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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狂士們

  孫 鬱

  一

  民國的人與事,有許多在今天都不可思議。我有時翻閱彼時的報刊,見讀書人的種種文字,心甚向往,覺得今人已不複有那時的衝蕩了。中國的曆史,六朝與唐宋時的士人有幾分傲骨,給時光留下了諸多亮色,後來的讀書人就難見那樣的氣象了。唯有民國初年前後,風氣大變,狂士輩出,遺緒一直延續多年。我記得魯迅在一篇文章中就寫過那時的風尚:

  但這是當時的風氣,要激昂慷慨,頓挫抑揚,才能被稱為好文章,我還記得“被發大叫,抱書獨行,無淚可揮,大風滅燭”是大家傳誦的警句。

  魯迅那一代人,是曾崇尚血氣的,“尚武”在那時連女子也曾有過。秋瑾的故事似乎可以證明這一點。周作人在回憶錄裏談到過紹興人的孤傲,魯迅那個“戛劍生”的筆名,倒可想見當年的情形。你能想到他騎著馬在南京城奔跑的樣子嗎?若是能看到那時的神采,史學家們不知又要生出怎樣的感慨的。

  魯迅喜歡以“狂人”的形象隱喻所經曆的人生。不過要談人的放蕩不羈、獨往獨來,魯迅、周作人就要退避三舍,將這美譽讓給陳獨秀。陳獨秀的狂表現在多方麵,不像同代的友人做人謹慎而文章放蕩。陳氏做人不守舊規,為文亦傲氣襲人。“五四”前後,有癲狂之態者很多,但像陳氏那樣倜儻的人,卻不多見。我們現在談那段曆史,當驚異於陳氏的奇特之舉。中國讀書人的狂放之風,在他那裏可謂達到了極致。

  幾年間我搜集陳獨秀的照片、信劄,翻閱相關的史料,被其風采所吸引。他是個硬朗的漢子,一生做的都是奇事。言行舉止,非儒學化,有點離經叛道。別人不敢做的事,他往往敢做。有一段故事,大概可看出他的個性。1902年秋,陳獨秀第二次赴日時,和留日學子黃興、陳天華、鄒容等人有過諸多交往。那時魯迅也來到了東京,正在學習日語。不過魯迅與人交往不多,像個靜靜的看客,沒有什麽過激之舉。陳獨秀和鄒容卻已顯出個性,不久就演出了一場惡作劇。大概是1903年春,因為陸軍學生監督姚昱惡氣擾人,陳獨秀遂與友人伺機報複。有一天夜裏,陳氏與鄒容等偷襲姚昱的住所。他們把對方抱住,陳獨秀拿出剪刀,將姚昱的辮子剪了下來。此舉在留學生中傳出,一片喝彩。但陳獨秀卻因此不得不回國了,因為惹怒了官方。這一故事後來成了留學生久傳的段子,魯迅想必是頗為興奮的。那時的留學生,大多留著辮子,凡被剪辮者,或被疑為偷了人家的女人,是奸夫,或被看做“裏通外國”,視之為“漢奸”。姚昱的被戲弄,其實是對該人的懲罰。魯迅對“姚昱事件”的過程,應當是清楚的。他的同學許壽裳,當時就跑到留學生會館看過熱鬧。現在推斷,魯迅與陳獨秀在東京碰麵的概率很高,隻不過沒有材料證實,不好妄斷。其實即使見麵,也難有什麽特別的印象,因為那時候他們還都沒有什麽名氣。

  陳獨秀每次赴日,都待很短的時間,所以不可能與魯迅發生直接聯係。不過1907年春他再次赴日時,在《民報》館裏曾見過周氏兄弟的幾位同學。當時周氏兄弟、錢玄同等人正隨章太炎讀書。陳氏到《民報》館時,周氏兄弟並不在場。有傳記作者曾說周作人那時就見過陳獨秀,大概是搞錯了。按周作人自己的說法,第一次見到陳氏是在1917年,並非十年之前,《知堂回想錄北大感舊錄二》寫得很清楚:

  要想講北大名人的故事,這似乎斷不可缺少黃季剛,因為他不但是章太炎門下的大弟子,乃是我們的大師兄,他的國學是數一數二的,可是他的脾氣乖僻,和他的學問成正比例,說起有些事情來,著實令人不能恭維。而且上文我說與劉申叔隻見到一麵,已經很是稀奇了,但與黃季剛卻一麵都沒有見過,關於他的事情隻是聽人傳說,所以我現在覺得單憑了聽來的話,不好就來說他的短長。這怎麽辦才好呢?如不是利用這些傳說,那麽我便沒有直接的材料可用了,所以隻得來經過一番篩,擇取可以用得的來充數吧。

  這話須還得說回去,大概是前清光緒末年的事情吧,約略估計年當是戊申(一九〇八)的左右,還在陳獨秀辦《新青年》,進北大的十年前,章太炎在東京民報社裏來的一位客人,名叫陳仲甫,這人便是後來的獨秀,那時也是搞漢學,寫隸書的人。這時候適值錢玄同(其時名叫錢複,字德潛)、黃季剛在座,聽見客來,隻好躲入隔壁的房裏去,可是隻隔著兩扇紙糊的拉門,所以什麽都聽得清清楚楚。主客談起清朝漢學的發達,列舉戴段王諸人,多出在安徽江蘇,後來不曉得怎麽一轉,陳仲甫忽而提起湖北,說那裏沒有出過什麽大學者,主人也敷衍著說,是呀,沒有出什麽人。這時黃季剛大聲答應道:“湖北固然沒有學者,然而這不就是區區。安徽固然多有學者,然而這也未必就是足下!”主客聞之索然掃興,隨即別去。十年之後黃季剛在北大擁皋比了,可是陳仲甫也趕了來任文科學長,且辦《新青年》,搞起新文學運動來,風靡一時了。這兩者的旗幟分明,衝突是免不了的了,當時在北大的章門的同學做柏梁台體的詩分詠校內的名人,關於他們的兩句恰巧都還記得,陳仲甫的一句是“毀孔子廟罷其祀”,說的很得要領,黃季剛的一句則是“八部書外皆狗屁”,也是很能傳達他的精神的。

  周作人這一段文字,被後人演繹出諸多故事,有的竟有一點小說的意味,陳獨秀與黃季剛的性格也由此點染出來,頗為生動。人們把陳氏的舊事寫成小說一類的文字,也證明了某種傳奇性。那是一個新舊交錯、偶像破壞的時代,留日學生中諸多狂妄之舉,今天看來亦讓人玩味再三。陳獨秀是表裏如一的硬漢,魯迅好像有點內向,不願與生人講話。陳氏的狂顯露在外表的時候多,動輒身體力行。魯迅卻仿佛在修煉著內功,把孤傲內斂於學術與譯著上。1903年,《蘇報》案發,章太炎、鄒容入獄,對陳、魯二人都有不小的刺激。陳獨秀與章士釗等人創辦了《國民日日報》,繼續《蘇報》的工作,發表了諸多抨擊時弊的文章。魯迅則默默地翻譯域外小說,以此作為寄托。許壽裳的回憶錄說,《蘇報》案後不久,魯迅就送來一篇譯文《斯巴達之魂》。小說借著異域的尚武意識,傾訴複仇的觀念,精神的深是一眼就可看出的。那時候他就與陳獨秀顯示了路向的不同。不是辦報、從事地下活動,而是靠藝術的思索去完成一種夙願。這裏,魯迅呈現了一種寓言化的趨向,他借著西方古老的故事,來暗示內心的企盼,組合著一種新夢。留日時期的許多譯作和論文,其實都有這一特點。後來,他一直保留著這一與世界對話的方式--以藝術的、形象的和寓言的表達方式,與自己的時代交流。我讀他的書,在和陳獨秀的文本對照時,就感到一種反差。後者幾乎已失掉審美的魅力,而前者卻仍在動感中變化著,隨著不同閱讀者在不同時間的閱讀,而湧出新意。理解陳獨秀不能僅依靠他的文本,你必須了解他的身世、故事,才會被那激昂的文字吸引。而魯夫子則完全相反,瀏覽他的文字就足夠了。那個世界的奇異、幽遠、玄妙,都非語言可以表達。文學家就是文學家,有時是不可與政治家簡單類比的。

  二

  有一個現象是頗值得注意的。魯迅交往的人物,有一些和陳獨秀都有關係,個別的還非同尋常。比如蘇曼殊、章太炎就是。還有一位魯迅後來痛恨的人物章士釗,和陳獨秀竟是老友,且一度親密無間。不過這幾個人物與魯迅多是文字關係和學術上的交往,與陳氏則不同了,有的過從甚密,乃至於同吃同住。陳獨秀和蘇曼殊、章士釗的往來都在早期,很有些舊式懷才不遇的士大夫氣。他們之間的詩詞唱和,亦帶明清讀書人的遺風。例如蘇曼殊吧,他與魯迅、陳獨秀的交往,也能看出當時狂士的風尚。這位帶有傳奇色彩的人物,每每被後人追憶時,都有些趣味兒,像他那樣柔情萬種、放浪形骸者,確是難得一見的。

  蘇曼殊1884年生於日本,父親是中國人,母親乃日本人,可謂是混血兒。大概是1907年,魯迅結識了他。增田涉《魯迅的印象》雲:

  他(指魯迅)說他的朋友中有一個古怪的人,有了錢就喝酒用光,沒有錢就到寺裏老老實實地過活,這期間有了錢,又跑出去把錢花光。與其說他是虛無主義者,倒應說是頹廢派。又說,他到底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不很清楚,據說是混血兒……我問道,他能說日本話嗎?回答說,非常好,跟日本人說的一樣。實際上,他是我們要在東京創辦的《新生》雜誌的同人之一。問那是誰?就是蘇曼殊。

  魯迅他們要辦的《新生》,預想得很好,大有一番抱負,但是因資金的原因,最終流產了。何以吸引曼殊來,由誰介紹,都沒有文字記載。隻是魯迅在一篇名叫《雜憶》的文章裏,談到了彼此的相通之處:都喜歡浪漫的詩人。那文章的開頭寫道:

  有人說G。Byron的詩多為青年所愛讀,我覺得這話很有幾分真。就自己而論,也還記得怎樣讀了他的詩而心神俱旺……

  蘇曼殊先生也譯過幾首,那時他還沒有做詩“寄彈箏人”,因此與Byron也還有緣。但譯文古奧得很,也許曾經章太炎先生的潤色的罷……

  蘇曼殊的漢文本來不行,後因陳獨秀、章太炎、章士釗諸人指點,長進很快。魯迅那時欲與其聯合,大約也是看到了其間的奇氣。他後來寫的小說、詩,都有一點悲愴,是頗有誘力的。魯迅之前,小說寫得很有張力的作者,應當說非曼殊莫屬。該作者的許多作品風靡一時,陳獨秀還為其寫過序文,可見當時的影響力。有趣的是,還是在1903年,魯迅埋頭於譯雨果的隨筆《哀塵》等文時,蘇曼殊同時譯了雨果的《慘社會》。該譯文經陳獨秀修改潤色,發表於《國民日日報》上。周作人回憶說,魯迅看了那譯文,印象很深,對蘇曼殊自然有了好感。蘇曼殊在1903年後譯的一些作品,大多為魯迅所喜愛,1907年,當他出現在魯迅身邊時,立即被吸納到同一營壘裏是必然的,說其為同路人也未嚐不可。他與魯迅的交往很短,遠不如與陳獨秀的友誼那麽久遠。蘇氏與陳氏相識於1902年,直到“五四”前一年去世,與陳獨秀的關係時斷時續。《新青年》創刊後,還能在該刊讀到他的小說,那是陳獨秀所邀的吧。陳獨秀對蘇曼殊的浪漫生活和率真性格頗為欣賞,有時談及其學問,也有讚佩的時候,這在他是少見的。1907年,看了曼殊所譯的《梵文典》後,陳氏賦詩一首雲:

  千年絕學從今起,願罄全功利有情。

  羅典文章曾再世,悉曇天語竟銷聲。

  眾聲繭縛烏難白,人性泥塗馬不鳴。

  本願不隨春夢去,雪山深處見先生。

  曼殊的頹廢、浪漫、好學,以及詩人氣質,都深得陳氏喜歡。後來兩人漸漸疏遠,有些道不同的緣故。但陳氏對他的真性情卻念念不忘,晚年的時候念及曼殊的一生,常有動情之處。台靜農追述說,陳氏念及這位亡友,神色黯然。也可見他對亡友的摯意。

  追記那個時代,文人多感傷和複仇的意識,浪漫的東西自然很多。蘇曼殊的小說《斷鴻零雁記》、《絳紗記》、《焚劍記》、《碎簪記》等,就氣韻不凡。蘇氏的小說除感傷的東西外,個人主義的因素曆曆在目。比如寫暗殺,畫貧弱之人,都是陳獨秀所關注的內容。他好像在這位友人的筆墨間,感受到了相近的體驗。文學作品,往往有文人的某種寄托,曼殊多感傷,用情亦專,所以小說寫得讓人心熱。我們看那個時代的風氣、社會心理,有時就不得不在文人的墨跡裏駐足。騷客與狂士提供給人的想象與暗示,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三

  晚清的狂士,身上多少帶一點舊式文人的俠氣,這種新舊參半的特點,陳獨秀、蘇曼殊都有一點。俠義之中,有苦味,有悲憤,這是自古亦然的。觀陳獨秀、蘇曼殊的詩文,均喜引用舊典談論己身,豪放之氣誘人。細細品味,也有感傷的成分,所以俠氣與哀情,有時是一對兄弟,如果看不到其間的隱憂,那大概是不得窺其全的。

  陳獨秀早年的詩中,就有才子與俠客的痕跡。看他1909年寫給蘇曼殊的詩,就可嗅出內心的孤苦與豪放:

  湘娥鼓瑟靈均泫,才子佳人共一魂。

  誓忍悲酸爭萬劫,青衫不見有啼痕。

  丹頓裴倫是我師,才如江海命如絲。

  朱弦休為佳人絕,孤憤酸情欲語誰。

  蘇曼殊也有幾首舊詩,常被後人引用,其中《以詩並畫留別湯國頓二首》,就寫得悲烈不已:

  蹈海魯連不帝秦,茫茫煙水著浮身。

  國民孤憤英雄淚,灑上鮫綃贈故人。

  海天龍戰血玄黃,披發長歌覽大荒。

  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詩寫得濺血、壯懷,很有風骨。不過看他寫的小說,又會墜入別一氛圍,有些纏纏綿綿,哀情萬狀。蘇曼殊的小說以言情為主,多寫青年男女婚戀的不幸。作品直指悲劇的源頭,對舊的禮教諸多嘲諷。他的《焚劍記》、《破簪記》以傳奇筆法,勾勒世道人心,比先前的才子佳人小說,多了一種諷世意識。曼殊乃多情善感之人,對人間苦難頗為敏感,每每下筆淚水漣漣。小說情節並不複雜,然而有仗劍歸去、佳人難得的孤憤,這情調,甚得陳獨秀等人的賞識。陳氏在《為蘇曼殊〈破簪記〉作後敘》中寫道:

  餘恒覺人間世,凡一事發生,無論善惡,必有其發生之理由;況為數見不鮮之事,其理由必更充足,無論善惡,均不當謂其不應該發生也。食色性也,況夫終身配偶,篤愛之情耶?人類未出黑暗野蠻時代,個人意誌之自由,迫壓於社會惡習者又何僅此?而此則其最痛切者。古今中外之說部,多為此而說也。前者吾友曼殊造《絳紗記》,秋桐造《雙枰記》,都是說明此義,餘皆敘之。今曼殊造《破簪記》,複命餘敘,餘複作如是觀,不審吾友笑餘穿鑿有失作者之意否耶?

  相當長的時間,陳氏一直覺得曼殊的小說頗可一閱,對國人大有價值。待到魯迅出現,新風吹來,他的看法便有所變化,對魯夫子的癲狂與笑傲群雄之舉,很是驚異吧?坦率地說,蘇曼殊隻是個抒情詩人,還像個少男,跳不出個人恩怨與情感的圈子。文章固然精秀善雅,也不過俠客與佳人的舊夢新唱,與現代人的情懷還有差別。魯迅作品的規模與氣象,都非前人可比。倘將《呐喊》諸篇與曼殊全集對比,優劣立判,明暗頓出。魯迅寫人寫事,不拘於兒女情長,內中多偉岸之氣。他寫婚戀之不幸,窮人之落魄,故事隱曲之外還多哲人之思。那情感百折千回,直抵上蒼,有幽玄之美。所以“五四”之後,魯迅談到蘇曼殊,對他寫《寄彈箏人》一類的詩,就不以為然,覺得遠不及其譯介拜倫時那麽可愛。

  魯迅在文章上的修養,遠在陳獨秀、蘇曼殊之上,這是大家公認的。陳氏詩文豪情萬丈,但止於此岸;蘇氏柔情萬種,畢竟是才子式的低回;魯迅卻天馬行空,走在生死之界,上究蒼穹,下詰陰域,橫掃人世,走得比二人都遠。直到晚年,回憶起留日時的生活,對大的破壞與大的變革,仍懷舊情,年輕時代的氣韻還久繞心頭。陳獨秀等人的放蕩不羈是外露於世的,魯迅則在內心深處,有超邁之氣,文章要比別人走得更遠,絕無舊才子式的纏綿。你看《狂人日記》、《長明燈》哪有文人的酸腐氣?小說裏的鬼氣與陽氣交織一處,凜凜然衝蕩於世間,讀了不禁毛骨悚然,仿佛被抽打了一般。他的雜文犀利、尖刻、明快,有人譏之為有“刀筆吏”之風,不是誇大之詞。但那也是隻看到了一麵。其實魯迅的文章,酸甜苦辣之外,亦有自我戕害、抉心自食的地方。這後者殘酷而奔放,為千百年間所罕有。

  毛澤東當年在最困頓之時讀到了魯迅的文字,曾暗自叫絕,以為是難及之人。那時毛氏還是個被壓迫的人,忽在魯迅身上看到了奇氣。自己想要說或未曾說出的話,魯迅大抵都說過了。以毛澤東的性格,天底下可看上的人物殊少,唯對魯迅說了一大堆好話。對陳獨秀這樣的人物,毛氏隻是在一個階段引為同道,後來就棄之一旁了。魯迅卻是個例外,幾乎一直陪伴著他,思想的深處是有某些呼應之處的,乃至對其稱為現代中國的聖人。這個現象很值得玩味,在現代史上頗為獨特。文人大多喜讀魯迅文章,乃是從中悟出反叛奴性的朗然之氣。那誌不拘檢的陽剛之美,映出了同代文人的弱處。今人欲達此等境地,大約是難而又難的。

  四

  影響魯迅較大的前輩學人,是章太炎。1907年,就是魯迅與蘇曼殊結識的那一年,陳獨秀也與章太炎有過接觸,還與章氏一同加入了亞洲親和會。魯迅與章太炎是師生關係,曾隨章氏學習文字學。而陳氏則是章太炎的客人,並無深交。章太炎在世的時候魯迅對他很客氣,亦無談論的文章。而陳獨秀則快言快語,對其愛憎參半,愛其學識之深,鬥士風骨,又憎其混跡名流之間,未保晚節雲雲。不管魯迅、陳獨秀對章氏的看法如何,以狂士聞名的前輩章太炎,多少感染過五四這一代人。若談精神譜係的延續,是要看到彼此的聯係的。

  關於魯迅隨章太炎讀書的前後經曆,後人多有描述,魯迅自己卻寫得不多。多看他前期的文章,尤其是那些古奧的譯文,就分明留下了章的影子。章太炎長魯迅十三歲,名炳麟,字枚叔,生於浙江餘杭。黃侃稱其“懿行至多,著述尤富。文辭訓故,集清儒之大成;內典玄言,闡晉唐之遺緒;博綜兼擅,實命世之大儒”。魯迅隨章氏讀書,學問上大有收益,懂得了文字學的堂奧。晚年欲寫一本中國字體變遷史,大概與早期的訓練有關。不過,後人回憶章太炎的一生,看重的卻是狂士之風,以為那才是先生的魅力所在。章太炎在學問上的高深,世人是公認的,但他的狂狷、傲世,尤給人以深刻的印象。他的弟子中有此特征者甚多。黃侃的倔強,錢玄同的雄辯,曹聚仁的獨行,都含有某些章氏形影。魯迅身上峻急的一麵,和其師也有吻合的地方。或說,老師的氣節,多少感染了弟子們。那是時代的風氣:康梁多狂語,章氏喜厲言。鄒容以身殉道,秋瑾血濺刑場。而諸人之中,章氏的形影,讓魯迅久久不忘,印象是抹不去的。魯迅和章門弟子相遇時,偶談章太炎,口氣頗為尊重。當然其中少不了先生的佚事。學生中喜談老師的學問者多,自然也免不了談那些桀驁不馴的往事。比如怎樣地罵人,自稱為瘋子;怎樣地臨危不懼,置生死於腦後;怎樣衣食無序,孤行己意。曹聚仁和魯迅談天時,大概涉及於此。看二人的通信,可以證明此點。曹聚仁1934年在《章太炎先生》一文中說到了老師的“瘋”,很有意味:

  太炎先生有一個外號,叫做章瘋子。清光緒末年,梁啟超,麥孟華,奉康為教主,在上海宣傳《公羊》義法,說是“不出十年,必有符傘!”太炎先生嗤之以鼻,曰:“康有為什麽東西!配做少正卯、呂惠卿嗎!狂言囈語,不過李卓吾那一類貨色!”康氏徒黨,恨之入骨!兩湖總督張之洞慕先生之名,由錢恂介入幕府。時梁鼎芬為西湖書院山長,一日,詢章先生:“聽說康祖詒(有為)欲做皇帝,真的嗎?”太炎先生說:“我隻聽說他想做教主,沒聽說想做皇帝;其實人有帝王思想,也是常事;隻是想做教主,未免想入非非!”梁鼎芬為之大駭!民國二年,袁世凱誅戮黨人,縶先生於北京龍泉寺,後移紮於錢糧胡同;先生每與人書,必署“待死人章某”。前年,黎元洪死,先生挽之以聯,下署“中華民國遺民章炳麟挽”;聯雲:“繼大明太祖而興,玉步未更,倭寇豈能幹正統。與五色國旗同盡,鼎湖一去,譙周從此是元勳!”孫總理奉安之日,先生寄挽之聯,更是駭人:“舉國盡蘇俄,赤化不如陳獨秀;滿朝皆義子,碧雲應繼魏忠賢。”章瘋子這外號,就這樣更流傳,更證實了。

  魯迅和曹聚仁畢竟有些區別,他談章太炎,非文史小品的心態,倒是有一點形而上的傾向。在《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中,魯迅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我以為先生的業績,留在革命史上的,實在比在學術史上還要大。回憶三十餘年之前,木板的《訄書》已經出版了,我讀不斷,當然也看不懂,恐怕那時的青年,這樣的多得很。我的知道中國有太炎先生,並非因為他的經學和小學,是為了他駁斥康有為和作鄒容的《革命軍》序,竟被監禁於上海的西牢。那時留學日本的浙籍學生,正辦雜誌《浙江潮》,其中即載有先生獄中所作詩,卻並不難懂……

  一九〇六年六月出獄,即日東渡,到了東京,不久就主持《民報》。我愛看這《民報》,但並非為了先生的文筆古奧,索解為難,或說佛法,談“俱分進化”,是為了他和主張保皇的梁啟超鬥爭,和“××”的×××鬥爭,和“以《紅樓夢》為成佛之要道”的×××鬥爭,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旺。前去聽講也在這時候,但又並非因為他是學者,卻為了他是有學問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現在,先生的音容笑貌,還在目前,而所講的《說文解字》,卻一句也不記得了。

  章太炎的影響力,在民國初已達到別的學人難以企及的程度。他的弟子有許多執掌北大教席,對現代語言文字學的普及,推力很大。到了20世紀30年代,章氏以講學為生,門徒甚眾,學生每每以沾到老師之光為耀,遂變成了一種學術偶像。平心而言,章太炎的學問闊大而幽深,後來得其真諦者不多。魯迅向來不喜歡以弟子自居自誇自譽,對學界蛀蟲常常嗤之以鼻。他的讚賞章氏,有另樣的眼光,就與周作人、錢玄同大大不同了。魯迅以為,師徒之間不必以舊禮相處。師若荒謬,不妨叛之。所以看魯夫子的言和行,倒仿佛真的得到了老師的某些遺風。比如傲世獨立,依自不依他,等等。章門弟子中與老師最近者,反而愈遠,精神相通的寥寥。魯迅與章太炎後來的接觸幾乎中斷,但細細打量他們的“孤”與“傲”、“獨”與“狂”,卻蘊含著現代史的詩意。思想者與自己周圍的世界,並非相容的。

  但章太炎的風骨在章門弟子之外,有另類的看法。陳獨秀就不像黃侃、錢玄同那樣對其恭恭敬敬。濮清泉在《我所知道的陳獨秀》中,記述了陳氏對太炎先生的看法,文章說:

  陳獨秀和章太炎也時常過往,他很欽佩章的“樸學”,認為他是一個“國寶”,而章對陳的“小學”也十分賞識,認他為“畏友”。他說章太炎為人非常小氣,朋友向他借錢,償還時付息,他竟受之而無愧色,是一個嗜錢如命的人,是一個文人無行的典型。

  章太炎本已夠放蕩不羈,陳獨秀比他還要過之,已經是出言不遜了。這一篇回憶錄的真偽已難考訂,但至少說明陳獨秀看人的目光,犀利尖刻,是狂人中的狂人。章太炎在學術上大氣磅礴,非他人可比,生活中亦未聞有上述的陋習。是否是道聽途說,亦未可知。不過,談到魯迅,陳獨秀就客氣得很,濮清泉又寫道:

  我問陳獨秀,是不是因為魯迅罵你是焦大,因此你就貶低他呢?(陳入獄後,魯迅曾以何幹之的筆名在《申報,自由談》上,罵陳是《紅樓夢》中的焦大,焦大因罵了主子王熙鳳,落得吃馬屎。)他說,我絕不是這樣小氣的人,他若罵得對,那是應該的,若罵得不對,隻好任他去罵,我一生換人罵者多矣,我從沒有計較過。我決不會反罵他是妙玉,魯迅自己也說,謾罵決不是戰鬥,我很欽佩他這句話,毀譽一個人,不是當代就能作出定論的,要看天下後世評論如何,還要看大眾的看法如何。總之,我對魯迅是相當欽佩的,我認他為畏友,他的文字之鋒利、深刻,我是自愧不及的。人們說他的短文似匕首,我說他的文章勝大刀。他晚年放棄文學,從事政論,不能說不是一個損失,我是期待他有傳世大作品問世的,我希望這個期待不會落空。

  濮清泉的敘述是有誤的,魯迅並未在文章裏罵過陳獨秀,那焦大的說法,是安在新月派的頭上的,與陳獨秀並不相關。不過這一段文字也透出了一個信息,至少讓我們看到了他對同代人的印象和心緒。晚清的名人多多,行跡怪異者亦不可勝數。陳獨秀一生罵的人物甚多,康有為、梁啟超、章太炎都不在其眼裏。唯獨魯迅,讓其心裏折服,當看出其磊落胸襟。魯夫子的峻急、飄逸並非輕易可以吹捧出來,其人其文曠世罕有,有驚天動地之概。陳獨秀在內心中尊敬舊友,也可看出他的率真與深切。

  五

  其實細細說來,魯迅與陳獨秀的狂態,並不在一個精神層麵。他們身上有六朝人的某些遺緒,這是一看即知的。還有一點晚明士大夫的“孤憤絕人”的氣色,大概也不算妄斷。不過魯迅內心也有洋人的某些影子,且內化於其中,這使他變得複雜起來。我們看陳獨秀,無論從遠從近,好像大致可以看明,沒有什麽隱曲的地方。但魯迅不行,無論你如何打量,好似近而又遠,遠而彌近,難以理出頭緒。魯迅曾說自己有安德烈夫式的陰冷,大概是不錯的。但又有一些尼采的精神,心緒裏洶湧著非理性的暗流。陳獨秀雖說也自稱喜歡尼采,可他到底能讀懂多少,很難說清。而魯迅對這位德國哲人,卻曾有過認真的研究。因為一生的大部分時間用於翻譯,魯迅對域外的反抗哲學頗為了解。而陳氏用於革命的時間過多,精神哲學駐足的也隻是幾年,思維由複雜趨於簡單。所以同樣是一名鬥士,呈現的意象不同,給後人的感受,自然是有別的。

  若說對尼采的理解,陳氏可說隻得其形影,魯迅卻解其精髓,且又雜以新意。留學日本的時候,魯迅便接觸了尼采的著作,對這位“超人”的哲學頗有興趣。他早期的文章,多次提及尼采(那時譯為尼佉),並用其思想解釋文化上的難題。後來他還譯過一點尼采的文章,發表在《新青年》上,對其精神的深,有持續的熱情。日本的伊藤虎丸先生曾描述過尼采對魯迅的影響,其看法頗值一思,有參照的作用。伊藤認為:“魯迅發現尼采所謂‘積極的人’,是能挽救中華民族危機的具有主體性、能動性、政治性的人。‘本根剝喪,神氣旁皇,華國將自槁於子孫之攻伐’(《破惡聲論》)。基於這個認識,魯迅把最後的希望寄寓於少數人物的‘心聲’‘內曜’之上,這就是他的‘個人主義’。”魯迅的喜歡尼采,在後來的創作裏漸漸呈現出來。比如常用詰問句,行文是詩化的;蔑稱強權,出言有衝蕩氣韻。《文化偏至論》、《破惡聲論》、《摩羅詩力說》都有尼采的影子。我以為尼采給魯迅的深刻影響是,發現了人可以超越本我,有著獨立的精神。新人總將代替舊人,將舊俗遠遠地甩在後麵。《文化偏至論》深切地透出了個人的思想:

  若夫尼佉,斯個人主義之至雄桀者矣,希望所寄,惟在大士天才;而以愚民為本,則惡之不殊蛇蠍。意蓋謂治任多數,則社會元氣,一旦可隳,不若用庸眾為犧牲,以冀一二天才之出世,遞天才出而社會之活動亦以萌,即所謂超人之說,嚐震驚歐洲之思想界者也。

  魯迅的藏書中關於尼采的著作存有多冊。我有時看兩個人的照片,不知怎麽,覺得氣質上有一點相近。都留著胡子,目光灼灼,憂鬱,卻又堅毅,目光後是深的海洋。魯迅年輕時關注這位德國人,大概緣於“尊個性,張精神”的啟發吧?天底下平庸之人,大多因了個性的消亡而淪為奴隸。所以根本的出路在於“立人”,“人立而後凡事舉”。這個核心的思想,可以說是來自尼采的暗示。魯迅相當長的時間不與黨派團體發生關係,沒有自己的圈子,乃是恪守尼采式的箴言,不使自己淪入非我的精神樊籬。你看他早期的詩文,多麽像尼采的獨白。雖然格調不同,指向有別,但在境界上多有重疊之處。《新青年》時代,他的《隨想錄》裏還肯定著尼采,並相信優秀的民族能夠湧現出來。魯迅的懷疑主義眼光裏還迸射著進化論與“超人”的渴望,在同一篇文章裏可以體味出他複雜的意識。尤其是以被壓迫民族的一員所發出的吼叫,是動人心魄的。他不像後來的陳獨秀始終拒絕承認自己是奴隸,而魯迅則一直到死,都認為自己還受奴隸總管的轄製,身上還有曾做過奴隸的舊跡。所以他對尼采的接受,不像書齋裏的學人那麽平直,內心一直滴著血。尼采的精神閃光,是切入到他的肉體裏的。北京生活的末期,他和陳西瀅的筆戰,和章士釗的交鋒,就有著尼采的印跡。詩與哲學的內蘊,一直交織其中。他在此時期寫下的《野草》,在意緒上分明有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韻致,以絕望的心反抗絕望,和以自信的心拒絕絕望是不一樣的。如若細想一下,陳獨秀顯然屬於後者。他的經驗裏排斥了自身的苦難,或者說把凡人的憂患、淒楚驅趕到了身外。而尼采與魯迅,卻將智慧建立在對苦難的咀嚼中,他們的文本所以有人本的誘力,我想或許與此有關。陳獨秀和這個傳統的陌生,是自然的,雖然他承認也喜歡尼采。

  在和友人的談話裏,陳獨秀坦言,對中國古代哲學有些研究,但對西洋哲學卻是個門外漢。顯然,他尚無力對西方文明史做一個係統的瀏覽和整理。而這些,魯迅與周作人在青年時候已認真做過了一些。魯迅的一生,基本的人文思路在1907年左右已經確立。陳獨秀到30年代還在修正自己,變的東西較多。即以尼采話題為例,他就說出了自己的感情變化:

  講到尼采,陳獨秀說,我以前道聽途說,以為他是帝國主義的代言人,但現在我看了他的代表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才知道他是批判萬惡社會的哲人。我問他,尼采不是主張超人哲學嗎?世界上哪來超人呢?他說,正因為世上沒有超人,所以他要把人提高到超人的地步。他認為德國社會上層人物是一群動物,蠢豬、笨驢。他罵大學教授學驢叫,新聞記者是騙子,當局是強盜,官吏是盜賊……這是對資本主義社會有力聲討,哪裏有帝國主義代言人的氣味呢?德國政府把他關進瘋人院,豈不是自己打自己。

  天底下有傲骨的人,一旦與尼采相遇,便會有知音之感。接受別人的思想,每個人的背景不同,角度有異,形成的思路或許亦有出入,但在不與流俗為伍這一點上,大概沒有什麽衝突。同樣是欣賞尼采,魯迅呈現了思想上的痛與肉體上的痛,而陳獨秀,在肉體上的痛要略高於精神上的痛。讀他們的書,覺得魯迅的源頭似乎從古希臘和古中國來,有著精神上的承沿。他的文字背後拖著曆史的巨影,人間的血色濺射其間。陳獨秀倒像王充、李贄一樣,深刻與單純都一覽無餘。加之域外一些個性主義思潮介入,已不僅僅是綠林豪氣了。陳獨秀大講東西方文明差異,力推民主與科學思想,但在我眼裏,綠林豪氣要多於尼采之氣。魯迅曾說自己中了些莊周、韓非的毒,陳獨秀想必也有一些。可是深入地一想,尼采等西方鬥士的遺產與莊周、韓非的遺產的相撞,大概才有了“五四”狂狷文人的耀眼景觀。要不人們為何念念不忘於此呢?這個現象十分複雜,不好點透。倘有好奇心者認真探究,說不定會引起新的話題,那已不是筆者可以勝任了。

  六

  但“五四”那代人的狂,也有點魏晉遺風的。魏晉名士的“清談”、“捷悟”、“任誕”乃人的意識的自覺,到了現代被重新發現,有了新的特點。嵇康之後,有此特征者大抵有相似的一麵,精神哲學是一致的吧。嵇康以後的士大夫,詠歎魏晉風骨的偶可見到,人們從前人的狂狷裏,看到了人生的通脫之可貴。直到晚清,嵇康式的人物漸多,魏晉名士的話題也成了一時的風景。若有人認真梳理,那是很有意思的。

  魯迅生前有一篇文章叫《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寫得驚世駭俗,有人說他是魏晉名士的知己,不是過譽之論。他校勘《嵇康集》,跨度23年,抄校10餘次,用力甚巨。劉半農就在他身上,看到了古老的幽靈,以為多少受到了嵇康的暗示。魯迅的幽默、悲憤與峻急,是有一點古風的,說其有魏晉風骨也是對的,先生的談阮籍諸人,多是受到了現實環境的影響,如果不是經曆了國民黨的清黨的刺激,也許不會把目光那麽深地盯到司馬氏的統治網中。他也恰恰從此悟到了讀書人的無奈。在看似瀟灑、奇異的狂士身上,是有著大的哀涼和悖論的。魯迅說道:

  我們就此看來,實在覺得很稀奇:嵇康是那樣高傲的人,而他教子就要他這樣庸碌。因此我們知道,嵇康自己對於他自己的舉動也是不滿足的。所以批評一個人的言行實在難,社會上對兒子不像父親,稱為“不肖”,以為是壞事,殊不知世上正有不願意他的兒子像自己的父親哩。試看阮籍嵇康,就是如此。這是因為他們生於亂世,不得已,才有這樣的行為,並非他們的本態。但又於此可見魏晉的破壞禮教者,實在是相信禮教到固執之極的。

  這一段話說得實在是好。我由此而想到魯迅的同代人如章太炎、吳稚暉、錢玄同等,似乎也有一種悖論。雖說不上同於阮籍、嵇康,但內在的衝突,不能自我圓通,大約是一致的。

  像吳稚暉這樣的人,狂放與怪異是不亞於古人的。有學者寫文章,就把他比成魏晉名士的再生。吳稚暉一生明暗參半,是個頗有爭議的人物。看他的言行,有時確讓人聯想起《世說新語》裏的片斷,有的甚至是劉義慶文本的翻版。20世紀20年代,章士釗反對白話文,提倡讀經救國,吳稚暉本與他是老友,見其迂行便撰文譏之。那一篇文章題為《友喪》,筆法頗有韻致,以訃聞的形式,對章士釗在前後《甲寅》期間的變異大加反諷,像悼詞一般有趣:

  不友吳敬恒等罪孽深重,不自隕滅,禍延敝友學士大夫府君;府君生於前甲寅,痛於後甲寅,無疾而終。不友等親視含殮,遵古心喪,慚愧昏迷,不便多說,哀此訃聞。

  “前甲寅”指章士釗民國初時辦的《甲寅》雜誌,頗有生氣,多反清排滿的豪氣;“後甲寅”指20年代章士釗所辦《甲寅》周刊,調子已不複舊時之音,大有遺老之態了。吳稚暉為友人寫喪文,章土釗看了不知作何感想,想必是覺得受到了奚落的。吳稚暉對友人喜以嬉戲筆法,對論敵則不免有一點惡毒,詼諧之外含有貶損。陳獨秀去世,吳氏就敵意地寫了一副挽聯:

  思想極高明,對社會有功,於祖宗負罪,且累董狐尋直筆;

  政治大失敗,走美西若輩,留楚口如斯,終輸阿Q能跳梁。

  吳稚暉本來自稱不做官,不做議員的,後來卻成了國民黨的要員、高參,真真是複雜的人物。與他同代還有另一些人,不入台閣,喜聚書裏,言行舉止亦有放蕩之處。看人看事有雙亮眼,凡夫俗子就不在眼下了。和周氏兄弟、陳獨秀關係很好的錢玄同,就向好高論,談吐如入無人之地,連陳獨秀都覺其出語頗左,過於激憤了。可大家卻很接受並以其怪誕為美,相知甚深。周作人回憶說:

  玄同善於談天,也喜歡談天,常說上課很困倦了,下來與朋友們閑談,便又精神振作起來,一直談上幾個鍾頭,不複知疲倦。其談話莊諧雜出,用自造新典故,說轉變話,或開小玩笑,說者聽者皆不禁發笑,但生疏的人往往不能索解。這種做法在尺牘中尤甚,擱置日久重複取閱,有時亦不免有費解處,因新典故與新名詞暫時不用,也就不容易記起來了。

  玄同的怪異在常人有時不可理喻,可在周作人眼裏卻是難得的人物。搞一點遊戲文字,和周圍的人開開玩笑,總比泛道德化的文字有趣。在枯燥的環境裏,唯褻慢的人生態度有一點人性的光澤,不至於被同化於正襟危坐的形態裏。周作人自己不太幽默,偏偏賞識東歪西倒的人。自章太炎至錢玄同,都有瘋人氣,放浪形骸又不失真人本色,仿佛《世說新語》的現代版,其間起承轉台,是大含人間精義的。

  讀著民國文人的著作,你有時不禁發出笑聲。在淒苦的生活裏,文人學者每每以醉態笑看江湖,其狀與魏晉風度何其相近,即使像周作人這樣的平和態度寫作的人,文風亦見刀影,隱含著戾氣。周氏經常稱引古人的一句話:“為人先須謹厚,文章且須放蕩。”如果隻看周氏溫和的文章外表,不解其內在的隱含,那會誤讀這位人物的。他的晚年萬念俱灰,在背著“漢奸”的罪名的日子,苦譯了路吉阿諾斯的對話錄,用意非同尋常。路吉阿諾斯是真正意義上的狂士。他罵名人詆貴族,嘲笑柏拉圖與亞裏士多德,懷疑主義與雄辯氣洋溢其間,後來德國的尼采,是沿著這條古希臘文明的道路前行的。周作人一生以士的麵目誘世,內心卻有“流氓氣”,與古今中外的狂士為伍。王充、贄、俞理初的高傲氣,一直是他崇尚的,並說這三人是中國曆史長夜三盞明燈。即便是晚年潦倒,陷入苦海,內心依偎的,仍是路吉阿諾斯那種獨往獨來的辯士。此類遺風久被學林,而唯五四學人尤烈,遙望曆史,今人是要深感慚愧的。

  古人每言及“竹林七賢”,神往之色濃濃,那原因是自己的身邊鮮有此類的人物吧。魯迅那一代人可就不同了,他周圍有趣的人物是那麽多,留下的故事一時難以說盡。在綱紀毀壞、舊屋欲傾的時代,文人的表演每每與古人反對,所謂除舊布新、亂世出英雄,不是沒有道理的。不過狂人之中有真偽之分,高下之別。魯迅就不喜歡錢玄同,章太炎抨擊過吳稚暉,陳獨秀與黃侃有隙,等等。凡此種種,讓人窺見了通脫之人又多不通脫的一麵。中國的士風到了現代,是一次巨變,各路豪傑也湧現於此時。但後來天下歸一,此類人物逐漸消失,很有“廣陵散絕矣”之歎。現在的青年也偶有模仿狂士者,但不知為何,總是不像,有點流氓態了。什麽原因呢?我也不知道。進化與退化,有時和時光的流逝是無關的。

  選自《十月》200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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