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7.“霹靂”行動

  在克裏米亞會議的公報於2月12日發表後,幾乎所有英國人和美國人都熱情地對其表示讚同。在英國,多份風格迥異的報紙都發表了社論,如《曼徹斯特衛報》、《每日快報》、《每日工人報》等,讚揚三巨頭作出的各項決定。《基督教科學箴言報》的約瑟夫・C。哈希表達了大多數美國人衷心的反響:

  ……克裏米亞會議與之前的此類會議明顯不同,因為它有著作出決策的意願。從政治角度而言,產生了《大西洋憲章》的那些會議、卡薩布蘭卡會議、德黑蘭會議和魁北克會議,都受著發表宣言的意願所控製。它們宣布了各種政策、渴望與意圖。但是,它們都不是決策性的會議。而雅爾塔會議則顯然是被作出有效決策的渴望、意誌和決心所控製著。

  蘇聯全國上下也表現出同樣的讚賞。《真理報》出版了一期會議專刊。它認為,雅爾塔會議上達成的各項決議表明“三大國的聯盟不僅掌握了曆史的昨天,還將擁有偉大的未來”。而《消息報》則聲稱,這是“當代最偉大的政治事件”。

  公報也讓戈培爾非常高興,因為這給了他一個機會,可以加強對摩根索計劃和無條件投降問題的宣傳,並且宣稱三巨頭在雅爾塔作出的瓜分德國並強迫其支付巨額賠款的決定,隻證明了德國必須重新拾起鬥誌堅持下去――或者被消滅。

  在法國,對於在德國給其一個占領區並在中央管理機構裏給其代表權的決定,人們充滿了熱情。不過,這種熱情卻被戴高樂個人的辛酸衝淡了。將軍的惱怒可以理解。這不僅是因為他參加會議的要求被當即回絕,而且,直到2月12日美國駐法國大使傑斐遜・卡弗裏交給他一份備忘錄之前,他對會議的結果還毫不知情。一位在法國的政治官員,R。W。雷伯發電報給羅斯福說,戴高樂“冷淡地”接待了他。他肯定“希望自己在公報中能有一個更重要的角色”。對這份報告,以及戴高樂對兩人在阿爾及爾會麵一事的拒絕,總統隻是聳了聳肩膀。他本來就不喜歡這位將軍。“好吧,我隻是想和他討論幾個我們的問題,”他對萊希說,“如果他不願意,對我毫無妨礙。”

  至少在表麵上,戴高樂對雅爾塔的決議還算有禮有節,但英國和美國的波蘭人卻已經罵不絕口了。在米科拉伊奇克的接替者托馬什・阿爾奇謝夫斯基總理的帶領下,他們聲稱,羅斯福和丘吉爾為了兩國的團結,實際上是把波蘭當成犧牲品送給了蘇聯。有一個波蘭人已經不滿足於僅是進行譴責。這就是曾在奪取卡西諾山一戰中扮演英勇角色的波蘭第二軍團司令,陸軍中將W。安德斯將軍。他威脅說要從戰場上撤回他的部隊,並發無線電報給共和國總統,說自己不能接受:

  ……這一單方麵的決定,因為它把波蘭和波蘭民族作為戰利品讓給了布爾什維克。

  ……憑良心來說,現在我不能要求我的士兵再流一滴血……

  有一個波蘭人本來應該提出更為激烈的抗議,然而卻始終未發一言。這就是駐英國宮廷大使愛德華・拉仁斯基伯爵。歐文・奧馬利爵士對一萬一千名波蘭軍官在卡廷森林遭到大屠殺一事進行了詳盡的調查,並於不久之前讓拉仁斯基看了自己的最終報告。報告毫無疑問地證明了,這一暴行並不是納粹幹的,而是俄國人。歐文爵士還告訴伯爵,英國內閣讀過這份報告後,命令將其查禁,然後另外寫了一份不會冒犯蘇聯的報告。不過拉仁斯基已向奧馬利發誓保密,作為一個紳士,他認為自己必須加入攻守同盟。

  將近正午時分,古德裏安將軍走進了希特勒在總理府的辦公室。裏麵已經有一大群人坐在元首的大辦公桌對麵的椅子上。在來柏林的途中,古德裏安對自己年輕的參謀長瓦爾特・溫克將軍說:“今天,溫克,我們要拿全部身家去冒險,甚至是你我的腦袋。”如果由希姆萊指揮,在奧得河上對朱可夫的先頭部隊進行的有限反擊必將失敗,因為他純屬一個外行。“在一個職業士兵都沒有的情況下,我們不能讓部隊在那裏艱難地掙紮。”

  希姆萊身材中等,一雙薄唇毫無血色,五官帶著幾分東方人的特征。像往常參加此類會議時一樣,他看上去不太自在。他不喜歡麵對希特勒,這不是個秘密。他甚至曾經告訴沃爾夫將軍,元首總讓他感覺自己是個沒完成家庭作業的小學生。

  在希姆萊身上,現實的自己與理想的自己始終在進行著激烈的戰鬥。他是一個巴伐利亞人,然而卻狂熱地欽羨像腓特烈大帝那樣的普魯士國王,並且一再稱讚普魯士人的節儉與刻苦。他盲目地相信,理想的德國人都是北歐人――高個子、金頭發、藍眼睛――並且很喜歡自己身邊的這種人。他羨慕體態的完美和運動的技能,並且常說:“你應該經常運動,這樣可以保持青春。”不過,他卻終生受著胃痙攣的折磨,而且在滑雪或遊泳時,總是顯得很可笑。一次,他試圖在長跑中贏得一枚銅牌,結果卻暈倒了。在德國,除了希特勒,他比任何人都擁有更多的個人權力――但他卻是一個謙遜的或者說謹慎的學究,擁有德國小學教師水平的學識。他無情地攻擊基督教,然而,據他最親密的一位夥伴說,他卻依照耶穌會的教規重建了黨衛隊,並且勤奮地抄寫了《依納爵・羅耀拉提出的訓誡和修養準則……》。

  和他既敬又怕的那個人一樣,他對物質的東西不感興趣,生活非常簡樸。他飲食有度,隻喝一點點酒,並且限製自己每天隻抽兩支雪茄。和希特勒一樣,他工作的強度大得可以累死大多數人。他喜歡孩子,並以對待母親那種尊敬去對待所有的女性。和希特勒一樣,他有一個情婦。更確切地說,他至少有兩個。十九歲時,他和一個比自己大七歲的妓女弗瑞達・瓦格納同居。後來,有人發現她被謀殺了。年輕的希姆萊因此被送上法庭,不過又因證據不足而獲釋。後來,他娶了一個比自己大七歲的護士,名叫瑪格麗特・康采爾佐瓦。他用妻子的錢在慕尼黑附近辦了一個養雞場,不過失敗了。他的婚姻也是同樣的下場。

  夫婦倆有一個女兒,古特倫,但是希姆萊想要個兒子。然而,他對離婚的觀點和他所受到的嚴格的天主教教育是一致的;而希特勒也持同樣的態度,這肯定進一步導致了他過上一種雙重的生活。他和他的私人女秘書赫德韋格開始了一段長期的曖昧關係。赫德韋格為他生了一兒一女,分別名為赫爾基和娜內塔・多蘿西婭。希姆萊是個浪漫主義者,定期給他的情婦寫充滿感情的長信。信上,他憐愛地叫她“小兔兒”。與此同時,至少在表麵上,他對自己的合法妻子還保持著尊敬和愛慕的態度。作為一個有責任感的男人,他給每個家庭都提供了奢華的生活方式,以致自己債務纏身。

  作為嚴父之子,他在辦公室裏胡亂貼滿了說教性的標語。比如:“一條小路通向自由。它的裏程碑是服從、專心、誠實、樸素、廉潔、犧牲精神、秩序、紀律和愛國。”正像他童年時代的朋友卡爾・蓋布哈爾德特曾說過的,“他說話時,對自己所言總是深信不疑,於是大家也都相信他的話。”不過,他的某些信仰非常古怪,以至於他那些忠誠的追隨者們發現自己難以接受:冰河時期的天體演化論、磁學、順勢療法、催眠術、自然優生學、透視術、信仰療法以及巫術。

  他有潔癖,整天漱口洗滌。他有著嚴格的習慣――節儉、整潔、細心――但卻沒有被賦予原創性、判斷力和直覺。他的下巴往裏收,看上去很倔強,顯示他是一個固執得近乎可笑的人。所有這一切,再加上他對秘密的熱愛,他發布的含糊命令,以及幾乎一直掛在臉上的蒙娜麗莎式的笑容,將他隱藏在了一團迷霧之中。簡而言之,用曾經幫助他組織武裝納粹黨衛隊的保羅・豪賽爾將軍刻薄的話來說,這位從前的養雞人是“一個異想天開的理想主義者,他的兩隻腳堅定地站在距地麵幾英寸的空中――一個非常奇特的家夥”。

  他是全德國,也許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人。但是,在此刻正在召開的元首會議上,古德裏安卻對他的出席表示歡迎。古德裏安轉向帝國元首,直截了當地要求兩天後開始反攻。希姆萊眨了眨夾鼻眼鏡後麵那雙灰藍色的小眼睛,說他需要更多時間。軍火和燃料還沒有全部發放給前線的部隊。他摘下眼鏡,開始專心地擦了起來。

  “我們不能等到最後一罐汽油和最後一發炮彈都發完!”古德裏安喊道,“到那時,俄國人就擋不住了。”

  希特勒認為這是對他的人身攻擊。“我不允許你指責我耽擱時間。”

  “我沒指責您任何事情。我隻是說,沒道理等到所有物資都發放完――進攻的最佳時機就要過去了。”

  “我剛告訴過你,我不允許你指責我耽擱時間!”

  古德裏安又一次證明了自己是個拙劣的外交家。他選擇了這樣一個不合適的時機說道:“我希望由溫克擔任維斯杜拉河集團軍的參謀長。否則,就無法保證進攻的成功。”他瞥了一眼帝國元首希姆萊,補充說:“這個人當不了指揮官。他怎麽可能呢?”

  希特勒痛苦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憤怒地說道:“帝國元首完全可以單獨指揮進攻!”

  “如果沒人幫忙,要指揮這次進攻,帝國元首既沒有經驗,也沒有合適的參謀人員。溫克將軍的參與是非常必要的。”

  “你怎敢批評帝國元首?我不許你批評他!”希特勒的話裏的確有幾分慍怒,不過卻充滿了戲劇性。他反對得太激烈了。

  古德裏安毫不退讓,反而重複道:“我必須堅持我的意見,一定要把溫克將軍調到維斯杜拉河集團軍參謀部,這樣才能恰當地指揮行動。”古德裏安一再的挑釁徹底激怒了希特勒。兩人開始激烈地爭論起來。與會者們一個接一個地偷偷離開了房間,隻剩下了希姆萊、溫克和幾個麵無表情的副官。

  希特勒轉身背對著古德裏安,大步走向大壁爐,那裏掛著一幅俾斯麥的肖像。在古德裏安眼裏,俾斯麥好像是在譴責地瞪著希特勒。而房間的另一頭,興登堡的半身銅像也正在責備地問:“你們在對德國做些什麽?我的普魯士人將會有何遭遇?”這惱人的幻覺進一步堅定了古德裏安的決心。爭論持續了兩個多小時。每次希特勒喊道“你怎敢”並且深吸一口氣時,古德裏安都會再次重申他的要求,讓溫克給希姆萊做助手。而他每提一次這個要求,希姆萊的臉色似乎就更加蒼白一點。

  最後,希特勒突然停止神經質的踱步,站在了希姆萊的椅子前。他聽之任之地歎了一口氣,說道:“好吧,希姆萊,溫克將軍今晚會去維斯杜拉河集團軍接任參謀長一職。”他轉向溫克。“進攻將在2月15日開始。”說著,他重重地坐了下去。然後,他看著古德裏安喃喃說道:“請讓我們重新開會吧。”他的笑容非常迷人。“陸軍上將,今天陸軍總參謀部贏了一仗。”

  幾分鍾後,古德裏安來到候見廳,筋疲力盡地坐在了一個小桌子前。凱特爾走到他身邊。“你怎敢那樣和元首頂撞?”他喊道,“你沒看到他多著急嗎?要是他中風了怎麽辦?”

  古德裏安冷冷地看著他。“一個政治家應該預料到會被頂撞,並且期待聽到無情的現實。否則,他就不能被稱為政治家。”

  其他人也開始對凱特爾的指責隨聲附和,但是古德裏安卻轉身走開了。他告訴溫克,發布命令,在2月15日發動進攻。

  空軍元帥阿瑟・T。哈裏斯爵士五十三歲,身材矮胖健壯,精力充沛。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時,他應征入伍,在羅得西亞步兵團擔任司號員。在參加了赴西南非的德國殖民地的曆次遠征之後,他發誓再也不去行軍,於是便加入了皇家空軍。如今,他領導著轟炸機大隊。當天夜裏,他的隊伍按計劃要發動對德累斯頓的攻擊;這是針對德國東部各主要城市的一係列大規模空襲的開始,目的是給德國的士氣最後一次重擊。“霹靂”行動,這是所有突襲的代號。它隻是英國戰時內閣計劃的區域轟炸行動的又一步。在哈裏斯看來,這是結束戰爭的最佳方式。大家都叫他“轟炸機”哈裏斯,他對這個綽號絲毫不以為意。而在幾個記者的筆下,他總是被寫成“屠夫”哈裏斯,對此他也視若無睹。他認為,炸平德國的軍工生產基地是他的工作。為了完成這一工作,不得不毀壞城市,殺掉百姓。但是,這些計劃並不是他製訂的。

  哈裏斯狂暴易怒,並且總是強勢地為地毯式轟炸作辯護,這讓某些人很不喜歡他。不過,同樣的攻擊性卻使他深受飛行員們的喜愛,因為在執行轟炸任務時,他總是同樣堅決地爭取使用最精良的裝備和最安全的方法。

  “霹靂”行動的背景深遠而複雜。諾曼底登陸兩個月後,空軍參謀長查爾斯・波特爾爵士建議,在德國接近軍事崩潰時,對德國東部的人口中心發動一係列大規模空襲;這些襲擊也許可以加速全麵的投降。聯合情報委員會――一個英國情報專家小組――對於“霹靂”行動無動於衷,因為它不太可能“獲得任何有價值的勝利”。美國空軍領導人則認為,放棄精確轟炸過於魯莽。此外,美國空軍司令H。H。“哈普”・阿諾德將軍原則上也反對這種轟炸,而艾森豪威爾的心理作戰處甚至稱之為“恐怖主義”。

  於是,“霹靂”行動便被暫時擱置了。1945年1月12日,蘇聯發動了大規模攻擊。十天之後,轟炸行動的指揮官對波特爾的副手諾曼・博頓利爵士建議說:“如果趁著俄國進攻的勢頭還沒有明顯減弱時開始行動,那麽,在大家看來,俄國人和我們在計劃上似乎是在緊密協作著。”

  聯合情報委員會受命從這一角度重新評價“霹靂”行動。他們報告說,四天四夜的係列轟炸會導致德國難民的大批轉移,這“勢必造成巨大的混亂,幹擾軍隊有秩序地向前線運動,並妨礙德國軍事和行政機器的運轉”,並且“在物質上幫助正在東線這場關鍵戰役中激戰的俄國人,同時還將證明,從交通線,或者甚至從除煉油廠、坦克廠之外的任何目標上暫時轉移都是正確的”。此外,“向俄國人證明,英國人和美國人在目前的戰鬥中很願意幫助他們,這很可能是有政治價值的”。

  1月25日,博頓利致電哈裏斯,與其討論最終將“霹靂”行動付諸實施一事。“柏林已是我的盤中餐。”哈裏斯回答說。然後,他轉達了自己在盟國遠征軍最高統帥部的聯絡官的請求:行動的其他目標必須是克姆尼茨、萊比錫、德累斯頓。這三個城市不僅是東部難民的主要居住中心,而且是瀕臨瓦解的東部前線的交通樞紐。

  與此同時,丘吉爾碰巧也正在與空軍大臣阿奇博爾德・辛克萊爵士討論這次空襲。他問,為了“痛擊正在撤離布雷斯勞(位於奧得河畔)的德國人”,皇家空軍有何計劃。事實上,這並非巧合,因為“轟炸機”哈裏斯經常拜訪首相的鄉間別墅,多次和丘吉爾討論類似“霹靂”的進攻,並且曾經非正式地要求開始行動。

  次日,辛克萊把問題轉達給了空軍參謀部。不過,“霹靂”行動的策劃人波特爾卻對這一行動沒有多少熱情。他在自己的報告中指出,應該繼續以石油為主要目標,其次是噴氣式飛機工廠和潛水艇製造廠。一旦解決了這三類目標,他說:“我們將竭盡全力對柏林發動一次大規模進攻,並對德累斯頓、萊比錫、克姆尼茨等地也發起進攻。”

  讀過了這份缺乏熱情的表示讚成的報告,又與空軍參謀部的其他人商議過之後,辛克萊對整個計劃也比較冷淡。“昨晚您問我,是否有計劃幹擾德國人從布雷斯勞撤離,”他寫信給丘吉爾,建議該任務更適合由空軍戰術部執行。他繼續寫道,如果天氣允許,轟炸機應該繼續打擊石油目標;如果不允許,便對德國東部的一些城市發動區域進攻。

  這份備忘錄從丘吉爾那兒得到了一個迅速而又充滿挖苦的回複。他顯然忘記了自己曾說過的話。

  昨晚我並沒問你什麽幹擾德國人從布雷斯勞撤離的計劃。相反,我是問你,柏林,無疑還有德國東部的其他大城市,是否現在還不應被看做特別吸引人的目標。很高興,這個問題“正在研究”。請明天向我報告,你們打算做些什麽。

  丘吉爾突然對“霹靂”行動產生了興趣,這也許是由於受到了即將在雅爾塔召開的會議的鼓舞;也許是他急於向斯大林表明,盟國的戰略空軍對於當前俄國的進攻來說多麽有價值。在阿登戰役之後,西方的確需要在會議桌上重振一下軍事威望。無論是什麽刺激了丘吉爾,他給辛克萊的信中這挖苦的要求立即產生了反響。哈裏斯受命即刻襲擊柏林、德累斯頓、克姆尼茨等城市。“在那裏進行迅猛的閃電戰,不僅能給從東線撤退的德軍造成混亂,還可以牽製部隊從西線向他處運動。”

  然而,哈裏斯的副手,空軍元帥羅伯特・桑德比爵士有著他個人的疑慮。一看到命令,他便想知道為何把德累斯頓包括在內。他認為,它的重要性被高估了。盡管它是一個關鍵的鐵路樞紐,卻沒有證據可以顯示它是工業中心,或者正被用於軍隊的大規模運動。因此,他要求空軍部重新考慮,是否應把德累斯頓也作為目標囊括在內。通常,這樣的要求都是通過電話立即給以回複。而這一次,桑德比卻被告知,問題要提交上級機關。他等了數日才得到確認,德累斯頓的確將被轟炸。他被告知,事情之所以延誤,是因為丘吉爾本人對“霹靂”行動很感興趣――而當時他正在雅爾塔。

  現在,隻剩下了天氣問題。2月13日早上,終於報告說天氣條件轉好。九點之前,哈裏斯命令五號機組於當晚進攻德累斯頓,之後立即由四個機組聯合,進行第二波打擊。清晨,美國“空中堡壘”將第三次打擊這個城市。然而,到了中午,氣象員報告說,天氣條件發生了改變。雲層開始在整個中歐上空聚集,目標上方的天空直到晚上十點才能放晴。

  哈裏斯認為,要放棄空襲,理由並不充足。當天下午,第一波的主投彈手空軍中校莫裏斯・A。史密斯前往克寧格斯比的54基地情報局領取簡令。他接到了一個危險的任務,在目標上方持續低空飛行,指揮轟炸。他將駕駛一架純木製雙擎高速“蚊”式轟炸機。這種飛機飛行高度較高,因此相對安全,不過,它幾乎完全沒有配備任何裝甲板。史密斯曾經指揮過對卡爾斯魯厄、海爾布隆以及其他一些德國大城市的轟炸,但當時的輔助條件要好得多。如今,甚至連德累斯頓的目標分布圖都找不到,他隻能拿1943年拍的一張很差勁的航空照片做參考,繪製了一張目標分布圖。

  史密斯接到命令,要將五號機群的炸彈集中投向鐵路和德累斯頓老城區的各個交通中心。這座老城區因其美麗的建築和古跡而聞名於世。基地司令說,他有一次住在老城區中心廣場上的一座旅店裏,曾經被人詐騙過。他開玩笑地補充說,他希望這種不義之事能夠盡快得到處理。

  由於天氣的關係,成功要取決於時間的精確選擇。首批到達德累斯頓的飛機是先遣的測位機――那是兩個中隊的“蘭開斯特”式轟炸機。晚上十點零四分,他們將投擲綠色曳光彈和綠色信號彈,以確定城市建築的大體方位。幾分鍾後,八架“蚊”式轟炸機將緊隨其後,在綠色照明彈的引導下,向體育場投擲紅色信號彈。這個體育場正好挨著主要的轟炸目標――鐵路調車場。最後,在轟炸預定開始的時刻,晚上十點十五分,呼叫名為“餐具架”的主力飛機將到達此處,轟炸紅色信號彈勾畫出的目標。

  就在下午五點三十分之前,八架“蚊”式轟炸機起飛了。機上的駕駛員們心煩意亂,因為他們收到指示說,要不惜一切代價避免在德累斯頓以東迫降;反之,如果萬不得已,他們必須調頭西飛,在敵人的領土上降落,不能讓最新研製的電子裝備落入他們的盟友――俄國人的手裏。

  幾分鍾後,首批共二百四十四架“蘭開斯特”式轟炸機開始飛離五號機組位於英國中部的機場,晚上六點之前,所有投彈手都已上了天。晚上七點五十七分,主投彈手空軍中校史密斯駕著他的“蚊”式轟炸機離開了克寧格斯比。大約一個小時之後,刮起了強勁的西風,他借此追上了正在迂回前進的其他八架“蚊”式轟炸機。在德國西北部上空一萬五千英尺高的地方,九架飛機遇上了八十五節的順風。晚上九點四十九分,駕駛員們第一次看到了美國製造的電子導航儀“洛蘭”屏幕上的光,這將指引他們直接飛向目標。但是史密斯的“洛蘭”導航儀沒有捕捉到第二次光信號,而需要兩次光信號才能確定一個位置。他看了看表。已經九點五十六分了。八分鍾後,先遣的測位機就要投擲綠色的曳光彈。大約十點左右,第二道光終於出現了,史密斯的導航儀確定了它們的位置:克姆尼茨以南十五英裏。

  九架“蚊”式轟炸機全體向西北方急轉,等待著四分鍾內即將擲出的綠色曳光彈。正當他們下降時,雲層開始慢慢地散去――和預測的一模一樣。德累斯頓上空覆蓋著的屏障似乎正被人故意拉走。

  盡管德累斯頓並非一個不設防的城市,但是,它隻經曆過兩次相對規模較小的空襲。一次是1944年10月7日,當時,三十架美國轟炸機襲擊了鐵路調車場,炸死四百三十五人。另一次是1945年1月16日,那天,一百三十三架美國“解放者”式飛機襲擊了差不多同一個目標,炸死三百七十六人。後來,又響過幾次空襲警報,結果都是虛假警告,因此,人們普遍認為,德國已同盟國簽訂了一項秘密協定:如果德國不破壞牛津,那麽德累斯頓便不會遭到攻擊。畢竟,這個城市的軍事價值不大,而城中的諸多博物館、教堂以及其他巴洛克風格的建築已被公認為世界的建築寶藏。

  謠言四散。傳說盟國已空投了很多傳單,允諾不會轟炸德累斯頓,因為其將成為戰後德國的首都。這顯然是假的。但是,這一切騙取了六十三萬常住居民暫時的心安。2月13日晚上,盡管東部前線慘敗,城中卻彌漫著喜慶的氣氛。這是齋戒節的星期二,德國人最喜歡的節日。當第一聲“布穀鳥”警報在十點左右響起時,很多孩子還穿著狂歡節的盛裝,人們還都興猶未盡。對於全城沒有一個鋼筋混凝土的防空洞的現實,幾乎沒有人擔心。

  市民們的安全感也感染了來自東部以及柏林和德國西部的幾十萬難民。鐵路候車室裏塞滿了這些流浪者和他們成堆的行李。公共建築物擺滿了臨時的睡鋪。難民如潮水泛濫,就連可愛的德累斯頓大花園――和紐約中央公園的大小差不多――都滿布著帳篷和匆忙搭起的小屋,以安置將近二十萬的難民和奴工。

  從東部開來的最後幾列火車擠進了火車站,而從前線通往這裏的公路上,仍黑壓壓地塞滿了步行或乘馬車、汽車、卡車的難民們。隨著時間的推移,城市變得越來越臃腫。現在,德累斯頓有大約一百三十萬人,其中包括數百名英美戰俘。

  這座城市的空防非常可憐。令人望而生畏的防空大炮醒目地安放在四周的山岡上,它們隻是紙造的贗品。真正的大炮已被征用到了東西兩線,隻剩下了空空如也的混凝土發射台。

  空軍的空防也好不到哪裏去。設在法國的中央預警通訊係統早已被盟國俘獲。當五號機組的二百四十四架“蘭開斯特”式轟炸機出現在德國境內的警報係統的屏幕上時,已無法判斷它們的目標為何。而片刻之後,又有三百架哈利法克斯轟炸機出現在屏幕上,它們將對萊比錫正南的一座煉油廠進行空襲,不過真正的目的卻是轉移敵人的注意力。它們成功了,因為德國人始終不知道哪組飛機才是主攻。也可能兩組飛機都是佯攻,因為“轟炸機”哈裏斯還有另外四百五十架轟炸機可以支配。

  德國第一殲擊師駐紮在德累斯頓以北幾英裏的克洛切。此時,他們準備保衛這座城市。然而,由於不知道該把他們有限的幾架殲擊機派往何處,他們不得不等待敵人的航線確定。二百四十四架“蘭開斯特”飛越萊比錫,然後掉頭徑直飛向德累斯頓,這時,保衛者們終於可以開始行動了。直到晚上九點五十五分,第一殲擊師才得到命令,緊急派出夜間殲擊中隊。當這些飛機起飛時已經太遲了。先遣測位機已經投下了綠色曳光彈。

  主投彈手史密斯此時正在接近德累斯頓。他第一次打破了無線電裏的沉默。“控製者呼叫信號長,能聽到我說話嗎?完畢。”

  領頭的“蚊”式轟炸機上,信號長回答說,他聽得很清楚。

  “你到雲層下麵了嗎?”史密斯問道。

  “還沒有。”他回答。

  主投彈手又問是否能看見先遣的綠色曳光彈。

  “是的,我能看見。雲層不算太厚。”信號長回答。他很快飛到了目標上空,驚奇地發現竟找不到一盞探照燈,也沒有一發高射炮火。他可以看見下方有幾座橋梁,正優雅地橫跨在德累斯頓中心的易北河上。易北河蜿蜒而流,將新城區和老城區分開。這幅景象讓他想起了希羅普郡、赫裏福德和勒德洛。

  他低低地從鐵路調車場上空掠過,隻見一輛冒著煙的機車停在一幢大樓附近,他猜那便是老城區的中心車站。他開始從兩千英尺的高空向著一座體育場俯衝(附近還有另外兩座)。“這裏是信號長,發現目標。”他呼叫道。在距地麵八百英尺處,彈艙門打開了,一個一千磅重的目標指示彈滾了下去,扯出一道耀眼的紅色軌跡。當另一架“蚊”式轟炸機的駕駛員看見信號長飛機旁閃過一道白光時,不禁大喊道:“天啊!信號長中彈了。”其實,那隻是信號長照相機上的閃光燈亮了一下。

  主投彈手迅速核對了一下自己地圖上德累斯頓的三個體育場。“你標錯了。”他簡潔地說。他又核對了一次地圖,然後鬆了口氣,說道:“噢,不對,很好,請繼續。”他可以看見一道紅光在正確的體育場附近燃了起來。他說:“喂,信號長――目標指示彈在標記點以東約一百碼。”

  這時已經將近晚上十點零七分,離預定開始的時刻還有八分鍾。其他“蚊”式轟炸機開始將指示彈扔向第一批轟炸目標。主投彈手的下一個擔心是,後麵的轟炸機能否透過薄薄的雲層看見標記。他呼叫其中的一架“蘭開斯特”。這架飛機已經投下了先遣綠色曳光彈,此刻正在城市上方一萬八千英尺的高空中盤旋。

  “控製者呼叫三號校正員。請告訴我你是否能看到光。”

  “隔著雲層,我能看到三個目標指示彈。”

  史密斯以為對方說的是“綠色指示彈”,回複道:“幹得好。你能看到紅色的嗎?”

  “我隻能看到紅色的。”對方的回答讓他放心了。

  直到晚上十點零九分,德累斯頓電台的一個播音員才驚叫道:“注意,注意,注意!即將進行空襲!趕快躲進地下室!”市民們按他說的行動了起來,但是很不情願,因為大多數人都懷疑這並非真正的空襲。在老城區的火車站裏,所有的燈光都熄滅了。從東部逃來的大部分農民從沒聽過警報聲。他們亂作了一團,到處尋找著響聲隆隆的揚聲器裏一直在強調的藏身之處。

  晚上十點十分,主投彈手一遍又一遍地對逼近德累斯頓的轟炸機主力部隊說:“控製者呼叫‘餐具架’部隊。請按計劃轟炸紅色目標指示彈發光處。”地麵既沒有槍炮的閃光,也沒有高射炮火襲來。這座城市顯然毫無防備。於是,史密斯命令“餐具架”飛得比計劃的更低些。

  巨大的烈性炸彈很快把老城區撕成了碎片。它們的設計目的就是掀開屋頂,炸碎窗戶,以便為燃燒彈做好準備。

  “喂,‘餐具架’部隊,”主投彈手從城市上方的三千英尺高空中居高臨下地說,“炸得好。”

  德累斯頓西北十四英裏處,十五歲的博多・鮑曼,邁森軍官學校的一名學生,看到“聖誕樹”――紅色曳光彈――落了下來,而成群的轟炸機從頭頂呼嘯而過,尾部噴射出火光。在柏林,他曾經曆過兩次大轟炸,但他覺得這才會是最大的一次。雖然身在邁森,年輕的博多仍可以看見衝天的火焰。附近一座建築的窗玻璃劇烈地晃動著,整個地平線都是深紅色和紫色的。起初,博多還能分辨出每一枚炸彈燃起的火光,但是片刻之後,無數爆炸此起彼伏,一切都變成了一片模糊的紅色。博多腳下的大地在顫動著,他被嚇得呆若木雞。他告訴自己,那座城市的末日到了,沒人能活著出來。

  另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喬基姆・韋格爾當時正在公寓的屋頂上。他居住的公寓正好和老城區隔著易北河相望。他和另一個希特勒青年團的成員朝四枚烈焰熊熊的燃燒彈扔著沙子,但是,當烈性炸彈開始落到街道上時,男孩們便連忙跑進了地下室,一把摔上了鐵門。負責青少年團員的那個人隨即又把他們趕了出去:三樓著火了。五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爬到了樓上,開始把地毯、家具――一切可能助燃的東西――扔向窗外。

  十四歲的漢斯・科勒當時正在老城區的警察局值班。他是一位中尉的助手。而這位中尉的職責是派遣本城和幾個臨近城鎮的後備消防車去救最大的火災。他本應躲在警察局的地下室裏,等到空襲結束,再驅車前往幾英裏外的一座山上,後備消防車就停在那裏。然而轟炸如此猛烈,他知道,肯定已經燃起了十幾處大火。“我們也許可以設法去消防車那裏。”他對漢斯說。

  兩人跑到街上。正在這時,一枚炸彈落進了旁邊的一座房子。碎片就像電影的慢鏡頭一樣翻騰而起,然後落在他們周圍。熱浪幾乎難以忍受。他們跳上一輛摩托車,向西開去。當他們駛過鐵路調車場時,漢斯隻看見了幾處小火。隻有老城區本身遭到了如此劇烈的打擊。

  他們繼續向西,爬上了洛布陶區的一座山岡,然後急速駛過漢斯的家,最終抵達了消防車的停車場。中尉把這些消防車派往老城區的一些特殊建築,這時,郊區的第一輛車也到了。司機對德累斯頓不太熟悉,漢斯主動要求領他回到大火的中心地帶。

  晚上十點二十一分,主投彈手看到老城區已被火焰吞噬。他呼叫一架“蘭開斯特”,命其通過無線電向英國轉發如下消息:

  成功襲擊了目標。原計劃。穿過雲層。

  幾分鍾之後,大隊轟炸機向西飛去,投下大量金屬箔片幹擾雷達。隨後,他們停止投擲金屬箔片,急速降到六千英尺的高度,剛好處於德國雷達係統的水平線之下。

  第二波――五百二十九架“蘭開斯特”,是第一波規模的兩倍多――已經上路了。機組成員剛一得知自己的目的地時,都有些心神不安。這是一次長途飛行,是“蘭開斯特”轟炸機飛行的極限。很多人都想知道,如果它對俄國人的前進如此重要,為什麽他們不親自出擊呢?情報軍官對不同的人群給予了不同的解釋:他們將去攻擊德軍總部,摧毀德國軍需品供應站,打擊重要工業區,消滅毒氣製造廠。

  在飛往目標的途中,氣溫陡然下降。很多飛機的機身開始結冰;還有一些不得不由人工操控,因為自動駕駛儀失控了。厚厚的雲層保護著襲擊者們來到克姆尼茨附近,這時,天空突然放晴了。高射炮接連擊落了三架“蘭開斯特”。此時,第二波的先遣測位機已經可以看到熊熊燃燒的德累斯頓。城市被火光照得通明,淩晨一點二十三分,他們毫無障礙地向目標扔下了照明彈。不過,當他們的主投彈手在五分鍾後到達時,濃煙已經遮蓋了整個德累斯頓東部,老城區已變成了一團騰空而起的大火。

  像在漢堡一樣,一場火焰的風暴開始了。幾處大火突然連成了一片,空氣的溫度高達六百度。這時,一種奇特的氣象現象發生了。驚人的高溫造成一股強勁的衝天氣流,將新鮮空氣吸入火團中心。隨之,這種吸力又造成一股高速的颶風。最終的結果是一座咆哮的地獄。

  主投彈手意識到,不可能準確地進行轟炸了。於是,他決定將火力集中於“餐具架”沒有覆蓋的區域。他通過無線電對主力部隊說,“加緊”轟炸左邊,然後是右邊,最後直接轟炸已經著火的地方。幾分鍾後,炸彈開始落下。和第一波進攻不同,這次使用了烈性炸彈,火勢開始蔓延,救火人員不得不隱藏起來。接著,六十五萬枚燃燒彈,包括四磅鋁熱劑散落在了城市各處。火焰的風暴達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投彈手們恐懼地看著;他們從未見過如此清晰的細節。那景象奇異而神秘,所有的街道都被大火所蝕刻,實在令人非常震驚。

  從克洛切起飛的十八架德國夜間殲擊機出發得太晚了,沒能阻止第一波襲擊。此刻,他們坐在駕駛艙裏,焦急地等待著追逐下一波攻擊者的命令。他們聽到了正在逼近的“蘭開斯特”的轟鳴聲,但是命令仍然沒有傳來。反而,通往機場跑道的路上,燈光開始閃爍。殲擊機手們驚恐不已,立即呼叫控製塔,讓其在敵機發現他們並且炸毀整個機場之前把燈關掉。然而,他們得到的回答是,一架從被困的布雷斯勞飛來的運輸機按計劃隨時都可能降落。

  隨著時間的推移,炸彈如雨點般落向德累斯頓,殲擊機手們的不安變成了泄氣與憤怒。這是蓄意破壞嗎,還是失敗主義?為什麽不允許他們起飛?至少要試著保衛一下德累斯頓!基地司令同樣灰心喪氣。所有的無線電和電話通訊設備都被破壞了。他到現在都沒能聯係上柏林的中央當局,取得派出殲擊機的許可。

  第二波襲擊開始時,年輕的博多・鮑曼和軍校的另外二百名同學,乘著救護車剛好進入德累斯頓。卡車停下了,男孩們紛紛跑向可以藏身之處。博多跳到一堵石牆的後麵。在爆炸的間隙,他可以聽到燃燒著的城市那可怕的咆哮聲。大地像地震時一樣顫動著。

  轟炸停止之後,男孩們繼續步行向城中心走去,一直走到了著火的建築物和倒塌的廢墟前。他們抵達了易北河上的一座大橋,對岸便是老城區――此刻已成了一座十一平方英裏的火爐。即使在河的這一側,仍能感覺到灼人的熱氣。男孩們得到命令,在人們窒息而死之前,把他們從地下室拖出來。於是,他們拉起手,排成一列走到橋中間,然後側過身,小心地緩緩向前移動。突然,領頭的人尖叫起來――隨後便被狼吞虎咽的火焰吸了進去。他身後的男孩抓住了什麽東西,所以沒被拉過去。大火像大炮一樣轟鳴著,狂風呼嘯,灰塵和煙霧在他們周圍瘋狂地旋轉著。

  男孩們磕磕絆絆地從橋上退了回來。他們找到根繩子當救生索,再次試圖過橋。然而熱度實在太強,他們又一次後退了。博多看見消防隊員們的屍體倒在街上,衣服還在冒著煙。一團團的黑色煙霧把男孩們擠進了河裏。他們用河水浸濕手帕,蒙在了臉上。

  在燃燒著的城市的另一端,當第二次空襲警報響起時,漢斯・科勒正向停放消防車的山岡趕回去。他發現了一輛自行車,於是開始奮力地朝目的地蹬了起來。半路上,他看見曳光彈正在下落,於是便停下來,開始用一個箱式照相機拍照。他聽見炸彈發出死亡幽靈的哀嚎,連忙跳進一條壕溝。一百碼開外,地麵被炸開了花。他向上看去,隻見路兩側的蘋果樹神奇地沒了影蹤。他穿過馬路,跑向一座公寓。正當他往地下室奔去時,又一枚炸彈爆炸了。他感覺自己被拋了起來,又摔在地上。塵埃和煙霧讓人們透不過氣;婦女們在呻吟。有人點亮了一支蠟燭。

  一個中年女人冷靜地說:“我上去看看怎麽樣了。”其他人嚷著讓她回來,但她卻夢遊一般慢慢消失在了晃動著的樓梯上。十分鍾後,她仍舊不動聲色地回來了,說道:“噢,上麵太吵了,不過看上去很漂亮。”漢斯納悶地想,她是不是瘋了,還是僅僅想讓大家鎮靜下來。

  轟炸機從頭頂飛過之後,消防車的引擎響了起來。接著,突然一片沉寂,隻剩下大火的劈啪聲和牆壁的倒塌聲。漢斯退回到街上。他注意到遠處傳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他從未聽到過這樣的聲音。他看向老城區;那裏燃著一片大火。他被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向火焰的風暴走了一英裏,然後停在了葉尼察卷煙廠門前。卷煙廠的外形像一座清真寺,此刻,它那異國情調的剪影似乎是在周圍的火焰中古怪地舞蹈著。

  他走近這個地獄的邊緣,尋找著消防車:一輛也沒有。他能做些什麽?人們像幽靈一樣向他蹣跚走來:熏黑的臉,燒焦的頭發,冒煙的衣服。他們緊緊抓著初生的嬰兒、手提箱,甚至壺、鍋之類不合時宜的東西。有幾個人在低聲呻吟,但是大多數人都保持著反常的沉默。他們瞪大雙眼,無神地盯著前方,似乎對身邊發生的一切毫無感覺。這些鬼魅一般的人讓漢斯想起了自己的家人,於是轉身回去尋找他們。在通往洛布陶的山路上,他跌跌撞撞地走進了一家餐館。裏麵的人衣衫襤褸地躺在地板上。他滿懷希望地仔細查看那一張張黝黑的臉,卻一個也沒認出來。突然,有人碰了一下他的手臂。他轉過身去,看到了他披頭散發的母親。

  “什麽都沒了。”她說。

  “爸爸在哪兒?”

  “他還在家,想找回點東西。不過別去那兒。太可怕了。”她試圖讓他安心,“他不會有事的。他們不會再來了。”

  她看向天空,開始語無倫次地嘟噥起來。

  老城區裏,大多數人還擠在地下室內。他們沒意識到,氧氣很快就要用完了。有些人想趁兩次空襲的間隙逃走,卻在開闊處被炸彈炸個正著;還有些人想在圓形的金屬廣告亭裏躲一下,卻差點被烤死。

  薩羅西尼馬戲場也著火了。第一次空襲警報響起時,一場盛大的演出正在進行,小醜們騎在毛驢上。而此刻,很多觀眾仍被困在舞台下麵的大地下室裏。著名的阿拉伯馬戴著五顏六色的飾物,正在房子外麵驚恐地轉著圈。距此不遠處,德累斯頓大花園裏的動物從毀壞的籠子裏跑了出來,正在瘋狂地繞著花園奔跑,不過隻有禿鷲逃脫了性命。

  大花園裏的大量難民同樣無依無靠。他們拚命地試圖逃離這難以忍受的、令人窒息的灼熱,瘋狂地推推搡搡,衝進了一個大蓄水池。這些水是用來在空襲時滅火的。他們的確逃過了大火,但卻像老鼠一樣淹死在了深水之中。

  老城區邊上的中心車站在第一波空襲中隻受到了輕微的損壞。之後,車站官員們立即組織市民乘火車撤離,兒童優先。然而,一列火車都還沒開出車站,第二波空襲的照明彈便落了下來。隨後是一連串的燃燒彈,炸穿了車站的玻璃屋頂,整棟建築都陷入了火焰之中。救援人員設法進入了熾熱的建築裏。隻見數百人沿著車站的圍牆跌坐下去,似乎睡著了一樣,事實上,他們是一氧化碳中毒了。救援人員發現火車上的孩子們擠成一團,他們也都死了。在數千人躲進去避難的地下室裏,地上堆滿了屍體。

  在車站的正北方向,安娜瑪麗・弗裏貝爾頭上裹著一條浸濕的毛巾,從灌滿煙霧的地下室裏爬了出來。她的丈夫是一名士兵,正在與俄國人作戰。她用潮濕的破布裹住自己一歲寶寶的臉,然後將他放進嬰兒車,推到街道上。她的母親跟在後麵。一大堆碎石擋住了她們的路,安娜瑪麗用毯子裹住寶寶,抱著他磕磕絆絆地穿過了土石堆。寶寶一聲未出,轟炸時他甚至都沒有抽泣。燃燒著的碎片如雨般落在她們的頭上,燒著了寶寶的毯子。這位母親用手把火打滅了。

  其他人也想從困境中逃出去。少數人帶著自己的財物,但大多數隻希望保住性命。一個女人推著一輛嬰兒車奔走。突然,她被一股氣流吸去,像樹葉落向小徑一樣被卷進了火海。

  安娜瑪麗和她的母親臉上淌著汗水,終於到達了老城區的邊緣。她們開始攀登向西延伸的山岡。突然,安娜瑪麗意識到自己冷得不行了,於是帶頭走進了一座工棚。在門口,她轉過身來看向燃燒的城市,簡直就像一座著火的湖泊;那幅景象美麗而又可怕。其他人也走進了工棚。沒人知道該幹些什麽。安娜瑪麗感到一陣頭暈眼花,渾身麻木;她有點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

  淩晨四點四十分,美國第八空軍機組得到了命令,他們的兩個主攻目標是:德累斯頓和克姆尼茨。空軍第一師被派往德累斯頓:四百五十架“空中堡壘”將襲擊位於易北河北岸的鐵道編組場和新城區火車站。領航員被告知,首先飛往托爾高城,然後沿易北河而上,隻飛五十英裏便是下一個大城市:德累斯頓。清晨六點四十分,機組人員登上飛機,但是又傳來命令要求他們等待。直到八點,第一架“空中堡壘”才起飛。

  在須德海上空,二百八十八架“P-51野馬”式飛機與轟炸機會合。這些殲擊機的一半要留下來與轟炸機一起飛行,以防備德國空軍的襲擊。另外一半將飛往德累斯頓,伺機掃射目標。飛臨德國上空時,投彈手們想知道,是否可能憑目力投彈。上麵的雲層不算太厚,但是下麵幾乎全是雲。正因為這些雲,整個第二百九十八轟炸小組都迷失了方向,中午時分,它們準備轟炸德累斯頓東南七十五空英裏的布拉格。

  因此,隻有三百一十六架“空中堡壘”飛往德累斯頓。而其中將近一半,整個第四百五十七轟炸小組,都微微地偏離了航線,因此沒擊中轟炸目標。它們在空中盤旋著,試圖再炸一輪。空軍參謀軍士喬・斯基埃拉是一名機槍手,也受過投彈訓練。他抬頭看去,隻見一架B-17正飛翔在上方四百英尺處。他們的新航線讓他們正好位於另一個機組的下方。上麵那架飛機的炸彈艙敞開著,斯基埃拉看見一串五百磅的炸彈搖搖晃晃的,正準備投下來。

  第四百五十七小組又轉了一圈,然後是第三圈,但仍然沒能在下麵的雲層中找到空隙。他們灰色的尾流形成了一個碗狀,斯基埃拉覺得,那好像是有人畫了一個巨大的髒兮兮的光環。轉到第四圈時,投彈手們終於在下麵的雲層中找到了一個縫隙,準備投彈了。

  下麵,頭兩次轟炸在老城區引起的大火仍在猛烈地燃燒著。一團團雲朵般的黃褐色煙霧向著南方的布拉格飄去,撒下了幾英裏的布片和紙屑的灰燼。這是一個聖灰星期三。

  人們頭上裹著潮濕的枕套,沿著易北河兩岸蹣跚而行。曾親眼目睹自己的上司被大火吞噬的博多・鮑曼,正和一群年輕人一起,試圖幫助那些手足無措的幸存者。一個精神失常的男人跳進了河裏。男孩們把他拉了上來,他卻再一次跳了進去。在離馬林布魯克不遠的地方,博多來到了幾排帶刺鐵絲網跟前。無數人體的殘骸散布在河岸附近――手臂、大腿、軀幹,顯然是被氣浪吹過了鐵絲網。真是一幅令人作嘔的景象。

  中午,博多和幾個朋友走進了一座燃燒著的房子,想找些食物。他們在樓上找到了一瓶白蘭地,正當大家喝著酒時,火焰重新燃了起來,切斷了他們的退路。男孩們從二樓放下一根繩索,開始向下攀爬。這時,第一批美國炸彈落了下來。在城市的這個角落沒有空襲警報,博多看見一群五十多歲的長者正坐在院子裏,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似的。他們的行李擺在周圍,人一動不動地坐著,專注地凝視著前方。然而,當男孩們走過時,他們伸出了求助的手。其中一人哭喊道:“帶我一起走吧!”

  呼嘯而來的炸彈碎片迫使博多蹲到一根水泥柱後麵。他的一隻手還抓著白蘭地酒瓶,心裏納悶自己是怎麽拿著它爬下繩索的。一枚炸彈在附近炸開了,一座樓房危險地向他傾倒過來,他連忙爬進了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地下室。

  尋找目標的“野馬”式飛機向正沿著易北河畔逃竄的這群人俯衝了下來。年輕人認出了它們的輪廓,大聲叫喊著四散而去,攀爬著尋找掩身之處。但那些長者們卻仍然在空地上奔跑,很多人都被機槍子彈射倒了。其他的“野馬”式飛機則向卡車、大車,以及正在主要公路上向城外湧去的大批難民猛撲過去。

  美國人離開之後,安娜瑪麗・弗裏貝爾和她的母親決定離德累斯頓越遠越好。她們和一個朋友一起,把幾件行李裝上馬車,把寶寶和另一個小孩子放在頂上,和幾十萬人一起向南逃去。一望無際的隊伍緩慢而平靜地向前移動著。

  漢斯和他的父親也推著一輛手推車,上麵裝著從公寓裏搶救出來的全部家當。突然,漢斯停住了腳步,說自己其實應該去和消防隊一起工作。父親同意了。

  回老城區的路上,漢斯經過了一家燃燒著的肉鋪,店裏的架子上烤著幾百根香腸。他抓過一長串,繼續趕路。他從一個正在擦洗人行道的納粹分子身邊走過。人行道上用油漆潦草地塗著“謝謝你,親愛的元首!”在格雷林卷煙廠外麵,他看見幾個士兵朝兩個人開了槍。那兩個人正在用麻袋裝香煙。奇怪的是,那些煙竟然沒有被燒掉,反而鋪在街道上,像一層一英尺厚的大雪。他經過一座很大的公寓房。某位有先見之明的房客立了個牌子:“我們還活著,救我們出去。”救援人員正在設法闖入地下室,但那裏仍然非常熱。

  最後,他來到了老城區。從前那些仿佛屬於童話故事裏的東西,如今成了一堆焦糊的廢墟,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著名的歌劇院――瓦格納的《湯豪舍》便是在這裏首演的――隻剩下了熾熱的外殼;而茨溫格宮,世界上最漂亮的巴洛克建築的典範之一,成了冒著煙的殘骸。隻有圓形屋頂隱藏在煙霧中的聖十字教堂奇跡般地似乎絲毫未損。

  在倒塌了一半的警察局裏,有人派漢斯騎自行車去送信。回來時,一個警察指責他遊手好閑,耽誤了救援工作。他大哭起來,罵了警察一頓,然後跑了出去。他發現林德勞廣場上堆滿了赤裸的屍體,他們的衣服不是被燒光了就是被吹走了。在一個公共廁所的入口旁,他看見一個裸體女人躺在一件毛皮大衣上;幾碼開外,是兩個年輕男孩的屍體,同樣赤裸著,緊抱著彼此。在賽德尼察爾廣場附近,幾百人掉進了一個不深的池塘――全死了。

  一個女人拖著一個用白床單裹著的東西踉蹌著走向漢斯。他看見裏麵是一個男人燒焦的殘骸,可能是她的丈夫。當她走過去時,一條腿和兩隻胳膊掉了出來。她大笑了起來。漢斯狂奔而去,但仍舊能夠聽到她的笑聲。

  他看見其他人也在搬運著摯愛之人的屍體,發狂地尋找著可以埋葬他們的地方。最後,他終於來到了大花園。幾棵最高的樹都已被連根拔起;其他的要麽被炸裂,要麽像火柴棍一樣被攔腰截斷。草地上布滿了屍身。很多人看起來就像睡著了一樣,但是他們全都死了。當救援人員把他們抬起來時,他們的四肢就像風車一樣四處晃動。倒斃在人群中的還有從動物園裏跑出來的動物。一隻豹子掛在一棵小樹頂上,下方掛著兩個裸體女人。漢斯頭昏眼花,突然覺得非常疲憊,於是開始向自己已成廢墟的家走回去。在他身後,是一千六百英畝被徹底毀滅的土地――幾乎是整個戰爭期間倫敦所遭受的破壞的三倍。

  由於德累斯頓和外界的聯係中斷,這一可怕事件的細節直到當天晚些時候才傳到柏林。最初的官方報告聲稱,至少有十萬人或者更多在相繼的兩次空襲中喪生。德國最為古老、最受尊崇的城市之一被徹底地毀滅了。起初,戈培爾拒絕相信這一報告。繼而,他抑製不住地流下了眼淚。直到開口批評赫爾曼・戈林時,他才終於能說話了。

  “如果我有權力,我將審判這個膽小的、一無是處的帝國元帥!”他喊叫道,“他應該被送交人民法庭。這個寄生蟲軟弱無能,隻關心自己的安樂,他犯下了多少重罪!為什麽元首沒有聽取我之前的警告呢?”

  英國人在晚上六點的新聞廣播裏第一次聽到了德累斯頓的消息。廣播宣稱,這是羅斯福和丘吉爾在雅爾塔承諾的大規模襲擊之一。“我們的飛行員報告說,因為高射炮很少,所以他們能夠小心地、徑直地從目標上空飛過,而無須擔心敵人的防禦,”廣播員說,“該城中心集中地燃起了可怕的大火。”

  
更多

編輯推薦

1博弈春秋人物正解
2春秋戰國時期社會轉型研究
3俄羅斯曆史與文化
4正說明朝十八臣
5中國式的發明家湯仲明
6西安事變實錄
7漢武大帝
8詠歎中國曆代帝王
9大唐空華記
10紅牆檔案(二)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紅牆檔案(三)

    作者:韓泰倫主編  

    紀實傳記 【已完結】

    本書以中南海為記敘軸心,以1949年10月至1999年10月為記敘時段,以建國以來的重大曆史事件為背景,記述了毛澤東、鄧小平、江澤民三代核心領導人以及他們的戰友的政治生涯、衣食住行和感情生活。

  • 紅牆檔案(四)

    作者:韓泰倫主編  

    紀實傳記 【已完結】

    本書以中南海為記敘軸心,以1949年10月至1999年10月為記敘時段,以建國以來的重大曆史事件為背景,記述了毛澤東、鄧小平、江澤民三代核心領導人以及他們的戰友的政治生涯、衣食住行和感情生活。

  • 紅牆檔案(一)

    作者:韓泰倫主編  

    紀實傳記 【已完結】

    本書以中南海為記敘軸心,以1949年10月至1999年10月為記敘時段,以建國以來的重大曆史事件為背景,記述了毛澤東、鄧小平、江澤民三代核心領導人以及他們的戰友的政治生涯、衣食住行和感情生活。

  • 菊花與刀:日本文化諸模式

    作者:美 魯斯·本尼迪克特  

    紀實傳記 【已完結】

    作者運用文化人類學研究方法對日本民族精神、文化基礎、社會製度和日本人性格特征等進行分析,並剖析以上因素對日本政治、軍事、文化和生活等方麵曆史發展和現實表現的重要作用。用日本最具象征意義的兩種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