人說:“請1079戰鬥團的一號勤務員講話。”我一看……一號勤務員正是來過我們林場的馬朋。馬朋正宣講《告同胞書》,才講了一半……有個男知青急步上台,附耳說了句什麽,兩人便匆匆下台去了。知青們處於亢奮之中,鬧鬧嚷嚷的也不知緣由。過了好一陣,終於有人站出來組織我們遊行。

  時近黃昏,誰也沒顧得上吃晚飯。我們以林場為單位,四人一排,順著縣城的大道前進,一路興奮地喊些諸如“毛主席萬歲”、“文化大革命萬歲”、“砸爛社辦林場”之類的口號。天黑下來,顯然是電壓不足,街邊稀稀拉拉的路燈很勉強地發出不明不白的光。我發覺昏暗的公路兩邊站滿了人,也許大半個縣城的人都來了。有些人顯然不是來看熱鬧的,那些人在謾罵,做出挑釁的動作。更有似乎訓練有素的壯漢,幾人一組,突然逼近我們隊伍,對某人抵近審視一番後又退去……知青人數其實不多。當時通江縣有重慶知青一千七百餘人,除去各種原因未到的,那天到縣城的也就一半左右,其中五成還是女生。現在又拉成長長的隊伍,處在人家的兩麵夾擊之中。那些人有備而來,又吃飽了飯,以逸待勞。知青們則遠來疲憊,連晚飯也沒吃。這時“同盟軍”也不知哪兒去了,形勢極為不利!氣氛一下緊張起來。有個不認識的男知青突然躲進我們林場的隊伍中,神色有些慌張,他悄聲說有人要抓他,同行一小段路後他又突然離開,鑽入另一段知青隊伍中。前後不斷傳來有知青被突然襲擊、被拉出隊伍帶走的消息,氣氛更加緊張。

  我雖不免也有些緊張,內心卻因遇到這樣強烈的刺激而無端的興奮自豪起來,頗有點當年五四運動的革命青年那種英雄氣概!知青們相互告誡提高警惕靠緊些,把有可能被抓的知青夾在隊伍中間。

  在縣城那條最大的沿江大街上,在兩旁越聚越多的人牆中,知青們的遊行隊伍緩緩向前移動。猛然間喊聲四起!前麵大街兩側的巷道中,突然衝出數十麵紅旗,狂揮亂舞的旗子下,數百青壯男人呐喊著蜂擁而出,把去路堵得水泄不通!知青們遊行的隊伍一下混亂了,混亂中聽到有人在聲嘶力竭地叫喊:男知青到前麵去……衝過去!我和許多男知青一下熱血沸騰,呼喊著奮力向前跑,衝到了隊伍的最前麵。那裏已是兩軍對壘,短兵相接。知青們裹成一團拚命往前擠,企圖從層層疊疊的人陣中衝出一條路來。叫聲罵聲口號聲響成一片。人們麵對麵、胸貼胸地你推我掀。路燈稀少,燈光昏暗,不太看得清阻攔對壘者的麵貌。但有一點卻很清楚,對方持有數十麵大大小小,寫有什麽戰鬥隊、什麽造反團之類的旗子,而知青們是沒有旗子的。混亂中忽聽有人大叫:“把他們的旗子搶了!”我正和一個持旗者貼胸相撞,聞言便一把抓住他手中的旗杆往下壓!持旗者根本來不及反應,旗杆已到我的手中!我正想回身伸手去扯杆頂旗子,早被我身後的一個知青一把扯下塞入懷中去了。我扔了光竹竿,打算再找一麵旗子,四處張望,隻看到一些光竹竿,一麵旗子也看不見了。兩支隊伍相擁相交處的十數麵旗子,刹那間多半已落入知青們手中,剩下的被他們自己藏了。若講貼身肉搏,在人數相當的前提下,那些人根本不是知青們的對手。他們有家有室,知青們無牽無掛,正一身腎上腺激素分泌旺盛之年,值一股怨氣怒氣胸中亂竄之際,兩軍相逢勇者勝嘛……其實,至今我也沒弄明白,那些與我們作紅藍兩軍演習對陣的兄弟們是些什麽人。

  感謝那些對壘者,因作為男子漢的我,至今僅止一役。

  經此一亂,阻擋者們破壞遊行的目的已達到,已作鳥獸散。知青們也沒了遊行的興趣,多數便慢慢地集合到一起,找到一個比較背風的地方坐下歇氣。記得那是一條短短巷道,石板路的盡頭處是一個什麽院子,青磚柱,弧形黑門楣,兩扇黑色大木門緊閉著。巷道兩旁,一邊是幾尺高的條石砌就的牆基和更高磚牆,另一邊是一排低矮的臨街房屋,也門窗緊閉,黑燈瞎火,了無人聲。數百人隨地坐下……把那條短巷塞得滿滿的。陽曆三月十二,還在數九之末,川北山區夜裏很冷。

  剛才衝鋒陷陣,熱血沸騰,汗水濕透了貼身的衣褲。現在精神一鬆弛,被那冷風一吹,便全身發冷。已近午夜,還沒吃晚飯的肚子叫喚起來,知青們不免有些沮喪。這時有個個頭一米七多點、麵部棱角算得上俊朗的男生,激動地從人叢中站起來,幾步跨上那大門前的台階。他大聲說:“我們唱首歌,好不好?”也不等回答,他右手一揮,大聲唱起來:“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立即得到全體知青的響應,雄壯的歌聲頓時響徹川北山區這個小縣城的夜空:“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鬥爭!”那聽過唱過千百遍的旋律……是那樣親切動人,那歌詞也寫得太好了!大多數男知青眼中淚光閃閃!女知青們開始是邊唱邊抽泣,後來有的便號啕大哭起來!像我這個一向以男子漢自居的人也不禁熱淚滾滾!誰說男子漢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

  領唱者的歌喉很高亢雄渾,在那麽多人的歌聲中,還能分辨出來。聽旁人說,他是陳河林場的,叫馮廷貴。

  我們在哭聲中歌唱,我們在歌聲中怒吼!我突然發現,一旁的牆基石上陰刻著“赤化全川”四個鬥大的字(這裏不是指刻在當年紅四方麵軍總政治部大門左側牆基石上的那四個字,那“赤化全川”四個字要大得多,至今仍在。顯然,在1967年時,同樣的標語在縣城內不止一處,縣境內就更多了)那是1933年鬧革命的紅軍留下的。今天,非但全川,連全國也早就赤化了,我們又在這“赤化全川。”

  四個大字旁鬧革命。整個夜晚,不斷有知青自告奮勇地上去現場表演。我們唱啊……跳啊,忍著饑餓和寒冷,直到天亮。

  回林場的路上,同伴們七嘴八舌地說起昨晚的精彩場麵。當我說到奪下對手旗杆……杆上的旗子卻被後麵的人搶去了時,有人從懷中掏出了那麵寫著某某某造反團的旗子,得意地展示給大家看。大家一起高興地笑了起來。

  後來,在火塘邊,那麵旗子被撕成條條,做成紅袖箍,發給了大家。

  這就是通江縣有名的“3・12”知青大會。

  五

  “3・12”後不久,傳來消息,才知道事情大概。原來抓人的不是造反派的武鬥隊……而是混在造反派中的公安局的便衣!原來這次知青集會沒得到掌權的縣武裝部長的認可。而開會通知一旦發出,山高水險,要發出更改通知是無論如何也辦不到了。於是,知青們的集會“非法”召開了。他們要抓組織者。這才想起,那天開會時,一號勤務員話未講完,就匆匆下台去了,原來是得到了公安局要抓他和其他組織者的消息,急忙躲避了。

  “1079戰鬥團”的勤務員們被通緝了。勤務員們東躲西藏,不敢回自己林場。大約到了四月中旬,中央文革小組又有個講話(中央文革小組經常講話)“正確對待紅衛兵小將。”通緝一事,這才不了了之。

  也許因為3月12日的大會未達目的,特別是遊行被別人衝散了,知青們內心躁動著憤懣和壓抑。“3・12”大會的組織者們順應這種感情,冒險策劃了第二次大會。

  為表示是“3・12”的繼續,時間特意選在6月12日,即後來通江知青稱之為“6・12”的全縣知青大會。

  6月12日下午,幾乎全縣的林場都有知青到了縣城,人數估計和第一次差不多。因為是開會,知青們匯聚在電影院,坐滿了前麵的二十多排座位。主持人和勤務員上台講話。由於沒有擴音設備,更由於從大會尚未真正開始起,就有一撥一撥的人從大門進來,發出各種喧囂。講話者雖聲嘶力竭,但連坐在前幾排的我也未能聽清講了些什麽。來搗亂的人不斷湧入,擠滿了所有的過道。也許是吸取了上次旗子被奪的教訓,這次沒有一麵旗子進場。他們大聲喊叫,起哄,喝倒彩,氣焰十分囂張。知青們極力忍耐著。會是開不下去了,改宣傳毛澤東思想,唱毛主席語錄歌總可以吧。於是前排有十來個女知青應主持人的召喚走上台去。女知青們眼含熱淚:“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毛澤東……”還沒唱幾句,來攪局搗亂的人有的從舞台兩側的梯子衝上去,更多的一窩蜂地從三四尺高的舞台前沿爬上去,一瞬間便擠滿了整個舞台,把唱歌的女知青趕了下來。幾乎同時,隻聽嘩啦啦一陣亂響,電影院所有的大門一齊大開,更多的人狂呼亂叫著蜂擁而入。那真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啊!知青們憤怒已極,熱血上湧!突然後麵有幾個知青在齊聲大喊:“東風林場的,上!東風林場的,上!”趙柳村看了我們幾個一眼,帶頭站起來。我和屈家易、唐龍、魯鋒、白鶴、彭小鳳、塗玉萍、龍禮等也站起來,匆匆整理一下裝束。也許是見我們中有人沒戴當時最時新的軍帽,後麵有人喊:“接著!”空中飛來兩頂軍帽,是個男知青扔過來的,也不認識。來不及說什麽,我跳上座位,伸手一一接過。往自己頭上扣了一頂,第二頂隨手遞給了同伴。後來這頂軍帽我視為寶貝,還在正麵繡了個紅星。離開通江時,很鄭重地送給了生產隊一個喊我舅舅的小男孩。過道已被攪局者們擠滿了難以通過,前邊的知青忙起身讓出座位,我們從一排排坐椅上跨過去,來到尚未被占領的舞台與第一排座位之間的那小塊空地上。屈家易在前,兩手在胸前虛握,好像正舉著一麵紅旗。其餘四個男生四個女生,男左女右,兩人一排,以行進步伐在那一小塊空地上轉圈。我們邊走邊唱:“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這是當時最流行的語錄歌。全場的知青們頓時群情激憤……也一齊起身大聲合唱。剛剛勝利占領了舞台的造反派們,站在那兒一時沒了對手,有些尷尬。隻聽有人一聲令下,又紛紛怪叫著從台上跳下來。真的很像神話劇《西遊記》中那些從亂石堆上跳下來的小妖怪!台下這塊我們正在表演的空地,眨眼間便被擠滿了。肢體接觸不可避免地在一刹那間發生了!猛見有同伴被那些人又拖又掀地弄出門去,我正打算衝上去幫同伴的忙,不料有一隻手猛地從身後揪住了我的衣領,往後就拖,要把我摔到地上!揪緊的衣領勒得我一時透不過氣來。左右又有人襲來,伸手抓我兩臂。說時遲,那時快,順那後拽之力,我左腳立即後退一步,一是以支撐失去重心的身體,二是避開左右夾擊之人。同時左臂橫格,借勢向左後猛一拎腰,轉過身來成左弓箭步,一招便將抓住我衣領的那隻手打開!這一招有個名目:白鶴亮翅。緊接著我右掌借長腰蹬腿之勢,在那隻手的主人前胸擊了一拳!這一招也有名目:黑虎掏心。這一拳用了七八分勁……倒不是我是什麽武林高手,功力到了可收發自如的境界,實在是四周都擠滿了人,使不上勁。餘光一瞥,見那人生一張微胖的白臉。“白臉”憑空揮了揮雙手……痛苦扭曲的臉上嘴張了張,因電影院裏太鬧了,他喊了句什麽也聽不見。隻見他踉蹌著向後倒去。他們人太多了,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扭身從人縫中鑽出舞台旁的大門。

  天色已近黃昏,附近有幾盞昏暗的路燈。

  電影院側麵的廣場一片喧囂,人流如潮水般湧來卷去。五分清醒、五分癲狂的人們或五七個,或十幾個,或三二十人,剛聚合成一團,突然又轟然散開。辯論的……爭吵的,吵急了揮拳要打的,打不過了奔逃的,狂呼亂叫著追趕的,什麽都有……或唾沫飛濺,或怒目圓瞪,或掀衣挽袖,或捶胸頓足,怪相百出。但縱觀全局……多以“文攻”為主,“武衛”為輔。

  和那些人辯論毫無意義。東風林場的同伴都衝散了,很難集合到一起。廣場邊正是回林場的山路。我找到兩三同伴,與浴溪林場的幾個知青同路,迎著暮色茫茫的崇山峻嶺,心情沉重地離開了縣城。

  幾個月後,我們慢慢了解到下麵的故事。

  “6・12”那天,坐在靠前座位的我們林場的同伴和我一樣,從舞台側門出去,到了廣場上參加辯論。而坐在後邊的約半數知青被困在電影院的座位上,一兩個小時後才得以從正門出去。被激怒了的知青們又舉行了遊行,估計我們那時已離開縣城了。沿途卻有造反派橫加阻攔,最後竟被逼進了縣武裝部大院。馬朋和兩個勤務員去和武裝部長對話,當時形勢已非知青集會的組織者們可以控製的了……據說最後有人乘亂砸開彈藥庫大門,搶走了槍支彈藥。

  就在第二天黎明,城南河邊響起了激烈的槍聲。那是平昌造反派向通江造反派進攻,是真正的槍戰,是通江縣城第一次武鬥槍戰。據說通江造反派早就探知平昌造反派要來進攻,而平昌造反派是有槍的。

  因在6月12日這天發生了搶槍事件,比“3・12”那天僅僅是“非法”遊行嚴重多了。搶槍事件被縣武裝部定性為反革命事件,因此,“6・12”大會好像也“順帶”被定了什麽“性”。

  “6・12”後很長一段時間,通江縣境內,主要是縣城內彌漫著敵視知識青年的氣氛。好心的場長和老場員們一再地勸我們待在林場,不要外出,特別是不要去縣城,怕我們遇到危險。到處都在傳說公安局正在通緝知青集會的組織者。大約過了半年,我們林場才有幾個女知青大著膽子去縣城辦事。回來說,縣城幾乎所有的旅社都拒絕接待知青,後來有個小旅社聽說是東風林場的,態度才好了些,她們才不致露宿街頭。

  在更長的時期內,據說“一號勤務員”的檔案被記了一筆,這一筆可不得了,以後凡是“好事”都輪不到他。幸好有當年也是三中的尖子生、同樣因家庭問題而無緣大學、一起下鄉的紅顏知己,陪著他度過那漫長的艱難歲月。

  40年後的現在,當我經過千方百計的找尋,得以登門求證“3・12”和“6・12.”

  時,成天坐在電視機前,很少出門的他頓時雙眼一亮。他說:很高興有人記得“3・12”和“6・12”。卻不願多說。我說:“難道你不認為那是你生命中的一個亮點麽?”他默認。卻一再叮囑,不願姓名出現在文章中。

  結束語

  社辦林場撤了,樹倒猢猻散。先是插隊。後來,招工的來了,投親的、嫁人的。

  辦病殘的走了,那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啊。其實,我們哪是什麽“仙。”

  ……在全國數以千萬計的知青中,我們1964、1965這兩年響應毛主席的號召上山下鄉的,竟成了被政策遺忘的可憐蟲。後來許多關於落實知識青年的政策文件中,這兩年下鄉的知識青年最好的也就是“參照執行”罷了。

  卻看青春何在,舊貌換了新顏。原本應是美好的青春年華,卻因時代的原因,變成了刻骨銘心的苦難。但也勞我輩筋骨,磨我輩心誌,我輩從未放棄努力!雖不一定個個都有什麽大任小任天降,卻也坦然行走於天地之間,足矣。

  而大巴山與知青們的青春已融化在一起,想起青春,就想起了巴山。多年來,我們與通江的聯係不斷。我自己就給巴山的鄉親打過電話,寫過信,寄去過錢和衣物。我們林場先後有陳代林、楊茂超、皮永誠等多人多次返回通江。2007年5月,更是集合了十幾個老知青,一路跋山涉水,穿過當年走慣了的黃草坡,爬上陡峭的龍洞溝。摘幾片當年種下的茶葉,抓一把摻和著青春的汗水,甚至鮮血的泥土在手,真是感慨萬千!更使我吃驚的是,一個並不是林場老場員,當年我也不認識的人,見麵竟一口叫出了我的名字!年齡和我相仿的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說:

  “唉呀!你是謝克慶!啷個頭發都白了?那陣你身體好好喲!會拉手風琴。”看來當年在公社開大會時,和那些農民兄弟掰手勁,在牛兒溝的戲台上演出時拉手風琴,給他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難忘大巴山!難忘大巴山的火塘及其他!

  作者簡介

  謝克慶,男,1965年高中畢業於重慶七中。同年9月下鄉到四川省通江縣興隆公社聶家溝林場。後畢業於瀘州醫學院,從事臨床醫療工作。現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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