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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魯斯式飛船

  哈馬黑拉島空天發射場是最接近赤道的發射場,已投入使用三十多年,是由一些實力雄厚的私人財團合資興建的,主要是為了同美、俄、日、烏克蘭等國興建的馬紹爾群島空天發射場抗衡。那時世界宇航業正值巔峰時期,空天飛機在月亮和地球間來往穿梭,數目眾多的太空巴士載滿了觀光的遊客,沒有人想到僅僅十年後它的景況就會一落千丈。後來,馬紹爾空天發射場被洪水淹沒了,哈馬黑拉發射場慘淡經營,勉強維持下來,但也幾乎停止了運轉。現在發射場中隻停著一架空天飛機,就是諾亞方舟號。偌大的發射場人跡寥寥,水泥地麵的縫隙裏長出了青草,幾隻白色的海鳥在藍天下掠過。

  這頭龐大的怪獸靜靜地趴在那裏。後掠機翼,垂直尾翼,外形與美國早期的航天飛機差不多。但它使用可變矢量噴管,在水平位置下垂直起升,水平落地,這與垂直起升、水平回落的航天飛機以及水平起升、水平回落的老式空天飛機都不同。

  魯剛和平托正領著兩位客人參觀,巨大的機身映著藍天,襯得他們小如螻蟻,魯剛憐愛地仰望著機腹,又一次感到人類的偉大和人類的渺小。想起二十年來航天業無可挽回的衰落,也不免生出幾分蒼涼之感。衣冠整潔的弗羅斯特登上舷梯,笑容慈祥地說:

  “魯斯式飛船,好樣的。”他親昵地評論道,“一般來說,技術的發展沒有奇跡,新技術是對各種固有矛盾的又一次排列,當你側重於某一方麵時,總要犧牲其他一些特性。因此,任何一點微小的技術進步都必須經過一步步艱苦的努力,都是漸變而不是突變。但這種新式空天飛機簡直是科幻般的成就,它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烏克蘭宇宙科研推廣設計總局尼古拉拉祖姆內的傑作。近地載重量一千噸,使用混合金屬燃料,幾乎能以任何速度飛行,甚至懸停在空中,這就使極為困難的飛船再入大氣層過程變成了小孩的遊戲。2012年西安航天公司製成第一艘樣機,你們這艘是世界上的第八艘,也是目前唯一還在服役的一艘,如果……人類文明自此不能複蘇,那麽你的飛船就會成為航天技術的頂峰。千百年後,人類愚昧化了的後代將把它視為聖物頂禮膜拜。”他笑著回頭說,“我在20世紀科幻作家拉裏尼文的小說中看到過類似的描述,在文明衰亡後,殘留的‘工程師’將成為那個愚昧時代的聖賢,他們手中殘留的技術也成了那個時代的神跡。上帝保佑,不要讓這個預言變成現實。”

  魯剛笑道:“弗羅斯特先生,你對航天技術十分內行,尤其對技術的評價有局外人絕對達不到的深度。我想你一定是個航天專家,在此之前,看到你們的神秘舉止,我還以為你是個恐怖分子呢。”

  他的話中隱含譏刺,但弗羅斯特一笑置之。他們順次參觀了巨大的指揮艙、服務艙、生活艙,以及更為巨大的貨艙。魯剛敲敲十英寸厚的貨艙防護板,驕傲地說:

  “隻有魯斯式飛船有能力裝這樣的防護板,它一開始就是為運送核廢料設計的,對於濃度較低的核廢料,這些防護板足以防禦它們的輻射。你知道嗎?相當多的防護板並不是鉛板,而是做燃料的那種混合金屬,這樣,在核廢料已卸下的情況下,就可以逐步抽掉這些防護板做回程燃料。”

  弗羅斯特點點頭:“我知道,十分巧妙的設計。”

  他們瀏覽一遍後返回了生活艙,這裏也相當寬敞。他們在椅子中把自己安頓好,饒有興趣地用固定帶把自己拴住。弗羅斯特笑著說:“我好像已經到了太空,你看,我馬上就要飄浮起來了。”

  平托也湊趣道:“歡迎兩位這次隨著魯斯式飛船到太空觀光,我們不會對二位額外收費的。”

  “謝謝平托先生的慷慨。”弗羅斯特笑道,又自得地說,“太空我已經去過多次了,還與家人一塊去太空度過假,而且是我親自駕駛的‘太空巴士’。我真留戀那個富裕的時代,夢幻的時代,數量眾多的太空巴士幾乎是一夜之間從地下冒出來的。可惜這場夢持續時間太短了。好,我們開始正題吧。”他與羅傑斯交換一下眼神,笑道:

  “報價單我們看過,你們的運費很合理,但要求我們支付百分之六十的款項作為保密費,未免太苛刻了吧?”

  魯剛接口道:“不多,弗羅斯特先生,你說的百分之三十遠遠不夠。我們心照不宣,我知道你代表哪個國家。這次,你要求絕對保密,要求自己裝貨,加鉛封……如此等等,我當然不相信那會是普通的核廢料,我想也不會是曼哈頓島上的自由女神像,或者拉什莫爾山上的四總統巨型石像這類東西吧?但我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我不管裝運的是瑪雅人的財寶,還是印第安人的屍骨,我隻要求一個合理的價錢,能補償給我帶來的額外風險。誰知道呢,可能我會為此陷入一場馬拉鬆官司,或被某個恐怖組織追殺。”

  羅傑斯先生顯然很惱怒,用目光催促弗羅斯特與對方爭論,但後者用目光製止了他。平托已經準備應對一場艱苦的討價還價,魯剛則冷著臉,擺出一副絕不退讓的派頭。停了一會兒,弗羅斯特笑道:

  “魯剛先生是一個非常強硬的對手,你讓我很為難。這樣吧,我提一個反建議:運費不變,保密費加至百分之五十。坦率地講,我十分願意談成這筆生意,也願意盡快把那批貨物處理妥當,但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讓步了。”

  平托示意魯剛接受,魯剛沉吟片刻,勉強點了點頭。弗羅斯特接口道:

  “但有一點困難,離飛船啟航隻有兩個星期了,在這樣短的時間內,我無法通過秘密走賬籌到那筆額外的款子。這一點務必請你理解,你知道,即使在我們政府內,我們也不能過於公開地行事。”

  魯剛不快地說:“你的意思是……”

  “我想先把一億美元的運費付訖,其餘五千萬我會在兩個月內轉入你的戶頭。”

  魯剛看看平托,勉強答應:“好吧,我相信一個有教養的紳士,不會在付訖全部費用這方麵讓我為難。”

  弗羅斯特輕鬆地笑道:“那當然,我們都是有諾必信的紳士。另外,你我都有讓對方守信的殺手鐧。如果我們在付款上搗鬼,你盡可讓平托先生公布這次秘密交易的內情;反之,如果在我們付款後,你未遵守保密的條款,我們會派上一打殺手去尋你們的晦氣。當然啦,我相信不會出現這些不愉快。現在,我們可以捺下指印了吧?”

  魯剛笑著點頭:“好,現在請回台北,到我的辦公室裏簽立正式的合約。”

  兩個小時後,他們包租的波音737在台灣桃園機場降落。又兩個小時後,弗羅斯特兩人夾著裝有合約的皮包坐上自己的羅爾斯羅伊斯轎車,羅傑斯升起司機後麵的隔音板,不快地說:

  “弗羅斯特先生,我想你答應魯剛的價碼太快了一點,我們很可以再砍上一刀的。”

  弗羅斯特把頭枕在澳大利亞小牛皮精製的座椅上,神色平和地說:

  “夜長夢多,最重要的是盡快促成這件事,這是布朗先生一再交待的。”他冷笑一聲,“再說,那五千萬他們拿不到的,我們將交給上帝。從現在起要派人晝夜監視魯氏公司,驗證他們的保密承諾,同時掌握老平托一天二十四小時的行蹤規律。”

  羅傑斯猜到了他的話意,點點頭,沒有多說話。弗羅斯特神情落寞地看著窗外的島國風光,很久才低聲自語道:

  “這些暴發戶。他們連怎樣在餐桌上使用刀叉還沒學會呢,和我們鬥心眼,他們還嫩了一點。”

  湯姆遜已經把自己的行裝打點好,裝在他的菲亞特轎車中。堆放場的職員已經全部遣散,秘書小姐是昨天離開的。上午十點,接替他的吉維特先生按時趕到,他是一個外貌精幹的中年人,穿一身灰色的西裝,隻有一名助手隨他同來。兩人在辦公室的門口握手:

  “歡迎你,吉維特先生。”

  “你好,湯姆遜先生。”

  “吉維特先生,我已經完成了上邊要求我做的所有工作,人員全部遣散,資料已經封存,而且,我又在唯一的兩個知情人--傑克和我--的嘴上貼了封條,請放心,我們會徹底忘卻AD區的秘密。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可以,謝謝你的工作。”

  來人把湯姆遜送到路邊,再次同他握手:“湯姆遜先生,順便問一聲,邁克先生早就離開了嗎?”

  “對,十五天前他就走了。”

  “他到什麽地方去了?”

  “不知道,他走得十分決絕,甚至沒容我同他告別。你找他有事嗎?”

  “沒有,隻是隨便問問。我同他素不相識,但我十分尊重這位遐邇聞名的戰神。再見,一路順風。”

  湯姆遜走後的第二天,一列車隊就隆隆地開進了尤卡山堆放場,重型卡車上裝著一種造型比較特殊的集裝箱。美國陸軍派來的工兵日夜搶修著因地震破壞的道路。五天後,這些集裝箱已經在舊金山港口開始裝船了。

  哈丁斯和傑克匆匆吃完早飯,騎著自行車上班去了。那個餐館比較遠,騎自行車至少要五十分鍾,但他們已經無力支付汽車的燃油費用和修車費用了。麥菲亞也急急忙忙吃完飯,同米斯吻別,她在附近一家飯店找了一份打掃衛生的鍾點工,現在也該出發了。米斯怯聲說:

  “媽媽你也要走嗎?”

  “對,孩子,媽媽要盡量多掙點錢,給你治病呀。”

  米斯無力地說:“媽媽,明天還做化療嗎?”

  麥菲亞親切地說:“是的,孩子,再做幾次你就痊愈了。多虧外公臨走時留下這筆錢,我們才能為你治病。”

  米斯仰起頭問:“外公呢?他現在在哪兒?”

  麥菲亞強抑心中的刺痛,吻吻女兒的額角,離開了病床。她不知道衰老的父親現在在哪兒,過得怎麽樣。爸爸臨走留下一萬元現金,足以維持近期的醫療費用,但若用骨髓移植的辦法去根治,那麽即使再加上一個月後可兌付的一萬兩千元支票,也仍然遠遠不夠。

  問題是,她們根本沒有其他途徑來湊足這筆錢。

  米斯的白血球已達一百萬,膚色近乎透明,脾髒和淋巴結腫大,已經沒有一絲力氣了。麥菲亞知道,目前的化療和放療都隻是權宜之計,當女兒體內的癌細胞增多時,這種辦法可以殺死它們,但在殺死癌細胞的同時,也殺死了健康的紅血球。於是接下來就停止化療,等造血器官把紅血球補足。不過這時癌細胞又泛濫成災了,必須開始下一輪的治療。這是和死神的一場賽跑,雙方交替領先--而且最終死神要取勝。可是,他們沒有一點辦法。全家都在盡力為女兒的生命工作,連她哥哥傑克也找到了一份力工,每天不言不語地苦幹,這個外表冷漠、玩世不恭的哥哥實際也深愛著妹妹,這使麥菲亞的心裏多少還感到了一絲欣慰。

  不過,所有人的工資加起來,也是杯水車薪啊。

  二十年前,麥菲亞曾有一次去非洲的誌願服務經曆。在那裏,她親眼見到了很多肚腹膨出、骨瘦如柴的黑人病孩,其中不少都已病入膏肓,而他們的父母卻隻能麻木地看著。那時,她無法理解這些父母,他們的麻木常常使她不寒而栗。她絕沒想到,使人麻木的貧窮有一天會落到自己身上。

  她穿上外衣正要開門,門鈴響了。客人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白人男子,衣著合體,舉止幹練,挾著一隻精致的鱷魚皮包。

  “是哈丁斯太太嗎?我是‘世界反基因歧視聯盟’委派的律師,對受害者提供義務服務。”

  麥菲亞茫然地接過對方送上的一張燙金名片,歉然說:“裏奧先生,我該上班了,我的老板不喜歡有人遲到。”

  裏奧先生微微笑道:“請你打電話請個假吧,我要說的事很重要,牽涉到你女兒的治療。很快你就會知道,耽誤一會兒是值得的。”

  麥菲亞歎口氣,請裏奧律師坐下,端上咖啡,又用電話向同事告了一會兒假。裏奧先生看見在廚房裏吃飯的米斯,遠遠地向她招招手,回過頭開門見山地說:

  “我們是一個慈善機構,不遺餘力地為每一個受害者服務。據說你的女兒出生後,曾去太平洋保險公司辦過醫療保險,被拒絕了。這件事屬實嗎?”他的英語中帶著隱約的南美口音。

  麥菲亞說:“對。我們隻是事後才知道原因,據說這家公司最先掌握了多種遺傳疾病的基因識別技術,對攜帶絕症基因者不辦理保險。”

  “他們是否對米斯小姐進行過體檢?”

  “嗯。他們說是對顧客的額外健康服務。”

  “體檢經過你或哈丁斯的同意嗎?”

  麥菲亞遲疑地說:“大概吧,我好像填過一張表格。”

  裏奧搖搖頭:“狡猾的家夥,這多少會使事情難辦一點,但沒關係,我會揪住他們的鼻頭的。你們當時的申請表格是否有保存?如果沒有,請盡量回憶當時的具體情況和日期。”

  “請先生稍等,我記得是保存著的。”

  麥菲亞匆忙回到裏屋,在家庭檔案櫃中翻檢一番,居然找到了那張計算機表格。裏奧先生高興地說:“好,這就更好辦了。”

  米斯已經吃完飯,經過客廳徑自回到臥室,沒有同客人和媽媽打招呼,她的步履已經很虛弱了。裏奧盯著她的背影,壓低聲音說:“米斯的病已經很重了吧?你立即去醫院聯係手術,費用我可以先墊付十萬,這筆錢等你們的保險費索賠過來後再結算。”

  他打開皮包,取出一疊現金堆放在桌麵上:“請哈丁斯太太點收,這是十萬。”

  一摞嶄新的鈔票堆在桌子上,令人眼花繚亂。即使在溫室效應前的富裕年代裏,她也從沒持有過這麽多的錢。麥菲亞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種絕處逢生的感覺太突然了,太強烈了,她心中十分不安。這個神秘的來客是什麽人?今天不是聖誕節,他也不會是樂善好施的聖誕老人。但為了女兒,她知道自己不會拒絕。半晌,她才囁嚅地說:

  “我可以冒昧地問一個問題嗎?”

  “請講。”

  “我們如果收下這筆錢……請問我們要承擔什麽義務嗎?”

  裏奧微笑著搖頭:“不,不須承擔任何義務。”

  “那麽,這件事是否和我的父親邁克有關?”

  裏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沒錯,我的主人曾受過邁克先生的恩惠,但由於種種原因,我希望你忘掉這一點,連我的來訪也要從腦海裏剔除。你的記憶隻需從那一天開始--一個太平洋保險公司的職員突然登門,滿懷歉疚地承認工作疏忽,通知你們有一筆一百萬的醫療保險歸你使用。其他情況要嚴格保密,我建議你連丈夫也不要告訴。這樣做是為了維護你的利益。記住我的話了嗎?”

  麥菲亞猶豫著,最終點了點頭。她問:

  “我父親過得好嗎?”

  “請放心,他會有一個國王般的晚年,但我想他很可能不會再回美國了。如果他不同你聯係,就請你把他從記憶中剔除吧,不要對任何人談及。再見。”

  盡管知道這裏麵肯定有一些肮髒的東西,麥菲亞仍對這位神秘的裏奧先生滿懷感激。送走裏奧回來,米斯正在堆放鈔票的桌子前發愣:“媽媽,這些錢是從哪裏來的?我聽那位先生說這些錢是為我治病的,這是真的嗎?”

  麥菲亞摟著女兒,淚水滾滾而下:“是的,是為你治病的,你的病馬上就會好了。”

  她真想告訴女兒,這些錢是外公送來的,你要永遠記住你的好外公!但她最終管住了自己的嘴巴。她把十萬現金收拾起來,坐在沙發上愣了許久,思索著今天的奇特遭遇。最後,她總算找到了滿意的解釋:一定是父親在處於權力圈內時對某人有過特殊的恩惠,這種恩惠肯定不太光明,不太正當,因此他們都對此諱莫如深。現在,父親被政府辭退後便去投靠此人,而這人正好是一個知恩圖報的君子。

  她鬆了口氣,心想無論如何,女兒和父親的難題都解決了。她回到臥室,看著熟睡中的羸弱的女兒,熱淚不能抑製地滾落下來。隨即她揩幹淚,乘車到醫院聯係女兒的手術。

  從麥菲亞家出來,兩個小時後,裏奧先生已坐在聖弗朗西斯科太平洋保險公司的經理辦公室內。經理馬裏克以略帶冷淡的禮貌打量著這位不速之客。剛才這位客人彬彬有禮地告訴樓下的職員,他一定要見一位熟悉十五年前賠保業務的、手中握有決定權的人物。且看他的黑皮包裏裝有什麽秘密炸彈吧。

  裏奧先生把一張計算機表格推到馬裏克麵前,非常平靜地、有條不紊地敘述了那樁事實。馬裏克不耐煩地皺著眉頭,的確,醫療保險中的基因歧視曆來是遭人唾罵的,但在十五年前並沒有什麽明確的法律--十五年後也沒有。在反對基因歧視的聲浪中,這項法律幾乎要通過了,但此後突然的經濟衰退使保險業也一落千丈。如果一項法律會造成多數保險公司破產或大出血,它的命運也就注定了。

  那麽,這位裏奧先生究竟想達到什麽目的?他想以道德罪訛詐他嗎?顯然他不像是一個頭腦簡單的家夥。

  裏奧微笑道:“我想你肯定清楚,如果把此事捅出去,再加上對米斯小姐病狀的報道--她的美麗無助一定會激起千萬人的同情--對貴公司的聲譽多少有點影響吧?你們本來是樂善好施的聖誕老人,忽然成了心腸鐵硬的瓷公雞。”

  他有意停頓一會兒,才接著說:“當然,我很清楚,僅僅這種前景並不足以讓你們嘔出幾十萬美元。正好我有個兩全其美的建議。這位當事人與我們有特殊的關係,我們願意拿出一百萬元交給貴公司,作為他們應得的保賠金。我隻有一個要求,你們要立即補辦十五年前的投保手續,金額為一百萬美元,所有電腦記錄都要修改幹淨,不允許有任何疏忽。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有什麽人來查詢,你們都要忘記這位裏奧先生,而把那筆賠償金看作是一筆極其正常的業務。”

  他遞過去一個塑料袋,和藹地說:

  “這是九十萬美元的支票,請過目。我已經為哈丁斯太太墊付了十萬,所以你們以後隻需付她九十萬就行了。請打開看看吧,裏麵還有對你和貴公司的酬勞。”

  馬裏克遲疑著打開塑料袋,在支票上方是一顆點45口徑的圓頭子彈。裏奧冷淡地說:

  “這件事如果有任何差錯,這棟大樓就有可能失火或挨上一顆自殺性炸彈,而馬裏克先生位於本市斯洛特大道32號的住宅窗玻璃上也會有一個圓形的槍眼。我想我已說得夠清楚了吧。”

  在對方蛇眼般的催眠下,馬裏克覺得自己的後脊梁正滲出冷汗。他立即滿口答應:

  “清楚了,我已經完全清楚了。我們一定不讓裏奧先生失望。”

  五天之後,一位相貌和善的小夥子敲開了麥菲亞的家門,真誠地道著歉,說太平洋保險公司發現了十五年前一樁錯誤並決定糾正。也就是說,哈丁斯先生突然擁有了一百萬美元的保險金,可以隨時支取。這位年輕人並不知道內情,在他動身來這兒時,他為自己公司的慷慨和公正而真心地感到驕傲。他奇怪哈丁斯太太聽到這件驚人的喜訊後竟然相對平靜,沒有哭泣、大喊或出現心肌梗塞。

  以後一切都很順利。做骨髓移植要求血型相同,而血型相同的幾率隻有三十萬分之一。米斯與誌願者做了HLA配型檢查,在骨髓庫的電腦中,查到世界上有十名誌願者的AB位點與米斯相同。這十人又做了DR配型檢查,找出一人的位點相同,其後的血清學、細胞生物學和分子生物學檢查順利過關。

  五天後,米斯已經上了病床。醫院的救護車守在舊金山機場的停車場裏。一架中國航空公司的波音777降落了,紅十字會一名信使提著綠色保溫箱匆匆走下舷梯,那裏麵便是寶貴的移植骨髓。

  手術很成功。當白色的病床推出手術室時,哈丁斯夫婦啜泣著感謝上帝的仁慈。此後,他們曾費盡心機地想打聽出骨髓捐獻者的身份,他們一定要重重酬謝他(她)才覺得心安。但紅十字會的李娜女士隻透露說那是一位中國女性,捐獻者執意要求不透露自己的姓名。那人說,上個世紀末和本世紀初,中國的公民素質還比較低,偌大一個中國,同意捐獻器官的隻有極少數。不少中國病人不得不求助於外國的器官捐獻者。現在,她隻是代他們償還舊債。她還說,中國有句古話,五千年修得同船渡,她能與米斯小姐的骨髓配型相同,這是多少年才能修來的緣分?隻要米斯小姐能夠康複,就是對她最大的酬勞。在米斯小姐做手術的那天,她將在地球另一麵的中國為她持齋禱祝。

  哈丁斯及太太無法得知恩人的姓名,隻好從心裏感激這位吃齋念佛的中國老婦。他們不知道這位“老婦”隻有二十四歲,是太湖地區的一位漁婦,她的名字叫容慧玉,但在七星岩夜總會當侍女時別人都喊她阿慧。這些都是後話了。

  魯冰在鼓浪嶼有一套雖說不上豪華、但也相當考究的住宅,在這套四居室的音樂室裏擺著一台雅馬哈牌高級鋼琴,牆上是一把史坦納小提琴--可能是件贗品,不過它製作精美,音質很好,即使是贗品也相當昂貴。客廳中有兩隻高大的博古架,擺滿了一個怪誕女孩所喜歡的種種收藏:從獸牙項鏈、非洲木雕、印第安人羽飾,一直到泰國的一隻鱷魚頭骨。

  窗邊的花瓶中仍然是唐世龍送來的鮮花,一天一次,從不間斷。花束裏總是夾著一張字條:

  “期待你的再一次感謝--就如上次的感謝方法也行啊。”

  或者:

  “何時春暖花開?”

  看著這些字條,能想象出唐世龍那厚顏的微笑。有時,他還開著一輛極漂亮的米黃色雪鷗牌氫氧電池汽車遠遠停在路口,再打發一個可愛的小男孩把花送來。每當這時,魯冰就親自更換花束,把花瓶擺在窗台上,但同時卻擺出凜然的神色,在窗口作刹那亮相。她知道唐世龍一定在用望遠鏡觀察著屋內。

  咱們比比誰更有耐心,魯冰想。其實,這個唐世龍並不令人厭煩,比姚雲其那隻呆鵝更有趣些,但至少目前,魯冰仍打算繼續設置愛情壁壘。

  姚雲其走近房門時,聽到魯冰正在彈奏德流士的《弗洛裏達組曲》,心中不由暗暗納悶她今天為何這樣勤奮。廈門大學已沾染了西方大學自由疏懶的習氣,隻要交學費和公寓租金,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住下去,直到頭發花白。魯冰隻是把這兒作為一個棲身之地,以躲避家庭中潛藏的陰暗回憶,躲避哥哥的管束。不過,憑她的小聰明,每年拿幾個學分也不是太困難。

  姚雲其打開房門時,魯冰已經停止彈奏怔怔地想著心事,姚雲其走近時,她的姿勢也沒有改變。姚雲其不敢打擾她,就悄悄地立在她身後。停了一會兒,她突然扭頭問:

  “喂,什麽是拉格朗日墳場?”

  姚雲其茫然道:“拉格朗日?什麽拉格朗日?”

  魯冰不耐煩地說:“知道了還問你?反正是在外太空,哥哥要往那裏運貨。”

  姚雲其恍然大悟:“噢,我知道了。那個地方應該叫做拉格朗日點。大概是兩百年前吧,法國數學家兼天文學家約瑟夫路易斯拉格朗日發現,在距地球和月亮各三十八萬公裏、與地月成等邊三角形的兩處空間裏,由於受到地球和月亮引力的雙重約束,此處的小天體處於穩態平衡,它們隻會繞著這個點震蕩而不會飛離。觀察證實,這兩個拉格朗日點經常聚集一些太空微粒,在陽光下顯得比別處明亮。太陽係中有更典型的例子,例如木星的阿基裏斯衛星和普特洛克勒斯衛星,它們正好處於太陽木星係統的兩個拉格朗日點,因此永遠處於穩態平衡。這裏有一個限製條件,係統中主星的質量要至少比從星大二十多倍,才可以基本保持從星不動。具體數字我記不清了。”

  “飛船往那兒運什麽?”

  姚雲其奇怪地說:“核廢料唄,難道你一點兒都不知道?你父親就是靠這種運輸業發家的。從三十年前開始,人類就把地球上的核廢料送到這兒作為永久保存地,你知道,核廢料即使濃度很低,半衰期也達六千年以上,某些核元素更高達幾千萬年,放在地球或月亮上都不保險。當然,放在地一月係統的拉格朗日點對過往飛船也有一定危險,因此也有人稱它為拉格朗日墓場。能把核廢料直接投入太陽熔爐是最保險的,但那樣航程遙遠,費用高昂,也太危險。不過,溫室效應造成文明衰退後,這個行業幾乎衰亡了。人們隻顧口腹,已經顧不上環境保護了。”

  姚雲其的話勾起了魯冰遙遠的回憶,有時,她偶然能從記憶的斷層後撈得一些片斷,她記得爸爸穿著白色宇航服,媽媽舉著她為父親送行,爸爸在戴上頭盔前還要再親親她。但父母橫死後,一道寒冰之門便把往事封死在另一個世界了。她不願陷入恐怖的又肯定是沒有結果的回憶中,便扯開話題:

  “我記不住小時候的事情。核廢料不是埋藏在海底嗎?”

  姚雲其憐憫地看看她,知道魯氏家族的噩運始終是她未償的債務。他說:

  “不,海葬方法太不安全,早已廢棄了。”

  “那為什麽不扔到月亮上?”

  “月球公約禁止這樣做。那時的太空移民計劃似乎馬上就要實現,月球將是太空移民的第一站,因此嚴禁汙染。誰能想到地球文明會這樣迅速地衰落?美國曾在尤卡山地下建立了永久保存地,但不久前也正式關閉了。聽說極冰融化後造成了許多新地震帶,其中一條正好穿過尤卡山。山姆大叔一定在為此發愁呢。”

  魯冰對這些已經沒有興趣,她盯著鋼琴蓋上自己的影子,順手彈出一串階音,問:“危險嗎?”

  “什麽危險?”姚雲其稍愣之後才悟到她的話意,“噢,不會有危險吧。十幾年前,這是一種例行運輸,隻是這些年才停止了。冰兒,”他遲疑著,委婉地說,“我知道你心裏還是很愛哥哥的,你不要那麽……”他沒敢說出“故意折磨他”,改口為,“故意凶巴巴的,好嗎?他對你那麽好,確實是一個難得的好兄長。”

  魯冰立時毫無來由地翻了臉,她“叭”地合上鋼琴蓋,惡狠狠地說:

  “你想教訓我嗎?姚先生,請你不要忘記,你是我拿錢養著的鼻涕蟲!對,我是很關心他,他若把性命送到拉格朗日墳墓,誰給我掙錢花呢?不說了,你走吧,我要睡覺了!”她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

  姚雲其很尷尬,他早就預料到自己的勸告會惹惱這個乖戾的公主。實際上,他也很想拂袖而去,永遠不聽“鼻涕蟲”這類刻薄話。但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舍不得離開她,他已經拜伏在這位女神裙下,心甘情願。

  這時返回廈門,恐怕已經趕不上最後一班渡輪了,但姚雲其不敢違拗魯冰的話,隻得淒淒惶惶地站起來說:“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看到姚雲其張皇失措的樣子,魯冰忽然又轉怒為笑:“不要走了,今晚陪我出去跳一個通宵,好嗎?”

  姚雲其立即容光煥發,他高興地脫掉風衣,開始張羅著為情人穿晚禮服。在穿衣鏡中,魯冰目如秋水,滿臉洋溢著天真無邪的笑容。姚雲其禁不住俯下身吻吻她的肩頭,心中為自己的奴顏婢膝開脫:魯冰太美了,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能夠不被她征服。正在這時門響了,是怯怯的不連貫的聲音。魯冰抬頭看看座鍾,整十點,一定是送花使者又到了。姚雲其打開門,門外是一個沒來過的小男孩,六七歲的樣子,模樣很伶俐。天知道唐世龍從哪兒找出這麽多機靈可愛的小男孩?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這個花花公子的審美趣味挺不錯。小孩仰著頭,把一束鮮花高高舉在頭頂:“是魯冰小姐嗎?一位先生讓我向你獻上一束鮮花。”

  魯冰故意問:“那位先生告訴你他的名字了嗎?”

  小孩奶聲奶氣地說:“不,沒有。”

  “那我不能收,我不收陌生人送的東西。”

  小孩央求道:“小姐,請你一定收下吧,我答應過那位先生的。”

  “那人是不是高個子,肩膀很寬,長得很漂亮?”

  小孩不一定意識到那人是否漂亮,但他機靈地說:“對,小姐。”

  魯冰瞄瞄暗自生氣的姚雲其,笑得更甜蜜了:“小鬼頭,他給你多少錢?”

  “十元,是世界共同貨幣。”

  魯冰嘖嘖有聲:“呀,他怎麽能給你這種貨幣呢?早成廢紙一張了!嘖嘖,他不該欺騙小孩子的。”

  小孩很惶惑,掏出紙幣反複打量著,魯冰說:

  “別擔心,我給你二十元,是最好用的人民幣,你要美元也行。小東西,你的記性好不好?能不能記住我的話?”

  “放心吧,小姐,我的記性棒極了!”

  “好,那你就告訴他,不要以為他的小白臉能迷住魯小姐。再告訴他,魯小姐不愛花,愛錢,很多很多的錢,把他的臭錢盡管往這兒送吧。然後你把十元假鈔扔到他臉上就跑,記住了嗎?”

  “記住了!”

  “複述一遍!”

  小孩口齒伶俐地複述一遍,小心地揣好“真鈔”一溜煙跑了。魯冰格格大笑著扔掉花束,挽著姚雲其,坐上了那輛紫羅蘭色的雪佛萊。

  那輛雪鷗車上,唐世龍一直用袖珍望遠鏡觀察著她的動靜,就像一隻耐心的眼鏡王蛇。他已經不是在戲花弄蝶,而是在執行義父親自下的命令,他當然知道組織內“三不”戒律的嚴酷性。

  但他的嘴角仍不時綻出一絲微笑。畢竟這與往常的任務不同,因為他是在魯冰成為計劃目標之前就結識她的,這個古怪的女子身體內有一團火,隨時會爆炸,炸毀她周圍的世界。這一點格外使他感興趣。而且--想想幾天前那場喜劇吧!他原以為自己導演的戲會輕而易舉降伏一個頭腦簡單的女人,誰想到竟是一場慘敗--不過即使是慘敗也很值得回味。

  他看見送花的小鬼頭一溜煙跑回來,就早早降下車窗,伸出手去:

  “喂,小家夥,那位小姐托你捎信了嗎?”

  小家夥怒目圓睜,節奏很快地嚷道:

  “小姐說她不愛花,愛錢,叫你把臭錢盡管往那兒送。說你的小白臉迷不住她。還給了我二十元錢,叫我把你的假錢扔到你臉上!”他把十元“假鈔”扔過來,“你是個騙子!”

  他說完轉身就跑。唐世龍合上車門,踩下油門,緩緩地追上他,嘴角上有抑止不住的笑意。小孩驚慌地靠在路旁,不知道這個“騙子”要怎麽對付他。唐世龍笑嘻嘻地說:

  “真對不起,我剛才給成了假幣。這枚金幣是真的,送給你吧。”

  他扔出一枚金路易,那是義父的女兒送給他的,是他經常帶在身邊的吉祥物,然後哈哈笑著開車走了。小孩拾起金幣,擦擦灰塵,它沉甸甸的,金光閃爍,正麵是一個男人頭像,有不認得的文字。看來這不像是假的。盡管他對那個“騙子”全無好感,還是把這枚金幣裝進了口袋。

  唐世龍立即驅車回到寓所,登上樓頂的直升機,向香港飛去。他知道那個漂亮妞兒快屈服了,她讓小孩捎來的咒罵實際上是一封邀請信。

  訓練有素的駕駛員默然駕駛著飛機,擦著海岸線向西南飛。左邊的舷窗裏可以隱約看到台灣島巨大的輪廓。二十五年前,他父親唐天極是台灣三合會的頭目。台灣和大陸統一後,父親舉家遷到舊金山,不久就成為華人社團中的黑道梟雄,在毒品生意中獨執牛耳。

  那時,父親不一定想讓兒子繼承衣缽。雖然身在黑道,但他深諳“邪不壓正”的古訓,知道“可從黑道得天下,不能以黑道保天下”,在根基打牢後,他準備讓下一代改弦易轍做正經生意。因此,他送兒子去麻省理工學院讀書,工學博士唐世龍也準備沿著正路走下去。但十年前,就是他戴上博士方帽不久,那天是美國獨立紀念日,父親和母親一塊兒出去遊玩了,他和金發碧眼的戀人林吉特準備參加一場舞會。他挽著林吉特從公寓出來,剛坐進自己的黑色林肯車,忽然仆人喊他接電話。是家裏的那部保密電話,按規矩仆人是不能去接的。在電話中,一個人氣喘籲籲地告訴他,有人要在今天暗殺他的父親,要他務必快點通知。就在放下電話的瞬間,他聽到一聲巨響,門口那輛林肯牌轎車和他的戀人變成了一團大火--火勢十分凶猛,甚至沒有必要再去搶救林吉特了。他發瘋般地返回公寓,發瘋般地到處打電話尋找父親。父親汽車裏的移動電話打不通;向父親可能去的地方逐個問詢,到處都是忙音,到處都是“你父親不在這裏”的回答。在那十分鍾裏,他才真正知曉什麽是焦灼和無能為力。這種折磨在此後多少年內一直盤踞在他的腦海中,沒有褪色。

  父親一直沒能聯係上,也不用再聯係了,電視已經播放了現場報道:舊金山華人黑勢力大火並,唐氏家族全軍覆沒,唐天極被槍殺,兒子唐世龍死於汽車炸彈。畫麵中有他父母滿是鮮血的屍體,也有林肯車著火的場麵。

  幾乎在一刹那間,他身上潛伏的獸性基因複活了。他立即從美國消失,幾天後,他潛逃至哥倫比亞的卡利市。父親生前一直和卡利卡特爾做生意,在十五年前的一次會麵中,卡特爾首領卡拜勒魯喜歡上了機靈的小世龍,為他施了洗禮,認他做教子。唐世龍相信義父會為他報仇。

  卡拜勒魯立即用行動證實了他的友情和權力。三年之內,在他的全力支持下,唐世龍手刃了舊金山的所有仇人,從此死心塌地投在義父麾下,成了一名地位特殊的幹將。

  這次,他的任務是通過魯冰接近魯剛,並相機控製事情的發展,他的第一步已快要成功了。

  早上七點三十分,瑞士聯合銀行的鐵門打開了。英籍雇員羅伯特站在出納櫃台後,看見第一個進來的是一位高個青年,黃種人,穿銀灰色毛衣,牛仔褲,相貌英俊,有一種天然的貴冑之氣。在銀行工作了十幾年,羅伯特練就了一雙敏銳的眼睛。如果說那個青年本身的風度還說明不了他的身份,身後的保鏢則足以說明了。這位保鏢顯然訓練有素,他沉默寡言,走路像貓一樣輕悄,與主人時刻保持著適當的距離,銳利的眼睛在不經意地把整個大廳都收在了視野中。

  羅伯特在臉上堆出最誠摯的微笑,對走近的青年說:“早上好,先生,我能為你做什麽?”

  唐世龍微笑著說:“我想取一筆現金,不過我有一些很特殊的要求,如果你能原諒我的冒昧,我想見見你的上司。”

  羅伯特小心地問:“那麽,你想見……”

  “比如你們的信貸部經理,他是叫普羅弗勒吧?”

  在年輕人從容的目光下,羅伯特沒有辦法拒絕,他掛通了內部電話,小聲說了幾句,然後殷勤地說:“先生,普羅弗勒先生在十二樓等你,1202房間,電梯口在那邊。請。”

  “謝謝。”

  普羅弗勒已經在門口迎候,彬彬有禮地說:

  “請坐,先生,你要喝點什麽?”

  來人平淡地說:“一杯蘇格蘭威士忌。”

  蘇格蘭威士忌是比較昂貴的,普羅弗勒看看他,在通話器中對外間的秘書說:“請送兩杯蘇格蘭威士忌,我知道這兒沒有,你到我的私人酒庫中去拿。”他回過頭說,“馬上就會送來,請問我能為你做些什麽?”

  來人笑著重複了他的要求:“我想提取一些現金。本來我應在樓下職員那裏辦理,但我有一些特殊要求,他們肯定要來請示你,所以我就直接來找你了。請原諒我的冒昧。”

  “沒關係。你有什麽要求?你的支票?”

  來人攤開雙手:“走得太匆忙,我沒帶支票簿,你可以給我一張當櫃提取支票嗎?”

  “當然。”普羅弗勒摁下通話器,吩咐一聲。一分鍾後,秘書小姐托著兩杯金黃色的威士忌進來,托盤中放著當櫃提取支票。那人接過支票,龍飛鳳舞地簽上名字,推給普羅弗勒,後者微笑著說:

  “你還沒填金額呢。”

  來人笑了:“正是這一點讓我為難。我要提取……請你聽好,能裝二十五隻花籃的花束,用紙幣疊成。票種不得少於二十五種,全部用該票種的最大麵額鈔票。喏,就是這樣大小的花籃。”他從茶幾上取下一隻藤編的花籃,隨手倒掉籃內的鮮花,把藤籃放到辦公桌上。

  盡管普羅弗勒早已是銀行界的老樹精了,這次他仍然相當震驚。他估量著藤籃的大小,遲疑地說:

  “也許需要兩百萬?我是說折合成美元。”

  “那就兩百萬。”

  “也許得三百萬,我實在估計不出來。”

  “那你就在支票上替我填上三百萬。但我要求明早三點鍾前把二十五隻花籃裝上我的飛機,我要趕回去向一位二十五歲的小姐送上生日禮物,你能辦到嗎?”

  他的聲音很平和,但透出一種極大的威勢。普羅弗勒小心地說:

  “我還要和上層通報一聲。但我們一定會滿足你的要求。”

  “好。非常感謝。這是我的戶頭和提款密碼,請核對。”

  普羅弗勒請客人稍等,拿上密碼走進一個密室,打開保險櫃,取出一本黑封麵的記事本。其實,即使不核對,他也能斷定這個男人並不是來胡鬧。和羅伯特一樣,他也是一眼就看到了籠罩在這人頭頂上的、普通人看不到的輝光,那是金錢的輝光,是世界上最有權勢的東西。他很快查到這個密碼,它屬於一個勢力很大的隱蔽的集團(銀行的上層人士都知道這個集團的真實名稱,但沒有一個人會說出來,即使在耳語中),他們的存款肯定有可卡因的殘粒。但是,隻要在存入聯合銀行前,這些毒品美元已經過洗錢手續,聯合銀行才不會費心去查它的來曆呢。普羅弗勒已經為聯合銀行工作二十五年了,他早已成了拋卻七情六欲的冷靜的機器人。隻要金錢的往來符合銀行的規則,或者不如說符合銀行的利益,他絕對不會費心去問:這些錢是來自猶太人嘴中拔下來的金牙,還是哥倫比亞的可卡因工廠。想想上個世紀90年代那個愚蠢的銀行看門人吧,他向新聞界泄露了瑞士銀行五十年前與納粹德國的合作,結果在瑞士成了公敵,不僅失去了工作,還差點失去了生命,不得不逃到美國避難。普羅弗勒一點也不同情他,誰讓他違反了瑞士國民的道德準則?他完全是罪有應得。

  他用密室的電話向銀行上層通報過,很快就笑容滿麵地回到唐世龍麵前:

  “請放心,我們將動員一切人力,一定在三點前完成。”

  “謝謝。”

  “冒昧問一聲,你對現金的票種有沒有什麽限製?如果限定票種,難度就太大了,當然,如果你堅持,我們仍將想盡一切辦法滿足你的要求。”

  客人笑道:“我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不會讓你們為難的。這樣吧,除了必須有美元、歐元、瑞士法郎、日元、人民幣、港元、德國馬克、盧布之外,其餘的聽便,泰銖、印尼盾、印度盧比,都可以。明早五點,我的直升機將到樓頂的停機坪來取貨。”

  “謝謝,我們一定不讓你失望。”

  普羅弗勒把客人一直送到大門,他發現在樓梯口和大門口各有一個訓練有素的保鏢,他們不動聲色地尾隨著唐世龍,鑽進一架雲雀直升機。等直升機消失在天際,普羅弗勒返回銀行,立即喚羅伯特上來見他。

  剛才,羅伯特已經看到自己的上司親自為那位客人送行,知道自己的眼光沒有錯,上司一定會更加賞識自己。他按捺住心裏的欣喜,站在普羅弗勒的對麵,等著他的命令。他想,他將要麵臨的任務一定與那個神秘的客人有關。普羅弗勒首先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羅伯特,你知道能在哪兒找到二十五個折紙女工嗎?會折紙花的女工。”

  羅伯特的反應非常敏銳:“用鈔票折?”

  “對,”上司讚許地說,“用鈔票。因此,這不像平常的紙花,它們隻能折,不能動剪刀。”

  羅伯特立即說:“我知道,我在廣州大街上見過全部用紙幣折成的工藝品,有帆船,也有花籃和紙花,非常精致,我還買了一艘帆船呢。”

  普羅弗勒十分高興,他沒有想到最困難的一個環節竟然在一分鍾內就解決了。他繞過辦公桌,難得地拍拍下屬的肩膀,誇獎道:“好樣的,你為公司解決了一個大問題。現在你馬上去廣州,包租一架小型飛機,盡快找到二十五名折紙女工,務必在晚上十點前返回這兒。所需費用不必再向我請示,最重要的是時間!還有問題嗎?”

  羅伯特立即站起來:“沒有問題,我一定把這件事辦好。”

  那天,聯合銀行的運鈔車瘋狂地跑遍了香港、澳門所有的銀行,提得的大麵額現金立即運回銀行的大廳。晚上九點,一架直升機在樓頂降落,二十五位中國女工魚貫走下飛機,立即被引到底樓的大廳,開始十指如飛地折著紙花。早上三點,唐世龍的飛機降落在樓頂,二十五個銀行職員已列隊等候在那裏,每人懷裏抱著一個裝滿了鮮花的藤籃,在直升機的旋翼氣流下,他們竭力保護著懷裏的花束。

  唐世龍跳下來,同普羅弗勒握手,看著人們小心地把花籃送上飛機。

  普羅弗勒把支票遞還他,微笑著說:“並沒有我估計的那麽多,一共一百二十八萬美元,其中包括所有的輔助開支。請唐先生填上這個金額。”

  唐在空白欄中草草填上1280000,撕下支票遞過去:

  “再次向普羅弗勒先生致謝,再見。”

  魯冰直到第二天早上六點才回到寓所。此時,她已經精疲力竭,斜靠在姚雲其身上。姚雲其把她扶定,掏出鑰匙打開門,撳亮電燈,立時他變得目瞪口呆。

  魯冰感到了他的呆愣,馬上睡眼惺忪地抬起頭,口齒不清地問:

  “怎麽啦?”

  她的眼睛也立刻睜大了。二十五個花籃擺滿客廳,花籃裏全部是用大麵額鈔票折成的紙花,在燈光下熠熠閃亮。那是金錢之光,是世界上最神奇最邪惡的東西。它是人類從自己血脈中提煉出的一種信仰,一種物化的咒語,而人類又心甘情願成為它的奴隸。

  魯冰一言不發,沿著花籃細細端詳著,兩眼放出奇異的光彩。這個神通廣大、討人喜歡的唐世龍!他從哪兒尋來這麽多品種的鈔票?有瑞士法郎、人民幣、美元、日元、英鎊、盧布、馬克、埃鎊、澳元、新加坡元……還要一張張疊成紙花?

  姚雲其悲哀地看著癡迷的情人,知道自己該退場了。這個結局早在意料之中,他從沒有奢望能成為魯冰的丈夫。盡管如此,看著自己的愛情夢在金錢之壁上碰碎,仍使他心頭滴血。他走過去,輕輕吻一下魯冰的額頭,苦澀地說:

  “冰兒,我想我該走了。”

  魯冰報以熱烈的回吻,但沒有一句挽留之辭,她的目光中也看不到一點兒留戀和愧疚。看著姚雲其披上風衣,她想了想,抽出幾枝花束遞過去:

  “拿著吧,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姚雲其淒然一笑。同居三年,他默默忍受了魯冰的不少傷害,但都不能跟眼下的告別相比。他沒有接花束,徑直默默地走出了房門。但不久,橐橐的皮鞋聲又在門邊響起,匆匆返回的他沒有抬眼看魯冰,隻是默默撿起那幾枝花束,想了想,又從花籃抽出兩枝,這才轉身出門。

  魯冰半是憐憫半是鄙夷地目送他出了門,很快就把他置諸腦後。她在金錢叢中心醉神迷地徜徉,心頭空空地沒有任何思想。她並不是為金錢本身所感動,而是從金錢之光的折射中看見了一個強大的男人,看見了他身上透著一股和她一樣的邪性。有一種發自本能的呼喚使她開始把那人引為同道。

  電話鈴響了,是唐世龍帶著男性磁力的聲音:“我的小鳥,禮物怎麽樣?你看它既是鮮花,又是金錢。這一下你無可挑剔了吧?”

  魯冰笑著,很久才回答:“你沒有因此變成窮光蛋吧?”

  唐世龍大笑道:“謝謝你的關心。我告訴你兩點,第一,我有錢,很有幾個臭錢。第二,為了我心愛的女人,我樂意把錢花光。”

  “這會兒你在哪兒?”

  “向樓下看,還是那輛米黃色的雪鷗。一位羅密歐正望眼欲穿,等著朱麗葉的信號呢。喏,我看見姚先生剛走過去,還抱著幾枝花束。”

  魯冰微笑道:“你贏了,你可以進來了。”

  天光甫亮,姚雲其目光呆滯地在街上疾走。偶遇的行人都驚奇地看著他,他們發現他手裏的紙花竟是鈔票折成的,且盡是大麵額的紙幣,那一定是假鈔吧。

  姚雲其沒有注意行人的目光,他的心裏沉重如鐵,有恥辱、痛苦,也有模模糊糊的擔憂,剛才他第一次走出魯冰的房門時,這種擔憂才忽然明朗化,他想起唐世龍導演的假綁票,他在船上顯露的槍法,他溫文爾雅、標準紳士的外表下隱約可見的邪性。這一定不是個普通人物。他會用種種手段把魯冰纏到一個可怕的蛛網中去。

  因此,他在一生中第一次果斷地做出決定,應該取幾枝花束,用這筆金錢查出唐世龍的背景。至於這個舉動會使魯冰怎樣鄙視自己,還有自己是否會涉臨危險,他根本沒去想它。

  他終於發現了行人的怪異目光,便脫下風衣把花包起來。在三丘田碼頭,他坐上輪渡越過海峽,又喚了一輛出租車,讓司機往獅頭山方向開。前幾天,他在小報上偶然見到狄明偵探事務所的廣告,知道這家私人偵探所剛從上海遷來,有一點名氣,好像地址就在文園路附近。他向警察打聽了幾次,在一道小巷內找到了它。事務所還沒開門,銅製的新銘牌閃閃發光,門上的油漆尚未幹透。他堅決地敲響房門,一個穿睡衣的小個子中年人打開門,疑惑地看著來人,隨即發現了風衣中包著的花束,笑道:

  “來送花?時間太早了吧。噢,不是普通的花,是金錢之花。請進,性急的送花人。”

  他領著客人繞過地上的裝飾材料,走到臥室,隨手拉過一把藤椅,說:

  “辦公室正在裝修,請委屈一下。喝點什麽?”

  姚雲其搖搖頭:“隨便,你不必張羅,說正事吧。”

  狄明端來一杯紅葡萄酒,放在他麵前。姚雲其一飲而盡,然後簡略地敘述了事情的經過,沉重地說:

  “我並不是嫉妒一個情敵。我覺得這個神通廣大的神秘人物實在令人不放心。而且,憑我的直覺,我擔心魯冰一旦陷進去就不能自拔,因為她身上也有一種奇怪的、隨時想炸毀自己的天性。我委托你調查一下,這是我提供的經費,我隻有這些了,不知道夠不夠。”

  狄明老練地估量一下:“你這兒大概有七八萬美元,我想隻要四分之一就夠了,當然還要看調查工作的難易程度。你可以預付一些,其他的事成後結算。”

  姚雲其不耐煩地擺擺手:“都是你的了,請你立即開始吧。”

  送走客人,狄明立即叫醒了所有助手。昨晚他們一直在裝修房間,幹到淩晨兩點,這會兒個個困得搖頭晃腦的。狄明宣布停止房屋裝修,立即開始偵察。

  “這筆業務是一個好兆頭,”狄明笑著說,“你們想,事務所還沒有正式開張,生意就送上門了,而且利潤相當豐厚,這一定預示著咱們遷到廈門後會大展宏圖。從今天起,所有力量全部集中到這樁業務上,一定要幹好。”

  從心底裏,他對姚雲其很有好感,那種“受傷的癡情”在他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即使撇開生意上的利益不談,狄明也很想對他有所幫助。他向助手警告:“不過,你們一定要小心,從姚先生提供的跡象看,那個唐世龍勢力很大,也可能是黑道人物。務必小心行事,我可不想誰的耳朵被裝在信封裏給寄回來。”

  第二天,一個衣著時髦的女人敲開魯冰的房門,滿臉堆笑地硬擠進來,她是來做仙妮蕾德藥品的傳銷,口舌如簧地宣傳著這種花粉保健品的神奇功用,不僅能使女人的皮膚更加嬌嫩,而且幾乎是包治百病:“小姐,你有上天垂賜的美貌,你比別人更該珍惜它,仙妮蕾德會使你更漂亮的!小姐,請買十盒試試吧,我按最優惠的價格給你。”

  魯冰打著哈欠,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好啦,不用再費口舌了。以後要想做成生意,揀我睡足覺心情好的時候再來。”

  那個女人尷尬地走了,臨走時難為情地說:“小姐,能讓我用一下電話嗎?我女兒病了,我不知道丈夫是否記著為她打針。”

  魯冰不耐煩地說:“你幹嗎不讓她服用你的仙丹妙藥呢?去打吧,快點。”

  女人打過電話,再三道謝後走了。魯冰沒有發現,她的電話機下已粘了一枚小小的竊聽器。

  狄明的監視站設在一幢小樓的第三層,離魯冰的寓所不遠。小玉風風火火地推門進來,問:“我已經安好了,效果怎麽樣?”狄明開玩笑地說:“嗯,不錯。聽了你剛才的宣傳,我也想買幾盒試試了。”

  戴著耳機的小田噓了一聲:“唐世龍的電話。”

  耳機中唐世龍的聲音十分清晰:“我的女神,今天到哪兒去玩?我的直升機已經停在樓頂了。”

  聽見魯冰笑著說:“我還沒有考慮好呢。”

  “要不,咱們到公海的賭船上去玩幾把,怎麽樣?我知道有一艘‘威廉王子號’就在十二海裏的海岸線之外,中國政府的法律管不著它,凡是上船的都是豪賭之客。去不去?有你在身邊,我的手氣一定會特別好。”

  “不,我不去,我哥哥特別恨賭博。”

  “那你說吧,今天到哪兒?到香港看跑馬?到泰國看人妖?到唐古拉雪山去打雪雞?”

  耳機裏沉默了一會兒,魯冰半真半假地說:“唐先生,你是否打算隻同我玩幾天就要分手?我看你這麽急切。”

  唐世龍大笑起來:“你真是個尖口利舌的姑娘。對,我當然急切,我巴不得你明天就能睡在我的婚床上。好吧,我聽你的意見。”

  “今天哪兒也不去了,就在獅頭山公園待一天,你陪我說說話。”

  “遵命。”

  此後幾天,唐世龍一直和魯冰泡在一起。他的表現完全是一個熱戀中的情人,還相當循規蹈矩呢。早上,他捧著一束鮮花匆匆趕到,帶著魯冰天南海北地到處玩耍;晚上送回魯冰,在門口吻別,半個小時後還要打來電話問一聲晚安。不過,他從不在魯冰的房中過夜。

  狄明查到,唐世龍在廈門萬壽路包租了一間不大的二層小樓,院內停著一輛雪鷗、一輛豐田小麵包和一架隼式直升機。狄明通過派出所的朋友調閱了房屋合約,簽約人是一個叫李十遜的中國人,他是巴西BKW公司的中方經理。這是一家中等規模的公司,經營被淹沒地區的企業搬遷和重建,業務上比較成功,信譽良好。但唐世龍與這家BKW分公司的關係不大清楚。李經理隻對手下說唐世龍是一位貴人,必須滿足他的所有要求,而唐和他的兩個手下也一直獨來獨往。

  第四天晚上,狄明在電話中竊聽到唐世龍的聲音:

  “冰兒,明天咱們去澳大利亞湯斯維爾吧。這次我們一定玩個痛快。那兒的大堡礁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地方!”

  這次魯冰沒有猶豫,高興地答應了:“湯斯維爾?我早就想到那兒玩玩。我們怎麽去?”

  “乘我的直升機去台北,我義父的公司在那兒有一架波音737專機,我們乘專機去。”

  “好的,我等你。晚安。”

  狄明也迅速預定了第二天去悉尼的機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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