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魏曉蘭吃完最後一口饅頭,將碗裏的小米粥喝光,把碗往桌子裏一推,對哄著連喜吃飯的方春說:“揀完桌子,你先把屋子收拾一下,然後再送連喜到席老太太那兒去。你看這屋子裏像個啥,讓你們爺倆造的,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還像個領導幹部家樣嗎!”
方春看魏曉蘭推門要走,停下筷子,給連喜抹抹嘴,說:“你先等會兒,聽我說,這高大喜沒經你允許就給賈述生、馬春霞開了登記結婚的介紹信,還拍桌子叫號,就這麽著了?”
魏曉蘭停住了腳,不高興地說:“我的方副場長,你懂個啥?該幹啥幹啥去吧!”
方春說:“你看你這個人,越來越聽不進去別人說的話了。我是為你好,外邊說三道四都要開鍋了,你的耳朵還聾著。”
魏曉蘭:“我比你聽到得多!”
方春:“聽到就這麽得了?”
魏曉蘭:“喂,方春,大家常說的那個老部長你了解?”
方春點點頭:“那人暴躁!嗨,大老粗,敢說敢摟,其實沒啥。”
魏曉蘭:“你了解不,他喜歡啥?”
方春略一沉思:“他喜歡點將,像高大喜那樣虎啦巴嘰,敢拚敢闖的。”
魏曉蘭:“那,我就得比高大喜還高大喜!”
方春莫名其妙:“什麽意思?老部長要來視察呀?”
魏曉蘭:“老得掉渣了,視什麽察。”
方春:“胡說,才五十來歲。”
魏曉蘭點點頭:“噢,噢,噢……”(略有沉思)
方春:“你什麽意思吧?”
魏曉蘭:“聽說高大喜給老部長郵了點糧食去,老部長來了封信,把他們樂得到處張揚,說老部長對他們怎麽怎麽的。”
方春:“那你也郵呀,多郵!”
魏曉蘭:“老部長認識你不?”
方春:“當然認識了,老部長到我們營房裏去,我還給老部長端過水呢!”
魏曉蘭:“嘿,別說了,別說了,你也就是端個水吧!”
2
馬春霞剛走到辦公室前,呼啦擁來一大幫人。
荒妹拉著馬春霞的胳膊說:“春霞姐,喜糖呢,快點把喜糖拿出來。大吵吵滿世界叫喚,全場都為你們高興呢。”
馬春霞捧了一捧糖果放在桌子上,說:“吃吧,吃吧。”
荒妹剝開糖紙,誇張地把糖扔進嘴裏,吧嗒了一下,調皮地說:“真甜哪,這才叫喜糖呢!春霞姐,沒請魏書記吃兩塊?”
魏曉蘭一臉嚴肅地推開了門,打量著滿屋子人,冷冷地說:“嗬,挺熱鬧的。荒妹,你通知一下,下午開黨內民主生活會,機關幹部,還有直屬單位的領導都參加,讓那些要求入黨的積極分子也參加。”
3
會議室裏擠滿了人。
魏曉蘭由嚴肅變和藹:“今天,我們召開一個民主生活會,說白了,是開個對馬春霞同誌的幫助會。”
荒妹:“幫助馬春霞?”
魏曉蘭:“是啊,組織上決定讓馬春霞同誌上大學,她為了結婚,自動退學不念了。不念就不念吧,馬春霞必須認識自己的錯誤,做深刻檢討,同時,對大家也是個教育。”
魏曉蘭這麽一說,眾人竊竊私語起來。
魏曉蘭提高了嗓門:“馬春霞上學期間的工作別人代替不說,國家花了那麽多錢,她自己半途而廢,這件事發生在一個共產黨員身上,發生在我們一個機關幹部身上,實屬不應該。我想,這後邊是不是有人……”
會場上麵麵相覷,鴉雀無聲。
馬春霞直盯著荒妹的記錄本。
瞧著大家都沒有發言的意思,魏曉蘭開始點將:“周隊長,你先說說,你平常發言總是搶著打頭炮,今天怎麽了?”
瞧瞧這個,看看那個,周德富紅著臉說:“魏書記,我沒想好,讓別人說吧。”
魏曉蘭“哼”了一聲,把臉轉向方春說:“要不,方場長,你先給大夥帶個頭。”
薑苗苗迫不及待地說:“魏書記,我先說兩句。馬春霞同誌沒經組織批準,自動退學,農場讓她做做檢討,我看是應該的。但問題應從兩方麵看,馬春霞有不對的一麵,也確實存在有特殊的一麵,如果是民主生活會,我認為,我們場黨委也有關心體貼馬春霞同誌不夠的一麵……”
方春打斷薑苗苗的話,插嘴說:“薑副場長,我不同意你這種說法。馬春霞上大學,是組織上的關心,總不能將恩成怨吧?”
魏曉蘭笑笑說:“方場長說得對,這話說到點子上了,任何時候都必須是服從組織,去時是馬春霞同意的,就這麽回來,組織上又安排了她,難道檢討檢討還不應該嗎?”
眾人議論紛紛:“是啊,組織上夠可以了。”
……
馬春霞激動地站了起來,瞧著魏曉蘭說:“問題的實質不在於應該不應該,我憋了兩年的話,這次會逼著我非說清楚不行了。問題不是像方春同誌說的‘將恩成怨’,而是‘公報情仇’。”
眾人目瞪口呆。
魏曉蘭有了警覺,瞪大眼睛問:“馬春霞,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馬春霞說:“什麽意思,你自己明白。我今天就當著大夥的麵,把話說清楚。不過,我有個要求,會是你們召集的,我的話說到節骨眼上,不允許你插話,不允許你打斷,也不允許你宣布散會,怎麽樣?”
七嘴八舌:“春霞,你說!說!”
魏曉蘭一拍桌子,敲山震虎:“馬春霞,你說話可要負責任!”
馬春霞毫不示弱:“那當然了。”
馬春霞從桌下掏出書包,從書包裏拿出幾封信,放在手上,對魏曉蘭說:“魏書記,十一年前,賈述生托你給我的定情手表我怎麽沒收到呢?還有,賈述生到朝鮮和來北大荒之後,先後給我寫了三十八封信,我咋一封都沒收到呢?這手表和信都哪兒去了,你說說?”
魏曉蘭:“莫名其妙,你問我,我問誰?”
馬春霞:“我搞清楚了,那陣子,是誰天天趕在郵遞員送信前就趕到收發室,後來和郵遞員立下了默契關係……”
看到魏曉蘭陷入窘境,方春馬上站了起來說:“春霞同誌,你別把話題扯得太遠好不好!”
馬春霞直衝方春而去:“你少說廢話!”
魏曉蘭:“我告訴你,你是共產黨員,不能憑空汙人清白,說話可要有證據!”
馬春霞從兜裏掏出兩封信,“啪”地往桌上一放:“我已經讓我弟弟為這事調查了兩個多月,那個郵遞員受人好處,私扣家信,已受黨內嚴重警告處分,開除留用二年。你是否把述生的手表還給我呀……這事情已經過去了,我本想就算了,沒想到你是逼我上梁山……”
眾人議論紛紛。
魏曉蘭掃一眼信,很鎮靜,要去拿信,馬春霞一手摁住:“慢!”
魏曉蘭一慌又立即鎮靜:“就這麽一張紙,不足為證,你再說。”
馬春霞:“是要說,當年你神出鬼沒來找賈述生,還故作羞態,企圖在我知道之前生米做成熟飯……”
眾人議論紛紛。
方春:“簡直亂套了,好了,好了,休會,休會……”
4
夜深人不靜,家家戶戶議論紛紛。
特鏡:方春家。
方春:“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魏曉蘭:“怎麽回事兒?就是這麽回事!”
李開夫家。
秀秀:“把我弄糊塗了。”
李開夫:“魏曉蘭真他媽是個人物。”
高大喜家。
薑苗苗:“這事兒總得理出個頭緒來呀?”
高大喜:“這攪屎棍子亂攪一氣,怎麽理呀?!”
普通家庭。
女家屬:“馬春霞說得有理。”
男職工:“人家魏書記也句句有理呀。要是咱老百姓,別說念不上大學,念著念著就這麽溜了能行嗎?!”
5
陽光普照,輕風吹拂,豐收在望的滾滾麥田掀起一片片金浪,讓人感到,北大荒這麽富有,這麽充實。
又是一年麥田黃。
高大喜親自駕著甩片機,李開夫駕著聯合收割機,後邊還有幾台跟著。到了麥地頭,高大喜跳下來,李開夫也跳了下來。
高大喜掐腰望著無邊麥田:“哎,我們總算度過三年天災了--”
李開夫:“哎……”
6
太陽把溫暖的光芒也灑給了賈述生家裏。
馬春霞剛收完早餐桌,賈述生就把一堆資料放到了書桌上。
馬春霞解著圍裙,瞧著賈述生專心致誌的樣子:“哎,這一年,我們算躲過一場人災了。我頂了魏曉蘭,這一年多,我尋思她說不定怎麽報複我呢……”
賈述生心不在焉,笑笑又埋下頭。
7
朝陽冉冉升起,一望無際的麥田更壯闊了。
閃回:高大喜與李開夫站在機械旁的場景。
李開夫接過高大喜的話說:“是啊,通過這三年自然災害,全國人民都認可我們北大荒這共和國的大糧倉了。”
高大喜:“了不起,我們向國家交了這麽多糧食!”
李開夫:“哪光這個呀,還有那個‘瓜菜代’,別說場部了,光咱收到的錦旗、感謝信,就老鼻子老鼻子啦!”
閃回:農場會議室滿牆的錦旗,成摞的信在靠牆角的桌子上擺放著。
高大喜眉飛色舞:“連我這個大老粗都嚼出細滋味來了,作為北大荒人--的確是最值得驕傲的人!”
李開夫捅捅高大喜:“喂,你別總驕傲啊,老賈的事兒你得動動腦筋呀!”
高大喜點點頭:“是--”
8
新生活在招手。
閃回:賈述生和馬春霞的場麵。
賈述生:“這些天,我動腦筋分析了你從大學裏給我抄回來和借來的日本開拓團時的材料,太有用了。”
馬春霞笑著,從一個夾子裏拿出一幅蠟筆畫:“述生,你看--”
賈述生接過一看,畫的是八家子小江南:一幢新房、一片稻田,河畔鳥語花香,一架小橋跨過小河。上麵有畫的題目,還有一首詩。
賈述生大喜:“四隊小江南。”
賈述生念完題目,看著畫又念詩:
稻田、新房、流水,
麥浪滾出香稻花,
喜看四隊“小江南”,
小橋那邊有人家。
賈述生:“好,好啊。”
賈述生拿著畫站起來:“春霞,你這大學沒白念,是半個畫家,也是半個詩人了!”
馬春霞笑笑:“瞧你。”
馬春霞突然覺得惡心,要吐,沒吐出來,擦了擦幹噦擠出的眼淚。
賈述生放下畫上前:“春霞,怎麽啦?”
馬春霞羞澀地一扭頭:“不告訴你!”
賈述生驚喜地:“喲,你有了--”
馬春霞:“馬上就到了大忙季節,就怨你--”
賈述生高興地:“不怨我不就麻煩了嘛!”
馬春霞哭笑不得:“貧嘴!”
賈述生蹲下,把耳朵貼到馬春霞肚子上:“我聽聽,是男孩?是女孩?”
馬春霞一推,賈述生冷不防坐了個腚墩兒。馬春霞哈哈笑著去拉賈述生:“看你--哪還有個領導樣啊?”
賈述生嘿嘿一笑,像頑皮的孩子似的說:“我本來就不是領導了。”
9
小穎越來越讓人喜歡了。
高大喜給站在炕上的小穎換上新買的連衣裙,說:“看,爸爸買的布拉吉漂亮不漂亮?”
小穎說:“漂亮。”
薑苗苗站在旁邊說:“那還不趕快謝謝爸爸。”
小穎給高大喜行禮說:“謝謝爸爸。”
高大喜把小穎抱下炕,又在臉上親了一口說:“乖,我閨女真乖,到外麵玩去吧。讓小朋友們看看,你爸給你打扮得多洋氣。”
“不,我不去外麵,外邊髒,我在家裏學認字。”
“好好好,學認字,學認字,將來念大書,像你馬姨似的,當個大學生。”高大喜樂嗬嗬地說,“有文化,有韜略,把壞人整得一愣一愣的,讓她王八蹲火炕,憋氣又窩火。”
薑苗苗說:“大喜,真好,這一年,魏曉蘭不那麽囂張了,春霞讓魏曉蘭丟了個大人。想不到春霞還有這一手。事先,她牙縫都沒露,到會上一下子全端出來了,冷不丁給魏曉蘭來了個大窩脖。”
高大喜說:“從那次我就更加注意了,這個人不得不防呀!”
薑苗苗有點擔心地說:“大喜,你能不能搜集搜集這些事兒,誠懇一點兒,向吳局長好好反映一次。”
高大喜:“我想想。”
小穎舉著一張識字卡片跑了過來:“媽媽,媽媽,土字底下加個心念什麽?”
薑苗苗說:“傻孩子,那不是土,是士,戰士的士,土字上邊那橫短,士字下邊這橫短。”
小穎扭臉對著高大喜說:“那爸爸說這個念土。”
薑苗苗說:“你聽他的,可得了,他啥時候能不土啊!就跟給你買這裙子似的,左一件紅的右一件紅的,也不知道換換模樣。小穎,這個字念誌,誌氣的誌。”
小穎說:“啥叫誌氣啊?”
薑苗苗說:“誌氣是辦事一定要辦到底的意思,像你馬姨吧,那就叫有誌氣。”
10
魏曉蘭手拿材料,拉門進來。對正在修改廣播稿的薑苗苗說:“薑場長,機關和後勤在麥收大會戰中的工作方案我看了,總的還可以。但對照場黨委的要求,有兩條得要重新考慮考慮。一條是政治思想工作氣氛不夠濃,一定要把黑板報辦到田間去,好人好事要及時表揚。第二個就是機關裏留下值班的還是太多,接聽電話要那麽多人幹什麽,讓馬春霞跟著下地去。”
薑苗苗驚訝地說:“全機關就留兩個人,一個是荒妹,一個是馬春霞,這還多呀?萬一有個急事啥的,一個人能打開點嗎?”
魏曉蘭不容置疑地回答:“當前最急的急事就是把麥子收回來,無災防有災嘛!場部要求是鐵將軍把門,煙囪站崗,全體機關幹部都到第一線去。”
薑苗苗說:“原則上是這麽說,可是,哪個農場隻留一個人值班啊?再說,當年你懷著連喜、我懷著小穎的時候,麥收那麽緊張,不也都留在家裏嗎?”
魏曉蘭說:“那情況能一樣嗎?你是頭一年生的,我是第二年生的,機關裏隻有一個女的懷孕,當然可以照顧。現在不同了,荒妹也懷孕了,兩個人都挺個大肚子,你讓我照顧哪一個?”
薑苗苗說:“現在農場的情況也不同了,工業也上來了,副業也上來了,還有後勤,牛舍、豬舍、雞舍,都是一大攤子,多留一兩個人,也確實是需要。”
魏曉蘭把麵孔一板,已經不是商量事情的口吻:“薑苗苗同誌,工作是工作,個人感情是個人感情。你和高場長什麽都好,就是這一點不好,經常把私人感情擺在革命工作的前麵。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你要說我公報私仇、打擊報複馬春霞是不是?她在大會上砢磣我,都快一年了,我這一年對她咋樣,你們誰能說出啥來?不要拿這個當把柄,動不動就‘哈’著誰。我要是因為這事就縮手縮腳的,那我真是有私心了。再說,我也沒說一定要她拿鐮刀割地呀,她在田間、地頭辦黑板報行不行?拿粉筆頭不累吧?熱了、渴了有水喝,累了可以坐下歇一會兒。春霞有點兒文采,這活兒還真就得她幹。”
11
夜幕降臨了。
馬春霞坐在辦公桌前認真地磨鐮刀,不時地試試刀鋒,嘴裏哼著:“珊瑚樹紅春長在,風波浪裏放光彩……”
李開夫在窗子外麵輕輕地敲了兩下窗戶,看見馬春霞抬起頭來,便打了一個出來的手勢。
馬春霞走到門口,探頭問:“這就走啊,我還沒收拾呢。”
李開夫著急地說:“下班都多長時間了?再不走,老賈在家裏又該著急了。我在機耕隊等不著你,就把車開過來了。”
馬春霞說:“那你等一下,我把鐮刀收拾起來。磨刀石還是管小瑛子借的呢,說好了,用完還給她。”
李開夫說:“這塊你留著吧,明天我再給她弄一塊,下地幹活,連磨刀的家什都沒有咋行。對了,春霞,薑場長說,你可隻是負責宣傳,不能拿壟,你準備鐮刀幹什麽。”
馬春霞笑了,說:“接個短啥的,有把刀順手點兒。”
馬春霞回身把東西收拾好,鎖上門,爬上了李開夫的膠輪子。
12
夜色灑滿了天空,也鋪滿了農田路,膠輪拖拉機在搖搖晃晃地前進著。
馬春霞回頭瞧了瞧車廂裏丁咣作響的油桶,轉臉對李開夫說:“李大哥,實在是得謝謝你了。你專門挑下班的時候往四隊送油,其實,多一半是為了方便我回家。述生為這事不知道說過幾回了,說你這人仗義,頭腦又清醒,就是有時候板不住這個嘴,該埋在肚子裏的也往外說。”
李開夫說:“唉,是啊,成也嘴,敗也嘴,其實都怪我這熊脾氣,啥事瞧著不順眼都想說,又不會像人家那樣有的話拐個彎兒,轉個圈兒,有了非說的話,一根腸子直到底兒。春霞,我聽大吵吵說,我入黨的事兒,這次討論又沒通過,是不是?”
馬春霞說:“你知道了,就別問了。主要是說你對學雷鋒態度不端正,反對人家天天記日記,說是你說的,做好事就做唄,老記上它幹啥。記了就是想讓別人知道。”
李開夫猛地把車停住,說:“這又是魏曉蘭提出來的,對不對?我算看透了,在她手下,我沒個好!算了,我已經說過一次了,再一再二不再三,她魏曉蘭當書記,入黨的事兒,我也就不想了。”
馬春霞笑著說:“你看你,說著說著又來了。”
13
賈述生站在板障子邊上喂豬,聽見喇叭響,把豬食瓢往腳下邊桶裏一扔,三步兩步趕到膠輪子邊上,伸手扶住笨拙下車的馬春霞。
馬春霞下到地上,回頭向車上說:“謝謝了,老李。”
“開夫,下來,看看我新抓的克郎有多帶勁兒。”賈述生手指著豬圈,笑著和李開夫打招呼。
“不下車了,倉庫那幫小子還等著卸車呢。老賈,食堂那邊,我打了招呼,到時候他們會送一大堆豬蹄子來,給你下奶。”
賈述生嘿嘿一笑:“怎麽給我下奶呢?”
李開夫笑了:“說走嘴了,給你那個她!”
“你抓豬幹啥,我能吃多少,工作就夠累的。”馬春霞望著圈裏拱食的肥豬說,“個兒還不小呢,有七八十斤吧?”
賈述生得意地笑了:“是王隊長幫著選的,八十六斤,自己家養,催肥快,等你坐月子的時候,正好趕上。把殺好的肉,砍成幾塊,往屯子東頭的笨井裏一吊,井水冰涼冰涼的,一時半會兒壞不了,這一個月吃的就不缺了。”
瞄了一眼賈述生,馬春霞說:“五十六天產假下來,我還不得長個十斤二十斤的膘啊,到時候胖得走不動道了,可得你背著。”
賈述生拉開房門,說:“背著就背著,人家豬八戒還能背媳婦呢,我賈述生就不能背馬春霞了?”
馬春霞邁腿往屋裏進,嘴上說著:“畫眉吊嘴似的,跟李開夫一樣。哎,述生,喂完豬,你先別去看你那自留地裏的水稻,我跟你有話說。”
14
馬春霞坐在炕沿上,從一大摞子嬰兒用品中翻出一身小花布衣服、一個小花兜兜、一對小花鞋,細心地擺弄著。
賈述生進屋,在洗臉架前搓著肥皂洗手,抬頭問馬春霞:“哎,有啥指示。”
馬春霞認真地向賈述生發問:“述生,真的,你說說,生個小子好,還是生個姑娘好。”
賈述生擦著手說:“都好。生個小子,他爺爺喜歡。照張大照片,寄回老家去,他爺爺得樂瘋了。生個姑娘,我喜歡。你看大喜家的小穎多討人喜歡,每次去,我都想抱一抱,那孩子讓苗苗教育的,像個小神童似的,三歲剛過吧,認識的字比她爸還多。”
“真可能是個姑娘呢!”馬春霞說,“今年收姑娘,大吵吵家的老二、徐磊家的、劉茂森家的,都是丫頭蛋子。我這回到農墾局開會,抽空跑了一趟醫院,醫生說,像姑娘。”
馬春霞用手推著賈述生,說:“說正經的,給孩子起個名吧?”
賈述生站起身,歎口氣說:“這幾天,我就在琢磨這事呢,咱們倆,都活得太累了,大半輩子了,才好不容易地把這個家弄起來,溝溝坎坎的,想起來就叫人心酸。到他們這一輩子,可別再這樣了。我看,不管是男孩也好,女孩也好,都叫嘉嘉吧。一個是我這個姓的諧音,另一個是家的諧音。”
馬春霞說:“好,這個名字好。”
15
落霞映襯著的水田,給人以江南水鄉的感覺。
賈述生扶著馬春霞走過小橋,來到稻田旁一棵柳樹下。
賈述生指指樹下的小板凳:“春霞,來,坐下歇歇。”
倆人坐下。
一塊一塊的稻田碧綠得可愛,稻穗已落花,稻粒兒正在灌漿。
賈述生指指身後:“春霞,你畫的那幅畫上的房子,日後就蓋在這裏,最好把咱倆畫上,坐在門口。”
馬春霞:“好啊。”
賈述生摘來一個稻穗,剝出粒來,自己嚼三五粒咂咂嘴:“春霞,真香,你嚐嚐--”
馬春霞在嘴裏嚼嚼:“香,我們這裏土質好,一季稻,晝夜溫差大,長的大米好吃。等生了嘉嘉,明年開始,給我留出幾壟地方,我要培育一種新稻種。”
賈述生:“我給你當助手。”
馬春霞伸出手:“拉鉤。”
賈述生:“春霞,等十一一過,我就抽空來收這稻子,把稻子割了,早點脫出米給你準備著,大米飯、小米粥--”
馬春霞瞧著賈述生直樂。
賈述生一愣:“你樂什麽?”
16
麥子一天比一天成熟了。
一望無際的金黃麥田,恰如翻起層層漣漪的大海。
高大喜熟練操縱起落架,讓收割機與地麵保持最佳角度,周德富開著解放車靠上前來,一按喇叭,王俊俊看看並行距離,一拉開關,麥粒像瀑布一樣傾瀉到解放車的車廂裏。
裝好糧車,周德富猛按喇叭,又伸出大拇指,高大喜會心地一笑。
周德富駕車上農田路,隨著車的前進,鏡頭晃過一塊又一塊康拜因割曬、拾禾的機械作業麥田,看得出麥收大會戰已進入高峰。
汽車駛到小鐮刀大會戰地塊,停車,周德富探身喊道:“馬會計、馬會計,高場長又創了紀錄。一上午割了四坰多呢!”
馬春霞揚起手中的鐮刀說:“知道了,知道了。我這就把它寫上去。”
薑苗苗走到馬春霞身邊,搶下她手中的鐮刀說:“不是讓你隻管黑板報嗎,你咋又動起手來了?”
馬春霞直起腰說:“小瑛子幹得慢,我讓她甩給我一截,我幫幫她。”
薑苗苗說:“魏曉蘭讓你下地,就沒安什麽好心眼!你這萬一有點什麽事兒,在田裏可不如在家裏。”
馬春霞說:“魏曉蘭不讓我來,我在家裏也待不住!地是咱們親手開的,麥子是親手種的,不用說吃著香,我一站在這裏,心裏都喜得不得了……”
薑苗苗擦擦汗:“咱倆的感覺怎麽一樣啊!”
輕風吹過,麥浪滾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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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天一亮,天就陰著,灰蒙蒙的。光榮農場六分場辦公樓門口那電杆子上的廣播大喇叭響了。
烏雲密布,狂風大作,塵埃四起。
廣播喇叭聲音:“光榮農場廣播站現在播送場黨委緊急通知。根據天氣預報,三天之內有一場大暴雨,場黨委要求各分場要人機畜齊上陣,抓緊做好秋收結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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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叭聲中,辦公樓門前開來了汽車、大拖車。各生產隊門口也停著車。
高大喜拿著電池喇叭:“快上車啦,這是農場組織的最後一次大會戰。”
王繼善在八家子門口拿著喇叭:“快上車,今天到12號地參加農場大會戰。”
特鏡:賈述生上車。
周德富拿喇叭喊。
劉茂森拿喇叭喊。
19
天濃濃地陰了下來。
馬春霞推門走出去,抬頭望天,陰雲時聚時散,風時大時小。
馬春霞回到屋裏無所事事的樣子。
閃回:賈述生上跳板。
賈述生昏倒在廁所旁。
賈述生蒸四個饅頭,藏起兩個,手捏一個饅頭角兒和馬春霞說話。
馬春霞坐不住了,穿上雨衣,拿起鐮刀朝自己的自留地小稻田走去。
馬春霞腆著肚子蹣跚地走著。
馬春霞割稻子。
馬春霞捂肚子,覺得不好,往回走,上橋,風一吹,身子一晃,跌進了橋頭的淺水裏。
旁邊稻田裏一婦女驚喊:“春--霞--妹--春--霞--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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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風了,八家子通往場部的路上,一輛救護車鳴笛疾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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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部醫院的病房門口走廊裏。
賈述生低頭走來走去,不停地抽煙,腳下扔了一地煙頭。
穿白大褂的醫生開門出來,高大喜搶上去,拉住醫生的手說:“怎麽樣,劉大夫?”
劉大夫歎了口氣,說:“孩子保住了,大人……大人……唉。”
賈述生手掐煙頭,愣住了,煙頭燒到手上,都沒有感覺。
薑苗苗把頭往牆上一拄,大放悲聲:“春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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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二妮家的床頭上放著馬春霞做的小花衣服、小花鞋。
席媽媽認真地梳好頭,挽上發髻,別上簪子,站起身,到洗臉架旁,打上肥皂,將手洗幹淨,然後接過馮二妮遞上來的小墊子,鋪到地上,跪下,向著門的方向,雙手合十,口中念道:“南來北往的菩薩,過路的神仙,你們發發慈悲之心,保佑這沒媽的孩子,六邪不侵,沒病沒災,口壯體強,長大成才。”
席媽媽虔誠地三叩首之後,從馮二妮手上接過繈褓中的嘉嘉,含著淚,在眉心正中點了一粒朱砂痣,說:“可憐的嘉嘉,為了你死去的媽,為了你受苦的爹,姥姥給你點上這顆天眼痣,讓你長大成人之後,要心比鐵硬,誌比石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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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述生的自留地稻田旁,一派悲哀的氣氛。
高大喜、薑苗苗、李開夫、王繼善等人將馬春霞的墳上填好土,高大喜將墓碑立好,埋住,踩實,轉身對坐在荒草中吸煙的賈述生說:“述生,走吧,都弄好了。”
賈述生抬起頭,茫然地說:“你們先回去,讓我一個人在這兒,再陪她一會兒。”
瞧著高大喜等人離開,賈述生從兜裏掏出那幅畫,在新房旁又畫了一棵樹,樹下畫上了緊挨著坐在一起的自己和馬春霞,輕輕向墓碑前送去。
特鏡:墓碑。上書:最值得驕傲的人--馬春霞之墓。
賈述生一步一顫,把畫送到了墓碑前。
特鏡:畫麵上明顯的大字:塞北小江南。
賈述生再也忍不住了,忽地趴下,哭聲大作:“春--霞--你不該走呀--你不該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