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
我們吃過午飯,微雨已經住了。天空漸漸開朗起來。傍晚的空氣是很涼爽的。這時候朋友方便提議到公園去。
“洋車!洋車!公園後門!”我們站在街口高聲叫著。
一群車夫拖了車子向我們衝過來,把我們包圍著。
我們沒有選擇,匆匆地跳上兩部洋車就讓車夫拉起走了。
我在車上坐定了身子,慢慢兒把安閑的眼光放到車夫的身上去。一個驚訝的感覺馬上就捉住了我。在我的眼前晃動著一個十分瘦的影子。我的眼睛沒有錯。拉車的是個小孩,我估計他的年紀還不到十四。
“小孩,你今年多少歲?”我禁不住向他問道。
“十五歲!”他很勇敢很驕傲地回答著,他仿佛十五歲就達到成年的歲數了。一麵拉起車子向前飛跑。他身子雖是很瘦小,然而他全身都是勁,決沒有一點疲倦和病弱的表示。他這麽一來,竟使得像我這樣的一個小資產階級也不好意思起什麽“人道主義”的念頭了。
“你拉車有多久了?”我繼續問他,這全是為了滿足好奇心的緣故。
“半年多了,”小孩依舊昂然地回答我。
“你一天拉得到多少錢?”
“還了車租剩得下二十吊錢!”
我知道二十吊錢就是四角洋錢。
“二十吊錢,一個小孩,真不易!”拉著方的車子的那個中年人不覺在旁邊發出讚歎了。
“二十吊錢,你一家人夠用嗎?你家裏有些什麽人?”方聽見了小孩的答語,對於這談話也感到興趣了,便這樣問那小孩。
這一次小孩卻不做聲了,仿佛沒有聽見方在說話,其實我知道他一定把方的話聽在耳裏了。那麽他為什麽不回答呢?我想大概有別的緣故,使他不願意提起這些事情。也許他沒有父親,隻有個母親在家裏。
“你父親有嗎?”方不介意他的態度,繼續簡單地發問。
“沒有!”他很快地回答道。
“母親呢?”
“沒有!”他短短地回答著,聲音似乎很堅決,然而和前顯然不同了。這次好像很不自然,聲音裏掩藏不住一種苦痛。我想他說的不一定是真話,他的家庭情形決不是這麽簡單。
“我有個妹子,”他好像實在忍耐不住了,不等我們問他,他自己說出來,“他把我妹子賣掉了。”
我一聽這話馬上就明白這個“他”字指的是什麽人。我知道這小孩的身世一定很悲慘。我感動地說:
“那麽你父親還在--”
小孩不管我的話隻顧自己說下去:“他抽白麵。把我娘趕走了。妹子賣掉了。他一個人跑了。”
這三句短短的話就表現出了一幕何等悲痛的家庭慘劇。一個人在幼年所能碰到的不幸的境遇,這也算是夠厲害的了。
“有這麽狠的父親!”那個中年車夫感歎地說了。“你現在住在那兒?”他一麵拉著車一麵和小孩談起話來。他還時時安慰那小孩說:“你慢慢兒拉,省點氣力,先生們不怪你。”
“我就住在車廠裏麵。一天花個一百子兒。剩下的存起來……做衣服。”
一百子兒就是兩角錢,他每天還可以存下兩角。
“這小孩真不易。還知道存錢做衣服。”中年的車夫帶著讚歎的調子對我們說。過後他又去問小孩:“你父親來看過你嗎?”
“沒有,他不敢來!”小孩堅決地回答。雖是短短的幾個字,裏麵包含的怨氣卻很重。
我們找不出話來說了。對於這樣的問題我還沒有仔細思索過。我究竟應該拿什麽話勸他呢?在我知道了他的慘痛的遭遇以後。
那個中年車夫卻和我們不同。他毫不思索就對那小孩發表他的道德的見解,仿佛他對於這見解有著深的確信:
“小孩,聽我說。你現在很好了。他究竟是你天倫。他來看你,你也該拿點錢給他用。”
“我不給!我碰著他就要弄死他!”小孩毫不遲疑堅決地回答道。語氣非常強硬,簡直沒有挽回的餘地。我想不到一個小孩的仇恨會是這樣地深!他那聲音,他那態度……他的憤怒仿佛傳染到我心上來了。我自己感覺到。我也開始在恨他的父親。
中年車夫碰了一個釘子以後也就不再開口了。兩部車默默地在潤濕的北長街的馬路上滾著。
我看不見那小孩的臉,不能夠知道他臉上的表情,但從他剛才的話語裏我知道對於他是另有一個世界存在的。沒有家,沒有愛,沒有溫暖。隻有一根生活的鞭子在驅策他。然而他能夠倔強!他能夠恨!他能夠用自己的兩隻手擎起生活的擔子,沒有畏懼,沒有悲哀。他能夠做別的生在富裕的環境裏的小孩所不能夠做的事情,而且有著他們所不敢有的思想。
生活畢竟是一個偉大的洪爐。它能夠鍛煉出這樣倔強的孩子來。甚至人世間最慘痛的遭遇也把他打不倒。
就在這個時候,車到了公園後門。我們下了車付了錢。我借著燈光看小孩的臉。出乎我意料之外,那完全是一個平凡的臉,圓圓的、沒有一點特征。但是當我的眼光無意地觸到他的眼光時,我就禁不住大大地吃了一驚了。這世界裏存在著的一切在他的眼裏都是不存在的。那一對眼睛裏我找不出一點承認任何權威的表示。我從沒有看見過這麽驕傲,這麽倔強,這麽堅定的眼光。
我們買了票走進公園,我還回頭去看那小孩,那時他正拉著一個新的乘客昂起頭拔步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