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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啞巴吃黃連

  月亮在片片條條塊塊的濃雲中緩緩滑行著,稀疏的星星黯然地閃著光。

  袁大炮從知青大宿舍溜之乎也,沿著黑糊糊的路頭不抬眼不斜地回到家裏,感到憋氣又窩火。那次清林間歇吃早飯時紮根派與返城派的示威較量,雖然隊領導沒有明確裁判誰勝誰負,他總覺得給自己抖了一番小小威風,走路腰杆拔直了,說話也顯氣壯了。不然,今晚兩個排在一起集體傳達學習中央關於揭批“四人幫”的一批新材料,李晉請假不在,他怎去指責馬廣地哪裏去了呢?沒承想,讓馬廣地以假當真叫自己沒敢迎戰,讓大夥兒哄笑一通,仿佛掃掉了剛抖起的不少威風。他真不理解,長得勾勾巴巴個“冒牌知青”,人還稱他“二流屁”,除了挖空心思找媳婦,就是摳摳索索搞小古咚,竟有那麽多知青給他捧場。我袁大炮為了革命,可以說是叫幹啥就幹啥,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說起和不良傾向做鬥爭,敢打敢衝,是自己進步大夥兒嫉妒還是落後勢力嚴重呢?哎,怨就怨王肅和王大愣沒垮台時,讓張隊長對自己這個典型好好培養,這個張隊長蔫蔫登登行動太慢。要是提拔起來,也像張曉紅當個副場長,他們誰敢呢?張曉紅當典型提拔,都有啥?除下井救個牛犢子,全是耍嘴皮子,背一通毛主席著作。我袁大炮差啥?全是動真的。過“革命化春節”,李晉逃跑回城帶頭去追;夜間軍事演習衝鋒陷陣流了血;號召紮根,帶頭安了家;眼前鬧起返城風,自己又和田野雙雙站了出來……肖書記口口聲聲也講抓典型推動工作,到底要抓什麽樣的典型呢?看來,田野分析的對頭,能不能像張曉紅那樣當典型打炮,也就在頂住返城風這一舉了……

  他坐在炕沿上生悶氣,臉憋得由紅到紫,又氣到張隊長身上,這個人太窩囊廢,沒有王大愣辦事嘁哩哢嚓勁兒。場黨委歡迎知青紮根,肖書記一再強調做好知青的安定工作,我和田野都向場黨委寫了紮根六十年不動搖的誓言書,又和李晉這夥返城派針鋒相對的鬥爭,你倒抓住這個典型,像王大愣樹張曉紅似的,大樹特樹我們呀,樹了我們不也就起來了你嗎?唉,他想著想著,感到從目前形勢看,和田野商量的目標很渺茫,要是真紮下根,和田野過一輩子也夠倒黴的,剛結婚那兩年,家裏家外一樣,挺革命味兒,現在似乎有些瞧不起自己,簡直成了她的小伺候了,唉,在張隊長麵前叫人感到憋氣,在馬廣地這幫小子麵前常憋氣,在家裏田野麵前也憋氣,憋,憋,憋吧,看能整到什麽時候,什麽成色……

  門“吱”一聲開了。

  田野作為排長代表去參加場三級幹部會議,看樣子一定是吃完晚飯,並喝了酒,場部大客剛送回來。她的眼半睜不睜,臉漲紅著,跌跌撞撞走了進來,嘴裏嘟囔著喊:“大炮,大炮呀,快……快拿茶水……水……來……”

  袁大炮一把攙住,讓她坐在炕沿上:“怎麽喝這麽多?”

  “不多不多,”田野搖晃著腦袋,雙手抓著袁大炮不放,“今晚喝酒高興了,肖書記、張曉紅都給我敬酒,表揚咱倆熱愛農場,紮根精神好羅……”

  “真的?怎麽表揚的?”

  “少羅嗦,一會兒再說,我口都要渴壞了,”田野迷迷瞪瞪地說,“快給我泡茶水。”

  袁大炮連連點頭稱是,急忙去泡茶水,一拿桌上的暖瓶發現是空的,便轉身去抱草。

  田野斜身往炕上一躺,聽見袁大炮抱草開門和關門聲,急急咧咧地大聲嚷:“怎麽,讓你泡點茶這麽費勁,不願意伺候老娘怎麽的?”她這些日子變化很明顯,在外邊像個堂堂正正的革命者,在家竟像個潑婦。袁大炮沒見過大世麵,乍初對“北京”這個字眼都敬仰,北京知青來了,敬仰北京人更不用說,和田野一結婚,覺得渾身上下都有驕傲的資本,給爸爸媽媽親屬朋友寫信沒少宣揚自己找了個北京媳婦,幾次春節從內心裏想領她回去,她不肯,不肯就不肯,那烏金市是煤城,又是小地方,可沒想到她怎麽變得這樣……

  “哪裏話呀,”袁大炮把腦袋往屋裏一探,“暖瓶裏沒水了,我燒呢,別著急,十分八分的。”

  田野急溜溜地沒有好腔:“知道我開會今晚回來,連點兒開水也不燒,你,你瞧著……”

  “好啦,馬上就開。”袁大炮在大鍋裏隻填進一瓢水,沒燒幾把麥秸,鍋就開始響邊兒冒泡了,“等等,稍等一等。”

  田野仍在炕上醉醺醺地直嘟囔。

  刹那間,袁大炮憋氣窩火忽地煙消雲散,全部精力都集中到了快燒開水泡上茶端上去這一家庭生活的重要工程上。

  說是重要工程並不虛傳,因為照顧田野要是一件小事兒不順心就會惹得她大發脾氣,幾天臉上不開晴,袁大炮就要受幾天窩囊氣。盡管隊裏來人時田野會裝出個“革命家庭”中互敬互愛的氣氛,可誰都知道袁大炮在已婚知青中是典型的氣管炎(妻管嚴)。人們背後評論說,這兩口子結合本來就是陰差陽錯,當年,場革委會號召知識青年紮根,全憑張隊長硬捏合。田野是一個堂堂的北京重點中學的老高三畢業生,袁大炮呢,才不過是個礦區普通中學的老初二學生,文化水平不般配;女大男小,年齡也不般配,田野比袁大炮大五歲;再就是田野長相有些粗陋,胖的幾乎上下一般粗,袁大炮肚子裏沒多少墨水和道道,卻細高個兒,還是滿像樣的小夥子……他倆不般配的地方太多,唯一般配的就是都想往政治上巴結,都想當官,都想當像張曉紅那樣出名的典型。田野當時嫁給袁大炮還有個小背景,報紙上曾大肆宣傳一個叫白淑嫻的女大學生嫁給了一個普通農民,她滿以為北京知青嫁給邊塞人,老高三嫁給一個初中生也可能會成為讚揚的典型,結果成了泡影,根本沒人理這個茬兒……

  袁大炮見田野嘟嘟囔囔沒鬧起來,心總算是平靜了一些。其實,他畏懼田野也是表麵上的,心裏是一肚子不滿,也常自己翻騰,你田野理論水平、工作能力是比我袁大炮強,可結婚了,你就是我老婆,不說誰怕誰吧,起碼也得平起平坐。再說,你看人家那些知青結婚的,打是打鬧是鬧,有誰不生孩子的?她可倒好,今天他媽的不舒服,明天避孕藥,反正就是怎麽不給袁家揣崽子怎麽掂量!嘿,走著瞧吧,能樹成典型當上官兒或者是到頭來落空了,成年累月你要總是這個熊德性可不行,你傲氣你北京、老高三去吧,我也沒覺出你有什麽新鮮味來,放屁一樣熏人,腳丫子一樣臭,再這樣,我還不伺候猴了呢。

  他把泡好的茶端上去:“喂,夥計,濃茶來了,解酒又解乏,來了,來了……”他學著飯店裏跑堂的口氣活躍氣氛,一手端杯,一手去拽田野耷拉在炕沿上的一條腿。

  田野眼睛似睜似閉地坐起來,不去接杯,而隻是將嘴往茶杯沿上靠,剛貼邊兒又躲開:“熱,你要燙死我呀!”

  “好,涼涼再喝。”

  “這麽熱,什麽時候能涼好呀。”

  袁大炮耐著性子應酬:“我到外屋晾一晾去。”

  袁大炮把茶杯端到外屋廚房,用水瓢溜飄了幾個來回,放在嘴邊上用舌尖咂一咂,不燙了,重新端上去說:“夥計,快喝吧,不涼不熱,正好呀。”

  田野把杯接過來,咕咚咚一飲而盡又把杯遞回去:“去,再泡一杯。”

  袁大炮又倒上一杯照著剛才的樣子晾好遞上去問:“喝多少?是不是醉了?”

  “醉,簡直是笑話!”田野接過杯子,嘴裏噴著熏人的酒氣,“我田某是斤八不懼,其實沒到量。哎,我的大炮,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你是不知道呀,今天的三級幹部會議開得特別振奮人心,會議延長了。肖書記講得特別激動人呀!吃晚飯時,挨個桌子敬酒,他敬完我,我又敬他……”

  “肖書記講返城風的問題沒有?”

  “講了,”田野胸有成竹的樣子,“這麽重要的事情能不講?”

  “快說說,怎麽講的?”

  “態度非常明朗。”田野來了精神頭,“肖書記要求各隊一定要做好知青的穩定工作,提出要堅決抵製弄虛作假返城的不良傾向,注意表揚樹立那些立誌建設社會主義新型農場的好典型,處理返城問題要嚴格按國家出台的政策辦,嚴把審批關;還特別提出各隊和場有關職能部門要狠刹在知青返城問題上的勒卡歪風……”

  “這麽說--”袁大炮指指結婚時田野提議在梳妝鏡兩旁掛的長條鏡聯,“咱們是有遠見的,結婚結對了,和李晉那幫小子對著幹也幹對了?”

  “那當然了!”

  她得意地瞧了瞧那幅長條鏡聯,一聯是“紮根農場六十年”,另一聯是“心紅膽壯意誌堅”。她指著第二聯說:“大炮呀,我看,咱們在虛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上,虛心勁兒是夠了,領導讓幹啥就幹啥,弄得李晉那幫小子說咱倆是張隊長的‘哼哈二將’。紮根幹革命也夠勁了,上海、北京知青當中,男的女的都算上,也就我一個,按照兩句誓言對照對照,也夠心紅的了。就是這個‘膽壯’還差點兒勁,應該挺起腰,梗直脖兒,真正心紅膽壯地和返城逆流對著幹,一不做,二不休,豁出來幹到底了。”

  “能行?”袁大炮神經興奮了。

  “怎麽就不行呢,肖書記基本上指出一條路來,咱們就要在這條路上幹出點子名堂來。”田野說,“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三隊沒人扛這杆大旗。”

  “快說說,什麽樣一條路?”

  “把穩定知青隊伍的積極性引導到建設大寨式生產隊上來。農場局提出要把三隊建設成第一個大寨式生產隊。”田野喝一口茶放下杯子攥成拳頭捶捶炕沿說,“三隊就這麽幾個能人,李晉不笨,勁兒不往正經地方使,帶頭鬧返城風。鄭風華勁頭不足,和白玉蘭一失戀,革命意誌衰退,成了大學迷。建設大寨式生產隊的事情,就得咱夫妻倆衝鋒陷陣扛大旗了,要是在這亂哄哄中搞出名堂來,那就棒了,全場典型,全省農場係統典型,說不定還是個全國打炮的典型哩……”

  “怎麽個下手法呢?”

  “一方麵心紅膽壯和李晉他們鬥,表現出咱們紮根不動搖來,另一方麵主動找張隊長製定建設全農場係統第一個大寨式生產隊的規劃,挖水渠,修梯田,學著大寨人幹,頂著月亮出工,踏著星星回來……”

  袁大炮心裏犯難,一年中光一個夏鋤大會戰天亮天黑的就夠受,自己還得早飯晚飯伺候你田野,有點打怵:“一年四季那麽幹,還不把咱倆累幹巴了!”

  “真正折騰幹巴了,累成皮包骨了,這典型就不樹自立了。”田野兩眼一豎,“要想幹革命,就不能怕吃苦!”接著嘿嘿一笑,怕人聽著似的悄悄說,“真能那樣,到時熬上個像張曉紅那樣級別的幹部,甚至比他更高,當上官再補嘛,用不幾年,就像王肅似的小肚子腆起來了。”她見袁大炮一皺眉,開玩笑說:“我是說到那時候,讓你胖得、富態得像王肅,可不是說讓你像王肅腆個肚子去搞破鞋呀。”

  玩笑沒有引出袁大炮的笑來,他對和李晉這幫小子鬥感興趣,別看有時鬥不過,有點兒幹革命的味道;對學大寨從心底打怵,白天在外邊幹,早晚還得在家裏幹,瞧瞧田野說:“我看,毛主席說的對,農業的根本出路在於機械化,王爾根他們搞的農機改革就多收糧,這玩意兒,靠人的小胳膊小腿的能幹出個什麽來。”

  “喂--你怎麽和鄭風華一個論調呢,”田野開始上政治課了,一拍炕沿,“你還學會打著紅旗反紅旗了呢!農業學大寨不也是毛主席說的嘛!你想想,中國這麽多人,不讓他們掄起鎬來刨山頭、挖水渠,讓他們幹什麽?能多打一點糧食就多打一點。”她見袁大炮發悶不吱聲,鄙夷地教訓說,“你可不能革命意誌衰退呀,我知道你那點小心眼,根本不在於什麽機械化不機械化,是想學張曉紅玩政治那一套……”

  袁大炮一怔,這娘們眼真毒呀。

  田野繼續說:“我在北京長大的,見識廣、聽得多,要講玩政治這玩意兒你差遠了,哪場政治雨、哪股政治風不是從北京下的、刮的呀。我為什麽和你結婚?當時就是為了突出政治。馬廣地、丁悅純、薛文芹那些結婚紮根的都是些什麽玩意,雜巴湊!有的是先斬後奏,肚子大了。咱才是正兒八經的,可是沒人有那個政治眼光。我已經和你結婚到這一步了,你小子要是打退堂鼓可不行!你也不想想,為了幹上去,我一個堂堂的北京姑娘、老高三畢業生嫁給你一個山炮,想啥呢?”

  袁大炮又一怔,結婚這些年,她總是革命長革命短,從沒說得這麽露骨,原來和我結婚也是玩政治。是玩政治呀,原來還想,人家娶媳婦摟老婆,我這是娶媳婦讓老婆摟,怪不得家裏的地位、活計都顛倒過來我幹,她也不是倒摟丈夫,而是在摟政治往上爬……想著琢磨著,心裏一陣涼,但又不能表現出來。她能摟就摟吧,摟出個名堂來也行……

  田野雖覺得說得太露骨,心裏並無反悔,她壓根兒沒瞧得起這個丈夫,口氣倒有些緩和了:“我老實告訴你--大炮,既然已經這樣,咱倆也捆到一起了,抓住這個機會,隻有進不能退,非和李晉這派返城分子鬥個天翻地覆不可,非在建設大寨式生產隊過程中搞出點名堂來不可!”

  “是。”袁大炮言不由衷。

  “這就對了!”田野站起來,酒勁兒似乎過去了不少,臉上也從容了,似乎感覺到自己說的那幾句話太露骨,太傷夫妻情分了,寬慰袁大炮,“我的大炮呀,你是知道,我這個人刀子嘴豆腐心,剛才說的那些話你可別往心裏去。俗話不是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嘛?管怎麽的也是兩口子,也都是為咱倆共同的前途著想……你吃飯了沒有?”

  “吃西北風呀,”袁大炮抱怨說,“大會戰回來,就去辦公室找材料,他媽的讓鄭風華放在他宿舍了,又找打更燒爐子老頭找來鑰匙,拿到材料就到學習時間了。”

  “哎,為革命嘛,辛苦就辛苦點兒,”田野笑笑,“別這麽大怨氣,熬出來就好了。我多喝了幾杯酒,也沒吃飯,這酒勁兒一過倒餓了,勞駕勞駕你擀點兒麵條吧,我也借光吃點兒。我有點兒累了,躺一會兒休息休息,啊?”

  “嗨。”袁大炮歎口氣就要往外走,心裏嘀咕,鬧來鬧去還是抓我土鱉,你累我就不累,我幹一天活了不比你……

  田野看出袁大炮不大高興,一下子摟過袁大炮,在他臉蛋子上吻了一口,“我的大炮,好大炮……”

  “去去去,”袁大炮有點不耐煩,氣是氣,這家務活該幹還得幹,出去抱草,準備回來和麵。

  他推開門,發現一個熟悉的人影從障子前一閃而過,縮頭縮腦,行步如雲,喲,怎麽像馬廣地那小子?他緊邁大步走出障子大門,瞪大眼睛一看,沒錯,是他,再仔細一看,前麵還有個人影,這麽晚了他匆匆忙忙要幹什麽去呢?剛才學習沒參加,這回又跑出來,看看他小子要搞什麽鬼。

  他忘記了做飯,輕輕地大步追了上去。

  初秋夜晚,天高露濃,掛在東南天邊的一鉤彎月,灑著清冷的光芒,透過薄薄的遊雲照射到大地上,那麽幽暗,小興安農場的山林、原野、公路和場區都陷入了淒迷的夢鄉。

  袁大炮哈著腰,伸著脖兒,剛盯梢穿過通往場部的沙石馬路,就瞧見兩個人影兒湊一塊去了。他急忙躥上前幾步貓下腰細細一瞧,沒錯,是馬廣地和韓秋梅!我說這家夥離婚是假的,大家也都議論說是假的,他媽的,就愣瞪個牛眼珠子說是真的,剛才還在宿舍裏和我叫號,什麽他媽的三條,什麽他媽的爬到豬號。這回叫我抓住,就不是三條五條爬到豬號的問題了,就是假離婚的典型嘍,不光返不了城,還要退手續,丟人嘍……他渾身都充滿了勁兒似的緊緊盯著,你倆隻要坐在一起往前一湊,我就上前抓住拽到知青大宿舍讓大家看,看看你這個“二流屁”逼我的勁頭哪裏去了。

  兩個黑影子膀挨膀慢悠悠地上了地號中間的布滿車轍的泥路,從油庫大門口朝前走去,走到油庫鐵絲網牆頭時一拐彎,貼著網牆沿著一片麥翻地朝裏走著。

  袁大炮急忙邁開大步,貓著腰恨不能貼著地皮走,他走著跟蹤著,覺得太近了怕被發現,躲到網牆角的一根大木柱旁靜靜地瞧著,兩個黑影在靠地邊的聯合收割機集草車扣翻的麥秸草旁停住了,坐下了。他急忙跑回家門口,從倉房裏拿來根繩子。貼著網牆爬過去?不行,如果被他們發現一方跑掉,馬廣地這小子又善狡辯,就難說清楚了,隻有冷丁衝上去趁他倆發蒙時用小繩子將兩人的手一係牽到大宿舍去,才最最最理想,要是到宿舍再喊幾個紮根派來一起捆,自己的功勞就小了……好,有了,他轉身返回去,繞過油庫大門和平行沙石路的網牆,貼著另一麵網牆,朝那麥秸堆慢慢走去,待看到黑乎乎垛影了,趴在地上匍匐起來,爬著爬著,奇怪,明明是這垛麥秸,怎麽在還相隔一垛的麥秸堆裏傳來了清楚的聲音,也不知說了多長時間,也不知說了些什麽,從一聽清楚,就先是女的問,後是男的應答:

  ……

  “你到底能不能搞陰謀詭計?”

  “親愛的,放心吧。”

  “人心隔肚皮呀,還有準兒!”

  “真的,絕對不能。”

  “今天我告訴你實底兒,王肅對我確實沒有過深的事兒,他沒達到目的。”

  “……”

  “怎麽不吱聲?不信呢?”

  “……”

  “結婚那天晚上,我落紅了,你沒看見嗎?”

  “看見了,相信,相信。”

  “你要是弄假成真騙了我,我就在你家門口吊死!”

  “說的什麽話呀!”

  “我不托底兒。”

  “來來來,我親一親。”

  ……

  袁大炮細細一聽,他媽的,不是馬廣地和韓秋梅呀,這不是丁悅純和薑婷婷嘛。

  大夥兒私下議論,還都說這一對可能是真離婚呢,弄了半天,也是假的。不是馬廣地也行,反正他們都穿一條褲子,都一個鼻孔出氣兒,不,聽說薑婷婷辦返城肖書記有話,不能抓……對了,肖書記說是符合基本條件可以關照,沒說假離婚可以照顧呀……

  他正琢磨著,像是馬廣地兩口子去的那堆麥秸垛那兒隨著蟋蟋洬洬的聲音,也傳來了對話,朝著這個垛往前爬了爬,說話聲清楚了,也是一男一女:

  ……

  “小荒呢?”

  “睡著了。”

  “他一個人在被窩裏能行?”

  “睡得像小死狗,我試著扒拉幾下都沒醒。”

  “哭沒哭?”

  “沒有,剛才李晉他們逗他玩呢。”

  “別讓他醒了見不到你,哭起來。隊裏再以為出事兒,撒開人馬找咱倆。”

  “不可能的。”

  “那就行。”

  “哎,有意思,好好的,成牛郎織女了。”

  “就怨你,淨鬼點子。”

  ……

  袁大炮這回聽準了,是馬廣地和韓秋梅!他媽的,盯這一對,又碰上了丁悅純一對!他們是商量的,還是不約而合呢?這幫謊屁精,假革命派,叫你們胡作,這回就讓你們好瞧。他又朝前匍匐爬了一會兒,聽聽丁悅純那邊,什麽也聽不到了,馬廣地這邊聲音更清楚了:

  ……

  “秋梅呀,睡大宿舍睡不著哇。你呢?”

  “我能。睡不著還是不困不累。”

  “還不困,都十點多了。”

  “那是怎麽回事呢?”

  “被窩裏沒有你呀。”

  “瞧你,老夫老妻的了,還說賤話。”

  “怎麽賤話呢,我睡不著的時候,真想溜進女宿舍,偷偷鑽進你被窩裏摟摟你再出來。”

  “別沒正經的。”

  “好吧,來正經的,我親親你。”

  “去去去……把事情都整成這個樣子了,不知愁得慌,還瞎得嗦……”

  韓秋梅一推馬廣地,把麥秸草弄得亂響起來,袁大炮以為他倆要起來,想衝上去動手,又想聽聽。倒沒什麽秘密,不過是小兩口打情逗俏,不知為什麽,他聽著聽著,竟羨慕並嫉妒上了。你看人家那情調,才是活生生的兩口子呢,咱那個田野可倒好,模樣沒模樣,身材沒身材,活像郵電局門口的郵信筒。在外邊正經起來,擠不出一點兒水分,那股革命勁兒簡直像條毛主席語錄。隻要一進家門就像……不是像,就是個懶婆娘,不把開水盆放在她腳下就不擦澡不洗腳,在電影上看到的北京多麽偉大多麽漂亮,真沒想到北京的P股也這麽臊,腳丫子也這麽臭……他聽著聽著,竟羨慕起馬廣地來了,覺得人家韓秋梅羞答答像個媳婦樣兒,在男人麵前說話是媳婦味兒,摟摟肯定會親切柔弱,嗔怪發脾氣都好聽……咱那個可倒好,睜眼看閉眼想,就是個母夜叉,閉眼想想滋味,摟到懷裏就像摟著一根硬邦邦的貼著革命口號的電線杆子……

  他豎起耳朵,想再聽聽人家兩口子怎麽嘮喀兒,算過過癮:

  ……

  “我辦這事兒,你就把心放進肚裏。”

  “我放不進。”

  “放進吧,快給我放進。我戶口一進城,就著手辦你的。到時候,安排個好工作,分套好房子,收拾的漂漂亮亮,咱就和小荒美滋滋地過城市生活。”

  “你吹得塵土飛揚,反正回城得給我安排工作。”

  “那當然了,我爹是勞資科長,還給你找不來個好工作?跟你說呀,這回返城老頭子能上心安排咱倆,這兩年回家過春節,老頭子、老太太對你多誇呀!還有,老頭子文化大革命一挨鬥,尋思過味來了。那時候,他那個革命呀,非讓我下井刨煤不可,下了幾天就不幹了,這不才下了鄉嘛……”

  “也別太挑肥撿瘦,有個工作好好幹,就有出息。”

  “來,我親親,不說這個了。”

  “等等,我問你,你給張隊長家送大掛鍾,他兩口子沒說別的呀?”

  “‘哎呀,我們不要,我們不收禮……’眼睛斜瞧著我給他們放下的大掛鍾,就是嘴上沒淌哈拉子是了。”

  “怪心疼的,一百多塊錢沒了。”

  “錢是人掙的,來來來,我親親,往這邊點兒,坐著這條麻袋……”

  吹來一陣輕風,涼絲絲的,聲音模模糊糊不那麽真切了。袁大炮心想,他媽的,假離婚出來扯雞巴蛋還帶條麻袋,簡直不像話,張隊長大會講幾次了,隊裏的麻袋長翅膀似的,一年比一年少,有的往城裏郵白麵用,有的當行李皮兒,有的偷回家在倉房裏裝東西,還有偷來做P股墊的,真他媽稀罕……好,這回一塊兒讓他們丟丟醜!他剛要衝上去,想起那邊還有一對,漏網了也可惜,要是一起抓住,繩子兩頭一頭拴住一對,牽羊似的帶回去該是一場多漂亮的仗啊!怎麽定罪都行,如果說是假離婚,那就是弄虛作假搞返城,如果說是真離婚,那就是搞破鞋,任憑你馬廣地再油嘴滑舌,也要丟人了……

  他朝丁悅純那方向爬了一會兒,沒走,還在嘀咕,但聽不清說什麽;側耳又聽聽馬廣地那邊,仍在嘀咕,也聽不清說什麽。聽左邊,右邊哄哄哄,聽右邊,左邊哄哄哄,霎時間,腦子裏哄哄哄,嗡嗡嗡,響成了一片。最後,他又朝馬廣地那邊爬去,對,先抓住馬廣地這一對,轉身再去抓丁悅純那一對。

  他爬呀爬呀,計劃著快到跟前時猛地跳上去,叫他倆躲沒處躲,閃沒處閃,乖乖地承認……

  馬廣地靠麥秸垛坐著,緊緊摟抱著韓秋梅,腿已被壓得酸麻了好一陣子,實在難忍了,鬆開韓秋梅喘口氣,一抬頭,發現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貼著防護林帶的地皮爬了過來,心裏一顫,穩住神捅捅韓秋梅,韓秋梅差點喊出來,使勁拽著馬廣地的衣服直打哆嗦,馬廣地示意讓韓秋梅悄悄躲到那邊快離開,韓秋梅不肯,死活要和他共患難……

  馬廣地摸了摸身上,隻有一把小水果刀,一盒煙,一盒火柴,再就是P股底下坐條麻袋,心裏有了底兒,緊握著小刀盯著黑影爬來。可能是野獸,用火柴把麥秸點著,即使再凶的狼虎豹熊也不在乎,心裏不害怕了,晃了晃示意韓秋梅,韓秋梅緊貼著他點了點頭。他瞧著瞧著,覺得不像野獸,什麽野獸比地皮高這麽點兒又這麽長呢?沒有,沒有這種野獸。他漸漸看清了,是人,是一個人在悄悄地往這邊爬。他又緊張了,是特務?前幾年,連隊總宣傳這個農場那個生產隊的有特務偷偷溜進住戶,要水喝,要飯吃,多數是弄到情報往邊境逃。這裏離邊境二百多裏,再說,又不是在房前房後要偷什麽,沿著防護林帶爬什麽呢?能不能有槍呢?想著想著又緊張起來。

  那黑影越爬越近,越爬越近了,似乎目標就是奔自己來的。

  馬廣地緊緊盯著攥著的小刀。

  “不許動!”那黑影快到麥秸垛跟前時,大喊一聲衝了上來。

  馬廣地忽地站起來,幾乎同時發出聲音:“什麽人?”握緊小刀拭目以待時,一下子就聽出是袁大炮,韓秋梅也聽出來了。

  袁大炮伸手去抓馬廣地,韓秋梅以為他要伸拳打人,急得正沒招兒,腳一動碰到了當座墊的麻袋,忽地哈腰撿起來繞到袁大炮身後掙開口一縱身就扣到了袁大炮腦袋上,馬廣地順勢往下一拽,一個掃堂腿就把袁大炮絆倒了。

  “你們幹什麽?幹什麽?”袁大炮喘不過氣來,胳膊直掙腿直蹬,繩子在麻袋口外直甩晃。

  “快!”馬廣地發命令似的,“用繩子捆腿,這個狗特務,捆起來送公安局……”

  袁大炮大喊:“不,不是,我是袁大炮。”

  “純粹是冒充,袁大炮是我們排長,深更半夜怎麽會到這裏來!”

  袁大炮使勁一翻身,露出麻袋外的腿狠狠踢了馬廣地一下子。馬廣地大罵起來:“你要不老實,我用小刀捅死你……”

  “不敢,不敢了……”袁大炮求起饒來。

  不遠處的丁悅純和薑婷婷聽到吵嚷聲辨出有馬廣地時,呼呼地跑了來,喘著粗氣問:“怎,怎麽回事?”

  “快,捉住一個狗特務!”馬廣地回答。

  袁大炮在麻袋裏憋得喘不過氣來,使勁兒喊:“我是袁大炮,我是……”

  “丁老兄,快,”馬廣地吩咐,“快用繩子把這狗特務的腿捆住,使勁兒捆呀!”

  馬廣地說完騎到袁大炮的背上,使勁往地上摁著腦袋。丁悅純來不及琢磨是怎麽回事,和薑婷婷、韓秋梅一起拽出繩子,繞著袁大炮的腿一圈又一圈地捆綁起來,最後連麻袋和上身一起捆了起來。

  “馬廣地、丁悅純,你們假離婚,還迫害我,我告你們去!”

  馬廣地踹麻袋一腳:“狗特務,胡嘞嘞什麽?他媽的……”

  “給他送精神病院去,可能是個精神病!”丁悅純掐著腰,累得直喘粗氣。

  馬廣地大聲說:“走,反正這小子也跑不了,讓他在這呆一宿吧,咱別報告隊裏了,給場公安局打電話……”他說完一揮手,故意踏出聲音,走出幾步悄悄蹲下了。

  “馬廣地,救命吧……”袁大炮在麻袋裏沙啞著嗓子喊,“我是袁大炮呀,是呀,確實是呀……”

  馬廣地一捅丁悅純,讓薑婷婷和韓秋梅躲在麥秸垛後,兩個人走了過去。

  “他媽的,”馬廣地往麻袋旁一坐,“早就聽出是你小子來了,你沒懷好心,想整我們哥倆,這回,叫你嚐嚐我倆的厲害,是不是盯梢,想告我們假離婚?”

  袁大炮直求饒:“是是是,不敢了。”

  “你要是真告饒,我們哥倆就給你放回去,”丁悅純在一旁說,“要是假裝的,我們現在就走,報告場部公安局,說我們哥倆晚上散步,聽不出口音是誰,抓住個狗特務……”

  袁大炮聲音嘶啞,帶點哭腔:“真告饒,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這事兒回去不準聲張!”馬廣地教訓他說,“要是聲張,我們不承認不說,還輕饒不了你,聽清楚沒有?”

  “聽清楚了,聽清楚了。”

  馬廣地一捅丁悅純,倆人動手解開繩綁,袁大炮掙了又掙,上半身才脫開麻袋,呼哧呼哧喘了一會兒爬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喂,你回頭看看我們幾個人?”

  “兩個,兩個……”袁大炮回頭瞧瞧,狼狽地說完走了。

  他走出不遠,馬廣地和丁悅純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韓秋梅和薑婷婷從麥秸垛後跑出來,也隨之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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