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十四章天馬行空

  億馬赫飛船上天後,人類完成了一次涅槧,由宏觀生物提升為宇觀生物。我有幸參加了億馬赫飛船的處女航,原本可怕的天文距離如今可輕鬆玩弄於股掌,那種上帝般的感覺實在是妙不可言。

  ——摘自《百年拾貝》,魚樂水著

  1

  第二次人蛋島會議十二年後。

  由“樂之友”負責的三項計劃基本如期完成。兩年前,九艘億馬赫可著陸式飛船全部建成,泊在同步軌道上待命。三支船員隊伍已經完成組建,每隊六千名船員,合計一萬八千人。他們大致分為兩類人,一類是知識界的精英,包括科學家、哲學家、文學家、音樂家,等等;另一類是“生存的精英”,包括各類技工、農夫、受過野外生存訓練的特種兵、善於在各種艱苦環境下生存的圖須曼人、俾格米人、玻利尼西亞人和藏人,等等。三支船隊的名字以天、地、人分別命名,其含意是:天——象征著人類對宇宙永遠的向往;地——象征著船員對母星球永遠的眷戀;人——象征著船員對人類文明永遠的堅持。

  船長也都已確定,“天馬”“天隼”“天狼”號的船長分別為姬繼昌、埃瑪和康平;“地火”“地脈”“地魂”號船長分別為田咪、卡普德維拉、阿瓦廖夫;“人傑”“人俊”“人瑞”號船長分別為馬鳴、凱賽琳和奧芙拉。當年“姬船隊”的六千多名老夥伴大都已經過了四十五歲,但基本全數參加了新船隊,分散在三支船隊九艘船上,都是骨幹成員。其中凡為夫妻的,不一定在一艘船上,但必須在同一支艦隊,像姬繼昌和埃瑪、田咪和卡普德維拉、馬鳴和奧芙拉,都屬於這種情形。這中間康平的情況比較特殊,這位四十六歲的億萬富翁原來絕對是“另一條船上的人”,而且他根本不相信上飛船比在地球安全,這從他堅決不許妻女同上飛船就能看出來。但這家夥骨子深處有他爺爺的不安分基因,它們曾經沉睡,但突然之間變活躍了。連他自己也想不到,有一天他會忽然決定棄妻別女,拋下成功的事業來參加遠征,就像民國時代著名文學家李叔同極其突然的出家一樣。他說爺爺沒能上天,他要代爺爺還願。對他的決定,船隊當然沒意見,大家很高興又多了一個船長的人選,他的專業結構和領導水平都很適合的。

  《諾亞公約》不允許船員單身,所以他肯定要找一位新配偶。康平妻子諷刺地說:

  “原來你這麽堅決地上飛船,是想逃離我覓一個新歡啊!”

  康平在“突然出家”後對家人很抱愧,那段時間放棄了一切工作,一直在家陪妻女。他對妻子賭咒發誓,說不讓妻女上飛船完全是為她們著想,想讓她們過安穩日子。還說,如果妻子不諒解他就不要新老婆,雖然公約不敢違反,名義上得找一個,但他保證不讓她近身。妻子撇撇嘴:

  “騙鬼吧,你讓不讓她近身我咋知道?飛船是億馬赫又是盲飛,我就是高價聘私家偵探也沒奈何你呀。”她淒然一笑,“不開玩笑了,你趕緊物色一個太空妻子吧,讓她替我照顧你,你心裏別忘我們娘兒倆就成。”

  兩年後,“雁哨”號飛船也在同步軌道組裝成功。它不是億馬赫飛船,而是普通的低馬赫飛船,隻增加了可著陸功能。它將在近期起航,以地球為中心作圓周飛行。船隊共四千名船員,船長是習明哲。這位三十八歲的船長已經結婚,妻子也曾受過太空訓練,但此後改變主意,退出了遠征隊。但這並沒有改變習明哲的決心,最後他隻好忍痛與妻子分手。二十三歲的楚草實現少年時的夢想,成為了“雁哨”號的船員(雖然不是夢想中的船長),職務是導航員。

  同年,“天馬”號億馬赫飛船要做工業性試飛,這對於新產品來說是必須完成的程序。試飛期間將順便做幾件事:首先找到“褚氏”號飛船,對船上的褚貴福老人及五百萬枚人蛋做出新的處置;其次要追上可能已經在三十光年之外的“諾亞”號,把孤立波正確周期通報給他們;然後返回太陽係,為屆時已經上天的“雁哨”號飛船送行。如果試飛順利,三支船隊此後就將正式開始各自的行程,其中,“天”隊是環宇航行,“地”隊和“人”隊是各自繞地球轉一個一百七十四年的大圈。

  “天馬”號船員中還包括兩位白發蒼蒼的老宇航員,因為在與“褚氏”號會合後,要用到駕駛化學動力飛船的技藝。

  姬繼昌邀請父母和魚阿姨上船,來一次太空短程遊。雖然從幾何距離來說,這次試飛已經是五六十光年的旅程,夠漫長了,但從時間上來說,不過幾天而已。三個人都高興地答應了,現在他們全都退休,時間充裕,既然有這個機會,當然想親自嚐一嚐“飆車”的感覺,要知道這可是億馬赫的飆車啊。其中,魚樂水答應上船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楚天樂馬上要做頭顱離體手術,按說在這樣的場合妻子是不能離開的,但魚樂水因為心理上的障礙,實在無法目睹丈夫被“砍頭”,隻好含著歉疚避開。她和姬人銳夫婦將在“雁哨”號上天時趕回來送行。好在“雁哨”號上有草兒,有女兒陪著爸爸做手術,此後還要陪爸爸走完人生的旅程,魚樂水可以放心了。草兒的配偶也已經選定,他就是穩重幹練、心地善良的習明哲,楚氏夫婦很滿意。雖然兩人年齡差距大一些,比比百年的航程,也就算不了什麽了。

  魚、姬、苗三位老友已經在憧憬著飆車的美妙了,可惜飛船臨啟程前幾天姬人銳心髒突然發病住了院,苗杳自然要留下陪他,兩人隻得遺憾地放棄了這趟旅行。

  由於這次隻是試飛,沒有正式的送別儀式,新聞界也沒來多少人,隻有親人們來哈馬黑拉島航天發射場為船員送行,盛裝的親人圍著一百名身穿白色衣服、光頭赤足的“天馬”號船員(其他一千九百名船員已經被送上飛船)。七十七歲的姬人銳向醫院請了假,攜妻子來了。苗杳把大名姬星鬥的小豆豆緊緊摟在懷裏,眼眶發紅。她哪舍得十三歲的孫子同爺爺奶奶永別,但更不願他留在地球上經曆那個可怕的智力崩潰時代,因為依現在的醫學進步,人類平均壽命很快就會達到一百五十年,也就是說,豆豆這一代肯定得經曆疏真空的峰值期。最終苗杳隻得狠狠心,同意放豆豆走。

  年少的豆豆沒有一點兒離愁別緒,笑嘻嘻地說:“爺爺再見!奶奶再見!奶奶別哭鼻子,過幾天我就回來了——不過,到那時就要真正永別啦,你到那會兒再哭吧。”

  姬人銳在他脖頸上抽了一記:“小子!會不會說人話?”

  年邁的魚子夫夫婦也來送行了。魚樂水說:“爸,媽,天樂和草兒上天時我要回來送行的。萬一我趕不上,你們代我送送他倆吧。”

  爸爸說:“當然要去的,不過如果你趕得及,我們就不去送。水兒,我和你媽都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但我倆還是沒勇氣麵對那位隻剩腦袋的女婿。科學發展到現在,已經有點邪門歪道的味兒了。”

  魚樂水歎息著道:“盡量理解吧。姬大哥和天樂說得對,為了生存的瘋狂是天然合理的。”

  年邁的天文學家詹翔也來送行。他笑著說:“小魚,我很有些感慨啊。”

  魚樂水笑問:“怎麽了?”

  “雖然今天隻是‘天馬’號的試飛,但也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可是你看今天的場麵是何等平淡?!怪隻怪這四十年來的科技爆炸,大爆仗一聲接一聲,弄得民眾都麻木了,連億馬赫飛船的試飛都不看在眼裏了。”

  魚樂水莞爾一笑,“絢爛歸於平淡——這才是科學昌明的最高境界啊。”

  姬繼昌指指頭頂,“‘小蜜蜂’來了!”

  轉瞬間,五艘大翅膀的“小蜜蜂”飛艇迅速變大,遮蔽了天空,然後在一片淡藍光芒中輕盈地降落。這是最後一次運送乘客。姬繼昌指揮發射場上剩餘的一百名船員迅速進入飛艇,與送行者告別。飛艇關閉艙門,在明亮的藍光中輕盈地昂首升空。“小蜜蜂”動力強勁,一個小時後抵達地球同步軌道,群集在“天馬”號周圍。

  從結構上說,“天馬”號同諾亞級飛船有較大的區別,雖仍是橢球型的船身,但已經變為雙層,原來暴露於外的粒子加速線圈現在都被密封。不過,外殼透光度很好,所以它們還能看得清清楚楚。尾部是一個碩大的凹拋物麵形鏡麵,它不是用作驅動的反射鏡麵,而是用作大功率天線,兼做“小蜜蜂”的固定船台。“天馬”號船身比諾亞級飛船大了許多,船身外纏繞的粒子加速軌道長了數倍,從而把粒子激發能量提高到十萬億電子伏特。這一步跨越使飛船的核心功能得以實現——不僅能對密真空進行激發,還能對標準真空和疏真空進行激發。

  一艘“小蜜蜂”飛艇劃了一條漂亮的弧線,飛到“天馬”號後邊,同母船魚尾中心的對接口進行接合。此後,在三艘船編隊飛行時,這艘母船對接口要與副船對接。乘員進入母船後,“小蜜蜂”脫離接合,以自動駕駛方式飛到船尾的固定架上,自動完成固定。“天馬”號上一共將固定十艘“小蜜蜂”,其中尾部八艘,頭部兩艘。它們在航行途中將作為常規動力輔助驅動,因為神奇的蟲洞飛行方式其實有很大的局限,無法完成很多簡單動作,比如姿態微調或無動力滑行。

  魚樂水所在的小飛艇是最後一個接合的。他們通過雙層密封門進入“天馬”號,飄飛到寬敞的中心大廳。兩千名光頭赤足的白衣船員在微弱的重力下排成整齊的方隊,向她行著注目禮。等她來到大廳中央時,周圍爆發出驚雷般的喊聲:

  “向敬愛的魚媽媽致敬!”

  魚樂水連忙向四下裏鞠躬:“謝謝!我實在不敢當!”

  “向敬愛的楚天樂致敬!”

  “謝謝!應該向泡利、康不名、霍普斯等犧牲者致敬!向褚貴福、亞曆克斯、賀梓舟等先行者致敬!”

  “向犧牲者和先行者致敬!”

  姬繼昌高聲說:“‘天馬’號即將起航。雖然隻是試飛,還是同地球作個告別吧!”

  船身內映出了地球的全息圖像。一個水光瀲灩的藍色星球浮在暗淡的天幕上,赤道信風吹著白雲緩緩後退,雲眼中露出水中的島嶼和半島上的綠色密林。這是他們的諾亞方舟,是截至目前宇宙中所發現的唯一的生命樂園。雖然眼下隻是小別,但幾天後他們就要同地球永別了。船員們無聲地向地球揮手。魚樂水能體會他們心中的肅穆和惆悵。

  姬繼昌做了一個手勢,兩千名船員無聲地散開,分別進入圓形船殼上嵌著的蜂窩形房間,不過房間不再是六邊形,而是標準的透明球。一共兩千個房間,每個房間都是按三人艙設計的,但隻住一人,所以船員們住得很寬敞。埃瑪領魚樂水進到一個房間,說:

  “你這幾天暫且用我的房間吧,這兒的生活設施備得比較齊。”

  她幫魚樂水把不多的隨身物品安頓好,然後領她來到船艏的指揮艙。艙內有船長姬繼昌,還有其他幾艘船的船長:康平、埃瑪、卡普德維拉、田咪、馬鳴、凱賽琳、奧芙拉、阿瓦廖夫,他們是來實習的。隻有習明哲要準備“雁哨”號的起飛,隻能遺憾地放棄這次寶貴的實習機會。埃瑪的實習職務是描跡員,不過眼下還用不上描跡工作,於是姬繼昌安排她當魚樂水的導遊。雖然魚樂水這些年來耳濡目染,對有關蟲洞飛行的技術已經十分精通,但她的了解多是理論性的,細節不一定熟悉。

  在飛船的“魚頭”中央是一個巨大的廣角大視場畫麵,向他們展現著前方旋轉著的星圖。現在飛船是處於同步軌道的切線位置,藍色的地球嵌在星圖的下方。指揮艙的四人在微重力下做著起航的準備。實習大副卡普德維拉按下“小蜜蜂”的遙控按鈕,窗外,淡藍色的光芒照亮了暗淡的天幕,那是“小蜜蜂”飛船的噴焰。“天馬”號緩緩地轉動身軀,從水平位置轉到尾巴朝地球,頭部朝外。埃瑪介紹說:飛船馬上就要起航了,現在是在等待起飛窗口。同步軌道上的飛船隨地球自轉,等轉到船艏對準牧夫座時就要起航,因為“褚氏”號和“諾亞”號都是沿這個方向朝外飛的。“魚阿姨,窗口到了!”

  牧夫座的亮星大角剛剛轉到廣角鏡頭的中心,“天馬”號微微一抖,船艏爆出一團亮光,鏡頭下方的藍色月牙(地球)立即無影無蹤。這時,星圖也變了,現在它不再旋轉,明亮的大角星始終保持在鏡野的正中心。魚樂水知道飛船已經起航,此刻地球可能已經被甩到百萬千米之外了。但飛船起飛得過於“輕易”,她不大敢相信自己的判斷,便疑惑地看著埃瑪。埃瑪笑著低聲說:

  “沒錯,飛船已經進入蟲洞飛行狀態。不過眼下是斷續飛行,所以你還能看到前方的星圖。”

  她對大副做了個手勢,大副點點頭,按下一個按鈕。前方的星圖立即消失,代之以一片白蒙蒙的混沌。很難用語言描述這種混沌,它不是完全的空無,似乎有白光的湍流在暗中湧動,但這些湧動又是不可見的,也把其外的星空完全隔斷。埃瑪說:

  “你現在看到的就是激發狀態下的視野。在真空湮滅的瞬間,蟲洞外的星空被隔斷,隻能看到真空湮滅所轉化的白光,於是呈現出這樣的混沌。為了觀察前方,飛船電腦會把這些時間片斷剔除,隻留下飛船激發空當中能看到的視野——當然,隻能在飛船斷續飛行時才能做到。”

  大副把星圖恢複正常,仍是那幅不變的星圖,明亮的大角星穩穩地待在星圖中心。隻有星圖右下角的一顆亮星明顯有變化,其位置在向外挪移。魚樂水定睛辨認,認出這是半人馬座的南門二,目視星等-0.27.它因為離地球最近,隻有四點三五光年,所以這幾分鍾的飛行已經讓它的位置有可觀察到的變化。魚樂水問:

  “眼下的船速是多少?”

  “對於這艘億馬赫飛船來說,即使以斷續飛行方式,其平均船速也能達到千萬倍光速。不過眼下船速非常低,隻有千倍光速。化學動力時代的人們真可憐啊,我們要找的‘褚氏’號飛了二十八年,才飛了三百億千米左右,合零點零零三光年。‘天馬’號即使以這樣低的船速也隻用幾分鍾就能追上它,一不小心就飛過啦。”

  像是為她的話作證,實習瞭望員馬鳴忽然說:“‘褚氏’號!我看到它了!”

  “天馬”號瞬間停止激發,也在瞬間停了下來。但它已經超過“褚氏”號,大家通過透明側壁看著後邊,隻見左後方出現一個小黑點。黑點迅速追上來,身影也迅速擴大。現在已經能看清它的模樣了,前方是巨大的框架式船身,白色的鎧甲映著星光,船後,細長的噴管有如蟋蟀的尾須,但沒有尾焰,此刻它是依靠慣性飛行。它以每秒四十千米的速度閃電般掠過靜止的“天馬”,然後迅速變小,又成為眾多星星之間的一個小黑點。魚樂水簡直有點不敢相信,曾是化學動力火箭一朵奇葩的“褚氏”號,用最高速度整整飛行了二十八年,“天馬”號僅用自己的“爬行擋”,就在短短兩分多鍾追上了它!雖然她熟知兩艘船的技術參數,但當數字轉化為直觀形象,仍然讓她難以置信。

  “天馬”號抖動一下,船尾八個“小蜜蜂”噴出藍色的尾焰。埃瑪趕快扶魚樂水調整好身體的方向,說:

  “魚阿姨站好,馬上就有109的重力了,是指向船艉的!”

  飛船加速度平穩地增大,很快達到109重力,其後就以這個加速度平穩地加速。魚樂水很快就適應了,笑著說:

  “這會兒才有當宇航員的感覺。剛才的蟲洞飛行太平淡了,連起飛的超重都沒有!”

  埃瑪笑了,誇她天生是當宇航員的料,又說:“說來這也是‘天馬’號的悲哀。雖然是億馬赫飛船,但隻要一停止激發,飛船立馬靜止。像這樣近距離地追趕隻能使用常規動力。”

  “但我們用兩分鍾就追上了二十八年。”

  “對。魚阿姨,你覺得驚奇嗎?可是,這個時代正是楚天樂、你和姬人銳這一代偉人開啟的呀!”

  鏡頭中的“褚氏”號又開始迅速增大。“天馬”號不久就超越了它,然後斜飛到“褚氏”號的正前方,開始減速,因為後者的接口是在船艏。等“褚氏”號追上來時,兩者速度大致相等,然後,“天馬”號謹慎地進行速度微調和姿態微調,一直到兩者精確位於一根軸線上,使船艉挨著“褚氏”號的船艏,就像一隻大頭蟋蟀咬著一條金魚的尾巴,之後“天馬”號熄火。現在,兩艘飛船都以同樣的速度無動力滑行,互相保持靜止,從外表看就像是變成了一列火車。一直忙於指揮飛行的姬繼昌這時回頭提醒:

  “魚阿姨,讓埃瑪幫你穿太空服吧。你可以同老朋友見麵了。”

  2

  複蘇的褚貴福逐漸收攏了神智,不大情願地咕噥著:“咋又把我喊醒了,睡覺也不讓安穩——咦,你是哪個,是——小魚?你頭發都白了?”

  魚樂水藏起心中的傷感,笑著說:“褚伯伯,是我。不過現在我該喊你褚大哥才合適,我已經六十七歲了。”

  褚貴福真正醒過來了,已經可以開玩笑了。“那不行。輩分在那兒擱著哩,哪怕你的年齡超過我,也得照舊喊我大伯。這一位是誰?我看他的眉眼和老姬很像。”

  姬繼昌笑道:“褚爺爺好眼力,我是姬家那個崽子。”

  “昌昌?”

  “對,是我。”

  “你們和洋洋柳葉不是一夥兒的?我是說,不是一條船上的?”

  “不是,他們上次喚醒你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不過褚爺爺,先去我們的‘天馬’號吧,等你身體恢複後我們慢慢聊。這二十年來的變化實在是太大太大,一言難盡啊。”

  大夥兒為老人穿上太空衣,把他帶回“天馬”號,喂他吃了些流食,吃飯時扯了一些閑話,讓老人的情緒慢慢平複。褚貴福問了幾位熟人的安好,楚天樂、姬人銳、天樂媽、苗杳、葛其宏等。得知楚天樂還活著,老頭很高興:

  “好樣的,小楚把閻王爺打敗了,那種絕症說是隻能活到三十歲的,他已經翻了一倍,沒準兒還能活到一百歲!”

  魚樂水說:“老姬兩口兒本來也要上飛船來見你一麵,可惜臨走前老姬發了心髒病,太遺憾了。”老人也很遺憾,說:“我同老姬最談得來,不像同你們這些讀書人說話,話出口前我還得先掂量一下,怕嘴巴太臭熏了你們,對老姬我不用在乎。”

  隨後,褚貴福又問起褚家兒孫。魚樂水說,他們的情況都還不錯,開始幾年日子過得艱難些,後來“樂之友”有了餘力,就為他們每人發年金,隻當是那兩百億的微薄利息。褚的大兒子已經退休,四兒子端起老爹的飯碗,幹房地產,“樂之友”經常給予一些幫助。現在房地產火得很,到處都在推倒重建,不過不是建水泥鋼筋大樓,而是用透明球組裝的,“就是咱們飛船船殼這樣的玩意兒。”稍頓,魚樂水又補充說,“對,這位康平,康不名的孫子,上飛船前是世界上最大的透明球生產商,他向來是按最低價向你四兒供貨。”

  康平笑著說:“褚老,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你。按魚阿姨和我爺爺的輩分,我肯定該喊褚爺爺的;但我和你四小子大剛是哥們兒,我要稱你爺爺,那小子就占便宜了。幹脆我就喊褚老吧。”

  “隨便,喊老褚都行。”

  “那可不行,這倆字的次序絕對不能調。褚老,你那三個大兒子不怎麽樣,但老四大剛能幹,也很顧家,有他在,就能罩住你全家人,包括你還活著的四個太太和其他兒孫,你老放心吧。他做生意是把好手,就是心太黑,跟你當年有一拚。我給他供貨時一向按最優惠價,他還使勁兒壓價,壓得我吐血。”

  褚貴福很欣慰,“好,隻要有一個能幹兒子我就能放多半心,我這些兒孫都托你們照顧了。喂,咱們言歸正傳吧,二十年過去了,你們巴巴地趕上來第二次喚醒我,肯定又有大事,是不是洋洋跟我說的那個全宇宙收縮有了變化?”

  “是的,不過說來話長啊。”

  魚樂水和姬繼昌用了半天時間,向老人詳細講述了此後的變化。全宇宙收縮倒是被證實了,但現在已經知道,它隻是一個為時一百二十四年的孤立波,很快就會過去的,不會把宇宙收縮成一個黑洞,所以,人類不用逃亡了,原來發射的遮陽篷什麽的也沒了用處。不過,隨後還會有一個呈鏡像對稱的膨脹波,它會給人類帶來新的災難——降低人的智商,甚至使人類回到動物狀態;“樂之友”研究出了兩種逃避辦法:智慧保鮮室和雁哨式飛船;楚天樂準備做頭顱離體手術,隨“雁哨”號上天;至於眼前這艘“天馬”號,是一艘億馬赫飛船,馬上要開始環宇探險。如果它連續飛行,也能同時起到“智慧保鮮”的作用。

  吃好喝好的褚貴福恢複了他的草莽性格,聽著這些匪夷所思的情況和進展,他說:

  “我上天前天樂就說過,也許比我晚幾年上天的飛船很快就會超過我,還答應我,後來的飛船也會帶上‘褚氏’號上的基因備份。”

  “對,‘諾亞’號帶著,‘天馬’號正式起航時也要帶上。”

  “不過,那時連他也沒想到進步會這樣快。我上天八年後,你們弄出個1.8馬赫飛船;又二十年,弄出來個億馬赫飛船!看來我當時真不該急著上天。”他笑著說。

  魚樂水認真地說:“但所有這些進步,都是從你那兩百億開始的呀。”

  “好說,好說。我這些錢真沒白花,我不後悔當年的決定。”

  魚樂水說:“既然宇宙已經不會塌陷,按說該把這五百萬枚人蛋接回地球的。坦率地說,當時倉促開發的卵生人技術不是很成熟,安全性不高,既然造出了這些人蛋,咱們就得負責到底。褚伯伯你說是不是?不過,要說服民眾接受這些卵生人回地球生活,可能有點麻煩。”

  褚貴福沉下臉,“咋,我的卵生崽子們低人一等?”

  魚樂水看看他,“不是你的崽子,是咱們的崽子,也是全人類的崽子。”褚貴福聽出了這句話的分量,不吭聲了。“嚴格說來,他們確實算不上血統純正的人類,一般民眾有些想法也是正常的。不過問題主要不在這兒,而是我們本來就不想把他們接回地球。既然人類已經邁出太空移民的第一步,就沒理由再回頭。我們還指望著這些卵生崽子為人類闖出一片新天地呢。”

  “你說得對。我本人也不會讓他們再回頭。”

  “但是以現在的技術水平,我們可以對那五百萬枚人蛋做出更妥善的處置。原先的辦法有很多不確定因素,那是受限於當時的技術條件,是不得已而為之。”

  她告訴褚貴福,近年科學家已經找到上萬顆地外行星,距離最近的一顆位於天秤座的Gliese581恒星係,距地球僅二十光年。“天馬”號將拖帶著“褚氏”號到各個行星轉轉,請老褚親自選一顆比較合適的。“有了億馬赫飛船,這就像開著奔馳逛城裏的超市。五百光年以內的行星,可以讓你在幾天內全部看一遍。”

  她繼續介紹:等選到合適的行星,就讓“褚氏”號停留在外空軌道,先把低等生物的種子撒下去,估計在數萬年內,星球環境就會改變得適宜人類生存。到那時,地球將派來一個團隊,用航天器把人蛋送往地麵,這樣更安全。這個團隊將留下來,照顧它們孵化,照看著小家夥們長大,再把人類科技傳播給他們。一句話,他們的生存將有幼兒園阿姨的精心照顧,不再是自生自滅,不再是撞大運。

  “這敢情好!這下我老褚就徹底放心了。”

  “當然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在智力崩潰期之後,地球文明能迅速恢複。”

  “總能恢複的。老天爺不會這樣混帳。”

  “但是,如果采用新的安排,你就沒必要留在這裏陪他們了,是否和我一塊兒回地球?你若不放心,還想繼續照看他們,那也不耽誤。你可以在地球上進入冬眠,一直到地球派‘幼兒園阿姨’出發時,再把你喚醒同去。”

  “褚爺爺你回去吧,我爸老惦記著你,他退休了,沒事幹,等著你回去和他下棋釣魚呢。”姬繼昌插話道。

  小豆豆也說:“對,我爺爺老是念叨你!”

  褚貴福摸摸小豆豆的腦袋,咧著嘴笑了,“沒說的,我也盼著見他。不過,我回地球這事……”他猶豫著,“柳葉已經勸過我一次了,那次最終沒勸動我。現在……要不,先把人蛋安頓好,再說我的事吧。”

  “那咱們現在就出發?”姬繼昌問。

  “馬上就走?”

  “對。”

  “你說要拖運‘褚氏’號,那你怎麽綁纜繩?你可要注意,張明先一再說過,‘褚氏’號是按不受力狀態設計的,框架非常薄弱,可別用纜繩一拉,把它拉塌架了。”

  姬繼昌笑了,“什麽纜繩都用不著。‘褚氏’號隻要待在‘天馬’號的本域空間裏就行。我們把這叫做‘空間免費托運’。‘褚氏’號的直徑小於‘天馬’號挖出的蟲洞直徑,這是‘免費托運’得以實施的前提。打個比方,‘天馬’號就像火車頭,它身後的本域空間就像是裝集裝箱的專用車廂,而‘褚氏’號就是集裝箱,隻要它的尺寸能放在車廂裏就能運走,不會有附加受力。”

  褚貴福聽得直皺眉頭,“這個方法夠繞的,我這榆木腦袋聽不明白。你也別解釋了,反正你覺得安全就行。”

  “好,現在就出發。這次行程遠一些,船速定為萬馬赫吧。”姬繼昌特意對褚伯伯補充一句,“萬馬赫仍屬於斷續飛行,不是盲飛,可以看到外邊風景的。”

  在他們談話時,大副早就做好了出發的準備,隻見他按下點火鈕,“天馬”號前端隨即爆出白光,兩艘飛船開始疾速前行。明亮的大角星劃了一條弧線消失在船後,然後,飛船把天秤座的Gliese581恒星鎖死在鏡頭的中央,徑直飛去。這次因為船速較快,魚眼鏡頭中的星圖迅速變化著。天空像一隻巨碗,碗的周邊慢慢向“天馬”號包過來,然後分散為單個的恒星,迅速消失在身後。不過,不管怎麽變,前邊那隻巨碗始終存在。萬馬赫的航速並沒有造成星光的紫移,這是因為看到星光的每個瞬間,飛船都是處於靜止狀態。褚貴福興致勃勃地看著星圖,不停地驚歎著:

  “飛得這麽快!不像是真的,就像玩電子遊戲!沒有超重,也不用安全帶。張明先那家夥要是坐上這艘船,肯定高興死,要不就嫉妒死。對了,剛才忘問了,老張還活著沒?算來他有九十歲了。”

  魚樂水黯然搖頭,“可惜他去世得早,隻來得及看到低馬赫飛船,就是洋洋那艘‘諾亞’號,沒能看到億馬赫飛船。”

  “那太可惜了。樂水你回地球後記著給老張上墳,告訴他這個消息,要不他一定死不瞑目。”

  “你也回地球吧,咱倆一塊兒上墳。”

  “也行啊。有了這樣的飛船,想到外星球上看我的卵生崽子,還不像是下鄉走親戚一樣容易?咦,星星咋轉起來了?”

  埃瑪過來扶住魚樂水和褚貴福,笑著說:“因為這回的行程較長,需要飛將近一天,所以船長把人造重力加上了。”

  “天馬”號緩緩旋轉,轉速逐漸加快,人們都開始感受到指向圓形地板的重力。重力慢慢加大到地球的重力值,現在他們都穩穩地站在地麵上,船艙對麵的人們則是頭朝下懸在他們的頭頂,就像高難度的雜技。船艏的星圖以Gliese581為中心平穩地旋轉著。

  飛船上還保持著地球的二十四小時節律。到晚上該睡覺的時候了,但兩位老人都說不累,仍在興致勃勃地觀看。前邊的“夜空”開始變亮,星圖中央那顆昏暗的紅色星星迅速增大。埃瑪為兩人解說著:

  “褚爺爺,魚阿姨,這就是Gliese581恒星。它的體積隻有太陽的三分之一,表麵溫度隻有數百度。它有六顆行星,包括岩石行星和氣態巨行星。比較適合生物生存的是Gliese581g,我們為它起了一個中文名字,叫息壤星。它是岩石行星,直徑和質量都比地球略大,公轉周期為三十七天,自轉周期為其三分之一,大約十二天。息壤星上有大氣,有液態水,有江河湖泊和大洋,不過大氣成分類似於地球的原始大氣,主要是甲烷、二氧化碳、水汽、氨和氫氣。”

  說話間,那顆恒星已經遮蔽了半邊天空,飛船方向略作修正,把行星Gliese581g鎖在星圖中央。轉眼間這顆行星也迅速增大,遮蔽了半邊天空。飛船停止激發,幹淨利落地停下。埃瑪笑著埋怨:

  “船速實在太快啦,快得都來不及說完導遊詞。褚爺爺,現在飛船已經進入息壤星的重力範圍,你的飛船要點火了,準備進入軌道。”

  兩名老宇航員早已穿好太空衣,這時從氣密門出去,飄飛到“褚氏”號,進入指揮艙。“褚氏”號原來沒有設人工駕駛係統,所以他們隨身帶來一個微型駕駛台,把它外接到飛船電腦上。此前,在行進過程中,這邊已經用管道向“褚氏”號泵送了液氫液氧,把十個半空燃料罐都裝滿了,也把後者的同位素電池更換成最新型號的。少頃,“褚氏”號的蟋蟀尾須處冒出藍色的光芒,它離開“天馬”號,然後逐漸加速,進入息壤星的軌道。“天馬”號上的常規動力也同時點火,尾隨著前者。

  現在,他們可以俯瞰息壤星了。這顆星球基本是地球的蠻荒版。星球表麵大部分是水域,陸地約占三分之一,其上有很多麵積很大的湖泊。河流水係還沒發育成熟,沒有大的江河,隻有短而細的河水流向湖泊,也有串珠似的湖泊由一段段的河流串著,一直延伸到海洋。火山活動相當劇烈,陸地上隨處可見火山噴出的濃密煙雲,連海洋中也有很多地方冒著黑煙。火山附近多是濃雲密布,閃電在雲中頻繁地閃亮。

  “褚爺爺,請係好座椅上的安全帶,‘天馬’號準備降落了,是用激發方式降落,我們要實驗它的著陸功能,也想請你親自踩踩息壤星的地麵。”

  這會兒飛船基本處於失重狀態,姬繼昌把褚爺爺按在座椅上,仔細係好安全帶。船員們對各種物品也作了檢查,該固牢的固牢。飛船以蟲洞方式進行降落會產生一個新問題:重力不是逐漸加大而是突然出現的,這也許會造成一些小小的麻煩。

  “天馬”號精確測定了飛船到地麵的距離,這是“蟲洞式降落”過程中最關鍵的一步。如果降落距離過短,飛船脫離蟲洞後可能處於懸空狀態,並在突然出現的重力中墜落,造成船體與地麵的撞擊;如果降落距離過長,則會在息壤星地麵爆出一個半球形的洞。實習大副卡普德維拉按測定距離調定激發參數,然後向地麵降落。由於在降落過程中息壤星的重力仍被隔絕,所以降落十分輕鬆,隻是十微秒的一瞬。然後,它“突然出現”在息壤星的一處平坦地帶,船外的太空景色也在瞬間切換為地麵景色。在同一瞬間,息壤星1.1g的重力突然淹沒了失重狀態下的飛船。乘員們都感到眼前一黑,這是重力突現造成的腦部失血。飛船內也同時叮當一片,這是各種器物“落地”時發出的聲響,雖然它們在失重狀態下已經被綁縛固定,但不一定與地麵或桌麵貼實。不過,總的來說,降落過程十分順利。此前樂之友科學院曾擔心,“重力突現”也許會造成不可預料的生理反應,畢竟這是人類從未經曆過的現象(在過去的任何情況,重力都是逐漸產生的),現在可以放心了。

  等視野恢複正常,埃瑪扶著褚貴福出來,讓他第一個踩到了息壤星的土地,魚樂水、姬繼昌、生物學家譚玉璋和行星地貌學家森隨後下來,再隨後是康平、阿瓦廖夫等人。當年阿姆斯特朗第一個踏上月球時曾說過一句名言:個人的一小步,人類的一大步。今天應該是更偉大的時刻,但褚貴福留下的名言是:

  “我操!這風景怪頭日腦的!”

  他像孩子一樣好奇地四處觀看。這兒的重力比地球稍大,但還不至於影響行走。昏暗的紅色太陽掛在地平線上。湖水極其清澈,一片空無——這兒當然不會有水草和魚蝦。褚貴福的眼睛在頭盔裏滴溜溜亂轉,興致勃勃地觀看著,也許他在想象著這兒一萬年後、十萬年後的情景。譚玉璋和森對他介紹說,雖然地球上的“行星獵人”們已經發現了上萬顆行星,但這是第一次踏上行星實地考察。遺憾的是,如果以地球生命的生存條件為標準,絕大部分行星的自然條件都太嚴酷,比如沒有液態水、無大氣、高輻射、酷寒酷熱,等等。唯有少數幾顆星球條件稍好,比如息壤星。雖然它眼下不適合生命存在,但它非常類似於地球的原始地貌,它的大氣層也類似於地球早期大氣,也就是說,它至少有發展成現代地球的可能性。森笑著說:

  “褚老,關於生命的存在條件,我是比較樂觀的,我認為,隻要有能量——不一定是陽光,比如地球的深海熱泉附近就有以化學能為生的生命——有液態水,生命就可能存在。我相信,以息壤星眼下的條件,隻要輸入合適的、成熟的生命模板,十萬年內肯定會變成生命樂園!”

  譚玉璋說:“用不著那麽長時間吧。出發前我們就製訂了‘生命加速計劃’,其運行機理很簡單——在某顆星球上播撒生命種子後,增加一個人工增益程序,即每隔若幹年就派人來一次,篩選出那些能夠存活的、生命力強悍的微生物,然後人為地大量繁殖,並再次向整個星球全麵撒播,然後再篩選再播撒,反複進行。用這種強化辦法,可能一萬年內就能建立該星球的生態係統。當然,這要求‘阿姨團隊’提前進駐,所以嘛,褚老,可能二十年後地球就會派人來啦,那時你可以一同過來。”

  埃瑪笑著說:“隻是這兒的時間節奏讓人難以適應,一天比較長,合地球的十二天,但三天就一年!真可謂時光匆匆,但也可以說是‘度日如年’。還有,可惜這兒沒有月亮。褚爺爺,你的卵生崽子永遠不能在月光下談戀愛了,實在遺憾!”

  魚樂水笑了,“埃瑪,你褚爺爺可不喜歡這樣的小資情調。”

  “你說得對。在這樣的蠻荒世界裏,崽子們隻要餓不死、能長大、能生崽子就行,哪有閑心談什麽戀愛!”

  眾人大笑。姬繼昌問:“褚爺爺,這顆行星你瞧中沒有?如果瞧不上,咱們再逛逛別處。”

  褚貴福果斷地說:“不再挑了,就是它了!我知道宇宙裏沒有伊甸園,能找到這麽一顆有水的行星已經不錯了。這兒的最大好處是離地球近,便於照料,想走親戚也容易。”

  “你決定了?”

  “決定了。”

  “好的,那我們就開始安置了。”

  姬繼昌通知了“褚氏”號。兩名老宇航員駕著“褚氏”號向低軌道轉移,不久,“褚氏”號的外層鎧甲在重力作用下自動脫落,向地麵墜去。它們在下墜過程中與大氣摩擦,溫度迅速升高,輕雲物質在高溫下噴射出來包住鎧甲,在飛船後麵形成了一條長達數萬千米的潔白腰帶,圍住了整顆行星。腰帶飄飄搖搖地下墜,在下墜過程中分離,散落在陸地上和海洋裏。“褚氏”號繞息壤星的不同緯度轉了十幾圈,生命種子也被撒播到整顆星球,其中的厭氧微生物將很快蘇醒,與外界進行新陳代謝,從而開啟星球生命大循環的第一步。

  “褚氏”號完成撒播後重新爬高,定位在遠太空軌道,它將在那裏待上一段時期,等著地球的“阿姨團隊”來臨。現在“天馬”號準備從地麵起飛,仍是使用蟲洞方式。在船艏的激發區域,近光速粒子驅趕著靜止的空氣原子或分子,爆出連續的微弱閃光,在息壤星的大氣中開辟出了一條動態的真空通道。終於,第一次粒子對撞實現了,船艏爆出一團白光,飛船瞬間被混沌所包圍;重力也在同一瞬間突然消失,乘員們都產生了“紅視現象”。若幹微秒之後,飛船已“突然出現”在遠太空軌道,艙外的地麵景觀也瞬時切換為太空。

  起飛就這樣完成了,魚樂水不由得想起過去飛船起飛時的“壯麗場景”——在如雷的轟鳴聲中,明亮的飛船尾焰照徹天地,成百噸燃料的燃燒才艱難地托舉著飛船緩緩上升。而現在呢,實在是“易如反掌”。科學技術的力量讓人敬畏,一如大自然使人敬畏一樣。

  飛船放飛一架“小蜜蜂”,把兩位老宇航員從“褚氏”號上接過來。姬繼昌笑著對褚貴福說:

  “褚爺爺,向你的卵生崽子們告別吧。‘天馬’號就要返航,把你、十三名幼兒、魚阿姨和兩位老宇航員送回地球。你別舍不得這些人蛋,反正有了億馬赫飛船,你想來探望那不過是轉瞬間的事。”

  他一邊說,一邊悄悄打量著褚的表情。飛船離開地球前爸爸曾說過,據他估計,褚不會隨飛船回地球的,他屬於那種“一根筋”的生性,隻會往前闖,不會後退。既然他用後半個人生和全部財力幹了這件事,就是把自己和五百萬枚人蛋緊緊綁在一起了,不大可能拋下它們獨自回地球的。但姬繼昌不忍心把一位七十二歲的老人撇在地老天荒之處,想盡量把老人勸回去,哄回去。在他勸說時,褚貴福沒有拒絕,姬繼昌將其作為默認,立即命令“小蜜蜂”再次飛過去,準備把十三名冬眠的幼兒接過來,然後“天馬”號立即起航,以免他又改變主意。不過,“小蜜蜂”剛剛起飛,褚貴福就平靜地說:

  “讓‘小蜜蜂’回來,把我送回老地方吧。”

  姬繼昌大為失望,“怎麽了?你不是答應過,要回地球陪我老爹下棋釣魚嘛。”

  小豆豆說:“褚爺爺,我爺爺交代過的,讓我一定把你拉回地球。”

  褚貴福咧嘴一笑,“很可惜,這輩子怕是沒這個福分啦。”

  姬繼昌說:“你可不能食言。你還說要回地球給張明先老人上墳呢。”

  “麻煩老姬替我去吧,我伸腿之前哪兒也不去,隻守著我的人蛋。十三名幼兒也不回去,是死是活都跟著我。”

  一旁的埃瑪、田咪、康平也都紛紛來勸老人。雖然他們即將開始環宇航行,那同樣是生死未卜的征程,很可能一去不返,但畢竟身邊有兩千個同伴,有性能卓越的億馬赫飛船,至少心理上比較亮堂。而褚貴福老人則是孤苦伶仃地守著一艘比蝸牛還要慢的破飛船,不免讓人心生憐憫。大家勸了很久,老人隻是搖頭。最後,魚樂水歎道:

  “算了,不要勸了,勸不動的。咱們就成全他的心願吧。”

  她起身與老人擁別。擁抱時褚貴福低聲說:“樂水,你對天樂那件事也想開點,遂他的心意吧。”

  魚樂水感激地低聲說:“謝謝。我想得開。”

  褚貴福的眼中泛著淚光,同她擁抱了很長時間。對於粗獷霸氣的褚貴福來說,這是難得的溫情流露,似乎連他臉上那道猙獰的刀疤也變得溫和了。魚樂水心中作痛,笑著說:

  “褚叔叔,既然你決定留下了,那就先別忙過去。我們留下來多陪你一天。雖然以後地球會派人來看你,但咱倆肯定是最後一麵了。”

  褚貴福明顯有些猶豫。他當然很看重這最後的相聚,不過最後還是揮揮手說:“算了,不耽誤你們的行程了,該聊的話已經聊過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再說,”他嘿嘿笑著,“我怕多留一會兒,你會勸得我改變主意啊。不行,我的人蛋離不了我。”

  指揮艙裏幾個人依次同他擁別。他們為褚老穿上太空衣,送他去氣密門。大廳裏,姬繼昌已經指揮兩千名船員列隊為他送行。大家齊聲高呼:

  “向先行者褚老致敬!”

  老人笑嘻嘻地向大家揮手,表麵上看不出一點兒離愁別緒。魚樂水、姬繼昌、埃瑪、小豆豆等幾個人把他送回“褚氏”號的冷凍裝置裏,再次同他告別,肅然看著他的笑容凍結成永恒。

  2

  與“褚氏”號告別,“天馬”號立即掉轉船頭,重新把大角星鎖在星圖的中央。他們要開始第二項任務——找到“諾亞”號,並將準確的宇宙脹縮周期告訴他們。已經進入盲飛狀態的“諾亞”號實際是處於另一個不同相的宇宙,發現它很難,而打破相空間的屏障與它建立聯係則更難。不過,“天馬”號出發前,樂之友科學院已經進行了充分的研究,開發出了相應的技術。盡管這樣,能否成功要依賴的仍舊是船員的勇氣和運氣。

  “天馬”號仍采用斷續飛行方式。由於此後的任務是艱難的搜索,所以船飛得很慢,隻有千馬赫。船艏的大視場畫麵裏始終嵌著一副清晰的星圖。這幾十年來耳濡目染,魚樂水對各個星座已經非常熟悉了,但眼下的星圖她完全陌生。這不奇怪。地球上的星圖是以地球(太陽)為中心繪製的,各星座實際是某半徑方向的宇宙縱深在“恒星天”上的疊加投影,同一星座中的星體在徑向上何止相距數萬光年。而現在呢,飛船是從一顆離地球二十光年的天秤座恒星飛向離地球三十六光年的牧夫座大角星,基本是沿以地球為中心的圓周方向飛行,所以熟悉的星座圖完全被打亂了、扭曲了。這時,星座的概念已經無用,隻能讓飛船電腦咬住某顆恒星作為目標來指導飛行。

  此刻,瞭望員馬鳴成了全船的中心人物,而兩千名船員也第一次進入工作狀態。馬鳴把星空分成(40×50)個單元格,讓每個船員負責觀察一部分,以便更容易發現“諾亞”號。“諾亞”號早就進入連續蟲洞飛行,它看不到洞外,洞外也看不到它,但這個不可見的蟲洞會遮蔽後方星空,就像一條細長的不透光的梭魚飛速遊過。“樂之友”的科學家們習慣稱它為“混沌魚”,因為它是混沌的,其邊緣是模糊的。“混沌魚”的直徑隻有千米級別,長度有萬米級別,必須認真觀察才能發現。何況“天馬”號也是超光速飛行,一旦發現有異常,飛船可能已經飛過去幾百萬千米了。

  搜索過程比較漫長,這些天魚樂水沒事,一直沉浸在離別的感傷中。她對孤獨的褚老非常疼惜,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始終發著疼。這位老人前半生劣跡斑斑,但當他多少帶點偶然地卷入一個偉大的計劃之後,他的人格變了,就像發生了“原子級別之下的重構”,由烏黑髒亂的雜物變成透明晶瑩的類中子態。他那“咬死目標不鬆口”的狠勁兒尤其讓魚樂水佩服。

  她已經同褚老永別,很快就是同昌昌、埃瑪等人的永別,同洋洋和柳葉的二次永別(如果能找到他們),尤其還有同丈夫和草兒的永別。但這些都是無法豁免的痛苦,為了活著必須忍受。性格豁達開朗的魚樂水能夠達觀地對待這些,但說實在的,今天的達觀與青春時期已經大不相同了,那時的達觀帶著朝露的微甜,而今天則浸著苦味。

  昌昌很善解人意,這些天常常抽時間來陪她,聊一些閑話。魚樂水打趣他,說他小時頑皮得出格,還把幼兒園園長阿姨的手都咬破了,問他記不記得這些光榮事跡。姬繼昌笑著說:

  “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不過我早就改邪歸正了。”他突兀地說,“魚阿姨,有句話按說是晚輩不該說的,但我這人一向嘴巴不關風,我就說了吧,行不行?但你得事先保證不生氣。”姬繼昌嬉笑地盯著她。

  “好啊,我不生氣。要是不該我聽的話,我聽完就忘掉好了。”

  “樂水阿姨,依我的感覺,你在我爸的心目中分量很重的。非常重。說句極端的話吧,我媽是老爹在生活中的妻子,你是他精神世界的戀人。”他笑著說,“該打該打,天樂叔叔聽見,一定抽我左邊一耳光;我媽聽見,再抽我右邊一耳光。”

  魚樂水心中頓時激起了波瀾。她平靜一下,也笑著說:“行,那我也說一句按說長輩不該說的話:你爸在我心目中分量也很重啊,不光是工作,也包括私人關係。昌昌,我們幾乎成為情人,但最終還是把它保留在了精神領域裏。”

  姬繼昌驚奇地看看阿姨,笑著說:“謝謝阿姨對我這麽坦誠,看來我的感覺很準確。阿姨,我、埃瑪、豆豆、天樂叔叔、草兒都上天後,你和我爸媽多來往走動,互相安慰一下吧。”

  “那是自然。安心走你們的路吧,別為我們擔心。”

  忽然警鈴大作,方格圖上一塊方格閃起了紅光。一名船員報告:

  “X35/Y49方格發現異常!”

  飛船立即停止激發,瞬間停止。那個方格被迅速放大,放大後可以看出,方格中並非“混沌魚”,而是氣態星際物質。馬鳴否定了這次報警,“天馬”號恢複了飛行。此後又有兩次報警,馬鳴仍然做出同樣的判斷。飛船已經飛了十天,對於一艘有能力達到億倍光速的飛船來說,這已經是非常漫長的時間了。現在飛船離大角星已經很近,那顆地球上的北天亮星已經有橙子般大小,其亮度趕上了滿月的亮度,隻是它不是月亮的銀白色,而是橙紅色。這段飛行中,“天馬”號因三次搜索逐漸轉了方向,從相對太陽軌道的“圓周方向”轉回到“徑向”,牧夫座又大致恢複了原來的模樣,它的幾顆子星仍然排成五角形,或為淡黃,或為淡藍,十分美麗。忽然,警鈴再次大作,又一個方格中紅光閃亮,這回是康平發現的。“天馬”號瞬間停止。馬鳴調出該方格的有關參數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然後抬頭興奮地說:

  “沒錯,就是它了!康平啊,你立了首功!”

  康平很謙虛:“沒啥,人們都說,第一次上賭場的人手氣最好。”

  這就是“諾亞”號。它離開地球二十年,其間曾短暫地返回,現在距大角星隻剩幾天的行程。以這些參數計算,它的船速肯定比原來的一點八馬赫要高,大致為二點五馬赫,看來亞曆克斯和賀梓舟他們找到了某種提高船速的辦法。發現“諾亞”號時它已經被甩到後方,但在“天馬”號停飛的瞬間,一條邊緣模糊的“混沌魚”閃電般追上來,又閃電般掠過去,在前方星空中消失了。“天馬”號立即點火,把速度調到略大於“諾亞”號,緊緊地追了過去。

  離開地球前,楚天樂曾對魚樂水仔細講過追上“諾亞”號的辦法,樂之友科學院的那幫雅皮士將這種辦法戲稱為“扒火車”。這個方法的關鍵是:“諾亞”號做蟲洞飛行時,其後拖著一條喇叭形的“本域空間”,它的長度大約有十倍船身的樣子,然後就被非本域空間逐漸侵入和同化。由於“天馬”號的船速遠遠高於前者,所以即使在斷續飛行——也就是保持視野的狀態下,也能輕鬆地追上它,就像一輛超級賽車能輕鬆追上火車。但最後一步是最難的——“天馬”號必須在最後一跳中準確地“跳上火車”,即進入前者拖帶的喇叭形本域空間,然後停止激發,被該空間拖帶著前進,從而與“諾亞”號變成相對靜止。但在“天馬”號最後一次激發時,又必須與前者保持安全距離,否則會使前邊的飛船瞬間毀滅。難就難在,即使“天馬”號已經接近“混沌魚”的尾部,也無法清晰觀察“諾亞”號,而隻能以“混沌魚”尾部的空間紊亂程度來間接判定前者的實際位置。要在超光速運動中做到這一點,是對導航員判斷能力和船長駕駛技術的嚴峻考驗。

  而且這個行動的安全不光依賴於“天馬”號,同樣依賴於“諾亞”號的機敏。後者在蟲洞飛行狀態時看不到外邊,但當“天馬”號進入兩個空間的交界處時,“諾亞”號應該會看見的。當他們驚喜地發現追來者時會怎麽辦?趕緊停下來等著?那就徹底完蛋。後邊的飛船在最後一跳中,將從前者的船體中徑直穿過去,留下一個內壁光亮的蟲洞,而一千名諾亞船員將變成鏡麵上的平麵圖形。所以,“諾亞”號必須保持原來的恒定速度,才能讓後麵的人平穩地“扒上火車”。

  這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亞曆克斯、賀梓舟和柳葉他們能來得及做出正確的應變嗎?楚天樂堅信他們會的,因為他們的“冥思式”思考已經超越了地球的科技發展。而且說到底,這是打破相空間屏障的唯一辦法。魚樂水隻能在心裏為“諾亞”號祈禱。

  “天馬”號指揮艙裏沒有一絲雜音。姬繼昌專心地操縱著飛船,實習導航員田咪低聲報告著有關參數:與“諾亞”號的距離、兩船縱軸線的誤差、兩船的速度差等。姬繼昌短促地下達著命令,實習大副卡普德維拉熟練地操縱著電子舵輪。忽然,前方的混沌視野刷地變了,出現了一個巨大物體的模糊形象,那應該是“諾亞”號巨大的尾部天線,距他們隻有十千米左右。“天馬”號已經進入兩個空間的交界處了!姬船長下令:

  “最後一跳!”

  “天馬”號進行了最後一次空間激發,一團白光之後,前邊的魚尾巴又近了近千米。“天馬”號停止激發,在瞬間靜止——但它已經靜止在“諾亞”號的本域空間裏,尾隨著前者以二點五馬赫的速度(相對非本域空間)繼續前行。兩艘飛船同時開始呼叫也同時收到呼叫,現在,在同一個空間裏,電波可以自由穿越了!

  “‘諾亞’號,我是‘天馬’號,聽到請回答!”

  “‘天馬’號!我看到了船艏的名字。歡迎你們!‘諾亞’號的對接口暫時無法使用,請來者穿上太空衣!”

  這邊的人不免吃驚:“諾亞”號的對接口不能使用,莫非在途中出過什麽事故?但聽那邊說話的口氣又不像有什麽異常。“天馬”號啟動常規動力,在本域空間中緩緩前進。現在他們可以看清了,在“諾亞”號龐大的尾部天線之後,拖著一個長長的東西,長度大約與船身相當,通體閃著奇異的銀光。再仔細看,它是中空的,洞口敞開,沒有氣密門。銀色的空洞內此刻有幾個身穿太空服的身影,正急切地揮手等著迎接客人。這邊也都穿好了太空衣,姬繼昌把魚樂水推到前邊,讓她能第一個與自己的親人會麵。出了氣密門,對麵一名女子撲過來,太空服通話器內聽到她的歡呼聲——是四十一歲的柳葉!她認出了嫂嫂,隔著太空服與魚樂水緊緊擁抱。魚樂水越過她的肩部看到後邊的賀梓舟,急急地問:

  “洋洋,剛才在我們的最後一跳之前,你們發現來船沒有?有沒有打算停船等我們?”

  五十一歲的賀梓舟過來,把妻子和嫂嫂一把都攬在懷裏,笑著說:“發現了,但當然沒打算停船,我們同樣研究出了這種‘扒火車’的辦法,知道該如何應對。不過,這個問題你該問柳葉的,現在她是船長。”看到嫂嫂疑惑的眼神,賀梓舟自嘲地說,“‘諾亞’號現在是母係社會。亞曆克斯退位後我當過八年船長,不過後來柳葉她們把我這個大男子主義的船長選掉了。”

  柳葉說:“‘諾亞’號上的男人是珍稀動物,得著力保護,所以女人們願意多於點兒活。”

  她等於肯定了那個事實——賀的船長被選掉了。

  “我眼下的工作是飛船園藝師,等一會兒進‘諾亞’號你就會看到滿眼綠色,那都是我用柳葉送我的柳枝培育成的。”洋洋說。

  “諾亞”號的骨幹成員一個個鑽過來,七十二歲的亞曆克斯,他的一位夫人瑪格麗特,賀的另外三位妻子奧芙拉、肯姆多拉和齊閨臣,數學家詹姆斯及家人等。他們同這邊的人見麵,互相介紹,擁抱和歡呼。魚樂水沒有見到巴羅,問柳葉,柳葉淒然道:

  “他因癌症去世了,是‘諾亞’號上的唯一減員。”

  見麵的亢奮稍微平靜,主人領著客人們通過空洞朝前走。周圍是銀色的洞壁,但壁麵比較粗糙,形狀不甚規則,顯然是在“野外條件”下倉促加工的。姬繼昌則一直入迷地盯著洞壁,問:

  “金屬氫?”

  賀梓舟回答:“對,是金屬氫,我們決定進入連續飛行之前采來的。‘諾亞’號燃料艙設計容量無法滿足連續一百三十年的飛行,我們隻好因陋就簡,搞了這個艙外副油箱——不,沒有油箱,隻有金屬氫本身,類似於新式槍械中的無彈殼火藥。好在太空酷寒能維持金屬氫的穩定,蟲洞又能起到理想的絕緣作用,行程中不怕接近恒星。隻是它擋住了船艉的對接口,在把它用完之前,對接口無法使用了。”

  他說得很平易,來客們則心存敬畏——又是一項世紀性的發明。金屬氫是地球科學界全力拚搶的聖杯之一,有了它,至少氫燃料汽車(指燃料電池方式而不是使用聚變方式)就會輕易取代汽油車甚至電動車了。氫燃料汽車可以說全身都是優點,諸如無汙染、能質比高、廉價、輕便等;而唯一稱得上缺點的就是,氫的儲存不方便。但有了金屬氫,這個缺點便不複存在。賀梓舟不好意思地說:

  “我們該向地球通報這件事的,但我們決定進入連續飛行之前太過忙碌,竟然把這件事忘了。隨後我會給你一份詳細的技術說明。其實隻用八個字就行了:太空低溫加微型核爆。”

  姬繼昌略微思考後說:“是的,我已經大致清楚了。”

  在洞口另一端,他們看到金屬氫同船艉連在一起,肯定不是焊接,而像是凝結。對接口被“副油箱”擋住後,雖不能完成飛船對接,但人還是可以通過的。一行人通過雙層氣密室進入船艙,脫下太空服,進入大廳。放眼看去,飛船內果然一片濃綠,綠遍了每一個角落,不過不是普通的柳樹,它們都袖珍化了,枝條更加柔細,葉子更加纖巧,模樣幾乎像地球上的文竹,這自然是洋洋的功勞。近千名光頭赤足的“諾亞”號船員集合在大廳中迎接他們,亢奮的歡呼聲經久不絕。魚樂水首先看到了兩隻黑猩猩——應該稱兩位黑猩猩了。他們也在歡呼,是通過脖子上掛的語音轉換器。魚樂水笑著同前排的人擁抱,包括兩位黑猩猩。黑猩猩阿茲說了一句什麽,魚樂水沒聽懂,柳葉笑著翻譯:

  “他是在向你秀漢語哩,說的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她這一說,魚樂水悟出,阿茲剛才確實是在說這句話,便由衷地誇獎:“阿茲不簡單,正在學習《論語》吧?”

  阿茲驕傲地點頭。瑪魯用英語急切地問:“布魯瓦來了嗎?”

  “很可惜,他沒來,年齡太大了。”

  瑪魯非常失望,怏怏地說:“我想他。我第一愛他。”她看看阿茲,機敏地補充,“我也第一愛阿茲,兩人都第一愛。”

  那位丈夫一點兒也不吃醋,認真地點著多毛的頭顱。魚樂水笑著說:“謝謝,我替布魯瓦謝謝。我回去後一定向他轉達你們的愛意。”

  一行人穿過歡迎的人群,來到指揮艙,柳葉立即開始正題,“嫂嫂,昌昌,你們不顧危險,用扒火車的辦法追上我們,一定有重要原因吧?”

  姬繼昌說:“是的,柳葉姑姑,你們上次信中提到的幾大科學突破,地球上同樣做出了。隻有一點不同:孤立波的半周期不是四十六年半,而是六十二年。”他正視著柳葉,強調道,“經過嚴格的複核,地球上的觀測值是正確的,你不必懷疑。我想,飛船上的觀測儀器畢竟簡陋一些,所以才會出現這樣的錯誤。但這意味著,按照你們原定的計劃,當‘諾亞’號連續盲飛到孤立波結束、然後脫離蟲洞之時,你們麵臨的宇宙並非已恢複為溫和膨脹,而正好是處於疏真空極值,那就危險了。”

  柳葉愧悔地歎道:“我的天,我們的觀測非常嚴格啊,沒想到會出這樣大的紕漏。謝謝你們的及時通知。不過,”她迅速進行了心算,“按你們的數值,膨脹孤立波將在距現在一百七十四年後才結束,‘諾亞’號的氫燃料,包括我們新搞的那個副油箱,都不足以使用到那時候。”

  “不用擔心。我們盡可能為你們準備了一些,待會兒就泵送過去。柳葉姑姑,你們最早進入連續蟲洞飛行,蟲洞內因而保持著最好的密真空狀態,所以你們無疑是最聰明的地球人。請小心保持它,整個人類都將受惠於你們。”

  “謝謝,謝謝。”

  兩邊的船員準備來一個聯歡。“天馬”號船體較寬敞,聯歡會場就定在“天馬”號的大廳。這邊的船員穿上太空衣,陸續來到後邊的“天馬”號。雙方互相介紹了這些年的情況。“諾亞”號同樣做出了億馬赫飛船的理論突破,但囿於條件無法實施,隻是在飛船現有條件下做了一些小的改進,現在船速能達到二點五馬赫。他們對“天馬”號薄而透明的船殼及其億馬赫速度都非常豔羨,甚至想立即過一過飆車癮,但卻無法可想。為了保持“諾亞”號所處的高質量空間,他們隻能不停地飛下去,直到一百七十四年後疏真空結束。魚樂水忽然問:

  “小天使呢?這半天怎麽沒見著他?我高興糊塗了,竟然把他給忘了。算來他已經二十歲了吧。”

  “噢,他一定是正陷在‘深思’中。我這就喊他過來,還有他的幾十個同齡夥伴。”柳葉用報話器做了通知,對嫂嫂解釋說,“我向地球通報過,說諾亞人學會了‘冥思’式思維,但新生代們對它做了新的拓展,能夠隨時進入一種深度冥思狀態,就像氣功的人定,可以使思考效率再提高十倍左右。我們稱之為‘深思’。可以說,普通智商的人隻要進入深思,都會成為天樂哥那樣的天才。喏,他們馬上就過來了,我得事先告訴你們,這些新生代一向是赤身裸體。他們說,生活在飛船這樣恒溫的、理性主義的環境裏,既不需要避寒,也不需要遮羞,衣服已經完全失去了必要性。”

  此時,幾十個“新生代”已經絡繹來到“天馬”號,脫去太空服後來到大廳。他們年紀都在二十歲以下,有男有女,同其他船員一樣光頭赤足,隻是身上不著一絲。他們目光沉靜,身材健美,皮膚光滑潤澤,渾身漫溢著一種無形的光輝,一種不可言表的神性,但顯然不習慣大廳中的亢奮,在長輩的催促下才走過來,同來自遙遠地球的親人們擁抱。魚樂水把朝思暮想的小外甥緊緊摟到懷裏,忍不住熱淚盈眶。但她悲傷地發現,對方的擁抱純粹是禮節性的,並沒有內在的熱情。這些新生代顯然不喜歡這樣的親情傾瀉,他們以施舍的態度同親人擁抱後,很快從圈子中退出去,默默站在四周,以冷靜的目光觀察著亢奮的大人們。

  魚樂水悲傷地看到,從擁抱到離開,小天使一直沒有問及地球上的親人,沒有問天樂舅舅、外公外婆、爺爺奶奶,而這些老人,尤其是天樂媽,可是時刻把小外孫掛在心尖尖上的,當年為了怕“諾亞”號陷在“泥沼”,婆婆流過多少淚啊。同時,她不免想起柳葉在第一封信中說過的話:“我每天都在對他念誦你們的名字,展示你們的照片。他永遠是外婆膝下親親的小外孫!”與眼下的情況對比,魚樂水的心中鋸割一樣地疼。

  在這個瞬間,魚樂水忽然想到柳葉曾斷然逃離“諾亞”號的決定。她那時的擔憂是對的,那些擔憂已經落到她的親生兒子身上。短短二十年,“諾亞”號上已經形成了一支異化的新人類。他們傳承了人類的文明,但同人類已經沒有什麽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