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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家俗債

  梁玉英被清林大會戰那場“對壘戰”攪得心裏亂糟糟的。她雖然沒參加哪一夥,站在旁邊圍觀比參加的人還不平靜,不返城難,返城也難。

  她隨著收工的人群披著淡淡的夜幕一進場區,通訊員就迎麵送上一封信,一看信封那蒼勁的筆體,就知道是爺爺寫來的。她靠向路邊急忙打開,把斧把摟到懷裏,讓斧頭戳地,就著傍晚的餘暉讀了起來:

  想念的玉英孫女:

  你好。

  你大概也有消息,眼下知識青年能不能返城,成了千家萬戶關心的熱門話題。我專門去看了上級的有關文件,看來比過去鬆了,市裏覺得這問題涉及千家萬戶,很重視。已經有從兵團、農村返回的,安排得都不錯。

  昨天,組織上找我,說我年老添病,身邊需要有人照顧,按目前返城政策,已婚知青原則是不考慮的,鑒於我對國家煤礦開發事業貢獻大,要特殊關照辦理。所以,這事情就要你和小康,和小康的爸爸、媽媽好好商量。孫女嫁了人家,咱就得通情達理。如果他們同意,小康可以安排到郊區農村,其實也是城市戶口吃皇糧。將來他爸爸退休了,可以來咱城裏度晚年,如果他們不同意,我就要考慮去農場度晚年。我需要囑咐你的是,這事千萬以小康家的意見為主。如果他們同意你辦返城,你就速速給我來個電報,我給你們場的肖書記寫封信,說明這邊組織上的意圖。我在那裏幫著開煤礦,家中情況他也知道一些,這邊組織上有這個意見,他也會支持的。

  如何是好,速回信或回電。

  代問小康全家好。

  此祝

  安康

  祖父示

  一九七六年×月×日

  她讀完信,想起爺爺對自己這樁婚姻寄予的無限美滿幸福的希望,及其在這裏紮根、虛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成為一個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期盼,心裏一陣陣酸楚,簌簌地落下了一滴滴眼淚。爺爺呀,你哪裏知道,也許是自己不爭氣,這個充滿封建殘餘的小農意識的家庭,也是多麽不給自己以寬鬆的能夠成長的環境呀!

  她一邁進障子院的門坎,本能地甩掉砍斧,啊,在從窗戶透出的燈光映照下,小女兒瑩瑩怎麽蜷曲著身子躺在地上,腦袋枕著一隻小手,嘴邊上放著一個啃了一層皮的生土豆,兩道淚痕從兩個眼角一直延伸到頦下。

  “瑩瑩--瑩瑩--”梁玉英急忙把她抱起來,“瑩瑩,媽媽的好孩子,你怎麽在這裏睡著了呢?奶奶呢?”

  瑩瑩揉揉眼睛,“媽呀”一聲哭出聲來,腦袋埋在梁玉英懷裏。梁玉英又哄又搖晃,她委屈得小嘴一撇一撇地滴著大淚珠兒說:“媽媽,奶奶不要我了,你上班幹活我也去……”

  “乖孩子,跟媽媽說,”梁玉英親一口瑩瑩的臉蛋兒問,“你是不是惹奶奶生氣了?啊?說實話。”

  “沒有。”瑩瑩一下子摟住了媽媽的脖子。

  “怎麽會呢?”梁玉英抱緊了瑩瑩,“不惹奶奶生氣,奶奶怎麽會不要你。”

  “沒有,沒有,就是沒有……”瑩瑩小連珠炮似的回答,直蹬躂雙腿。

  梁玉英從兜裏掏出手絹,擦擦瑩瑩的眼淚:“快和媽媽說,到底是怎麽了?”她見關上的屋門兩邊兩間臥室都亮著燈,想問個究竟,便抱著瑩瑩走出院門,朝門前的菜園子裏走去。

  “媽媽,我真的沒讓奶奶生氣呀,騙你是小狗!”瑩瑩委屈地說,“阿姨把我從托兒所送回來,我跟奶奶說我餓了,奶奶不高興了。她說大鵝沒回來,豬也沒回來,要去找。我還是說餓,奶奶說我光能吃有什麽用,長大了就找婆家,也不能給奶奶和爺爺摔盆。我說,奶奶呀,我能摔,到外邊就把窗台上那個盆摔碎了。”

  “哪個盆?”

  “就是給爺爺治腰疼煮藥的那個。”

  “哎呀,你怎麽摔那個盆呢?”

  “奶奶說我不能摔嘛?”

  ……

  梁玉英平時就聽婆婆沒好氣地嘟囔過,養姑娘早晚是潑出去的水,不能養老送終在棺前摔盆打瓦。

  梁玉英心裏一陣難受,接著問:“瑩瑩,跟媽說,後來又怎麽你了?”

  “奶奶見我摔了藥盆兒,打我了,我哭了。奶奶要去找大鵝,找豬。我說我也跟著。奶奶不讓,讓我在家等著,我跟出門兒,奶奶把我推倒了,沒管我就走了。”瑩瑩越說越委屈,抽搭抽搭地又哭了起來。

  梁玉英想起剛才瑩瑩啃掉一層皮的生土豆問:“瑩瑩,你怎麽這麽餓?上托兒所時,媽媽給你帶的餅幹呢?”

  “小男男感冒,帶的饅頭吃不下,我讓他吃餅幹,他吃得好快……”瑩瑩說的小男男是一個勞改釋放後就業農工的孩子。

  天真的瑩瑩沒有什麽可讓媽媽指責的,何況她小,才剛滿五周歲,聰明伶俐,說起話來小嘴甜甜的,一笑還有兩個小酒窩,非常惹人喜愛。梁玉英問完聽完,把她緊緊摟抱在懷裏,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嘴唇一抽搐,眼皮夾住了要落下的兩顆大淚珠兒。夾著夾著,終於從眼縫裏擠落出來,淚花沾滿了睫毛。

  梁玉英想起瑩瑩常“告狀”說,奶奶怎麽打她,爺爺怎麽不喜歡她,爸爸怎麽打她的P股,這些,她並不相信,小孩子嘛,大人忙的時候纏著,或者淘氣時瞪幾眼,嚇唬著打幾下,都很正常。他們家不喜歡女孩,重男輕女還至於這樣?瑩瑩畢竟是張家的骨肉呀,平常自己在時,奶奶爺爺瑩瑩長、瑩瑩短的,看不出他們一家的心眼子長得這麽歪。就是靠著表麵淳樸憨厚,想起來有時是阿諛,欺騙了爺爺,也蒙蔽了自己。

  疼愛女兒的辛酸一下子變成了氣憤。她抱起瑩瑩回到屋裏一瞧,婆婆還沒回來,看看外邊鍋是空的,這是還沒做飯。走進屋從箱子裏拿出一包長方條包裝的嬰兒餅幹遞給了瑩瑩。瑩瑩接過餅幹,撕開包裝紙拿出一塊餅幹邊往嘴裏送邊仰著臉說:“媽媽好,媽媽好,奶奶不好。”

  “乖孩子,吃吧。”梁玉英親一口瑩瑩,心裏想,婆婆回來,非和她理論理論不可。作為排長,既要帶頭幹,又要指揮全排幹,頭發蓬亂,汗漬痕在臉上掛著一道又一道,額頭和兩鬢下沾了許多斑斑點點的泥灰,她無心去梳洗。

  此時,她深吸一大口氣,咬著嘴唇,瞧著這屋子裏的擺設,往事浮上心頭,自己仿佛遠離現實,置身於封建年代一個香火繚繞的家庭。靠牆擺設的那對古老的紫檀色木箱,箱上那被手摸得光滑閃亮的長方形大銅鎖,那樣久遠而別致。婆婆講,這是從小康的太奶、太爺那輩子繼承下來的,太爺是拄文明棍兒、戴禮帽、穿長袍的莊主,太奶家是教私塾的,所謂書香門第,腳裹得最小最好,全村有名的“棕子腳”。太爺是整個家族中的老大,家族中四世同堂,家規如山,一人犯過,同輩陪跪……

  乍初,梁玉英不過當古董聽,可婚後不久她就在生活中發現,婆婆常用所謂“家規”來料理自己,自己當然不順,漸漸失去了她的好感,遇到這種情況,常和婆婆鬧個半紅臉。作為一隊之長的老公公在這種場合總是沉默,實質上是偏著婆婆那一頭,小康則公開幫他媽的腔。顯然,這一家人中隻有她梁玉英是外來人。特別是自從生了瑩瑩以後,自己聲稱再不生孩子,與家裏人的關係像布上一層淡淡的陰雲。他們從不說是因為生了女孩子不稱心不高興,但那話裏話外和舉止,梁玉英卻明明白白。

  她瞧瞧窗外,不見有人回來的一點動靜,一側臉,不知為什麽,格外留心打量了一眼平時並不在意的新式地桌,桌前正麵牆上的大鏡框裏鑲著毛主席半身彩色肖像,鏡框兩旁的長條鏡框裏鑲滿毛主席像章。這是趕時髦從王大愣家學來的。

  梁玉英突然間產生一種新的感覺:這兩種擺設顯得多麽不諧調。

  封建殘餘和舊道德幾乎占滿了這個家庭的生活空隙。進了這個家庭不久,梁玉英就開始覺得想幹一番事業的理想受到了阻礙,不少姑娘還都羨慕她成了隊長的兒媳婦,回家吃現成飯,有人哄孩子,不像那些知青對知青的夫妻,白天出工流大汗,回家還得拚命幹:做飯、哄孩子、種菜園子……可是,長期不願公開的內心痛苦有誰知道呢?這種痛苦要比那種苦累苦幹難受得多,爺爺啊爺爺,你寫了那麽多深情關心我和小康一家的話,你哪裏知道,他們都是狼心狗肺,巴不得我提出返城呢……

  門“吱吜”一聲開了。

  “瑩瑩,”婆婆一腳門外一腳門裏地說,“這麽大了,還讓媽媽抱著,媽媽幹一天活夠累了,來,跟奶奶在外屋做飯吃,讓你媽媽洗一洗。”

  瑩瑩使勁抱住媽媽的脖子:“跟媽媽,不跟奶奶,不跟……奶奶不好。”

  梁玉英更加看透了這個家庭,公公在外邊虛虛假假,婆婆在家裏虛虛假假,她真想發火,想起爺爺的一些囑托,又一想他們嫌棄自己生女孩,因為家庭生活小事鬧起來讓鄰居笑話,對,還是像馬廣地說的,動動心計,免於吵鬧類的庸俗,再說,自己總歸是城市來的知識青年,這類愚昧落後的人,起不到對知青“再教育”的作用,反而在精神上殘害知青,那咱知青就要再教育下他們。

  “瑩瑩,不要亂說,”梁玉英也以假對假,“你奶奶在家做飯,帶你,還養這麽多鵝和豬,也夠累的,怎麽說奶奶不好呢!”

  瑩瑩瞧著媽媽一歪腦袋,眨眨迷惑的一對小眼睛:“媽媽,剛才你怎麽不說我胡說,我說奶奶對我不好,你還掉淚了呢……”

  梁玉英忍不住了:“沒有,沒有,剛才媽媽是讓風刮得迷了眼睛。”她抱起瑩瑩就要到外屋去洗臉、換衣服。公公風塵仆仆地走了進來,格外高興,像有什麽大喜事似的:“玉英呀,你坐下,有件事情我和你說說。”

  “什麽事?”梁玉英偷偷揩掉眼淚,停住了腳步。

  公公走到外屋,開著這裏屋的門,邊伸開胳膊讓婆婆給他打掃著身上的灰塵邊瞧著梁玉英說:“你爺爺給我來了一封信,說組織上考慮他的特殊情況,征求我的意見,同不同意你返城……”

  他邊說著,邊進了裏屋往炕上一坐,順勢蹬掉鞋,脫了襪子,婆婆便把洗腳水送到了腳下。

  “哎呀--”他把腳往裏一伸,止住和梁玉英的話,搶白婆婆,“沒個數呀,太熱了!”剛才,婆婆是讓梁玉英和瑩瑩一番對話把她攪得心驚了,手忙腳亂了,光倒上暖瓶的開水,忘了添涼水。他們一家嫌棄梁玉英,表麵上又不敢放肆。他們知道,梁玉英不像農場那些土生土長的女孩子,那麽好理順,那麽白給。剛進這家門時,婆婆也曾暗示、理順梁玉英這麽伺候小康,梁玉英裝糊塗;又暗示接替她這麽伺候公公,梁玉英仍裝糊塗。梁玉英當時看不慣,心想,在城裏聽都沒聽說的事情,沒想到這裏還有這樣重男輕女、把女人當丫環使的家庭。然而,久而久之也算看慣了,她也覺得公公的形象矮小了,堂堂的一隊之長,怎麽還是個封建式的家主,在外邊尚看不大出來。

  梁玉英今天瞧著婆婆倒洗腳水,換洗臉水、遞毛巾、遞肥皂和往常不一樣,心裏生出一種由氣憤變成的可憐。據說,她嫁到張家,第一胎生了個小姑娘,這個公公成了半年的“老陰天”,後因缺奶,孩子生病醫治不及時而夭折;第二胎生了小康便得了不育病,不然,她的下場會更慘。現在,這爺倆除在外邊幹工作外,在家裏是對著P股比懶,照婆婆生氣時嘟囔的話說是,這倆人在家裏就管吃飯和喘氣兒,要是不怕絕戶無後,連老婆都不會要……這個婆婆,實質是這個家裏的老奴才。

  “叫我說呀,你這才叫真格的呢!”公公接過婆婆剛泡上的一杯茶說,“今天清山大會戰鬧的一出一出,你也看到了。李晉那夥小子呀,純粹是瞎胡鬧。請願、鬧事兒……共產黨還怕鬧嘛?早晚得鬧出事來,今天你沒摻乎就很好,有好瞧的,到時候後悔藥沒處買去!”

  “啊?”婆婆倒先開了腔,“玉英她爺爺來信了,讓玉英返城?”

  公公沒有回答,瞧了瞧梁玉英。

  梁玉英抱著瑩瑩坐在方凳上,沒吱聲。

  “玉英,這可是個好機會呀。”公公又說開了,“你爺爺真是個好人,想到你,還想到我們,要是真那樣可就好了,我和你媽媽就借你大光了,退休了到城裏養老。”他說到這裏,見梁玉英沒有任何反應,加重口氣說,“這事呢,主要看你,你和小康好好商量商量。不願返城,在這兒呢也行,一年四季白麵饅頭吃著,也是養人的地方……”他仍不見梁玉英有任何反應,試探著問:“怎麽樣?玉英,這事主要取決於你的態度了。”

  “我考慮考慮再說。”梁玉英拉著瑩瑩,頭不抬眼不斜,走出門穿過外屋廚間,回自己臥室了。她知道公公這番話的良苦用心。

  臥室裏黑咕隆咚,什麽也看不見,她摸黑伸手一拽電燈開關線,電燈亮了。炕上鋪放著一條褥子,上麵斜擱著一個枕頭,窗台上扔著一雙發臭的襪子。張小康晚起不疊被這個臭習慣,已經逼著他改過來了,自從聽到風言風語說張小康和北京女知青馬麗娜亂搞兩性關係,她暗察明敲打幾次,張小康一氣之下,不光晚起不疊被褥,連話都不說,已經持續了半個多月。

  她抱著瑩瑩,神情有些恍惚,呆站了一會兒,也說不上要幹什麽好,一低頭發現懷裏的瑩瑩睡了,拂掉她嘴角上的餅幹末兒,把她放到了鋪散著的褥子上。

  她沒心思洗漱,更沒心思像過去那樣再忙再累也幫著婆婆做飯。回味著爺爺的信,琢磨著公公的那番話……

  “玉英啊--吃飯啦。”婆婆的聲音。

  梁玉英衝著來話回答:“小康不是還沒回來嗎?”

  婆婆沒好氣地說:“不等他了,沒準星的玩意兒。”

  “他沒說幹什麽去嗎?”

  “他走的時候說,去給清林大會戰送早飯,回來可能要去縣裏拉貨,吃飯時候不回來就不要等了。”婆婆說著熄滅煮掛麵的灶火,去放小炕桌。

  梁玉英見到了,早晨、午間都是他開著車去送的飯,就是因為見到他來了氣,沒了情緒,才沒有參加李晉那夥與袁大炮開戰。她心裏猜疑起來,婆婆學的小康那些話不會錯,小康說送完飯再去縣裏拉貨不可信,按車隊的規定,送兩次飯就算出一個工,他還有那個覺悟再去縣裏拉趟貨?況且也沒聽說有什麽急貨,又不是用化肥、農藥的季節,不可能,不可能……

  她又到了公婆的臥室,坐在炕沿邊上胡亂吃了一碗麵條,告訴婆婆有點兒事要出去一趟,讓婆婆照顧下睡著的瑩瑩,拔腿出了門。

  婆婆追到門口問她幹什麽去,她頭也沒回,也沒回答。

  夜靜悄悄的。密密匝匝的滿天星都在眨著眼睛,閃著光芒,那樣神秘,仿佛每一個星座裏都藏著一個故事。

  梁玉英匆匆地走著,思忖著那逝去的歲月和做夢也想不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些離奇古怪的事。孩提時代,從讀小學開始,就愛唱愛跳,還敢下河爬樹,打起籃球搶個沒命似的,誰敢欺負女生,就敢拳打腳踢去打抱不平,因此得了個“假小子”的綽號。到了初中,這個綽號叫得更響了,傳到了奶奶耳朵裏,奶奶聽了很不高興。就在奶奶嘮嘮叨叨的引導和束縛下,她變得愛動而不失大體,潑辣而不失文靜,成了一個剛柔相間的姑娘。

  “喂--”馬廣地從大宿舍出來要回家,夜色中突然發現梁玉英迎麵走來,一跺腳讓她先警覺,“低頭耷腦的,到哪兒去?”

  梁玉英一怔,抬起頭來一看是馬廣地,氣呼呼地說:“去豬號,看張小康是不是在更房裏和馬麗娜那個小碼子在廝混。要是,就收拾收拾他倆,曝曝光!”

  “我早就說出口氣,你不是總愛麵子嗎?”

  “唉,”梁玉英歎口氣,“受不住了,反正也不想和他過了!就像你出的主意那樣,將來幫幫我,不吃饅頭一定爭(蒸)口氣。”

  馬廣地用鼻子“哼”一聲說:“早這麽樣幹幹脆脆,我就不瞧不起你了,咱們知識青年還能逆來順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那些欺負咱知青的家夥,不管明裏暗裏,都得嚐嚐咱的厲害。”

  “馬廣地,都說你道道多,你說該怎麽辦?”梁玉英氣呼呼從家裏出來,也不知道倘若在馬麗娜幹活的豬號真碰上他倆在那兒胡來該怎麽辦好,大吵大罵,大鬧大耍,拉著他倆去找領導?小康爸爸就是隊長啊,這種民間醜事,鄭風華出馬又能怎麽樣呢?

  “沒說的,沒說的!”

  收拾張小康就是埋汰張隊長,要謀劃這事兒,馬廣地的道道拱得手心裏發癢。雖然不像恨王大愣那樣能咬牙根兒,收拾完王大愣,也該排到他了。過去有機會想伸手,李晉總說,咱們知青梁玉英嫁到了他家,先給點麵子。這回,梁玉英有話,再沒顧忌,可以幹了!那年頭,他給王大愣打小旗、敲堂鑼,蔫不登地溜須拍馬,大長了王大愣整人的威風。接了王大愣的班當隊長以後,知青們普遍對他覺得是挨打不夠,挨罵有餘。王大愣心黑,靠整人往上巴結。他呢,財黑!全隊刮起了一股送禮風,知青返城、提幹、入黨、探親假報銷路費,要是不給他家送點禮,那是玩不轉。知青請假探親回來,成了不成規矩的規矩,每人都要送他四盒鳳凰過濾嘴香煙,一包高級軟糖或高級點心(梁玉英從箱子裏拿出給瑩瑩的餅幹,就是知青送的,梁玉英並不知底細)。要搭人情的,就要送布料、衣服之類。有個傳說,他家兩個古董箱子裏裝的都是“現代化”,到一定時候,張隊長老伴就裝上一麻袋送到縣城的小雜貨商店裏,求人幫著賣掉變成錢……不光是知青,就是比他小的幹部、職工,誰家老娘們生孩子讓他批個條子到雞舍買五斤雞蛋,也要搭他的人情。知青們、職工們拚死拚活,工資是月薪月累製,出一天工就得一塊二毛五分五厘,幹滿一個月二十五個班,恰好是三十二元,不管早晨出工三點半還是晚上收工看不見,也不管地裏幾頓飯,都要從這三十二元裏出。那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大忙季節,女知青夥食費也要二十五元,男知青們中那些大肚子漢,三十二元是不夠的,給他送這些小禮,也都是從肚子挪、從胃腸裏強擠出來的。

  梁玉英知道馬廣地屁啦嘎嘰,和他叫真:“你別沒說的、沒說的,倒快說說怎麽辦呢?”

  “這麽辦,”馬廣地故意裝嚴肅地說,“毛主席不是教導我們說,不打無把握之仗嘛……”

  “哎呀,都急死人了。”梁玉英一跺腳,“別濫用毛主席的教導,多不嚴肅!”

  “你看你,放之四海而皆準嘛,”馬廣地忙改口,“是是是,用在整這些破鞋爛襪子身上,是不嚴肅。”繼而改口說,“這天黑咕隆咚的,別白跑一趟,你先到那個碼子宿舍看看她在不在,要是在就不用去了。”

  梁玉英一聽有道理,到女宿舍一看馬麗娜不在,求馬廣地:“那碼子不在,天挺黑的,陪我走一趟吧,遇事也幫大姐出出主意。”

  “哎……喲……”馬廣地撓撓頭,有點為難,想去,可是想起媳婦囑咐不要參與偵察這種破鞋爛襪子的事情,猶豫了一下說,“我,我……去恐怕不咋好吧?”

  “你有經驗……”

  “你怎麽也這麽說呢,要是別的事情有經驗你給我宣揚宣揚,俗話不是說,抓賭不抓嫖,抓嫖惱到老嘛!”馬廣地一攤雙手訕笑一下說,“傳揚開,好像我馬廣地怎麽地似的,咋就專門抓這玩意兒有經驗呢?不惹著我的願意怎麽搞就怎麽搞,咱鐵路警察,管不著那一段,別弄的有點兒腥味的都拿我當瘟神似的。有一回,有個老娘們還請我去抓她老爺們跟一個寡婦胡扯,這他媽成什麽事了,我那口子好不願意……”他略一沉思,“玉英,這麽樣吧,我陪你走一趟,要真弄出故事來,可別張揚出去,再就是,得和我那口子說說。”

  “嘿嘿……”梁玉英噗嗤一聲笑了。她知道,馬廣地陪著李晉去小學校抓王大愣沒抓著,一傳十,十傳百,曾成了全隊秘密相傳的新聞。馬廣地抓王大愣和香水梨,成了爆炸性新聞,馬廣地也就成了新聞人物。那故事蹊蹺,傳馬廣地也傳得神乎其神,不少知青豎大拇指稱他是抓奸的專家。馬廣地先是得意地搖搖頭:“不敢當,不敢當!”有人說笑話鼓勵他爭當全國抓奸專家成為全隊的笑話,後來叫媳婦韓秋梅背後數落一頓,才覺得這個專家不倫不類,開始抨擊有些人以此取笑。

  梁玉英又說:“你就是陪陪我,壯壯膽,出出主意,到時候我保護你……”

  “噢--”馬廣地一抹臉,想起肖書記常說他自己的職責,說:“你的意思是叫我出主意,用幹部,到時你可要聽指揮呀。”

  “你別屁了,一定聽指揮。”

  馬廣地把嘴貼到梁玉英的耳朵上剛要悄悄地說什麽,梁玉英推開他:“這裏又沒人,幹什麽神神秘秘的!”

  “話可不能這麽說,人家不都說沒有不透風的牆嘛,沒有人,還有天,還有地呢,”馬廣地仍然神秘地湊到她耳朵上,滑頭滑腦地悄悄叨咕,“就是一條呀,千萬別讓我那口子知道,她要知道了製裁我,不讓我上炕,你可幫我解決困難呀……”

  梁玉英猛一轉身,擰住馬廣地一個耳朵:“還貧不貧嘴了?快說!”

  “饒命啊,饒命啊……”馬廣地縮個脖,還不敢大聲喊,怕聲揚出去,傳出誤會來。

  梁玉英鬆開手:“我都急成什麽樣子了,你還貧嘴,正經點兒,快走!”

  “是是是。”馬廣地摸摸有點疼的耳朵說,“嘿,你就不會生活,發揚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嘛!”

  梁玉英打他一下子:“你真是個二流屁,肖書記那些話,什麽‘出主意用幹部’,‘發揚革命樂觀主義精神’,都讓你給糟踐了。”

  “逗逗你,讓你開開心,”馬廣地正經起來,“不說不笑不熱鬧嘛!”

  “別逗了,現在不是時候。”梁玉英拽一把馬廣地,倆人加快了腳步。

  梁玉英順路領路直奔飼料房,馬廣地站住說:“你這人真笨,馬麗娜在這裏上班不假,那熊地方破門爛窗戶的,還能在那兒廝混。我倒聽有人背後議論後,好像小康和她在那兒辦過事兒。”他說著,用手指指飼料房左側。

  “獸醫所裏?”梁玉英連問帶埋怨,“你聽著怎麽不和我說呢?”

  “我想和你說,我那口子不願意呀!再說,我也沒偵察,要是謊報軍情,該當何罪……”

  梁玉英有心沒心思地聽著,注視著獸醫所:“你家韓秋梅真尖。”她再一次感到,馬廣地真是個屁溜溜的好人,小家庭維護得特別好,兩口子親親密密,像蜜糖一樣。馬廣地念書不多,倒是滑滑稽稽,屁屁溜溜,並不惹人討厭。找個媳婦,說是“盲流”,人漂亮、勤勞、善良,會持家。自己雖說老初中畢業,公公又是隊長,小康不說一表人材,也端得上大桌,可就是沒有人家馬廣地那家庭的幸福。她一陣酸楚,倒敬佩、羨慕起馬廣地來了。

  “你呀……找個好媳婦……”梁玉英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什麽,韓秋梅說的確是一般人情世故之中的常理。

  馬廣地接話:“她也找個好丈夫,好好上班,多聽話呀。”他剛才仿佛聽出了梁玉英話裏的傷感,不想再貧嘴尋求幽默讓她開心,跟著她朝獸醫院走去。

  他們繞道走到房後,隔條道往裏一看,有四個人正圍著一張桌子打撲克,果然有張小康、馬麗娜,再就是趙獸醫,還有一個,是一個就業農工家的姑娘,二十八了還沒嫁人,隊裏人風言風語說她和趙獸醫有不正常關係,也在畜牧排工作。

  “你等著,我去給他們攪黃了!”梁玉英瞧著他們嘻嘻哈哈,邊打撲克邊笑得前仰後合,正氣不打一處來,不知馬麗娜衝著張小康說了句什麽,張小康借抓牌機會,擰了馬麗娜腮幫子一下。梁玉英的怒火忽地燃起來,“這幫不要臉的狗男女,都算些什麽東西?我去給他們攪黃了,罵他們一頓!真他媽的不要臉……”

  “噓--”馬廣地拽梁玉英一把,“你小點兒聲,現在進去,人家打打撲克能說明啥,就你這一套話,‘不要臉’、‘狗男女’,弄不好反罵你一頓倒沒話說。沉住氣兒,你不是說我有經驗嘛?他倆要是有那種事,故事在後頭呢,別著急。”

  天黑地潮,還沒經霜凍,剛立秋的蚊子哼哼成了一個團一個團的在腦袋四周飛來飛去,打這個落在脖子上的,臉上又疼著了,倆人站了不一會兒,臉上脖子上都咬出了小鼓包。

  馬廣地突然拽一下梁玉英,小聲地說:“喂,有情況。”

  梁玉英睜大眼睛,趙獸醫不知說了句什麽,一甩牌起身後,馬麗娜和那個就業農工家的姑娘都跟著出了門,三人嘻嘻哈哈地踏上了去隊場區的路。

  “這不--”梁玉英埋怨說,“連他們在一起鬼混的機會也錯過了。我去教訓教訓我們家那個家夥。”

  馬廣地:“怎麽教訓法?”

  梁玉英恨得直咬牙:“我就砸碎這後窗戶,磚頭瓦塊一起來,砸他個頭破血流!”

  “那是你家的事情了,我就不參與了。”

  “我自己去,你回去吧。”梁玉英說著邁開了大步。

  “喂--”馬廣地急轉過身,一把拽住哈腰撿磚頭的梁玉英,“使不得,使不得,那玩意兒,你不成魯智深了嘛!反正他沒心思和你過,你也不想和他過。你是個小媳婦蛋兒,那家夥身強力壯把你打壞了怎麽辦?有理上哪兒說去?沒理呀。”

  梁玉英火氣正旺:“憑什麽有家不回。”

  “你怎麽問胡話呢?不願和你過了唄!”

  馬廣地拉著梁玉英往回走:“你放心,他倆要是有事兒,有你馬老弟在,就不愁抓不住雙,就不愁給你出氣,走吧。”

  梁玉英不由自主地被馬廣地拽著上了路。

  天昏昏暗,山蒙蒙黑。

  人走到哪裏,成群的蚊子就跟著到哪裏,在頭頂哼哼著打轉轉,仿佛知道一場秋霜過後就要被徹底埋葬似的,不管是人還是牲畜,隻要叮上,就要狠狠地飽吸一頓,鬧個死也夠本。

  梁玉英氣得不吱聲,跟在馬廣地身側走著,忽見前麵影影綽綽走來一個人影兒。馬廣地眼尖心細,捅捅梁玉英,隨即拽著她貓進了路旁的蒿棵子裏。

  腳步聲越來越近,眼看就要響到跟前路邊了。馬廣地暗示一下梁玉英別咳嗽,別動彈,靜靜聽著,從那落地的分量、急匆匆的頻率可以斷定是個女的,肯定是女的。

  馬廣地撥開蒿棵,透過蒿隙中那蒙蒙夜色細細一瞧:是那個小碼子馬麗娜!

  梁玉英屏住呼吸,學著馬廣地瞪圓了眼珠子細細一瞧:是那個小碼子馬麗娜!

  倆人幾乎同時在心裏罵:這個婊子養的,知青中的敗類!原來是和趙獸醫那倆人玩輪子呢。其實,趙獸醫也在和她玩輪子,領著那個女人不知到哪兒廝混去了。

  馬廣地瞧著馬麗娜的影子越來越遠,等到幾乎看不清的時候,拉一把梁玉英,躡手躡腳地跟了上去,閃到獸醫所對麵山牆跟盯著。隻見馬麗娜到了門口,像做賊一樣東瞧瞧,西望望,覺得沒發現什麽,站在門口鼓搗起來,隱隱聽到鑰匙插進門鎖聲,門開了,馬麗娜一閃身進去又輕輕關上了門。

  “嗬,這家夥有鑰匙,說不上在這裏鬼混多久了呢!趙獸醫這家夥還給創造了條件!”梁玉英越想越生氣,問馬廣地,“進去抓吧?”

  “不行不行,”馬廣地輕聲說,“這種他媽的婊子們提褲子就不認賬,要整就整準的,別打不著狐狸惹一身臊。證據確鑿了,等到咱返城那一天讓別人看看,梁玉英不是瞎說,不是咱要返城甩他張小康,而是張小康不是人揍。”馬廣地不容梁玉英再問,吩咐說:“你等著啊,千萬別動,要是衝了就不好弄了!”說完,呼呼呼跑回去取來一架照相機。

  梁玉英悄聲問:“搞這麽複雜?”

  “他們有權有勢,咱就是有理,嘴大也沒有權大。”馬廣地回答幾句惋惜地說:“把我急死了,找了半天,沒弄到膠卷,我怕他倆溜了,就拿個空相機來了。”

  “那不是白搭嗎?”

  “閃光燈好使呀,反正張小康是他媽的老屯,隻要閃光燈一閃,他不會想到照不上,就拿著曝光嚇唬他,沒事兒,肯定能唬一陣子,到時候怎麽弄,你找我。”接著又囑咐了一氣兒,把照相機交給了梁玉英。

  梁玉英點點頭,心裏覺得,馬廣地這小子這幾年簡直成了這方麵的能手,幽默、滑稽而風趣,那神態、那動作、那語言讓你感到不是在和你謀劃什麽事兒,而是像在演一出滑稽小品。

  “差不多了,快快行動,一定要幹淨利索,不管怎麽樣都不能手軟心軟。”馬廣地說著拽著梁玉英的衣襟,悄悄來到後窗底下,摸索到幾塊大磚頭,忽地站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叮啷咣當對準窗戶玻璃就是一通亂砸,隨著嘩啦啦、當啷啷的玻璃破碎聲,他伸手拉開插栓打開窗扇,哈腰抱住梁玉英往窗台上一,她一縱身上了窗台,刹那間“嘣噔”一聲跳下去先拽亮了電燈,拉開架式就要拍照,隻見兩個家夥已在值班床上慌作一團,用被蒙著頭,不肯露出臉來。

  梁玉英火冒三丈,兩步跨上去拽住被頭猛地一,兩人赤裸裸的十分狼狽,不約而同地分開緊靠牆坐著:馬麗娜赤條條地低著頭,捂胸夾腿;張小康蹲坐著直顫抖……

  馬廣地雖然謀劃或親自參與過抓王大愣這類事情,都是大動幹戈,戰果不佳,不是打草驚蛇溜之乎也,就是明明看著奪窗而逃毫無證據,那麽精心還沒有這麽雙雙對對、赤赤裸裸地被擒在被窩裏。梁玉英衝進去拉開燈以後,他偷偷地把腦袋貼著窗戶牆愣上,一眼就掃瞄住了兩個蜷曲在床上的白條兒,突然想起韓秋梅的叮告,立刻用五指遮眼,又忍不住好奇,漸漸分開手指瞧著瞧著。

  “噢--原來是你呀!”張小康一斜眼看見了梁玉英。

  梁玉英借張小康說話抬頭、馬麗娜也斜眼露出臉的機會,哢嚓--哢嚓--哢嚓--邊摁三下攝像開關,閃光燈也隨即耀眼地連閃三下。

  張小康麻利地蹬上褲子,裸著膀子和腳,順手從身旁的藥櫃裏抓出一個藥瓶,就朝梁玉英手裏的照相機砸去,破口大罵:“你這個死皮賴臉的臭娘們,你說,你想幹什麽吧?”

  梁玉英手疾眼快,“哢嚓”、“哢嚓”兩聲,將他倆穿褲子的動作又拍下兩個鏡頭後,瞬間躲過飛來的藥瓶,把照相機藏到了身後。忽然,窗外傳來了嘶啞著嗓子的大聲呼喊:“抓賊呀--獸醫所出賊啦--抓--賊--呀--”

  馬麗娜見張小康又罵又砸,來了膽量,穿完褲子又要穿上衣,聽到突如其來的喊聲,“撲噔”一聲,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床上,身子靠著牆,癱成爛泥一樣。

  張小康見勢不好,說不清外邊有多少人,也不知是什麽人,害怕而又裝出不在乎的樣子雙臂交叉抱著兩個肩膀頭,身子一斜說:“過不到一塊去就離婚嘛,何必整這一套!”

  “你想離和這小碼子結婚呀?我還不離呢!”梁玉英一晃手裏的照相機,“我要把這照片多洗一些,像傳單似的到處撒,讓全隊、全小興安農場的人都看看張隊長的兒子是什麽貨色,看看馬麗娜這小碼子是多麽不要臉……”

  這一招兒果然很靈,張小康知道外邊有人,急忙轉換口氣軟了下來:“既然不想離婚,我錯了我改,原諒我這一回,家醜不可外揚,把照相機裏的膠卷給我撕了它,咱回家好好過日子。”

  “嗚--嗚--嗚--”馬麗娜雙手捂住臉嚎啕大哭起來,“張小康,你這個沒良心的家夥,對著燈指著天發誓,要和她離婚,你--”說著要去撓張小康。

  “住--口--”張小康暴躁地一跺腳,“你媽個蛋的,你死爹了是死娘了?嚎什麽嚎?我他媽的也沒白玩了你,給你從大田排安排到這畜牧排輕工作,還不挺夠意思呀!”

  馬麗娜經張小康這一嚷一罵,想起他曾經說過的契約,收住嗓門,抽搭起來。

  “玉英啊,好媳婦,原諒我這一回吧。”張小康說著說著,“啪啪”打了自己左右兩個耳光,“真混,我真混呀,不好好和媳婦過日子,怎麽扯起這個來了呢。”心想,無論如何,先把她拍的照片糊弄到手再說。

  “哇哇--哇--哇--”馬麗娜突然覺得一陣惡心,俯下身子嘔吐起來。

  梁玉英心裏暗罵,看來,這兩個家夥說不上混多長時間了呢,這碼子都懷孕了。她靈機一動,心裏一下子凝聚起了多少天來的憤懣和積怨,吸口粗氣隨即呼出來指著張小康問:“姓張的,你是耍嘴皮子還是說心裏話?真改還是假改?”她是一心想要懲罰懲罰馬麗娜。

  “真改,真改!”張小康一迭聲地回答,“你要是不往外張揚今晚上這事兒,把膠卷給我毀了,叫我幹啥我幹啥!”

  “說得好聽,”梁玉英帶有戲謔地問,“讓你吃屎你也吃呀?”

  “你--”張小康哭笑不得,“你也不能讓我吃那玩意兒呀!”

  “好吧,”梁玉英講開了價錢,“明天,不,今晚,拉著我,”說著指指馬麗娜:“還有馬麗娜,到場部醫院去一趟。”

  張小康不解地問:“幹什麽?”

  “到那兒你就知道了。”

  馬麗娜瞪大了眼睛,心怦怦怦跳得加快起來,猜不透梁玉英要幹什麽。

  “你看你,我說玉英呀,讓我去跟著辦事,得說個明白呀。”

  “那好吧,一日夫妻百日恩呀!不管咋的,你是我丈夫,過了好幾年了,你要聽我的,我就原諒你……”

  張小康雞啄米似的直點頭:“好說,好說……”

  梁玉英腦子一轉,想起馬廣地說的一些話,計上心來,緩和了口氣:“你們全家,特別是你爹你媽不就是喜歡小子嘛,我又不能生了。我陪著去場部醫院檢檢診,要是馬麗娜懷的是小子,就讓她生下來,不管怎麽的,也是你張家的後,我就好好照顧著,但你必須和馬麗娜斷絕來往;要是懷個丫頭呢,可就不客氣了……”接著問馬麗娜:“懷多久了。”

  馬麗娜把臉一扭,閃出一點傲氣,漫不經心地回答:“三個多月。”接著問梁玉英,“外邊是誰?”

  梁玉英回答:“你不用問,也不是一兩個,老鼻子了,我沒話他們不進來。”

  “玉英啊--”張小康有點喜形於色,“是小子,沒錯!”

  梁玉英怒在心裏,緩和在嘴上:“你怎麽這麽肯定?”

  “我領她到縣醫院檢診過,”張小康朝馬麗娜努努嘴又轉向梁玉英,“我媽還給算過卦呢。”

  “你媽知道這事兒?”

  “嗯哪。”

  “噢,”梁玉英心想,他媽也真是混賬透頂了。和這家夥生活這幾年,沒和他動過心眼兒,沒想到他冒傻氣冒得這麽不拐彎,到底是屯老二。真後悔自己年輕沒社會經驗,天真過分,怎麽能跟這麽個家夥。接過他的話茬兒說,“檢過診,又算過卦,看來不會錯。不過,我得親自去看看,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再說,要是個小子還行,要是個姑娘,我這口氣可咽不下去。”

  “我不去!”馬麗娜像是覺察出了什麽。

  “嗯--”張小康朝馬麗娜略擠擠眼說,“聽我的。”梁玉英統統看在了眼裏。

  張小康突然有點為難:“這麽晚了,到場部醫院找誰?人家婦產科醫生都下班了。”

  “肯定會有值班的。”梁玉英說,“為了把握起見,讓你爸爸給院長寫個條兒,再不就讓你爸爸求求張曉紅,有權能支得鬼推磨,還管什麽早晚的嘛!”

  “是是是。”張小康無奈,直點頭。

  梁玉英聲嚴厲色地說:“還有一條,就是以後你倆不準再在一起鬼混。我說的條件你們答應了,到場醫院檢查完了,我就把膠卷扯掉。”

  “好。”張小康幹脆地說,“行,我現在就去開車。”

  梁玉英命令似的對馬麗娜說:“你穿好衣服在這裏等著。”

  張小康穿好衣服,急急忙忙往外就走,梁玉英又囑咐:“你快點呀,要是搞鬼,不按剛才說的辦,更有你難堪的!”

  “是是是。”張小康應聲而去。

  張小康怕梁玉英把事越鬧越大,真的讓他爸爸寫了條子,駕著解放牌大卡車來到獸醫所門口。梁玉英催著馬麗娜上車以後,車子開到場區,梁玉英讓張小康停車,找到薛文芹,囑咐了一些讓她幫忙、保密的話,車子飛似的朝場部駛去。

  馬廣地一直瞧著張小康跑走又開回車,躲在獸醫所後窗底下聽得明明白白,車子開走後,悄悄地回家了。

  “停車!”大卡車剛駛進場部,梁玉英突然命令似的說,“左拐,到場部醫院!”

  張小康換成一檔,朝梁玉英斜斜臉,懇求的口氣說:“直行,去縣醫院吧,今晚上車子就歸咱們用了,縣醫院水平高,夜間肯定有值班的婦產科大夫。”

  “不行,左拐彎!”梁玉英態度很堅決,“你去縣醫院檢查過一次,要是還碰上那個檢診的大夫,她腦子裏有印象,還是那麽說,換個地方,都說是男孩,那準確和可靠性就高了。”

  “哎呀--你這個人哪。”張小康不啟動車,繼續懇求,換了理由,這才是他的真實心理狀況,“場部醫院認識人多……”

  “我真不知道你有這個想法!我以為你爸爸當隊長,不在乎啥呢,你媽媽不都找人算卦了嗎?鬧了半天還怕人議論呀。”梁玉英酸溜溜地又挖苦又哄,“沒事兒,場部醫院婦產科我有名同學,囑咐她給咱保密,沒問題。左拐!”

  薛文芹插話:“沒問題,一定請她們給保密。”梁玉英去找薛文芹時,簡言短語早和她交代明白了。薛文芹聽了很氣憤,一口答應,一定幫她這個忙。

  馬麗娜像個木偶似的緊靠著椅背坐著,一聲不吱,心裏暗想:真倒黴,懷孕的事也讓梁玉英碰上了,這一關闖過後,就要逼著張小康抓緊與梁玉英離婚,或者是生完孩子以此做代價,讓張小康他爸爸全包下來幫著辦返城,要不,就和他們鬧個沒完。

  張小康無可奈何地一踩油門掛上檔往左一打舵,大卡車也似不情願一樣,緩緩地朝場部醫院駛去,又拐了一個小彎,很快駛到了醫院門口。

  “下車!”梁玉英像押帶犯人一樣,一麵催張小康和馬麗娜下車,順手摘下車鑰匙揣進了自己兜裏,領路到了婦產科值班室,發現要找的人不在,囑咐薛文芹在這裏陪候,到獨身宿舍找來了一位苗條俊秀的年輕女大夫,一露麵便使張小康和馬麗娜吃了一驚。這女大夫原是三隊的赤腳醫生郝小玉--梁玉英的同班同學、非常要好的朋友。因能吃苦耐勞,醫德又好,總場派出一批赤腳醫生去省醫院培訓學習,回來後被留在場醫院當了婦產科大夫。

  “哦,請進吧--”郝小玉熱情地將馬麗娜引進診室後,阻止張小康說,“剛才,梁玉英已向我說了來意,放心吧,我會幫忙的。”把梁玉英、薛文芹也讓進了屋,“咣”地一聲鎖上了門。

  梁玉英順手從兜裏掏出準備好的筆和紙對馬麗娜說:“馬麗娜,你聽著,就按我說的寫:我與張小康非婚同居懷孕,自願流產女孩,落款寫上你的名字--馬麗娜。”

  “咱們講好的,要是男孩就不流。”馬麗娜不肯寫。

  梁玉英咄咄逼人地說:“對,你就這麽寫吧,是男孩就不流了。”

  薛文芹早已氣憤不已:“快,我們說話算數!”

  郝小玉讓馬麗娜躺在檢診床上,讓她解開懷,用聽診器聽了又聽,果斷地說:“你懷的是個小女孩子。”

  “不是,不是呀……”馬麗娜半側起身子來爭辯,“縣醫院診斷得細,化驗、聽診……不是你們這麽簡單法!”

  郝小玉果斷的口氣變得武斷了:“我說是小姑娘就是小姑娘,沒錯。”

  梁玉英狠狠地搶白道:“縣醫院手續多,那是羅嗦。郝大夫是在省醫院培訓的,縣醫院算個屁,你就聽喝得了。”

  郝小玉從藥具櫃裏取出注射器,用夾捏子夾一個針頭插好,敲掉兩管藥劑玻璃瓶的頂端,抽了滿滿一針管。

  “你們要幹什麽?”馬麗娜質問著郝小玉,以為要給她紮墜胎針,臉變得煞白,大聲衝門外喊:“小康--小康--”

  “你要幹什麽,老實點!”梁玉英一伸手,薛文芹也幫著忙乎起來,使勁摁住了手腳,用訓斥的口氣說,“光聽診器不準,郝大夫要給你打一針看看反應,到底是姑娘還是小子。”

  馬麗娜半信半疑,又扒床又蹬腿。

  郝小玉撫摸著馬麗娜的腹部,找準穴位猛一紮針,很快把一管藥水推了進去。

  “砰!砰!砰!”張小康聽到喊聲在外邊敲門。

  梁玉英氣哼哼地問:“幹什麽?”

  “怎麽樣了?”張小康問。

  郝小玉沒好氣地回答:“沒完呢,等著吧。”

  梁玉英和薛文芹站在門口,那樣子,隻要馬麗娜想開門跑或大鬧,就立即動手打她個落花流水。

  梁玉英問郝小玉:“怎麽樣?”

  郝小玉回答:“流產沒問題,藥很靈。”

  馬麗娜這才知道上了當,剛要哭鬧,被薛文芹狠狠堵住了嘴,並教訓她說:“你要是不老實,今晚就滅了你,反正你寫了條,就說你流產死掉的,也沒人證明!”

  “不不不……”馬麗娜臉色煞白,求饒說,“我不鬧,不鬧。”

  她躺著躺著,腹部由隱隱作痛越來越厲害起來,大粒大粒的汗珠從額角沁出來,通過臉頰滾滑著,漸漸成了一道道淚痕,她使勁扒著床沿,不敢大聲,發著悶聲地哭起來:“哎呀,我的--媽--呀--疼死--我--啦……”哭著哭著,腦袋撞起牆來,“嘭噔”、“嘭噔”……一聲又一聲。

  郝小玉在一旁說:“嗬,你還知道喊疼呀!你插足別人的家庭,破壞別人的幸福,給別人帶來的痛苦比你這疼痛說不上要厲害多少倍。你是個未婚青年,沒有結婚證明,不該生孩子……起來,跟我到引流室去!”

  “我不去!我不去!”馬麗娜哭出了聲,雙手使勁把著床沿。

  “砰砰砰!”外邊又傳來張小康的敲門聲。

  梁玉英問:“小玉,沒問題吧?”

  “沒問題,”郝小玉回答,“我做過不少這樣的人工流產。”

  梁玉英拽一把薛文芹對郝小玉說:“我們走啦。”

  郝小玉:“好,再見!”

  梁玉英一拽開門,張小康呼地衝了進來:“你們要幹什麽?”

  梁玉英順手把汽車鑰匙扔給他,扯著薛文芹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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