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征農
傍晚,下了一陣雨,天氣轉涼了。因為房子前麵是一塊大空場,我們站在平台上,便可以望到許許多多的偉大建築物,尤其那廿五層的上海唯一的大廈,屹然塞在我們的眼前,遮住了一角天。
“這是多麽有詩意啊!”卿這樣說。
然而,我們並不是詩人,我們既沒有鑒賞的心情,也不存有什麽神秘的感觸,這裏隻有平凡,平凡,和商店裏的大減價一樣的平凡。我僅僅給了卿一個會意的苦笑。
我們沉默地望著黑暗慢慢向大地壓下來。
“信!”房東的敲門聲,忽然把我們喚醒。
信是我的兄弟寫來的。家裏的信,從來不曾給過我好消息;不是說窮,便是訴苦。我拿著信,心裏很不耐煩起來,我不願把它拆開,甚至沒有勇氣把它拆開。我盡望著它出神,似乎覺察出那裏麵包含著什麽危險。當然,我是不好怪家裏的,事實是這樣,總不好專捏造出一些好消息來給我聽;他們不能餓著肚皮說飽了,不能瞞小孩子般說大炮聲、機關槍聲是新年放爆竹。我可憐他們,同情他們,也就因為這樣,我才更感覺到那封信給了我很大的威迫。
信上是這樣寫著的:
……今年鄉下苦極了,簡直寸草無收,我們一村能夠有飯吃的隻有一兩家。
從六月起,便沒有下過雨。你想,這成了一個怎樣的世界啦。連吃的水,也要跑到十幾裏路遠的大河裏去挑。禾,望著一天天幹死;盡管你日夜車水,用盡了汗血,有什麽用?最後,所有的池塘發坼了。穀一粒一粒變成了白殼,變成了粉。哥,你總記得好些年前你在家時那一次的旱災吧!可不是,你還因為天天幫忙車水害了一場大病!這一次,比前一回真不知要厲害多少倍:前一回總還有幾根杆收,今年杆也幹枯得沒有用了,壓根就沒有用鐮刀。
這該是多麽悲慘啊。我以前,總不相信人會餓死,現在,已經成了常見的事。那個瞎了眼的仁伯伯,就是因為挨不住餓,在三四日前自己活活勒死了。還有我們屋背的何八嬸,還有,多咧!
記得:祖父在時,常常談起因為災荒挖青草根吃的那回事,他還說,‘真餓了,青草根也很有味道咧,’那時候我們總笑他老人家:青草根有什麽味道呢?那曉得,原是實在的情形。這時青草是幹死了,大家吃的是榆樹皮。哥,你沒有看到他們吃時是多夠味啊。我也吃過好幾次,卻還沒有領略到那種滋味。我想,如果連榆樹皮也吃光了時又吃什麽?
已經有許多人在向別處逃荒了,我不明白,別處又是怎樣,但人總是望生的,隻要有一口氣,決不會坐著等死。大約,不到一個月後,附近幾十裏路遠近,一定要變成一塊無人煙的沙漠了!
我們家裏也不能維持,父親已經急病了。然而,這是毫無辦法的事,誰也不能怪誰。前天,還有糧差下鄉來催糧,被我們瞎罵一陣罵走了。你想,這時候有誰來理這些呢……
幸好的,是這時並不見有什麽騷擾。
父親要你寄點錢回來。我知道,你是有困難的,你有一個家,幾十塊錢一個月,夠做什麽,但我卻不能不照著父親的意思告訴你。
哥,我也想在最近離開家庭了。也許你不讚成,但這是無用的,因為,這樣最少可以減少一個人吃飯。我想到上海來。你能在上海幫我找點事麽?一二十塊錢的事,就是單單吃飯的事也可以。這應該行吧。哥!你要負責去進行,立即去進行:快,快,即使是吃飯的事……看完了信,我的心,真不知感到怎樣的淒涼。饑餓的呼聲,荒涼的村舍,逃荒的隊伍--從耳邊,從眼底活現出來。
我怎樣去安慰我的父親呢?我又怎樣安插我的兄弟呢?
上海,滿地是金子的上海:汽車,電車,跳舞廳,影戲院,不是照常擠的滿滿的?然而,這裏卻沒有一個逃荒的人立腳的地方;對於逃荒的人,這裏仍舊是一片沙漠!
我盡管茫然地望著信,盡管呆著想。
“信上說些什麽?”卿一直站在旁邊,擔心地問。
我沒有回答她的話,她再問:“說些什麽?”
我這才回了一口氣,把信交給她,默然地說:“鄉下大旱,一點收成沒有。”
她接了信,僅僅望了一眼,聽到我的話,似乎也沒有勇氣再看下去,隨即把它丟在桌上。她默默地看著我,好一會,才非常不安地牽著我的手。
“我們上街去逛一逛吧。”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替我著想,不願我陷入在可怕的淒涼裏。我順著她的手站起來,點點頭,下意識地向她一笑。
街上的電燈已經炫耀地睜開了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