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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難分難解

  馬廣地從知青大宿舍被王大愣請走後,李晉和丁悅純等還在嘮啊嘮啊。這樣集中精力又神經興奮的何止他們,兩鋪對麵大炕上有十夥之多,地上還有站著嘮起來忘了動的五六夥。有的咬耳朵喊喳保密似的返城新聞,有的各持觀點亂嗆嗆、瞎吵吵,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讓。返城這一熱門話題,使知青大宿舍沸沸揚揚,打破這幾年來不是牢騷吵罵就是寂寞睡大覺的單調氣氛,真有點兒像文化大革命開始一聲炮響後的學校教室和操場,紅衛兵們在秘密串聯要造誰的反,要把誰揪出來。

  夜深了,公雞開始打第一遍鳴了。知青忘記了一天的疲勞,公雞的打鳴聲還不能警告他們天快亮了--休息吧,要不是李晉用強製的手段,說不定要到天大亮還會有人不肯罷休。

  李晉這個雖然不大的“排長”官銜一箍在腦袋上就有製約力了。要是當白丁時,他才不管這一套呢。眼下,他心裏明白,自己是返城的倡導者、積極鼓動者,以往一些事件的教訓也告誡著他要謹慎從事,掌握要幹事情的分寸。明天要全隊總動員打一場清山伐木的大會戰,就是縣林業部門劃給三隊的一片山林,按間距留下些野生樹木外,其餘統統砍掉拉回來,作為大宿舍、知青食堂、職工家屬越冬的燒柴,這是關係越冬的一項重要工作。返城歸返城,隻要在一天就要像樣一天,就要做一天的貢獻……有一點李晉是清楚的,秘密簽名倡導返城的行動已傳遍全隊,說不定也到了肖書記耳朵裏。要是一旦革命、生產有點閃失,不用別人,那張隊長就要扣小帽子戴不說,袁大炮兩口子說不定搞出什麽名堂來呢。

  他喝令全宿舍快睡覺,讓人把大宿舍外的燈也閉掉時一看表,嘿,已是後半夜兩點十五分了。按張隊長的要求,五點鍾出工,到山林裏砍一氣林子後,七點鍾吃早飯。心裏想,千萬可別誤了出工。說來很爭氣,自打當了排長以後,他的生物鍾很作美,早晨起床和午睡後,隻要有工作掛在心上,不用人招呼,離這個點十分或八分時肯定能自動醒來,從來沒誤過正經事情。

  黎明悄悄擦亮了大宿舍的一塊塊玻璃。

  李晉一覺醒來一看手表,還差十五分鍾五點。剛想亮開嗓子喊起床,看到一個個熟睡的夥伴,又不忍心了,正常的話,知青們十分鍾就可以起床、洗漱完畢。還差十三分鍾,他聽見室外值日生往一個個盆裏倒洗臉水的聲音,一想到這是鬧返城的特殊時期,便大聲喊起來:“起床--起床--起--床--啦--”接著就去身邊小不點兒的被窩:“快快快,到點啦!”

  小不點兒揉著惺忪的睡眼看看手表說:“哎喲,我的李老兄,還差兩分鍾到起床時間呢,再讓我眯瞪兩分鍾吧?”

  “不行不行,”李晉呼地開了他的被子,露出了隻穿褲衩的赤條條的小不點兒。小不點兒急忙去腳底下抓衣服。

  李晉軍事化般地穿好衣服,站在炕上邊係腰帶邊用半真半嬉戲的腔調,先拉音後頓挫地喊:“弟--兄--們--起--床--嘍--抓革命,促生產,站好最後一班崗,迎接返城做貢獻--呀--”

  “嘿--”袁大炮旋風似的推開門闖進來,帶有挑戰口氣地指向李晉,“你小子別踐踏‘抓革命,促生產’這條最高指示了,我看你是破壞‘抓革命,促生產’!”

  袁大炮讓田野上了那堂政治課以後,在反對返城問題上已是鼓足了勁,隻要有茬口就衝,就拚,要使自己樹起一個響當當紮根派的形象,等待著像張曉紅那樣被提升的機會。

  李晉火了,腰一掐,想了想覺得嚴密了,侃侃有力地回複袁大炮:“要求返城是我們的意願,上級不批我們不走,幹一天,哪怕是最後一班崗,也要抓革命,促生產,有什麽不對?”

  “沒什麽不對的!”

  “抓革命,促生產,還有罪了?”

  “純粹是他媽的沒茬兒找茬兒!”

  ……

  一個個迷迷糊糊起床穿衣的知青被李晉和袁大炮的爭辯激發得興奮起來,一起對著袁大炮開起火來。

  “你們想幹什麽?想幹什麽……”袁大炮惱羞成怒,指劃著向他開火的知青大發雷霆,“你們秘密簽名寫信鬧返城,別以為誰不知道!告訴你們,想瓦解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絕沒有好下場!這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組織領導的……”李晉組織秘密簽名沒幾天,他就得到了消息,悄悄去匯報給張隊長時,張隊長摩拳擦掌像要有點什麽行動似的和他一起去匯報給鄭風華,鄭風華卻不緊不忙地說,向場黨委反映。袁大炮一聽,覺得是立功的時候,搶先給肖書記寫了一封信,把頂撞李晉的那些話,認為該寫的都寫上了。等啊等啊,一直沒有回音,也沒有行動。他和田野議論猜測,也許是向上級匯報了等待指示……

  “弟兄們,起床啊--”李晉大聲喊著,順手把清山用的大斧子扛在左肩上,右手一揮,像戰場上的指揮員指揮衝鋒一樣,“抓革命,促生產,迎接返城做貢獻!”

  “起--床--嘍--”

  “抓革命,促生產--”

  “迎接返城做貢獻--”

  ……

  知青們隨李晉的聲音應喊著,扛著斧子,呼呼湧出宿舍。

  袁大炮氣得咬牙、瞪眼、氣喘。

  李晉心裏很激動:這幫哥們這麽爭氣,給他們挑頭幹事兒,吃點子苦頭也值得。他心底湧出了一股充滿全身的暖流,眼淚差點兒滴了下來。其實,他也在懷疑,國家能不能真的下道令讓知青們像下來時那樣再一起湧進城,事到如今,隻有闖一步看一步了。

  初秋的早晨有點兒涼,太陽一露山尖,大地立刻暖和起來。涼風習習,沁人肺腑,人們要不是從春夏走來,真有番初春怡人的味道。

  李晉帶領的這個後勤排,是第一個集合好隊伍朝東山進發的。說來也怪,並沒怎麽組織怎麽要求,都自覺地站成排,雖不像剛進場軍事化那般規矩,也不顯散亂。這個大宿舍裏,除袁大炮那個大田排在這裏住著十多個人外,其餘全是李晉管轄的木瓦工、大車班、鐵匠爐、保管員等全隊人稱的“傘(散)兵部隊”,但今天都格外守紀律。

  其實這個排,平常由於崗位分散,顯示不出那種大田排整體的紀律性來,但各自工作還都是呱呱叫的。看他們平時那工作的勁頭、熱情和責任心,看今天這番精神煥發的樣子,李晉喊的那幾句口號嬉戲之中也不全是玩笑,飽含著許多真情。他們這樣積極要求返城,誰也說不出不愛這片黑油油的土地,不愛這裏像肖書記、丁向東這樣真誠熱心的幹部和職工,特別是每當冬春之交、夏秋之交、秋冬之交和嚴冬時節,知青們拍下了多少熱愛北大荒的照片呀,幾乎每人都積攢了一個影集,並成為炫耀自己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資本和見證,那照片:人在青紗帳,人在萬裏雪飄中,人在五花山腳下,人在拖拉機駕駛座上(本不是拖拉機手),人在搶收豐產糧……

  啊,要求返城的知青呀,帶著滿腔青春熱血,帶著新的希望與追求,帶著時代在心田上的烙印,帶著錯綜複雜的感情在祈盼著,祈盼著……

  李晉帶領全排趕到東山邊時,隊裏的統計已經以每二十米寬為間距分成了任務帶。要往前推進砍伐,每棵保留的樹幹上都重重地劃上了一道鮮豔的紅油漆。這是一片不成材的雜生林,疏密不均地生長著柞樹、樺樹、楊樹、鬆樹、山核桃樹、榆樹等等,最多的是柞樹、樺樹和楊樹,最粗的不超過暖水瓶,一般都像茶杯和小碗口那麽粗,林地上長滿了叢叢簇簇的榛棵、苕條和野玫瑰花等。當地有人說,這山是地殼變遷的山石丘,多年由草、葉形成腐殖質後,漸漸才長出了樹。有的還說,原來是深山老林,日本鬼子侵略東北時將成材采伐一空,臨撤逃時又放火燒山,之後長成了這些野生林。究竟哪種說法準確,是否還有別的說法,無法考究。

  張隊長跟著其他四個排散散亂亂地來到山林邊時,李晉帶領全排已砍進山裏一百多米,有的砍樹,有的打枝丫,有的拖樹往林地邊上歸堆,一個個甩著膀子正在大幹。砍樹的二十來名知青雖然不是砍一棵樹,也聽不出誰指揮的,每落下一斧,都呼著統一的號子歌,時起時伏,悠揚動聽:

  抓革命來嘛嗨喲,

  促生產呀個嗨喲,

  幹一天那個就像呀一天,

  多做貢獻嘛嗨喲。

  ……

  有的一個唱句砍兩斧子,有的砍三斧子,按照節拍邊唱邊砍,歌聲有節拍昂揚頓挫,斧砍聲有的“哢”,有的“嚓”,有規律地響在號子歌中間,像伴奏一樣很有韻節,在林子裏回蕩著、飛傳著,驚得遠近的鳥獸都躥的躥,逃的逃。

  張隊長瞧著影影綽綽的人影兒,聽著像喊又像唱的號子歌和不時嘁裏哢嚓的樹倒聲,歎口氣心裏琢磨:他媽的,這幫小子呀,怪不得王大愣當年拿他們沒辦法,鬧返城說是非法,人家以群眾聯名的名義又是正正當當寫給國家領導,這邊呢,工作還起勁幹,搗了你的亂,還讓你抓不住小尾巴,比下鄉剛來時更油滑了。他琢磨著搖搖頭歎口氣,誰拿他們也不會有什麽去治服的好辦法……

  張隊長琢磨著,倍覺不是滋味,自言自語地嘟囔:“在這隊裏好像他李晉小子主宰舞台似的,想幹什麽就要幹什麽,這樣也太長他小子的士氣了,非打打他的威風不可!”他站在其餘四個排任務線的中央,大聲喊:“大家靜一靜,靜一靜啦。”

  人群靜了下來,他接著喊:“同誌們,你們看見了沒有,李晉帶領的後勤排向你們挑戰啦,哪個能超過他,今晚收工回到隊裏好好總結總結……”他覺得殺出一個排來超過後勤排是很有把握的,後勤排這些“傘(散)兵”是技巧工種,體力不抗拚,大田排常年戰鬥在第一線,體力均衡,超過他們綽綽有餘。

  “同誌們,衝啊--”袁大炮首先發號施令,“不超後勤排,決不甘心!”

  田野一揮拳:“同誌們,讓後勤排看看咱‘半邊天’的厲害,衝啊--”

  袁大炮和田野各自任務帶裏應留的樹分別是鮮豔的綠色、黃色,他倆首先掄起斧子砍起來,他砍幾下抬頭瞧瞧,有的在戴手套,有的慢慢騰騰,於是他漫天對大夥兒一指劃,怒氣衝衝地發布:“我讓王副排長查數,誰要是偷懶就扣工錢,決不客氣!”不管他怎麽施威風,發號召,那四五十號人就是振作不起精神頭來,其中居住在李晉後勤排的十多名知青慢騰騰不說,有的嘴裏嘟囔著小聲罵。他們受了李晉不少影響,心裏暗暗想看袁大炮落後的笑話。加上袁大炮和田野結婚以後,不常住在宿舍裏,知青們漸漸也和他疏遠了感情,響應者寥寥無幾。

  李晉帶領全排知青拚力地砍著,隱隱約約聽到了後邊的追趕和叫號聲,大喊一聲:“加油!”知青們勢如破竹似的更來勁了,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砍上了小山坡,到了休止線,早飯就送到這小坡頂上。

  知青們一個個拄著斧把兒,擦著汗,帶著勝利的喜悅瞧著、聽著袁大炮、田野催命般的聲音。

  朝陽跳上了山尖,透過欲黃欲落的層層樹葉,把斑斑點點的光影投到了林地上,像抖碎的金子在地上、樹葉上晃動,格外美麗誘人。

  “戰友們--”李晉喘口氣,大聲問,“送飯車還沒來,咱們接接落後的兄弟排怎麽樣?”

  後勤排的知青們已經知道了追兵的目的,也明白了李晉的意圖,一起回應:“好--”有的還鼓起掌來。

  李晉把大家叫攏一起,悄悄部署一番,一人帶頭眾人和,邊唱號子歌,邊到袁大炮那個排任務區頭上幹起來。

  一花那個獨放嘛嗨喲,

  不是春來個咿呀,

  支援那個後進排呀,

  非常那個應呀該呀!

  ……

  袁大炮在對麵聽到了號子歌,瞧著李晉帶領後勤排像猛虎般砍衝下來,氣得支著斧把隻喘粗氣,半天半天眼不眨,氣不勻,由隱約到明顯,一陣胸疼,知道是岔了氣。

  “大--會--師--嘍--”李晉帶領全排猛殺猛砍,快對接上的時候,大喊一聲,“戰友們--走啊--再支援支援半邊天去!”

  “噢噢噢--”後勤排四五十人像起哄,又像有組織地跟著李晉朝田野那個排分擔的任務帶林邊跑去。

  呼喊聲在山林上空飛傳,震蕩著山巒,那樣有氣勢,那樣豪壯有力。

  眼瞧就要和田野對接上的時候,趕馬車送早飯的老板甩得鞭子叭叭直響傳了來,李晉一揮手:“弟兄們,夠意思了,送早飯的來啦,咱們幹活搶第一,吃飯也不落後,人是鐵,飯是鋼……”

  知青們呼啦一聲,跟著李晉朝飯車跑去。

  張隊長把這一切聽在耳裏,看在眼裏,瞧著跑在最前麵的李晉罵道:“他媽的,純粹是流氓無產階級!”

  吃早飯了。

  小不點兒一手端著一碗白菜燉土豆,另一手掐著四個饅頭,用眼睛斜棱斜棱袁大炮說,“李老兄,你瞧瞧把那小子給氣的。”

  李晉抬頭瞧時,蹲在左側不遠處一棵樹旁的袁大炮大概是從燉菜裏嚼出了一顆砂子,“噗噗噗”吐掉了一口嚼得半爛的饅頭摻菜,呼地站起來,“砰”的一聲把手裏的饅頭和碗同時摔到了地上。

  “嘻嘻嘻……”李晉剛笑出聲來,急忙用攥饅頭的手捂住嘴,憋了一會兒說,“這小子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是讓菜裏嚼出砂粒氣的,是讓咱們給氣的!”

  小不點兒把嘴巴貼在李晉的耳朵上悄悄地讚歎:“老兄,你高啊,高家莊!這把子鬥爭藝術,可與諸葛亮三氣周瑜媲美,嘿嘿嘿……”一邊豎起了大拇指。

  “哈哈哈……”李晉輕輕一笑,“他是啞巴叫驢踢了,有苦說不出呀。咱還鬧了個支援他,實質是嘲弄他,哈哈哈……”

  小不點兒喜在眉梢,樂在心裏,一P股坐在了上海女知青袁玲妹跟前,瞧著袁大炮又重新買來饅頭和燉菜,眼珠子一骨碌對李晉說:“老兄,你等著我再去氣氣他,非氣他個好歹不可!”

  “喂喂喂--”李晉想拉住他問問怎麽氣法,覺得他不像馬廣地鬼道道多,擔心弄出事來不好收場,一伸手沒拽住,呲溜一下子跑了。

  知青們有跑單幫的,有下鄉以來就是小夥食團的,仨一夥倆一串的香甜地吃著早飯。

  “我說袁玲妹呀,”小不點兒瞧著袁玲妹,嘴卻往一邊歪,是說給袁大炮聽的,“咱們知青集體簽名請願返城的事,你到底簽不簽呀?你爺爺是資本家挨點兒鬥,隔輩嚇到了你,別蒼蠅展展翅、臭蟲放個屁就把你鎮住了。再說,你那蘇修特務的嫌疑也沒人提了,怕什麽?”

  袁玲妹生得婀娜苗條,從小膽小,剛來農場時怕老牛,怕毛毛蟲,現在潑辣膽大多了,也還是遇事常畏畏怯怯。她不簽名,是袁大炮嘿唬橫硬嚇回去的,倒不是因為她爺爺是上海資本家、文化大革命被抄家挨鬥後怕,主要是來農場不久後一件驚心動魄的事使她心有餘悸--

  那是來農場三年後的夏秋之交,一場大雨過後,袁玲妹隨同知青九姐妹乘船在黑龍江汊河上巡邏。不料,隨著呼嘯聲傳來,上遊咆哮著奔騰著直瀉下一股洶湧澎湃的洪峰,巡邏船隨著一聲聲裂人心肺的慘叫,被激浪衝得仰臉朝天,袁玲妹在昏沉中緊緊抱住了一根飄浮的鬆木,當醒來的時候,已經躺進了農場醫院的病房裏。這時,她從旁邊護理人員口中才得知,九姐妹無一人回歸,她頓時間嗚嗚嗚抱枕痛哭起來……

  意想不到的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她在悲痛中剛剛恢複得能吃能喝時,被傳進了公安分局的審訊室,問她那九知青的去向。她哭著回答,根據自己回憶斷定,都喪生洪峰了。審訊官接著問她幾個問題,農場也考慮過九知青喪生洪峰,為什麽撈不見一具屍體?為什麽她就能駕著一根樹木逃生?為什麽……當她幾次審訊回答都不能使審訊官滿意時,審訊變成了群眾批鬥會,讓她承認洪峰之前巡邏時,被蘇修的巡邏艦如何劫持,她們十姐妹怎麽賣國投修,她又是怎樣被蘇修派過來當特務,帶著什麽任務過來的……

  袁玲妹感到莫大的冤枉,一次次批鬥,一次次哭得死去活來休克,最後張曉紅親自審訊一次,下令批鬥會到此終止,把袁玲妹送回三連,注意觀察她的行動,哪怕抓住特務嫌疑活動再定。王大愣派得力人員,包括袁大炮、田野秘密監視了袁玲妹一年、兩年、三年……連放假回上海都派人盯梢,始終沒發現任何蛛絲馬跡的嫌疑,就這樣漸漸由緊到鬆拖了下來,誰也沒說這個“蘇修特務嫌疑案”繼續偵察,也沒人說就此拉倒。

  袁玲妹用笨笨磕磕的普通話說:“小不點兒,你們簽名的事情不都完事了嗎?”說完斜眼瞧了瞧一旁支楞著耳朵的袁大炮,心怦怦怦跳得加快起來。她擠擠眼兒,示意小不點兒先不要說,找機會再談。

  “嘿,這話說的!”小不點兒裝不明白,故意大聲回答,“什麽叫完事呀,返城不達到目的,就不算完事兒,可以再來一批呀,大大的,越多越好的。”他故意南腔北調。

  袁大炮豎起耳朵,側著身子往這邊聽。嚇唬住袁玲妹不讓簽名,他做了不少工作,而且已向張隊長、鄭風華匯報了,說明李晉蒙蔽了一些人,也有腦袋清醒的,頂住這股返城風,總結經驗時,也是自己的一條功績。田野曾多次說過這話。

  袁大炮使勁咳嗽了一聲。

  小不點兒故意從兜裏掏出一遝子厚紙,在袁玲妹麵前晃了晃。

  “讓,讓我……”袁玲妹有點兒結巴了,“讓我……想一想……”

  袁大炮把碗往地上一放,掐著饅頭衝過來:“袁玲妹,好好想想吧,想想蘇修派你過來到底幹什麽?”

  小不點兒質問袁大炮:“都什麽時代了,你還扣大帽子?”

  “你說什麽時代?毛澤東時代呀!天是毛澤東思想的天,地是毛澤東思想的地,粉碎‘四人幫’就變時代了?報紙、電台天天喊要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你沒聽見呀?瞎呀?聾呀?”袁大炮善於用這套理論、這套話,有點咄咄逼人。

  袁玲妹忙站起來解釋:“袁排長,我不簽了,告訴張隊長,鄭書記,我不簽了。”她一轉臉瞧著小不點兒怯生生地說:“以後再……再說。”

  小不點兒氣呼呼地對袁玲妹說:“你就簽,看他能怎麽的?”

  “怎麽的?”袁大炮像是對小不點兒,卻是狠狠敲給袁玲妹聽的,“什麽身板兒不知道嗎?”

  這時,旁邊吃飯的知青都圍攏了上來。

  小不點兒不讓勁:“你說袁玲妹是蘇修特務,你拿出證據來!”

  “你說不是拿出不是的證據來!那九名知青哪兒去啦?怎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那麽打撈怎麽沒打撈上一個呢……”袁大炮見小不點兒直眨巴眼,沒有搶上話,狠狠地給他甩去了一頂帽子,“人家不簽你非讓人家簽,人家紮根你要拔根,我看,你不把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破壞個稀裏嘩啦,你是不甘心呀!”

  小不點兒急得直喘粗氣:“什麽時代了,你家還開帽子鋪!你說誰破壞上山下鄉運動,你說誰,說誰?”

  “說你沒說完呢,說你呀……”袁大炮掐起了腰。

  “我說袁排長呀--”李晉一聽,知道小不點兒對付不了他的狡辯了,湊上去不急不躁、不冷不熱地開了腔,“我們要求返城,是響應黨中央‘撥亂反正’的號召,還知識分子走與工農相結合道路的真麵貌,該留的留,該返城的返城,讓國家拿出個政策,這沒錯兒。國家要是培養一批從城裏送到農村,再培養一批再送到農村,城裏的事情誰來幹?搞極端,那才不是真正鞏固知青上山下鄉的成果呢。你說呢?”

  田野對剛才發生的事情看在眼裏,聽在心裏,見李晉上來了,知道袁大炮辯不過他,氣衝衝地在人圈外圍說:“不要狡辯,會說的不如會聽的,逼迫人家袁玲妹簽名,就是破壞上山下鄉運動!”

  李晉多次和田野、袁大炮思想交鋒,理論過多少次,最後,他們總是惡語傷人,以扣大帽子自以為取勝結束。他忽地想出一番邪話,掐著腰,裂著懷,腦袋一歪,陰陽怪氣地說:“好,排長世家,我們沒理了。你們既然說袁玲妹是蘇修特務,真這樣的話,我們簽名還不要她了呢,返回城去,弄個蘇修特務,威脅太大,留著和你們一起紮根吧,哈哈哈……”說完大笑起來。

  “嗚嗚嗚……”袁玲妹在旁邊一聽,雙手捂著臉放聲哭著跑向了一邊。

  張隊長在一旁聽了好一陣子,陰著臉開了腔:“擺事實,講道理嘛,這樣傷人不好!”

  “張隊長,我們不怕傷,”田野明明知道,張隊長這話是指對袁玲妹的,卻一下子攬過來,為了說明領導已站在她這一邊(實質也是),想壓壓李晉等人的威風,“請你放心,正義一定能夠戰勝邪惡,紮根邊疆建設邊疆還有錯嗎?勝利一定是屬於我們‘永久牌’的……”

  小不點兒在一旁氣得直喘,忍不住了,扯著嗓子喊:“哄--嘍--”

  人群裏響起了一片:“哄--嘍--哄--嘍--”

  張隊長大聲製止:“起什麽哄!講道理嘛……”他怎麽覺得兩邊都有道理呢!田野那邊,很合心思;李晉那邊呢,說他是詭辯,又找不出恰當的語言和詞句。

  李晉趁亂亂糟糟的,囑咐小不點兒快去安慰安慰袁玲妹,一定要說清楚,不是真話,也不是衝她來,而是為了氣氣袁大炮和田野。

  “起哄是無能的表現!”田野善於用領導的話來給自己遮風擋雨。張隊長呢,從心裏不願意她這樣說,她說出來了又無奈,他的本意是不想公開地支持哪一夥兒。田野是有政治心機的人,有空子就鑽,她像宣戰似的大聲說,“詭辯是理虧的表現,革命不革命,主要看行動。有人不是不願聽,而是反對‘紮根幹革命’這個口號嘛!紮根派的戰友們,請過來--”

  田野和袁大炮總結張曉紅當上場革委會副主任的經驗,就是敢在風口浪尖上創造指導行動的響亮口號,將來報社記者來采訪時,說出來也吸引人。聽說李晉秘密簽名的消息以後,兩個人主意商量定以後,就知道有和他們發生矛盾激烈衝突的那一天,最好是在人多、有領導的地方。今天鄭風華沒在是個遺憾,等肖書記在場的機會當然更好,有股要急於表演的衝動激勵著她:有張隊長也將就呀。

  二十多名青年應聲跑了過來,有幾名知青,多數還都是本隊高中畢業後返回的幹部職工和就業農工子弟。這支隊伍已經做了很多工作。田野想喊袁玲妹,四處沒撒眸著,覺得是個遺憾。

  “預備齊!”田野一帶頭,二十多青年唱起了填寫的《為女民兵題照》裏的曲調歌:

  誓紮根呀反拔根,

  獻了青春獻終身,

  子子孫孫獻下去,

  北大荒裏永紮根。

  田野和袁大炮組織知青們學唱這支歌,讓他們別簽名時,稱這是場黨委和隊領導的意圖,反擊返城風成功以後,要從紮根派中選拔一批幹部。這二十多名知青中,除多數是回場知青外,有的是在小不點兒那裏簽了名後被誘惑又靠攏到田野這一邊的。

  聲音宏亮,歌韻雄壯。李晉一聽,心裏著了急,他也聽傳說過,肖書記暗示田野和返城風對著幹,是真是假,無法考證,隻要不親自聽到就當是假。該幹就繼續幹!他唯恐這氣勢攪亂要求返城請願隊伍的意誌,閉上眼睛挖空心思地想了一會兒,按田野的步驟,手一揮,大喊:“誌在四方的革命戰友們--請過來!”

  馬廣地、丁悅純、廖潔等呼啦湧上來黑壓壓一大片,足足超過一百多人。

  李晉精神振奮地說:“戰友們,我說一句,大家跟一句,然後跟著我的手拍連起來齊頌一遍。”

  他抑揚頓挫地領一句大家說一句後,大家一起高頌起來:

  “知青下鄉來鍛煉,

  需要留下就留下,

  需要返城回城幹,

  革命青年誌四方,

  哪裏都能做貢獻!”

  田野上響起了比剛才更有氣勢的渾厚雄壯的聲音。

  圍觀的人不時發出一陣陣熱烈的掌聲助威。有的不吱聲,先是瞧著,悄悄議論起來,給人一種文化大革命初期兩派之爭的小回潮感覺。那時,這是常見的場麵,兩派經常辯論著辯論著形成了武鬥,甚至一家人形成兩派,吃著吃著飯便桌子、摔飯碗,而今天在這裏發生的一切,給人以新鮮感又不陌生。

  袁大炮突然帶頭大喊:“誰要不革命,就罷他娘的官,就滾他媽的蛋!”

  響起一片稀稀拉拉的掌聲。

  李晉那邊也不示弱:“誰要打著紅旗反紅旗,就抽他娘的筋,扒他娘的皮!”

  “幹什麽,啊?”張隊長氣哼哼大發雷霆,“要搞文化大革命怎麽的?”

  鄭風華在隊裏安排完工作,趕來參加清林大會戰,已在一旁聽了一會兒,聲嚴厲色地說:“簡直是胡鬧!”

  袁大炮湊到鄭風華跟前,委屈的樣子說:“鄭書記,你說說,我們提出紮根這裏幹革命遭到圍攻,應該不應該?”

  “鄭書記,張隊長--”李晉在兩人麵前隨著稱呼示意一下,激動地說,“我們要求返城,讓上級答複,又不影響工作,而且比別人幹得多,何罪之有?”

  他倆的架勢是讓鄭風華馬上評出個誰是誰非來。

  “誰是誰非要讓實踐來裁判。”鄭風華一揮手,“沒吃完飯的快吃,幹--活--”

  這是李晉希望得到的答複,他也想過,鄭風華對這一問題不可能有肯定的答複,他知道他的心理。

  “快-吃-飯-幹-活-嘍-”李晉亮開嗓門大聲呼喊,“戰友們,加油幹!支援落後的兄弟排!”

  人群哄地散了。

  田野呆呆地站了許久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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