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晴朗的天空,萬裏無雲。
飛機在天空盤旋著,五顏六色的傳單在空中向工廠區和宿舍區飄灑。
十字路口,電線杆子上的大喇叭裏,一陣樂曲過後,傳來播音員洪亮的聲音:“光榮農場六分場廣播站,現在是場內新聞節目時間。本次節目時間裏,將播送長篇通訊《英雄讚歌響徹北大荒》。請注意收聽。”
賈述生手裏拿著傳單,耳朵聽著廣播,苦笑著對高大喜說:“你不佩服魏曉蘭的本事不行。愣可以把黑的說成是白的,還要使全農場人都向她學習,好像死的那八姐妹都沾了她的光似的。如今這事兒,可真是說不清楚了。”
高大喜梗梗著脖子說:“把臉往褲襠裏一紮,吹牛誰還不會?我聽總場的雷主任說,見報的當天,局裏就派專人送來一麵大錦旗,還說要請她去省裏做報告呢。”
薑苗苗咬著牙根說:“我們黨的作風,就是讓這些人給敗壞了。我想,我們不能就這樣認了,一定要想辦法和她說道說道。”
2
知青宿舍前的大喇叭裏,播音員換成了女的,聲音清脆而甜美:“場革委會主任魏曉蘭和藍蔚蔚等八名女知青奮戰火海的感人事跡,句句形象,字字逼真,感人肺腑,催人淚下……”
聚集在門前的知青,三個一群,兩個一夥,帶著各種表情聆聽播音員宣讀場革委會的文件。
黃興橋拍打著手上的報紙和傳單,好像同誰吵架一樣激動:“還字字逼真,逼真個大頭鬼呀?一共才十分鍾的事,寫了洋洋萬言,光魏曉蘭一個人的,就占了好幾個小標題。”
知青甲說:“聽說材料都是方主任瞎編的。高主任當時就急了,不僅罵他,還要揍他呢。”
蔡濱生走到抱著膝蓋、低頭坐在宿舍門口的王大嶺麵前,蹲下來,悄聲說:“哎,聽說昨天程思瑤到魏曉蘭家去申請辦理轉點手續,看見魏曉蘭了,說她燒得根本就不重,兩個胳膊都是溜光水滑的,沒有一點疤瘌,腿上也是。”
王大嶺抬起頭,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問:“他媽的,這個娘們兒,這是耍我們呀!”
“你想啊,燒傷麵積真像報上說的那樣,是百分之四十的話,這麽幾天,她能出院嗎?深三度燒傷,可是要植皮的,她做了嗎?”
“這個吃人飯放驢屁的玩意兒,她在貪天之功,據為己有,用藍蔚蔚她們的血,染紅自己的名字。”王大嶺忽地站起來,咬牙切齒地說,“走,咱們商量商量去,決不能讓這個家夥想啥是啥!”
3
魏曉蘭坐在辦公桌前,洋洋得意的樣子。
坐在椅子上的方春,放下手中正在記錄的鋼筆,瞪大眼睛,看著在地上來回踱步的魏曉蘭,吃驚地問:“你說什麽?光發文件還不夠?還要把全場集中起來,開深入學習英雄八姐妹的誓師動員大會?”
“廢話!不這樣怎麽能把聲勢造起來?”魏曉蘭停住腳,看到方春那驚訝的樣子,覺得好氣又好笑,“你盯著我幹啥?我心裏有數。當初,我也沒想到一把火燒出了這麽好的一個機會。再努努力,興許這一把就上去了。”
“這個我知道,你現在是局裏打炮,省裏掛號,中央也知道。”方春瞟著魏曉蘭說,“可是,實際情況咋回事,你心裏不清楚?我看見好就收吧。萬一再鬧騰點什麽漏洞出來,日後,連喜他都跟著你吃鍋烙。”
“你懂個啥,輿論造得越大,咱這位子就坐得越穩。”魏曉蘭完全用教訓的口吻對方春說,“你忘了,在調查會上,賈述生他們不是針尖對麥芒地跟你摽著幹,現在怎麽樣了?霜打的茄子--蔫了吧?他們要再想整事兒,那就不是對著你我,而是對著把八姐妹樹成典型的無產階級司令部。賈述生那人可不是吃幹飯的,他就得掂量掂量了。就像當年打他右派似的,有苦也得憋著氣兒往肚子裏咽。”
“那換個地方開,行不行?”方春碰了釘子,還是有點不放心,“從打出事到現在,六分場職工的情緒就沒轉過彎來,我走到哪兒,都有人不拿好眼神看我。場區裏的那幾個大廣播喇叭,連著被人砸扁幾回了,光換這玩意兒,就花了一千多塊。”
魏曉蘭把嘴一撇,不屑地說:“你還有臉說呢!這不都是因為你心虛造成的。你把腰杆挺起來,誰再搗亂,你就抓他現行,看看他的雞蛋硬,還是我的石頭硬?還有,你處理這事的時候,也講究點方式方法。那幾個為首的,給點甜頭嚐嚐,讓他們在大會上發發言,也跟著八姐妹光榮光榮。我就不相信他們是鐵板一塊。”
看著方春還要說話,魏曉蘭有點不耐煩地一擺手,說:“行了,快回去落實吧。會是一定要在六分場開,這樣才有說服力。這差不多也是你在那兒的最後一仗,等水田開發現場會結束了,我就把你和連喜調到場部來。你不是老想當總場革委會的副主任嗎?我看,這回機會是來了。”
4
方春帶著職工搭建起了一個很大的主席台。
主席台搭建得很正規,也很氣派,夯實的立柱上架著刨光的木板,四周有密實的擋板,頂上有遮雨棚。
方春站在梯子上,把“光榮農場深入學習八姐妹英雄事跡誓師大會”的會額掛好,拉直。
周德富走過來,攤著兩手,對方春說:“方主任,你交給我的任務,我完成不了。幾個知青宿舍,我都跑遍了,就找不到一個肯在大會上發言的。”
跳下梯子,回頭看看會額,方春抬頭對棚蓋頂上的王繼善說:“老王,你再把左邊的往上拉一拉,左邊還有點低。”轉過頭來問周德富:“程思瑤和蔡濱生他們呢?難道這兩個人也不肯發言?”
周德富說:“他們兩個不知道到哪兒談戀愛去了。”
方春:“你就說我說的,隻要他同意在大會上發言,就調他到總場。”
周德富一臉為難的表情:“這話隻能你或魏主任去說,我算個啥呀?用這麽大的口氣說話。”
5
白樺林裏。
“唉!”身子倚在白樺樹上的蔡濱生歎了一口氣,瞧著背著手,繞著白樺樹轉圈子程思瑤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是,你看看,這四周的人,誰像你?一天到晚地圍著方主任、魏主任的P股轉,像個小特務似的。誰見了誰煩。”
“濱生,”程思瑤站住,賣關子似的說,“這你就不知道了,我去,有我自己的目的。你知道,我現在掌握了多少別人不知道的機密?”
蔡濱生:“你知道再多有啥用?又不敢說。”
程思瑤:“誰說的?隻要你答應跟我好,理解我,我就把我知道的全兜出來,王大嶺他們現在特別需要這方麵的材料。”
蔡濱生:“你要是能像王大嶺那樣,我還求個什麽?你看他對藍蔚蔚多好,人都不在了,他還不依不舍的。為了蔚蔚,我看上刀山,下火海,他都不會害怕。人家那才叫真正的愛情呢!”
程思瑤:“你也沒和我接觸,你咋知道我不會這樣?處長了,你就會知道,王大嶺那點小資情調,其實不算個啥。我隻能比他強,決不會比他差。”
傍晚,蔣英俊正躺在知青宿舍的大炕上看《水稻栽培學》。他抬頭一看,滿麵陰沉的王大嶺不知什麽時候來了,拎著酒瓶子站在了他的麵前。
“你怎麽跑到這兒來了?有事?”蔣英俊十分奇怪地問。
不管蔣英俊願意不願意,王大嶺伸手一拉,說:“走,哥們兒,到外邊去,咱倆單獨說幾句話。”
6
籃球架座上擺著兩個罐頭,一瓶酒。蔣英俊、王大嶺相對而坐。
王大嶺舉起杯子說:“哥們兒,咱們為了藍蔚蔚,先幹一杯!”咣地一碰,一杯酒下肚,王大嶺又舉起杯。蔣英俊伸手推開王大嶺送過來的酒杯,說:“先不忙喝酒,我看咱們還是先把話說清楚。今天,方主任來找我,被我拒絕了。我告訴他,我不想當官,也壓根就不想在大會上發什麽言。可是,我也不想和你們一起去鬧事。”
王大嶺把酒杯往地上一放,眼睛一瞪說:“那是為什麽,難道你現在還吃我的醋?”
“那你可就想偏了。藍蔚蔚在的時候,囑咐過我,讓我一定和你和好。我是喜歡藍蔚蔚的,也承諾了這一點。”蔣英俊說,“我覺得,就憑我們這些人,再鬧也沒什麽用,反倒會損害藍蔚蔚她們的英雄形象。人都不在了,你還鬧騰什麽?你就讓她們的靈魂安穩點吧!我看,真正紀念藍蔚蔚的辦法,就是化悲痛為力量,把自己該幹的工作幹好。”
“啪”地一拍籃球架底座,王大嶺氣憤地說:“蔣英俊,你還叫個男子漢嗎?膽小怕事,你就說膽小怕事算了,什麽這有用,那沒用的?你沒看看,藍蔚蔚她們的死變成了魏曉蘭向上爬的資本。八個死人為一個活人鋪路,這他媽的叫個什麽事?要不是她瞎指揮,蔚蔚她們能死嗎?”
蔣英俊說:“你以為就你知道真相啊?其實,包括那些記者在內,大家心裏都清楚得很。這就叫做政治需要,你知道不知道?我相信,誰也不會因為你王大嶺發幾句牢騷,就把魏曉蘭從九姐妹裏摳出去。不信你就試試!”
“試就試,你等著瞧。我要是不把這個案給翻過來,我就把‘王’字倒掛著來見你。”說完,王大嶺一甩袖子,站起身來就走。
呆呆望著王大嶺的背影,蔣英俊一句話沒說,突然,伸手抓過酒瓶,一仰脖,把一瓶酒灌進肚子裏。眼淚混著酒水流濕胸前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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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宿舍裏亂成了一團。床鋪上,地上,到處是寫大字報、刷大標語的人。地上堆著成箱的墨汁,成卷的白紙,成捆的毛筆。
蔡濱生端著個洗臉盆,把暖瓶裏的水倒進去,握著一把筷子攪糨糊。
王大嶺氣呼呼地踢門進來。
“怎麽樣?這小子到這時候了還不答應?”蔡濱生搶上一步,關切地問。
俯身抓起一支大號提鬥筆,往墨汁碗裏一蘸,王大嶺說:“缺了他那臭雞蛋,照樣做出槽子糕。他們上海人膽小,咱們自己幹!”
稍微愣了下,蔡濱生一個高躍上炕去,揮著拳頭喊:“大家聽清楚了,寫完大字報,咱們再寫小字報,每人寫它一篇。能貼的地方都貼滿它,分場不行,咱們就到場部去貼。你們說,行不行?”
“好!”
“同意!”
“就這麽幹!”
宿舍裏響起一片呼應聲。
8
方春正準備起床。
“嘭、嘭、嘭……”一陣急促不斷的敲門聲。
睡在炕上的方春和連喜都一骨碌身子爬起來。
“誰呀?有什麽急事,大清早就往死裏砸門!”方春極不高興地厲聲喝問。
門外傳來周德富焦急的大嗓門兒:“方主任,快起來吧,主席台和分場辦公室都讓大字報給糊滿了,現在還在貼呢。”
方春一聽這話,急了,一邊伸手找衣服,一邊說:“又是王大嶺這小子鬧事吧?你快叫民兵把他抓起來。”
周德富說:“不行啊,民兵我一個都叫不動。辦公室門前,人都圍滿了,裏三層外三層的,你快去看看吧!”
“你先走,我馬上到。你多給我留心點,看跟著鬧事的都是些什麽人。”
穿好衣服的方春下炕穿鞋,回頭對不知所措的連喜說:“饅頭在筐裏,待會兒,你自己把它熱上,吃完了再走,不能餓著肚子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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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很遠就可以看得見,準備開誓師動員會的主席台四周貼滿了大字報、小字報。辦公室牆上貼滿了大標語。原來紅底金字的會額變成了白底黑字:八姐妹忠魂不散,魏曉蘭罪責難逃。
披著衣服的方春匆匆趕來。
方春抬頭看了一眼會額,臉上頓時改變了顏色,再看那些大字報的標題,更是讓人心驚肉跳:“火海英雄是冤魂,八姐妹成全假英雄”;“瞎指揮害死八名女青年”;“請問魏曉蘭:你燒傷究竟有多重”;“強烈抗議聯合調查組胡編亂造”……
方春一手拽著上衣,一手指著大字報,語無倫次地問:“這都是誰貼的,這都是誰貼的?你們想造反啊……”
王大嶺陰沉著臉走過來,用肩膀一撞方春,順手把一張小字報貼在圍欄上,一行醒目的標題映入人們眼簾:“魏曉蘭欺騙記者,死有餘辜。”
緊接著程思瑤、蔡濱生等人走過來,每人都貼了一張小字報。
“程思瑤,你,你也跟著起哄?”方春氣得簡直不知說什麽好了。突然,他指著周德富說:“你,你在這兒給我看著點,一個也別讓他們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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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曉蘭起床了,還沒有梳洗。她鬢發蓬鬆,衣衫不整,一隻手係著紐扣,一隻手握著聽筒:“嗯,嗯……都誰參與了這件事?嗯,嗯……賈述生他們在不在現場?大字報都有些啥內容?嗯,嗯,我知道了。你慌什麽?兵來將擋,水來土屯,有什麽了不起的,不就是幾個小青年嗎?好,你按我說的去辦,立即派人通知賈述生他們,讓他們到現場協助處理貼大字報的事。第二個,我立即趕過去,我到達之前,你什麽態都不要表。對了,你讓周德富安排老職工去上班,誰在旁邊看熱鬧,將來我收拾誰。”
聽見對方把電話放下,魏曉蘭手握聽筒,倚著桌子想了好一會兒,才按下電話音叉,又搖響了搖把子:“總機,你馬上給我接辦公室雷主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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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述生和方春站在主席台上,台下是亂糟糟的一大群知識青年。麵帶焦急神色的賈述生大聲喊道:“大家安靜點。很快,總場革委會的領導就會來親自處理這件事。你們有意見可以提,但是,我反對用大字報這種形式……”
魏曉蘭乘坐的吉普車從院外駛進來。
蹺腳而望的方春跳下主席台,迎著吉普車奔去。攔住剛下車的魏曉蘭問:“咋搞的?怎麽一個人來了?能行嗎?”
魏曉蘭虎著臉,把方春扒拉到一邊,快步向主席台走去。
沿著木頭階梯走上主席台,魏曉蘭向賈述生熱情地伸出手說:“難為你了,述生。讓我來處理。”
輕輕地一握,賈述生很自覺地將台中心位置讓給魏曉蘭。
“革命的知識青年們……”魏曉蘭趁她一上台,人群靜下來,把目光集中到她身上的時候,一揮手,大聲說,“你們分場革委會的領導已經在電話裏把情況向我匯報了……”
稍停頓一下,看看台下的反應,魏曉蘭顯示出一種坦然和若無其事的樣子,威嚴而輕鬆地侃侃而談:“說實在的,我很佩服你們的造反精神。但是,我同意賈述生你們賈主任的意見,反對用現在這種形式。你們想,就這樣亂糟糟的,恐怕解決不了什麽問題,也滿足不了你們的要求吧?你們看,這樣行不行?把所有你們要質疑的問題,都一條一條地整理出來……”
王大嶺打破寂靜,大聲喊道:“整理什麽?禿腦瓜上虱子明擺著的事。藍蔚蔚她們八個人的死,就是你的責任。你必須向全農場幹部、群眾低頭認罪。”
蔡濱生說:“你必須向全農場群眾公開你的病曆,看看你是怎樣欺騙記者的?”
方春在主席台的邊上直擦因緊張而在額頭上出現的汗水。
魏曉蘭則是顯得瀟灑自如,一點都看不出緊張。她頗有大將風度地說:“你們提的問題都是針對我的,也都很尖銳。我想,我可以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複。但是,你們也應該遵守一個秩序,也應該通情達理。咱們對話總得有個場合呀,你們貼大字報還得有個牆呢……”
王大嶺大吼起來:“不行,什麽場合不場合的?這場合就行,要對話,就這麽對吧。”
“大家就這麽站著談?你看看,現在是上班時間,你們影響了多少人正常工作?抓革命還要促生產呢,何況你們突然間不上班,造成多少人的措手不及,有多少事要馬上安排,影響了春耕生產,你們誰負得起責任?”
一連串的問號,一句比一句嚴厲,問得眾知青傻了眼。
“我看,魏主任說得很有道理。”賈述生插話說,“大家把要提的問題都寫到紙上,選幾個代表,到會議室去,慢慢一點一點談清楚……”
魏曉蘭一板麵孔,打斷賈述生的話說:“不行,選出代表,到總場會議室去。他們要看我的病曆,病曆不在這兒,在總場醫院,那兒還有給我治病的大夫。要搞,我們索性一次搞清楚。”
王大嶺說:“好,去總場就去總場。不過,我們邀請賈述生賈主任也一起去,有他在場,我們放心。”
魏曉蘭將目光盯著賈述生。賈述生遲疑了一下,朗聲笑著說:“好吧,你們不請我,我也要去。水田指揮部是我負責,出現今天的情況,我自然有推卸不掉的責任,我願意跟大家一起到總場革委會去檢討。”
魏曉蘭將目光轉向台下,說:“那好,就用我的車先送你們過去。我先在這裏安排一下工作。不過,我在這裏要特別強調一條,要嚴防別有用心的人借廣大革命知識青年追求真理的迫切心情搞名堂。誰要別有用心,我魏曉蘭絕不客氣!場革委會可是新生政權,不是走資派當權的時代了。我來前是經過場革委會研究決定的,希望個別人要自重,不要不計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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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曉蘭來到了方春的辦公室。
方春倒了一杯水,放在魏曉蘭麵前,然後想坐下休息一下。看看魏曉蘭在站著打電話,他把P股又從椅子上抬了起來。
魏曉蘭對著電話聽筒,殺氣騰騰地說:“雷主任,他們過去了,一共是四個人,領頭的就是那個叫王大嶺的。你先安排他們到會議室休息,想法把賈述生調出來,態度要好點兒,明白嗎……好,就這麽辦一定要注意影響麵。”
方春聽糊塗了,不理解地問:“你到底要幹什麽?你讓他們到總場去,你不是自找麻煩?”
“在這裏處理就不麻煩了?”魏曉蘭把眼睛一瞪說,“不該你管的事兒,你就別管。你現在馬上組織人,立即把這些礙眼的東西給我清理掉,剩下的小青年這裏,你給我把工作做好,再也不能出紕漏了。我現在趕回總場去,用你的車送送我。”
方春說:“誓師大會還開不開?分場裏實在是找不到人發言。”
魏曉蘭一揮手,斬釘截鐵地說:“照開不誤,實在找不到人發言,你就頂上去!你聽我的話沒錯,幾個小毛孩,翻不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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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宿舍裏,蔣英俊坐在簡易書桌旁,拿著酒瓶子往酒杯裏倒酒,邊倒邊說:“我沒用,我一點用都沒有,蔚蔚,我對不起你……”
黃興橋拉開門,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說:“完蛋了,魏曉蘭把王大嶺他們幾個騙到總場,關起來了。”
蔣英俊忽地站起身,說:“賈主任呢?他不是也跟著去了嗎?”
黃興橋:“電話就是賈主任打給周主任的,他在總場急得直跳腳,也沒辦法。魏曉蘭躲起來了,根本就不見他。”
愣了一會兒,蔣英俊抓起酒瓶子,“啪”地往地上一摔,大吼一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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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英俊“砰”地推開廣播站的門,手持水果刀衝了進來,向正在播音的女播音員說:“起來,起來,把麥克風給我。”
女播音員驚叫著離開座位。
蔣英俊一P股坐到椅子上麵,對著麥克風大聲說:“革命知識青年同誌們,我是蔣英俊,我是蔣英俊,你們大家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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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房頂大喇叭裏傳出蔣英俊憤怒的聲音:“魏曉蘭使用卑鄙手段,把王大嶺他們幾個知青代表騙到總場,給抓起來了,關進了學習班……”
正在率領老職工清理大字報的方春聽到廣播愣住了,像木偶一樣地呆在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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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宿舍門前,大喇叭裏傳出蔣英俊慷慨激昂的聲音:“革命知識青年同誌們,你們要是承認王大嶺是你們的代表,要是承認我蔣英俊是你們的朋友,大家就趕快行動起來,要他們放人,要他們認錯,要他們公開事實真相……”
一組畫麵疊印:在廣播聲中,男青年手持扁擔、大鎬,衝出了宿舍;在廣播聲中,女青年手持鐮刀、叉子衝出了宿舍;在廣播聲中,男女青年從四麵八方衝向六分場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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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分場辦公樓前的一片空地上,神色慌張的方春被憤怒的知青團團圍住了。
蔣英俊左手拽著方春的脖領子,怒目圓睜地對著他吼道:“你說,你們把王大嶺關到哪兒去了?”
“你說!”“你說!”“不說就揍他!”“揍他!”
眾知青憤怒地吼叫著。
蔣英俊揚起右手,正要打他,突然手被人死死拽住,一回頭,隻見神色嚴肅、已成中年婦女打扮的王俊俊出現在人群中,她身邊還有馮二妮、王繼善和李開夫。
王俊俊兩手破開蔣英俊拽住方春的手,一指主席台說:“走,咱們到那上邊說去。”
王俊俊分開眾人,來到主席台上,雙手用力擺了幾擺,示意讓眾知青安靜,然後,放開喉嚨喊道:“革命知識青年同誌們,你們當中很多人認識我,我叫王俊俊,是當年北大荒第一批女拖拉機手之一,真真正正的貧下中農代表。現在,讓我來說兩句話。我同情你們,也堅決反對扣押你們的代表。但是,人是總場扣的,你們打方主任沒用。你們看,這樣好不好?我,還有他們幾個,”說著,用手一指身後的馮二妮、王繼善和李開夫,“留在這裏和你們在一起,讓方主任去總場交涉放人,好不好?”
“要是姓方的一去就不回來呢?”蔣英俊跳上台,指著王俊俊吼道。
“要是方主任敢一去不回,我們大家都陪你們到總場說理去。”王俊俊毫不猶豫地回答。
“好,我們相信你。”蔣英俊轉過身,對被嚇呆了的方春說,“你趕快去告訴你當主任的那個老婆,她要是還敢耍花招,我們全體知青就到北京告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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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曉蘭剛回到場部,進了辦公室沒多一會兒,方春就氣喘籲籲地趕來了。
“什麽?你代表他們到這兒來要求放人?你可真有本事。”魏曉蘭望著滿頭大汗的方春,一臉不屑地說,“你咋不說是王俊俊、李開夫他們和知青串通起來,一起鬧事的呢?”
“你沒看到當時那個情況啊,幾百人手裏都拿著家夥,要不是王俊俊死死地攔著,我說不定會被他們打死呢。你咋懷疑人家王俊俊呢?”方春擦著頭上的汗水,不服地辯解。
魏曉蘭一拍桌子,說:“我問你,高大喜呢?薑苗苗呢?他們都到哪兒去了,他們為什麽不出麵?這事,就是他們在背後鼓搗的。你不去跟他們鬥,反倒跑到這兒來逼我,你可真是我的好丈夫啊!”
方春說:“我這咋叫逼你呢?我這不是來和你商量嗎?現在看,不放人不行了,再不放人,就有可能出人命啊!”
魏曉蘭用鼻子哼了一聲,說:“看你那熊樣,就差尿褲子了,是吧?實話告訴你,要我放人,辦不到。我跟總局公安處聯係好了,他們馬上就派人來,不僅這幾個不能放,還要把蔣英俊那幾個也抓起來……”
桌子上的電話鈴響了。
魏曉蘭抓起電話,對著聽筒說:“我是魏曉蘭。啊,吳主任哪,您好,什麽?什麽……什麽時候……噢,我知道了。”
魏曉蘭手拿著聽筒,回話聲音越來越小。聽著,聽著,手開始微微發抖,對方收線之後,她像傻了一樣,軟癱在椅子上。
“曉蘭,你怎麽了?王大嶺他們的事怎麽辦?”方春著急地問。
抬起眼皮,木然地看了一眼方春,魏曉蘭一揮手,說:“去吧,你告訴公安局,就說我同意放人了。別再來煩我,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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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局學習班門口,賈述生正著急得在這裏轉來轉去,一看方春匆匆走來,迎上去說:“老方,怎麽樣了?”
“同意了,同意了。魏主任同意放人了。”方春高興得連連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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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公安局學習班,其實是個不大不小的軟禁室。
王大嶺坐在鋪邊上,頭不抬,眼不睜地說:“你同意放我我就走啊?我讓魏曉蘭來,讓她來說清楚,她讓我們到總場來到底是幹啥來了?”
賈述生說:“你還有完沒完?放你了,你就趕快走。有問題,咱們回分場去再處理。”
王大嶺把身子往床上一倒,說:“賈主任,這回,你說了也不行了。要麽讓魏曉蘭來,要麽,就用八台大轎把我們抬回去。”
蔡濱生和另外兩個知青也倒在了床上。
方春一看沒辦法,對賈述生說:“老賈,你先在這兒,我去打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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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習班辦公室裏,方春守著電話機,手拿聽筒,著急地說:“喂,我是六分場方主任。啊,你是雷主任啊。請你幫我找一下魏主任,什麽?什麽?你說什麽?她回六分場了?不可能啊,我剛從她那兒來啊……”
一隻大手拍在他的肩膀上。
賈述生拍著方春的肩膀說:“你趕快回去看看,說不定家裏事情又惡化了!”
22
方春急急忙忙跑回家,拉開門,隻見滿屋子一片狼藉:抽屜拉開沒有關上,箱子打開沒有蓋上,裝衣服的包袱皮解開了,衣服散落在炕上……
“這是怎麽了,有人來抄家了?”方春疑惑地自言自語,一眼看到桌子上的字條。
方春一步躥到桌前,拿起字條,上麵寫著:“老方,省局來電話,要召開備耕緊急會議,我馬上走。連喜在家沒事,我帶他到城裏玩玩。蘭即日”。
“這個敗家娘們兒,搞的是什麽鬼?連喜還要上學呢,帶他去玩個什麽勁?”方春急得三下兩下把字條撕碎,轉身去收拾屋子。
“嘭、嘭”,兩聲輕微微的敲門聲,薑苗苗拉門進來。
“喲,家裏怎麽搞得這麽亂啊,出啥事了?”薑苗苗進屋,大吃一驚,詫異地說,“剛才,我看見魏主任帶著連喜上了吉普車,你們這是咋的了,吵架了?”
“沒有,沒有。曉蘭她帶孩子到省局去開會,走得急,我把家裏收拾收拾。”方春打著掩護說。
“開會?我和大喜剛從局裏回來。吳主任讓我捎信給你,老部長要提前來視察工作了。農墾部為了火災的事情又專門成立了一個調查組,他希望你這次能實事求是。老方,我們是多年的老同誌了,你不要再幹這種昧良心的事了。”薑苗苗苦口婆心地說。
“你說什麽?老部長要來?”方春好像明白了什麽,拿眼睛四處望望,突然看見連喜的書桌上也放了一張字條。
方春一把抓過這字條,上麵寫著:“爸爸,媽媽說帶我回山東看姥姥去,還不讓我說。飯在鍋裏。連喜。”
“他媽的,這個混蛋娘們兒,這是看事兒不好要跑啊!”方春咬著牙,發狠地瞪圓了眼睛,頹然蹲下。稍許,方春猛然站起,“連喜,兒子,兒子!”向外發瘋似的跑去。
23
方春拚命地跑到火車站,衝進檢票口,這時,隻聽廣播員在頻頻播送說:“各位旅客請注意,送親友的同誌請注意,開往濟南的三百九十三次列車,馬上就要開車了!請旅客們抓緊時間登車……”
方春緊跑幾步,登上車廂。
24
神色焦急的方春一連走了好幾節車廂,才算找到魏曉蘭乘坐的車廂。此時的魏曉蘭,萎縮在靠窗口的椅角上,和連喜並排坐著。見方春走過的背影,就像見了貓的老鼠,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連喜站起來說:“媽,我爸,我爸送咱們來了!”
魏曉蘭一把沒攔住,連喜向著方春的背影喊:“爸,我們在這兒呢!”
方春一回頭,魏曉蘭的頭趕緊往下紮。
連喜高興地對方春說:“爸,我媽要帶我到山東老家去。我第一次坐火車……”
方春用手拉連喜,“兒子,過來,她不配做你媽!”
魏曉蘭趕緊抓住連喜的書包,方春用力一拉,書包帶斷了,書包落在魏曉蘭的手上,魏曉蘭說:“老方,你,你……你……”
方春說:“你什麽你?你騙了我,騙了大夥兒,還想騙孩子?”
魏曉蘭可憐兮兮地說:“老方,我啥都沒了,你就把連喜留給我……好嗎?看在多年夫妻的份兒上,你,你原諒我……我……”
方春:“在你逃跑離開北大荒的時候,我要讓你認識我,我要教訓教訓你!”他說著走上前一步,冷不防對準魏曉蘭叭叭左右開弓就是狠狠兩耳光。
眾旅客拉架。
連喜掙紮著回頭:“媽,媽,我的書包……”
魏曉蘭蒼白的臉上掛著兩滴無可奈何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