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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1

  賈述生忙乎著做飯。桌子上擺放著書包、文具盒和小學生方格本,嘉嘉坐在書桌前寫著什麽。她顯然是寫得很不順利,寫完了,用橡皮擦去,擦完又寫,寫完又擦,反反複複,始終是開頭的一行字。

  賈述生端著飯菜走進來,擺在地中間的飯桌上,回頭招呼嘉嘉:“吃飯了,大學生,等會兒再用功吧!”

  “不嘛,我寫完再吃。”

  “嘉嘉真用功呀,寫作業寫得連飯都顧不上吃了。”賈述生笑著走過來,說,“來,讓爸爸看看,都寫些啥?”

  賈述生到桌前俯身一看,嚇了一跳。嘉嘉的方格本上,開頭一行是歪歪斜斜的幾個鉛筆字:剝開魏曉蘭的畫皮。

  賈述生一把搶過方格本,厲聲說:“你寫這幹啥,誰讓你寫的?”

  看到賈述生生氣的樣子,嘉嘉嚇呆了,她怯生生望著賈述生的臉說:“我們老師讓寫的……”

  “你們老師……你們老師讓你寫的?”賈述生更感到奇怪了。

  “是呀,我們老師說,要辦黑板報,誰都得寫,不寫就不給小紅花。”嘉嘉膽子大了起來,用手中的鉛筆指著方格本說,“爸,我這是照黑板上老師寫的抄的。你知道啥叫畫皮嗎?”

  “胡鬧,純粹是胡鬧,不寫了!嘉嘉,明天我上學校找你們老師去。不教孩子正經上課,搞的都是些啥名堂?亂七八糟的。”賈述生把方格本扔在桌子上,伸手去拉嘉嘉,“走,吃飯去。”

  開門了,王俊俊出現在門口。

  “俊俊阿姨。”嘉嘉掙脫賈述生,高興地撲上前去。

  “哎喲喲,我們的嘉嘉又出息了,將來一定出落個漂漂亮亮的大姑娘。”王俊俊把嘉嘉抱起來,瞧瞧她的小臉蛋,摸摸她身上幹淨的小衣服說:“你看你爸把你打扮得多幹淨,渾身上下,順順溜溜。”

  王俊俊抱著嘉嘉,把她放在椅子上說:“你們還沒吃飯哪?”

  賈述生笑著說:“你也沒吃吧?來,一塊兒吃吧。”

  王俊俊對嘉嘉說:“嘉嘉,你一個人先吃好嗎?阿姨找你爸有事,一會兒就回來。”說完拉著賈述生就走,“賈主任,我看,這事隻有你出頭,才能處理得了。”

  2

  傍晚,連喜正在自己做飯。

  連喜往鍋裏加了一瓢水,把簾子放上,又把鍋台上的剩菜和饅頭擺進去,蓋上鍋蓋,然後,蹲下來,往灶坑裏填豆秸,灶坑的火旺了起來。

  “嘭嘭”,從屋子裏傳來重重的摔椅子、拍桌子的聲音。

  連喜一哆嗦,握著燒火叉子,忽地站起來,髒兮兮的臉上充滿了憤怒。

  3

  方春家的臥室氣氛正緊張。

  地中間一把摔倒的椅子。

  方春側身坐在炕沿上,用放在炕桌上的左手支著下頦,臉上的表情木然而無奈。

  王大嶺一隻腳踏在椅子上,用手指著方春說:“不要以為你是什麽狗屁主任,把我惹急了,老子照樣不理那套胡子。你說,魏曉蘭到底藏到什麽地方去了?”

  方春說:“我不是跟你說了嘛,她回山東老家了。衝我發什麽火?有本事,你到山東找去嘛!”

  “你以為我不敢?”王大嶺猛地一踢椅子,躥到方春麵前,手指頭差點就指到方春的鼻子上了:“你告訴我,她老家在山東什麽地方?”

  看了王大嶺一眼,方春側轉身子,躲開差點碰到鼻子的手指頭,沒好氣地說:“檔案裏有,你們自己去查。”

  “你欠揍!”

  蔡濱生趕緊跑過來,拉住王大嶺揚起的拳頭,說:“唉,方主任,你何苦還替她瞞著,值得嗎?實話跟你說了吧,我們哥兒幾個是下了決心了,一天找不到她,你這個家一天就別想消停。”

  “她造孽,你找她說去!跟我羅嗦什麽?起來,我要做飯去了,你們不讓我吃飯,還不讓孩子吃飯?”

  方春伸手一扒拉王大嶺和蔡濱生,站起身要走。

  王大嶺劈手抓住方春的脖領子,紅著眼睛吼道:“想吃飯?做夢!不交出魏曉蘭來,你就老老實實給我在這兒坐著!”

  “放開我爸!”

  臥室門猛地打開,連喜舉著燒火叉子衝了進來。

  賈述生右手一抓叉子,左手一攬連喜肩膀,從身後拉住了要同王大嶺拚命的小連喜,他身後麵緊跟著神色緊張的王俊俊。

  “王大嶺,你把他放開,還沒王法了呢!”賈述生把連喜往王俊俊身邊一推,搶上前去,破開王大嶺的手,就勢將他往外一推,讓他離方春遠了一步。

  看看王大嶺,又看看蔡濱生和另外兩個滿麵怒容的知青,賈述生嚴厲地說:“你們這是幹什麽?白天追到辦公室,晚上攆到家裏,都幾天了,還有完沒完?”

  王俊俊把連喜送到門外,說:“去吧,先到你二妮阿姨家坐會兒去。”她看連喜站著不動,便生氣地說:“你這孩子,怎麽這樣不聽話,有你賈大爺在這兒,怕啥?你快去吧,告訴席姥姥,就說,我一會兒就過去。”

  看著連喜開門出去,王俊俊轉身進屋,把摔倒的椅子搬起扶正,撣撣上邊的灰,說:“坐吧,小蔡。你們這些孩子也是,事情都過去了,就別沒完沒了的了!殺人不過頭點地,魏曉蘭也嚇跑了,還咋的?”

  賈述生說:“組織上現在不是正在處理嗎?你們有什麽要求,可以跟組織上說,不能自己在下麵瞎折騰。你們要相信組織,一定能把這件事情處理好。”

  “組織?組織不就是革委會那幾頭蒜嗎?”王大嶺上下打量著賈述生,“頂多不就是再加上你賈主任。就憑你們幾個人,我對你們是毫無信心!”

  賈述生眉頭擰了起來,慍怒地說:“我可以把我的想法告訴你們,這魏曉蘭是有些太過分。不要以為就你們幾個小青年有意見,我們老職工裏也有很多人對魏曉蘭有意見。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不是你們在城裏搞文化大革命,有我們在,就不能讓你們這樣胡亂來!”

  王大嶺激動了,雙手攥拳,歇斯底裏一樣在胸前抖著雙拳:“假如藍蔚蔚她是你的親人呢?是你的女兒嘉嘉呢?假如藍蔚蔚是你的妻子馬春霞呢?”

  王俊俊滿臉通紅,怒目圓睜,指著王大嶺怒喝道:“王大嶺,還不住嘴,你看賈主任……”

  王大嶺轉頭一看。

  呆坐著的賈述生已經是淚水盈眶了。

  4

  六分場場區的辦公樓前麵的大道上,周忠東在暮色裏表情木然地慢慢走著,嘴裏唱著京劇《紅燈記》的一段唱:“十七年風雨狂,怕談以往……”

  5

  燦爛的陽光照耀著教室。

  周忠東在給孩子們上語文課。

  連喜神色木然、落落寡歡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他身後的幾個小同學不時看他一眼,鬼鬼祟祟地議論什麽。

  一個紙團從最後排一個傳一個地傳到連喜身後的難得手上。

  用課本擋著臉,難得打開紙團,“撲”地一樂,打開文具盒,拿出顏色筆,在紙上左塗右抹。

  “你們誰可以給這幾個字加上拚音?”周忠東在講台上轉過身來,指著黑板上剛剛寫完的“要鬥私批修”五個大字說。

  同學們齊刷刷地舉起小手,前排的嘉嘉舉得最高。

  環視教室一周,周忠東的目光落在惟一沒舉手的連喜身上,“方連喜,你,你上來,給這幾個字加拚音。”

  連喜一愣,好像突然清醒過來,起身離座。

  小穎一把沒攔住,難得把塗抹過的彩紙貼在連喜的後背上。

  連喜慌慌張張來到講台上,拿起粉筆,剛一轉身,教室裏哄堂大笑起來。難得笑得前仰後合。

  “笑什麽?誰笑誰自己上來寫。”周忠東目光投向教室,生氣地喊。

  嘉嘉起身跑到講台上,一把揭下連喜背後的彩紙,交給周忠東,生氣地說:“周老師,你看,他們欺侮連喜。”

  這是一張魏曉蘭印發的向八姐妹學習的傳單。八名女青年的胸前每人畫上了一朵大紅花,而魏曉蘭則被加上了一副眼鏡,兩撇胡子,背後插上了四麵膏藥旗,胸前打了五個叉。歪歪斜斜的四個字:連喜他媽。

  連喜“哇”地哭了起來,伸手就去搶傳單。

  周忠東把傳單一揚,說:“上課時間,不許胡鬧。”

  小穎站起來,指著難得說:“老師,是他,李難得幹的。”

  周忠東一擺手,示意小穎坐下,說:“好了,別鬧了,我們繼續上課。方連喜,你回座位上去。”連喜抹著眼淚,站在講台上不動。周忠東生氣了:“你哭什麽?沒完了?要哭,外邊哭去。”

  連喜含著眼淚,憤怒地看著周忠東。

  周忠東指著連喜說:“我說你哪,回座位上去坐好。怎麽的,不服怎麽的?不服你去找你爸去。”

  連喜一轉身,拔腿跑出教室。

  6

  天高雲淡,大雁南飛。

  五花山的色調又加濃了。

  賈述生和王大嶺來到了小虎頭山。

  王大嶺:“賈主任,那天真對不起你,我實在是控製不住自己了。”

  賈述生:“王大嶺,不要再提這個,我主要是讓你陪我,也可以說是我陪你,看看這北大荒。你看看山下,有種什麽感覺?”

  賈述生用手指指一望無際的秋翻地,黑油油,片連片。

  王大嶺凝神注意起來:“賈主任,我才發現,這北大荒不光是碧綠無邊的田野和金黃的田野那麽可愛,這秋翻後的黑土地也是一景呀!”

  王大嶺望一眼無邊無際的黑土地,籲口氣,一抿嘴感歎:“是挺讓人開闊胸懷的。”

  賈述生:“我倒不是覺得開闊,而是充實。想到作為北大荒人,想到席皮,想到讓全國那麽多人不餓肚子,不管遇到什麽委屈,忍忍就過去了。”

  王大嶺點點頭,瞧著右側一片微微泛黃的土地,手指指問:“我領著學大寨,挖那些河泥起點作用吧?”

  賈述生:“不能說一點作用不起,總的看是勞民傷財,或者說是事倍功半,得不償失。”

  王大嶺:“賈主任,那些白漿土產量低怎麽辦?”

  賈述生瞧瞧王大嶺,拉他一下:“來,坐下。”王大嶺和賈述生對麵坐了下來。

  賈述生:“蔣英俊和蔡濱生他們研究出了兩種辦法,開發水田的白漿土地,播種前第一遍放水灌田前,用糞湯子灌,讓糞湯水都浸進地裏,然後放水灌田,這樣可以增強地力。還要靠秋翻地,把稻茬子深埋在土裏。種大田的白漿土,靠增加有機質,小麥茬留高一些,靠深翻埋進地裏……”

  王大嶺點點頭,疑惑地問:“賈主任,這是你出的招兒吧?”

  賈述生搖搖頭:“不不不,是他們自己研究出來報告給我的,我準備明年一定采納。”

  王大嶺悔恨地說:“賈主任,我真是昏了頭腦,我怎麽跟著魏曉蘭這娘們兒瞎混呢。你放心吧,再有這事兒,我把‘王’字倒著寫!”

  賈述生哈哈一笑,拍拍王大嶺的肩膀說:“倒著寫,不還是‘王’字嘛。小夥子,不光是你,也包括我,我們要在魏曉蘭的事情上吸取教訓。我這些年的路,就是從不斷的教訓中走過來的。北大荒人有條規矩,遇到艱難的時候,回顧走過的教訓路,使它成為度過艱難的橋,不走絕路,也不把別人往絕路上逼。”

  王大嶺凝神瞧著賈述生:“遇到艱難的時候,回顧有教訓的路,不走絕路……”

  薑苗苗高興地張口氣喘喊著,跑上山來:“述生--述生--”

  薑苗苗:“我就知道,場子裏沒有就跑到這裏來了。局裏來文件了,撤銷魏曉蘭的一切職務,方春的工作另行安排。我們打贏了這仗!”

  賈述生笑了,“你和大喜是大功臣,要不是你們倆帶著群眾的意見直接去省裏、部裏匯報,這還真不知道要拖到哪一天呢!聽說了沒有,新來的頭頭叫啥?”

  薑苗苗說:“就是你和大喜呀。大喜去總場,你還留在這兒,主要是水稻開發離不開你。吳局長這個人腦瓜子活,轉得真快,專門點了你倆的將。”

  賈述生說:“要真是讓我走,我還舍不得呢!怎麽樣,方春知道了吧?”

  薑苗苗說:“文件就是他給我的。哎,述生,連喜丟了,連著三天都沒回家了,也沒去上學,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這孩子!方春都快急死了。”

  賈述生聞言一愣,隨即說:“怎麽會出這事?這個老方,他怎麽不早說呢?”

  7

  方春家的屋子裏擠滿了人。方春、王俊俊、王繼善、李開夫、薑苗苗、王大嶺和賈述生,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焦急的神色。蔣英俊神色不安地望望這個,看看那個。

  賈述生坐在地桌邊的椅子上,一手扶著茶杯,一手夾著煙卷,生氣地看著周忠東說:“你這個老師是怎麽當的?怎麽能這樣處理問題?”又轉臉問坐在炕沿邊上發愁的方春:“老方,有沒有可能是找他媽去了?我看這孩子平時有主意,能不能偷著上火車去關裏家了。”

  沒等方春張嘴,王俊俊急著插話說:“開始,我也這麽估計。可是後來一想,不對呀,連喜壓根兒就不知道他姥姥家在哪兒。再說,他們家裏那點壓箱底錢,都讓魏曉蘭一下子給連窩端了。這幾天的夥食錢,還都是我給墊上的。”

  方春突然起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造孽呀,造孽呀,老天爺啊,你懲罰我還不行,懲罰孩子幹什麽呀?連喜犯啥錯誤了?你把他逼到哪兒去了……”

  賈述生站起來,把煙頭扔掉,用腳一踩,打斷方春的話說:“老方,你別瞎說八道。我說,這麽的,咱們把範圍再擴大一點。就在這附近,凡是能去人的地方,都去找一遍。王俊俊,你就在我的辦公室打電話,請各分場都幫幫忙。”

  8

  小河裏,一條小漁船在緩緩地逆水前進著。

  衣衫破爛但是不再蓬頭垢麵的連喜手腳勤快地幫助漁夫甲、乙拉起絲掛子,從掛子上摘下一條又一條活蹦亂跳的鮮魚。

  漁夫甲收拾好鮮魚,將它們裝進網兜,放進水裏,從船艙裏拿出一個大蘋果,用衣襟擦了擦,遞給連喜,說:“歇歇吧,小家夥。”

  “謝謝。”連喜擦擦手,接過蘋果,不客氣地咬了一大口。

  “你告訴我,你到底是從哪裏來的?”漁夫甲坐在船頭上,望著連喜的眼睛說。

  連喜一愣神,翻了翻眼皮,沒說話。

  “你騙不了我,我吃過的鹽比你走過的路都多。你告訴我,你是這附近哪個農場的?我讓你爸、你媽來接你。”

  連喜聽了一愣,隨即抓起船板上刮魚鱗的小刀,衝著漁夫甲吼道:“你敢!你敢去農場我就跳進河裏!我沒爸,也沒媽。”

  “算了吧,這小爺們兒不願意回去就算了。”看連喜不顧一切的樣子,漁夫乙站起身,拍拍連喜的肩膀,“小爺們兒,正好,我老婆不生孩子,你就留下認我和媳婦做個幹爸、幹媽吧?”

  連喜一瞪眼睛:“濕的都沒意思呢,還認幹的?那玩意兒有沒有沒啥意思!”

  漁夫甲、乙都愣住了。

  9

  一組畫麵:王俊俊在辦公室裏打了一個電話又一個電話。

  李開夫開著膠輪拖拉機來到養鹿場,向養鹿人詢問。

  方春將吉普車停到“四海人民公社”辦公室前,向人出示連喜的照片。

  王大嶺、黃興橋騎著馬在野甸子上搜尋。

  蔡濱生、程思瑤在白樺林裏到處尋找。

  10

  林邊的養蜂場上,蜂飛蝶舞,好美麗的景色。

  小穎和嘉嘉急匆匆穿過蜂飛蝶舞的油菜地,來到正在俯身準備打開蜂箱的養蜂人身邊。

  養蜂人抬起頭,驚訝地說:“你們怎麽跑到這兒來了?到別的地方玩去,小心讓蜂子蜇了。”

  小穎:“叔叔,我們找人。你見沒見過一個小男孩兒,叫方連喜?”

  養蜂人連連擺手,“方連喜?沒有,沒有。你們快走吧,不戴蜂帽,在這兒待長了可不行。”

  嘉嘉要哭了,拉著小穎說:“姐姐,怎麽辦啊?連喜哥跑哪兒去了?”

  小穎眨巴著眼睛,望著路旁盛開的掃帚梅說:“別急,你讓我想想。”突然小腳一跺,拉起嘉嘉就走,肯定地說:“走,他一定在那兒。”

  11

  河邊上,木樁上拴著漁船,岸上一座孤零零的瓜窩棚。

  小穎、嘉嘉沿著小路一路走來。

  兩人走到窩棚前,向裏一探頭,看見疲憊的連喜熟睡在一堆亂草裏。

  驚喜萬分的嘉嘉張嘴要喊,被小穎一把將嘴捂住。

  小穎附在嘉嘉耳邊悄悄地說了幾句。望著沉浸在夢鄉中的連喜,嘉嘉連連點頭。

  睡夢中的連喜翻了一個身,被一陣汽車的馬達聲驚醒。

  連喜一骨碌坐起來,起身跑出瓜窩棚。

  “看你還往哪兒跑!”氣勢洶洶的嘉嘉繃著小臉站在連喜麵前。連喜呆住了。

  “你們看,那兒,不是連喜?”小穎跳下汽車,指著瓜棚衝車上的方春和賈述生說。

  “好你個小兔崽子,我讓你跟著搗亂!”方春三步兩步衝過來,拽住連喜,揚手就是一大巴掌。

  嘉嘉衝上前,把方春又要舉起的手死死拽住,拚命地喊:“爸,你快來呀,叔叔把連喜哥打死了,爸,快來呀--”

  12

  一輛吉普車開到方春家門前停住。方春和連喜走下車來。

  賈述生跳下車,握著方春的手說:“老方,我先回去了。不過,有句話,我可要跟你說清楚。到家裏,你可千萬不能再打孩子,再打,那可就是你的不對了。”

  “看你說的,人都回來了,還舍得打?還打什麽?我也是一時氣的。”方春鬆開連喜,滿臉堆笑地說,“他沒出事兒,我心裏也就踏實了,還不多虧了你們大夥兒了。老賈,今晚過來吧,到我家喝一杯,我這兒還有瓶好酒呢。”

  賈述生笑了:“可惜呀,我都安排完了,今晚上要開個小會。改天吧。”

  “不行,不行,一定就是今天。”方春拉住賈述生的手,滿臉悲憤的神色,“賈主任,你要理解,你看我現在,成啥樣了?走到哪兒,都有人往地上吐唾沫。我說一句話,你要是跟他們一樣,不把我當人,不理會我,不給我個改過的機會,那你就別來。我現在一根腸子似的,什麽也不想,就想讓你今晚就過來一趟,咱們兩個好好嘮扯撈扯。你要是不來,我的這根腸子就要斷了。”

  賈述生想了想,說:“好吧,我把嘉嘉安排好就過來。”

  13

  天黑了。

  賈述生走到方春家,門敞著,走進去,屋裏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

  屋子裏打掃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炕上原來散亂的被子現在疊得四棱四角,晾衣繩上的衣服全部收拾起來,地櫃上的瓶瓶罐罐全部擦拭得一塵不染。

  方春穿了一身整齊的軍裝,神色肅穆地坐在迎門的椅子上,他麵前的飯桌上,擺著四盤菜,一瓶酒。

  “老方,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啊?連喜呢?”

  “我讓他到席奶奶那兒去了。坐,述生,裏麵坐,你坐下,我有話說。”

  方春趕忙站起身,連拉帶扯,把賈述生按在椅子上,然後,轉到賈述生對麵,整整衣襟,正正軍帽,“啪”地一個立正,行了一個標準的舉手禮:“指導員,犯過嚴重錯誤的老兵方春請你原諒。”

  賈述生一下子感動得熱淚盈眶:“哎呀,老方,你這是幹啥?坐坐坐,坐下來,邊喝邊聊。”

  方春執拗地站在那裏,口氣堅定地說:“指導員,你不原諒我,我決不可能坐下來。咱們一起在上甘嶺打仗,又一起轉業來到北大荒。我冒著膽找你,就是因為你說過,北大荒人把走有教訓的路,看成是繼續前進的橋,不走絕路。要是沒有你這句話,我真的不敢找你,也覺得再活著實在是沒滋味了。這些年,我的教訓太深了,讓個娘們兒給弄得五迷三道的,十多年了,連自己是啥人都忘了,幹了些昧著良心的事……”

  賈述生:“方春,有教訓的路多,再往前走就順利了。”

  方春止不住了,一下子抱住賈述生嗚嗚大哭起來。

  王俊俊出現在門口,驚訝地說:“喲,你們這是在幹啥?”

  “好,我原諒你。”賈述生站起身,神態莊重,嚴肅,“現在我以老指導員的身份命令你,一,不許背上包袱,隻要你自己用當兵的標準約束自己,走北大荒人的路,你仍然是一個合格的士兵,是一個驕傲的北大荒人;第二,以後要特別關心連喜,他媽走了,對他的打擊夠大的了。我們說什麽都不能往孩子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好,十多年過去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走過了有教訓的路,繼續往前走,做堂堂正正的北大荒人!你說是吧,王俊俊?”

  王俊俊手裏拎著一個籃子,看了一眼淚漣漣的方春,說:“老方,是啊,已經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開發北大荒最艱難的日子過去了,好日子就要來了,挺起腰來,咱們一起往前奔呀!”

  特鏡:方春抽搐著,激情萬般,熱淚盈眶的臉。

  鍾聲:當當當,響了十二下。

  賈述生興致勃勃:“來,咱們喝方春的酒!”

  三人圍桌而坐,同時舉起杯。他們剛要碰杯,王俊俊撤回杯子,一哈腰打開提籃,端出一盤餃子,又端出一盤四種菜拚在一起的小拚盤:“老方,這是連喜死活纏著我,讓我送來的。唉,這孩子真讓人心疼,跑了這幾天,臉成了一長條兒,眼睛都餓綠了。席媽媽,還有二妮煮好餃子,做了小菜讓他吃,可倒好,他連嚼都不嚼就吞了好幾個,燙得齜牙咧嘴。哎,他吃著吃著,突然不吃了,埋著頭,吧嗒吧嗒掉起眼淚來,問了半天才吭聲說,給我爸爸端一盤餃子,我們家兩年多沒吃餃子了,我都快忘了餃子是啥樣了……”

  賈述生激動得用手敲擊著桌子:“好,好啊,是咱北大荒人的骨血,是北大荒人的後代,連喜就像咱們一樣。北大荒冬天的風再刺咱們的骨,就多穿點兒,北大荒的雪再堵咱們的路,就扒開再走,北大荒,她也畢竟是養育咱們的母親呀!”

  方春也很激動:“賈主任,你說得太好了,連喜這孩子,我沒白養他一回呀。”

  王俊俊:“我看,通過這些事兒呀,咱們得好好掂量掂量了。這個魏曉蘭聯合你方春,又圈弄上王大嶺那些人,就這麽瞎攪和,你們看看整個分場,都成啥樣子了!”

  賈述生吸口氣呼出來說:“是啊,前幾天,我早晨起來溜達,一看,豬舍裏快沒豬了,羊圈裏快沒羊了。過去,那大食堂門口啥時候不都是柴火垛一垛垛像小山似的,現在可倒好,現用現找地方對付!我走著看著,心疼啊……”

  方春、王俊俊愣愣地瞧著賈述生要發作的樣子。

  賈述生:“這幾年,別看我不管分場的事了,可是,有些事情不能不關心,不能不琢磨呀!從五八年起,國家無償投入建場,到六三年完成了開發規劃,咱們盈利了兩年,從六六年到現在靠貸款種地、發工資,到現在,已經貸款五千二百三十多萬了。”

  賈述生說著說著激動地敲敲桌子:“你們說,就算咱們是社會主義的鐵打江山,債務這麽一年年往上壘,就是鋼山、金銀山,也不抗壓呀--”

  方春:“賈主任,這回,你當分場的書記兼場長了,分場這邊和開發水田的事情一起抓,你就好好琢磨吧!有了辦法,我一定賣力幹!”

  賈述生端起杯笑笑:“光賣力幹不行,你畢竟是開發北大荒的老人,有些經驗,有事兒還得找你商量!”

  方春:“好啊!”

  方春接著舉起杯:“來,光說話了,我敬你們二位一杯!”

  特寫:三隻杯子碰到了一起。

  14

  美麗的北大荒晴空萬裏,和風徐徐。

  一隊排成人字形的大雁飛來。

  迎春花開在虎頭山陰坡邊上。

  開江了,冰排“哢啦啦”的衝撞聲。滾滾的大江水。

  15

  賈述生家。

  客廳的兩道門都是敞開的,已經長成大姑娘了的嘉嘉人沒進屋,聲音先送進屋裏:“爸,今天下午,你的車有空沒空?”

  圍坐在飯桌邊喝酒的賈述生、高大喜、薑苗苗聞聲,都把頭轉向門口,他們明顯地見老了。

  嘉嘉踏進門說:“高伯伯,薑阿姨,你們都在這兒啊?”

  薑苗苗站起身,笑著招手:“來,嘉嘉,到阿姨這兒來坐。剛才我正問你呢,你爸說你中午都是在單位吃。”

  “公事,還是私事?”賈述生夾了一筷子菜放進嘴裏,邊嚼邊說,“公事就有空,私事就沒空。”

  “你們看我爸,多有意思。”嘉嘉衝著高大喜、薑苗苗說,“好像我老沾他的光似的!我啥時候因為私事借過車呀?不過,今天這事也不能說是純粹的公事,也不能說是純粹的私事兒,半私半公吧。連喜回來了,我到火車站去接他。”

  薑苗苗奇怪地問:“連喜他們學校放假怎麽這麽晚?小穎都回來快一個月了。”

  嘉嘉:“放得不晚,是連喜自己耽誤了。他們的校刊相中了他的畢業論文,要給他公開發表。他在學校改稿子,改了好多天。”

  賈述生:“哎呀,連喜都大學畢業了?真快呀!”

  薑苗苗:“我也尋思呢,嘉嘉工作都一年了?再有一年,我們家小穎也回來了。”

  高大喜端起杯子,“來吧,老夥計,時間就是這麽不禁混哪。眨眼的工夫,你我都是奔五十的人了。”

  “是啊,是啊,剛剛趕上好時候,咱們這老一茬的也沒有幾年幹頭了。‘四人幫’早幾年垮台就好了。”舉起杯子和高大喜一碰,賈述生對著嘉嘉說,“迎接北大荒土生土長的第一個大學生,這理由也算說得過去。行了,下午這車就給你用了。”

  “我就知道你不會不同意。”話沒說完,嘉嘉的臉就轉向薑苗苗,“薑阿姨,我小穎姐呢?我想和她一起去接。聽說連喜回來了,她也一定很高興。”

  “你要找她呀,那得到總場科研站去。她從學校回來,在家裏住了一個晚上就跑了。好像她不是放暑假回家,而是到農場來搞實習來了。這丫頭,對北大荒的水稻,比對她爹她媽都親。”薑苗苗似貶實褒地對嘉嘉說。

  “小穎姐學的就是農作物栽培,不去科研站去哪兒?”嘉嘉頂了薑苗苗一句,又對賈述生說,“爸,晚飯你自己弄吧,我們幾個同學今晚上要聚一聚。高伯伯、薑阿姨,你們慢慢吃,我走了。”

  目送著嘉嘉走出門去,薑苗苗對賈述生說:“述生啊,當初你要是聽大喜一句話,把嘉嘉也送去上大學,現在不是也快畢業了?你看現在整的,小時候一塊兒長大的孩子中,就她不是大專生。”

  “你以為我不想啊?”賈述生說,“我這輩子最遺憾的,就是肚子裏墨水太少。可是你不想想,那時候的大學生也不考試,就那麽幹推薦,一年就那幾個推薦選拔名額,都讓咱們農場子弟占了,知青們會咋想?你也不是不知道,有一個是從後門走的,青年們都差點翻了天了。”

  “別說了,別說了。”高大喜不耐煩地插嘴說,“七百年穀子,八百年糠的,你們一提,我就心煩。不是我說你,述生,你辦事,有時候考慮得也實在是太多。推薦大學生優先知青,招工、征兵也優先知青,說是要穩定他們的情緒,可是,你穩定住了嗎?從他們來的那天起,就轉點往大城市附近調,搞曲線返城,他們是挖門子盜洞地想辦法返回城裏。你看看,現在的知青裏,有幾個真正安心在農場幹的?”

  16

  六分場辦公樓門前擠滿了人,每個人手裏都拿著等待簽字的病退、困退申請報告。

  看見荒妹走過來,人們忽地把她圍起來。

  蔡濱生擠在最前麵,著急地說:“王幹事,我的病退報告,你今天一定要給我簽了。不然,你走到哪兒,我跟到你哪兒。”

  荒妹一扒拉他遞上來的報告,不耐煩地說:“蔡濱生,你又耍二皮臉了,是不是?你不敢找賈場長,光纏我有什麽用?賈場長不吐口,我敢簽嗎?我負得起這個責任嗎?”

  蔡濱生:“劉天亮的你咋簽了呢?還有黃興橋的,周忠東的,你都簽了。為啥到我這兒就非要賈主任批呢?”

  荒妹生氣了,大聲說:“你這個人,怎麽這麽不講理,你怎麽能跟黃興橋他們比呀?人家上海市有文件,隻要上海青年家裏有點情況要求返城的,有一個收一個,你們哈爾濱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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