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上下）

第四十四章

　　賈述生主持召開了各分場場長、隊長參加的緊急會議，逐個聽取關於知青返城問題的情況匯報後，知道實際情況比他在直屬分場、一分場見到的還要糟糕。特別是一些知青弄假手續辦返城，還有城裏一些“文革”中被打倒的幹部恢複工作後，以權力之便為子女辦返城。更有甚者，一些已經在農場結婚的知青，根據有關文件規定不允許返城，就大鬧離婚，有的是真離，有的是假離。八分場的領導匯報時說，附近那個鄉政府裏，每天知青去辦離婚手續的都擠得滿滿登登，從早到晚不斷溜兒，賈述生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他現在特別關心能有多少留下不返城的，所有分場、生產隊匯報完後屈指一算，不足百分之五！這不足百分之五當中是兩個極端，一個極端是在重要領導崗位上或技術崗位上，舍不得離開的；另一個極端是屬於“窩囊廢”那一夥的。也有的是與當地青年結婚，讓拽住後腿走不了的。

　　從開會聽匯報到結束，賈述生的心情一直不平靜。他反複征求分場長、書記們的意見，決定召開一個特殊時期的特殊緊急會議。

　　會議就要開始了。

　　會場設在總場大俱樂部，按著事先的周密安排，遠處的，近處的，坐火車來的，辦公室統一調動車輛，把要求到會的都接到了會場。到會的人數比賈述生預想的要多得多，坐椅中間過道和兩旁過道，都站滿了人。參加會議的一色是青年學生，有初中、高中的在讀生，有在北大荒大學正讀書的本場學生，有在北大荒幾所中專讀書的學生，還有正就讀於北京、上海、天津以及省城一些大學的本場子弟。他們接到以場黨委名義發的電報或電話，說是請他們參加一個特別緊急會議，通知中沒透露一點會議的內容，學生們接到通知，幾乎都在猜想：肯定是非常重要的緊急會議，而且和自己有關，不然，場黨委是不會發出這種通知的。越納悶兒，越感心急，學習再忙，也都請假趕來參加會了。

　　賈述生瞧一眼懸掛著的“小江南農場特殊緊急會議”的會額，邁著大步走上了主席台。

　　會場一下子肅靜下來，千百對目光一下子聚向賈述生。他掃一眼台下，心一下子翻騰起來，一下子熱乎起來，台下這些充滿活力的年輕一代，是伴著北大荒開發建設誕生的新一代，也是伴著北大荒事業發展成長的新一代……

　　賈述生一上台，更靜了。這些學生們幾乎都認識他，不少還都知道他的光榮和曲折的曆史。在不少學生心目中，他賈述生還是被崇拜的北大荒偶像呢！

　　“孩子們--”賈述生索性站在主席台旁講起來，“你們能按時趕來參加農場黨委召開的這次特殊緊急會議，我非常高興……”他說著說著竟激動起來了，眼圈兒濕潤，喉嚨哽咽，好一陣子才接續下來，“說是會議，其實又不是什麽會議。你們看，連個主持會議的也沒有，連個陪著我坐主席台的也沒有，我呢，連個講話稿都沒有。不過，召集你們來，說是緊急會議就是緊急，這一點兒也不含糊！那麽，我從哪裏和你們說起呢？”他略加思索一下說，“好，就從在我家裏發生的一件事兒說起吧。上周六的晚上，我的小兒子賈小強從大學裏回來搞社會調查，見我在屋裏來來回回踱步，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一夜之間竟花白了頭，就一個勁兒地問我怎麽回事兒，愁什麽？我心裏煩得像著了火，本來不想和他說，和他說有什麽用呢？小強一再追問，我就說了，也就是發泄發泄愁緒吧。眼前，所有的國營農場幾乎都是這個樣子，知青們上學的上學，返城的返城，幾乎要走空了……”他雙手一攤，“尤其是咱小江南農場情況更特殊，從光榮農場分出來的時候，正是知青進場不久，需要有知識的人，不僅是一些重要崗位上安排了知青，就是普通勞力也是靠知青呀，知青們這一走，我不就唱空城計了嗎？拖拉機誰來開？地誰來種？學校孩子們的課誰來上？我這麽一說，賈小強一拍胸脯說，爸爸，我們來呀！我說，你們？你們怎麽行？你們都是在校的學生呀！小強說，在校學生怎麽樣？沒有北大荒，哪有我們這些在校的學生，哪有我們這些北大荒的新一代，北大荒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就要挺身而出呀！我說，知青一下子空缺出來的崗位，比如說，醫生、老師、技術員……你們不一定就能頂上呀？小強一抿嘴說，你以為那是搞原子彈、造飛機嗎？知青剛上崗的時候也不會嘛，我們有一定的文化基礎知識，很快就會上路的……”賈述生調高嗓門講了幾句後，聲音一直很平和，心情卻越來越激動，心裏像一股熱浪直往上撲。他咂了幾下嘴，最後才說，“孩子們，所以，我決定召開今天的這特殊緊急會議，把你們都召集到這裏來……”

　　賈述生講到這裏，賈小強突然走出人群躍到台上，仰起臉說：“同學們，朋友們，我想和大家一起唱一首歌，這首歌的曲調就是國歌，不過，我把歌詞兒改了，我先說一遍，請求大家能和我一起唱。這個會議之前，我已經和幾十名同學串聯，都學會唱了，會唱的就大點兒聲，詞兒不熟的就隨和著點兒，我先唱一遍。”他說完，放開嗓子高歌起來：

　　起來--北大荒需要我們，用我們的青春，

　　築成我們新的長城，北大荒啊，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北大荒新一代應該挺身而出，

　　回來，回來，回來，

　　我們萬眾一心，

　　向著空缺的崗位，前進！

　　向著空缺的崗位，前進！前進！前進進！

　　賈小強唱完以後，又重新起頭打著拍子帶頭唱起來。台下，能記住詞兒的就放聲唱，記不住的就哼唱著曲子，或者是緊隨著賈小強，等回唱第二遍的時候，多數人對這新詞兒就熟了，沒想到，台下一部分人又回唱起了第三遍，這回幾乎都記住了歌詞。雄壯、渾厚而鏗鏘有力的歌聲在大俱樂部裏匯成巨大的聲浪飛旋著，回蕩著，越唱越有感情。這歌聲激蕩著每一個人的心，仿佛也震蕩了整個北大荒……

　　“孩子們--”賈述生大聲問，“能回來的，給我說句話！”

　　“我--”台上的賈小強首先舉起了手。他挺胸時，胸前那紅底白字的“複旦大學”校徽閃著耀人的光芒，站在那裏又英俊，又斯文，有著王繼善等老北大荒人的氣質，又有城裏青年瀟灑倜儻的舉止。

　　“我--”一個紮小辮的姑娘舉起手來。賈述生一眼就認出來了，是石大慶的姑娘小南雁，在省師範大學讀書，明年就要畢業了。接著又有舉手的，賈小強給賈述生一一介紹，那是小豹的弟弟，張大夫的小兒子；那個是小熊的弟弟，孫振鵬的小兒子；那個是小狼的妹妹，徐磊的姑娘。

　　舉手的一個接著一個，一個小夥子突然舉著手大聲問：“賈場長，我們的戶口、糧食關係都在學校呢，要是學校說我們沒畢業不給往回遷怎麽辦呀？”

　　“這個--”賈述生更加激動了，“由咱們農場負責聯係，要是不給遷，農場重新給你們落，咱北大荒這麽大地盤，沒有落不下的戶口……”

　　會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我回來！”“我也回來！”舉手的呼喊的，一個接著一個，逐漸形成巨大的聲浪，像開了鍋的水一樣，沸沸揚揚，經久不息。

　　“孩子們，孩子們……靜一靜啦！”賈述生再也止不住激動，哽咽著說，“應該說，我和你們的父輩，不愧為是新中國第一代響當當的北大荒人，在這亙古荒原上住馬架子，頂住嚴寒，沒有辜負黨中央和毛主席的希望，建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國營農場群，過去的北大荒成了今天共和國最大的糧倉。你們知道，我們不少人幾乎是從朝鮮戰場上直接奔赴北大荒的，可以說，我們是拋棄了安逸的一代。你們，你們呢？你們不愧是北大荒新一代，是不愧於你們爸爸、你們媽媽的新一代！是頂天柱，是更了不起的一代，是為了北大荒後繼事業、犧牲了個人理想和追求的一代……”

　　台下響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

　　賈述生不知怎麽的，講著講著，兩個臉頰和額頭沁起大粒大粒的汗珠來，也滴起淚來。賈小強遞上一塊手帕，賈述生擦擦汗，說：“孩子們，我滴的不是汗，是從心裏流出的淚呀！這是為有你們這些北大荒值得驕傲的第二代而高興的淚！其實，我代表場黨委對你們的號召，是帶有內疚、心疼的呼喚。按理，你們還應該在學校裏學習，你們拋棄了學業，毅然回到北大荒，我高興，我也心酸，我流的也是心酸的淚呀！情況這麽緊急，呼喚誰呢？隻有呼喚你們。所以，這是違心的呼喚，也是心酸的呼喚，我滴的，也就是心酸的淚了。你們有的還隻是初中和高中的學生……孩子們，我代表農場黨委、代表老一輩北大荒人給你們鞠躬了……”他說著深深地鞠了一個躬。這一躬，鞠得台下不少學生眼圈也濕了。

　　小南雁的哥哥大勇走上台來說：“賈場長，賈大爺……你也用不著心裏不是滋味。你們這一輩，正是該念書的時候就上了戰場，打完勝仗又來到了北大荒。我們知道，你們不少都是傷殘軍人，我們比起你們來，慚愧得多了。我們一定不愧為英雄的北大荒第一代的後繼者，建設北大荒美好的明天……”

　　賈述生激動地一下子把大勇摟進了懷裏，台下又是一陣經久不息的掌聲。

　　掌聲中，王繼善急急火火地拿著一份文件走上了主席台，一邊抖著手裏的文件一邊說：“賈場長，有希望了，有希望了，你快看！”賈述生接過文件一看，是農墾部發來的通知。通知中說，國家已經決定從今年暑期開始，要連續兩年往北大荒派遣八萬大中專畢業生參加北大荒建設。賈述生剛看明白，激動地舉起文件，衝著台下喊：“孩子們--咱北大荒更有希望了，國家要往這裏派八萬大中專畢業生啦--”

　　台下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接著是歡呼聲。掌聲和歡呼聲交織成一片，震蕩著俱樂部大會堂。

　　“北大荒有希望了！”

　　“北大荒要來大學生了！”

　　賈述生和王繼善剛走出俱樂部下了門前台階，方春身後擁著李開夫等～幫人，忽地圍了上來。方春滿臉愁容地一攤雙手說：“賈場長，怎麽辦呢？現在，全場興起了旱改水熱潮，直屬分場僅有的十幾萬畝旱田，有的還要改水田，這麽一整，我們糖廠可就苦了，種甜菜的越來越少了，產量由前年的十萬噸減到八萬七，又減到五萬噸，廠子連年虧損，國家已經不給貸款了。現在，有消息說，以後的企業都要搞承包製，都要自負盈虧了，往後，恐怕工人的肚皮都要保不住了……賈場長，我這五百多號人，可怎麽辦呢？”

　　李開夫在旁邊插話：“賈場長，糖廠告急，告急呀，比知青走空了還急，快幫我們想想辦法吧……”

　　“嗨，”賈述生剛從一個愁圈子出來，叉被另一個愁圈子圍住了，“讓，讓我想想，想想再說……”

　　眼下的難題實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