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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祝勇的散文精神

  蔣藍

  記得是1996年冬季的某個下午,我在成都鹽市口街邊的一個小書攤閑逛,見到祝勇的文化隨筆集《文明的黃昏》,隨手買下,這便是我讀到的祝勇的第一本書。後來陸續買到他的《行走的祝勇》以及他主編的人文隨筆集《聲音的重量》等等,我開始留意這個身材高大、長相英武的北方漢子的文字。

  2003年初夏,由於敬文東、周曉楓的引薦,我和祝勇有了通訊聯係。後來他來成都,我們聚了幾天,有關散文的很多觀點我們進行了深入交流:新散文,人文隨筆,人文地理,批評,消解,細節,打開細節使之成為一個流動的、生長的、環繞的特質……那時,他正往返於故宮的宏大建築與康區的殘損碉樓之間,穿梭於湘西古城與藍印花布之間,用他的話來說,自己近年“主要是行走”。這頗有些類似中世紀的行吟詩人,一路行走,一路向人們敘述沿路撿拾的黑耀石,放出那些吸納的夢,但在某個拐彎處突然啞滅。

  他不斷寄來他的新作、新書,一些篇章我幾乎是第一個讀者。在我的印象裏,祝勇具有一種知識分子的安靜氣質,文體回環陡轉,綿綿無盡。而來自知識的深厚儲備不斷對閱曆予以查漏補缺,這為他的大地思考提供了一個展翅的空闊地域。在我看來,大地的根性往往缺乏詩性,缺乏詩性所需要的飄搖、反轉、衝刺、異軍突起和曆險。也可以說,詩性是人們對大地的一種烏托邦設置;而撲出去卻忘記收回的大地,就具有最本真的散文性,看似無心的天地造化,仔細留意,卻發現出於某種安排。一百多年前,黑格爾曾斷言:“中國人沒有自己的史詩,因為他們的觀察方式基本上是散文性的。”這是特指東方民族沒有史詩情結,卻道明了實質,讓思想、情感隨大地的顛簸而震蕩,該歸於大地的歸於大地,改賦予羽翅的賦予羽翅,一麵飛起來的大地與翅下的世界平行而居,相對而生,成就了祝勇的散文。

  很顯然,一個沒有多少經曆的人,很難觸及經驗性寫作;而一個無法對經曆進行處理的人,其經驗性根本就無從談起。個體經驗不可能絕對化。閉門造車的天才就不在此空域內,他們高起高打,不可言狀。談及經驗寫作,讓我想起一些寫家老是要糾纏語言、語感、語義之類的問題。一個作家如果連這些問題都沒有解決,就好像隔著玻璃在研究魚和水的關係。目前,在這個隻能依靠經驗性寫作才能發力的寫作領域,我傾向於談論詩或散文,而不是語言或語感,隱喻或反諷。因而,在論述祝勇的散文過程中談論題材、語言、審美、閱讀史、生活史之類就沒有太大的必要。嚴格地說,比起過往的寫作人,我們的確難以再發現什麽了,很多所謂的“洞見”不過是換了一個說法,又閃爍在文學愛好者的低空。盡管它們均是經驗的構成部分,但還不是文學的經驗性。從個人化的生活史中彰顯既符合曆史語法、又迥異於宏大敘事的言說,我們可以通過祝勇言說的指向,抵達那看不見的所在,以“說出即照亮”的命名方式,正在成為一種檢驗寫作人實力的標尺。

  非對稱的翅膀

  在大地上持續行走的祝勇,2002年轉身紮進了故宮深處,拿出了一部構思多年的六萬字長篇散文《舊宮殿》。時間凝結在空間之中,建築、器物、設施、曆史、人物、殺戮、縱欲、權力在時光的磨蝕下隻能成為空間的組成部分。還原過去、彰顯細節之餘,祝勇不是一個“修舊如舊”的工匠,他翻開輝煌的瓦楞,讓權力的屋簷露出了黴變的恥部。

  史家們普遍認為,明朝是中國曆史上最為黑暗的時期,但黑暗並非毫無變異,它像鴉片一般連續製造著詭異的噩夢和厚黑盛宴。明成祖的名字總是與鄭和、奴兒幹都司、《永樂大典》聯係在一起,稍有曆史常識的人還知道,明成祖五征漠北,浚通大運河,並大規模營建北京。作為一個封建帝王,他在完善北京著名的對稱建築格局以後,同時也實現了對暴力、專製和力比多的絕對問鼎。這段曆史是諸多史家和文學家關注的焦點,但作家祝勇以散文的言路予以重新的闡釋,為21世紀的漢語寫作提供了一個前無範例的“陌生化”文本。

  如果說《舊宮殿》的主體框架是來自於故宮的建築對稱隱喻的話,那麽作家顯然是想揭開這層對稱、平衡的麵紗,解剖“存天理、滅人欲”的權力癖,將那隻飛翔在宮殿上空讖語般的鴆鳥凸顯出來--黑暗的權力建築在羽翼的傾斜下亮出了曆史的性器。而中軸線的敞亮與曆史的性器被閹割的事實,在散文中就得到了富有意味的重合,使消解的策略峰回路轉,重構出曆史的膽汁和情貌。因此,散文由表麵的對稱推延,經過刻意的中斷,發展到非對稱的飛翔,顯示了作家異於常識性散文的建築雄心。這就仿佛作家用謎麵的平衡,來隱蔽了一個危機四伏的、不斷變異的謎底。

  互文性概念的提出者法國符號學家朱麗婭克裏斯蒂娃曾提出:“任何作品的本文都像許多行文的鑲嵌品那樣構成的,任何本文都是其他本文的吸收和轉化”。即每個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鏡子,每一文本都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與轉化,它們相互參照,彼此牽連,形成一個潛力無限的開放網絡,以此構成文本過去、現在、將來的巨大開放體係和文學符號學的演變過程。

  而還有一種互文,是著眼於學科的“互嵌”。美國曆史學家海登懷特所說,曆史隻“是以敘事散文話語為形式的語言結構”。回溯曆史,意義來自哪裏?是史料,還是文本自身?還是隱含在史料與文本之中,以及研究者對語言的配置之中?顯然,曆史學家給出了自己的回答:隻能是後者。並且隻有在後者之中,人們才能找尋到曆史的真正意義(李宏圖:《曆史研究的“語言轉向”》)。

  一方麵是文本本身的修辭互文,另外一方麵是曆史與文本的“對撞生成”,用此觀點比對《舊宮殿》,可以發現祝勇的“默化”努力是相當高超的。祝勇沒有繞開文學而厲聲叫喊,他的散文根性是匿於事物當中的,不是那種風景主義的隨筆,不是那種曆史材料的堆砌,散文的根須將這一切納入到一個生機勃勃的循環氣場之中。建築術語、曆史檔案、小說細節、思想隨筆、戲劇場景等等,在高密度的隱喻轉化中使這些話語獲得了空前“自治”。但這種“自治”並不等於作家文筆的失控或縱情,而是統攝於宮殿空間語境當中的。我們就仿佛看見,各種文體在圍繞王座而舞蹈,它們在一種慢速、詭異、陡轉、冷意十足的節奏中,既製造了矜持的謎麵,又翻出了血肉的謎底。

  正如德裏達認為的那樣,文字的本質就是“延異”,而《舊宮殿》的文體正是對終極曆史意義達成的“拖延”,是一種在不斷運動中發散的歧義文體。於是,在《舊宮殿》的意義已經完全由文體差異構成的程度上,文本變化中的每個精心設計的語言場景,都可以由另一語言場景的蛛絲馬跡來予以標識,內在性受到外在性的影響,謎麵受到另一個謎底的影響,建築格局受到權力者指令和殺戮的影響,它們既彼此說明,又互設陷阱。因此,對《舊宮殿》的閱讀,其實是在尋找曆史為未來打開的一條通往無限變化的、不穩定的曆險之路。

  暴力一直是黑暗曆史的動詞,暴力與性、權力的結盟整合了黑暗曆史的句法。在散文家祝勇不斷為散文界帶來新氣象之餘,我同樣希望,他的這一令人驚喜的文體變化,同樣是與以往、與當下散文非對稱的。這就如同一些人迎著刀鋒,忠臣可以分解為二臣;在我與你與他、她、它之間,可以無風搖擺;但在禦風、禦女和禦用之間,祝勇斷然收回了翅膀,他從未喪失散文的立場與自由品質。

  “反閱讀”的閱讀策略

  2008年,在漢語寫作領域有兩部有關20世紀60年代私人記憶的著作引人關注,一是朱大可的《記憶的紅皮書》,另外就是祝勇的《反閱讀--革命時期的身體史》。我認為它們代表了近年寫作界回眸20世紀60年代私人生活的“高峰體驗”。

  祝勇認為,“反閱讀”在本質上就是對規定性閱讀的否定,是具有叛逆特質的閱讀方式,它脫離文本而發生意義轉型,向人們顯示若幹受到遮蔽的內涵。《反閱讀》通過觀看藝術來觀看身體,進而打量附著於身體上的曆史。以藝術為起點,曆史為終點,由身體扮演中介者的角色,將20世紀60年代作為一個時代切片,對“革命中的身體”做一次深入的研究,來考察身體在曆史中所處的生態環境,以及它與曆史之間的對話關係。書中所探討的身體,側重於文化的身體,側重於身體在曆史中的狀態、命運,側重於身體在社會體係中的抉擇、行動與對策,以身體及身體行為作為外在線索,昭示了中國人身體的文化處境。

  《反閱讀》的關鍵詞是身體政治。法國思想家福柯指出,身體政治就是權力擁有者對轄區之內的所有身體實施的管理與規訓,一些拒不服從者將受到權力的公開懲罰。可見,一個人的靈魂一旦被權力確診為“病變”,其藏身的處所理應受到懲罰和洗腦,這是得到大家一致默認的懲罰邏輯。與外國的情形相比,中國人的“身體政治管理學”有過之而無不及,引起了不少學者極大地關注。但以作家之筆予以金鉤鐵劃,也隻有朱大可、許暉、祝勇、敬文東、南帆、周曉楓等寥寥幾位。

  在對《春苗》的“反閱讀”中,祝勇寫道:“我們不得不承認,醫生是疾病的唯一克星,對於我們的病弱的身體,隻有醫生具有扭轉乾坤的能力。即使不考慮春苗所擔負的階級鬥爭重任,她的形象在廣大貧下中農當中仍然是無比高大,隻因為她是醫生,即使僅僅是一個赤腳醫生……在偏方的要求下,我必須在每年冬至吃下一個不加任何佐料的烤白蘿卜。那真是令人作嘔的食物。它不如‘冷香丸’高貴,卻可能關乎我的未來。我在母親近乎乞求的目光下將它吞食下去。治療過程加重了我的身體苦難,我們試圖通過折磨身體的方式來解救身體。我們對醫生的諾言深信不疑。”

  他太懂得這觸及靈魂的醫術以及語法,他用自己的親身經曆證明了身體的無辜。這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身體政治管理學”,難道不是現象--本質、存在--意識等等觀念的形象反映嗎?因而,所謂閱讀之“反”,恰恰是一種回歸到曆史理性中的“正閱讀”。祝勇讀出的酸甜苦辣,無一不是那個時代賦予他的荒悖規訓。

  我也出生於20世紀60年代,我在本書《姿態》《饑餓》《疼痛》《恐怖》《勞動》等篇章裏,不時想到自己的童年和閱讀。我不但讀到了少年祝勇十分敏感的心跡,也仿佛看到了幼年的自己,在塞滿標語、口號、臂章、拳頭、紅茶菌、甩手療法、蜂窩煤、樣板戲的弄堂裏“茁壯成長”的身形。這就意味著,20世紀60年代對當時的孩子來說是雙重性乃至多重性的,它既是狂歡和苦難的複合體,也是激情主義與理想主義煮為一鍋爛粥的混沌。一勺而知味,祝勇分析與描繪的文體交纏而逶迤,展示了祝勇自《舊宮殿》之後文體的變異。就是說,他將嚴格意義的散文與思想隨筆推衍到了一個更為開闊的“新散文”空間。

  散文就是大地的原生形態

  把散文寫成生活流水賬,或者把散文弄成意識形態的“火藥包裝紙”,這兩者大概都不屬於散文應該抵達之地。在一個價值多元的時代,固然有混亂的表象,但更有價值的底線存在。很多人希望在這種文學體裁裏注入太多的元素,那可以成為論文,成為批評,成為考據,成為檄文,或者成為關注底層生活的考察記錄,但這些不是嚴格意義的散文。一種人渴望推倒既往散文譜係而樹自己或一己的散文觀為圭臬,宣布不通過自己發明的“旱地渡船”並留下擺渡錢就無法抵達經典地帶。嗬嗬,這讓我聯想起俄羅斯作家索洛烏欣在《掌上珠璣》裏提到的一則掌故:詩人特瓦爾多夫斯基評價一個無才的詩人時說:“他這個可憐的人,一生總是在旱地上拖著小船!”我們身邊大樹圭臬的人才華甚多,反而是那些入其彀中者,在旱地拚命拖著小船衝向“經典”地帶。還有一種人,棒殺主流意識形態之外的新散文言路,至今還在做“資產階級世界觀”帽子的批發生意。這些行為,一者是“出名焦慮症”的周期性發作,二者是顧忌話語權力的旁落。表麵看來,他們似乎處於兩級對壘,但基本上操持的都是從意識形態出發的非文學策略。

  我基本認為,“新散文”的這一批散文家,在對生活輻照度、穿透力方麵尚需開拓、審思,不必過於迷戀私人文體的威力,但他們基本就是“新時期”以來中國散文寫作的“高峰時刻”。

  2005年10月,我在“中國新散文批判研討會”上,陳述過如下觀點,“新散文”有兩個含義:一是指“新時期”以來,明顯區別於楊朔式歌德散文,開掘個人心路和生命體驗的散文的總稱;二是指以祝勇、周曉楓、鍾鳴、張銳鋒、於堅、寧肯、葦岸、馮秋子、翟永明、龐培、王開林、格致等為主的,以《布老虎散文》為根據地、相對鬆散的新銳散文家。與《七月》詩人不同的是,目前尚未形成“新散文”清晰的流派概念,他們隻是逐漸形成了有關“新散文”在思想、美學、文體意識方麵的趨同。當然,“新散文”展示得較為充分的是在文體的“破與立”方麵。2002年,作為新散文的領軍人物,祝勇寫出了長篇論文《散文:無法回避的革命》,對“新散文”進行了階段性總結。著眼於文體,他列出了長度、虛構、審美、語感四項指標,論證了“新散文”所不同於“正統散文”的特質。散文的叛逆者們不可避免地對所謂“正統散文”表現出不信任,從而尋求一種更接近內在真實的表述方法。“這些探索者們更專注於自己的內心,因為專注內心比輕視別人更能顯示一個創造者的自信。”而在他即將出版的散文論著《散文叛徒》裏,他已經遠遠不再滿足於文體的叛逆了。

  在為漢語散文文本祛魅的同時,我們必須注意,如果無視祝勇主編的數十期《布老虎散文》以及多卷《21世紀中國文學大係散文卷》秉承獨立、高揚自由、堅持創造的精神向度,歪曲他們在思想領域的價值取向,甚至以生活在底層/上層的經濟身份來質疑這批作家的社會處境和動機,不但遊離了文學的前提,也無疑是對“新散文”的妖魔化。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凸顯出祝勇之於漢語散文的現實意義。

  針對自己橫跨多個門類的數百萬字作品,祝勇曾對我坦言,自己不是曆史、地理學家,而且一個作家,更關注生命以及由生命聯結而成的曆史。那些“死”的材料,比如傳統民居,無論是北京四合院、上海石庫門、湘西吊腳樓還是福建土樓,都是人倫情感的產物,無論從時間上,還是從空間上考量,它們都凝結了不同曆史階段、不同的地域的人對於自身生存方式的思考,我們可以從中體會他們如何安頓自己的生命。最重要的不是那些建築,而是他們對於理想的生存方式的追尋。“我願意站在今天的視角上反思他們,也願意站在他們的視角上反思今人。”

  麵對跌宕的各種壓力,根植大地的散文性賦予了祝勇“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獵獵大氣。這不是一句口頭禪。我不能把這句話作為描述語,而寧願視之為拒絕被叫喊擴散為概念恐龍的密鑰,它將奔突的才情壓縮為一朵內斂之花,在匍匐已久的肢體裏連接斷路的纖維,在所有血脈的縫隙間達成默契和確認,在大腦的風暴當中矗立成灌頂的螺旋,並在與未來簽訂的契約上,讓獨立精神成為唯一的燈。而一個心智與藝術趨於成熟的散文家,都會通過他的經驗話語來傳遞精神的吐納。這是散文的使命,更是散文的地力,促使祝勇與大地有了一個密約。我想,這就是祝勇的散文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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