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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極爆炸

  主角:史林、卓君慧、司馬完

  主題:終極武器、戰爭與和平

  青年武器科學家史林被告知他的老師司馬完頭部裝有神經接口,可能被間諜利用。史林在監視中發現,司馬完及妻子卓君慧(腦科學家)的神經接口原來是為了與其他幾位科學家共同組成一個超級大腦,從而探索宇宙的終極秘密——讓普通物質(而不是核物質)放出符合愛因斯坦公式的巨大能量,普通人體重的質量轉化後就相當於一億噸TNT當量的核彈。由於這個發明威力過於強大,為了不至於危害人類,小組成員都誓言對其絕對保密。

  後來2.5次世界大戰爆發,小組中有的成員想違背誓言,把人體炸彈用於戰爭;有的成員堅決反對,大義滅親;有的成員為讓軍方認識到終極武器的爆炸威力,甚至不惜以身試彈……

  對一個人的了解,也許兩年的相處比不上一次長談。在去特拉維夫的飛機上,以及在特拉維夫的伯塞爾飯店裏,一向冷漠寡言的司馬完與史林有過一次長談。這次談話在史林心中樹起了對司馬老師深深的敬畏。他有點兒後悔不該向國家安全部告密自己的老師——說告密其實是過分的自責,不大恰當。史林並沒有(主動)告密,而是在國安部向他了解司馬完的近情時,沒有隱瞞自己對司馬完的懷疑。不過他的陳述不帶任何個人成見和私利,完全出於對國家民族的忠誠。對此他並沒有任何良心負擔。

  但在此次長談後,史林想,也許自己對司馬老師的懷疑是完全錯誤的。這麽一位完全醉心於“宇宙閃閃發光的核心機製”的科學家,絕不可能成為敵國的間諜。

  當然,國安部對司馬完的懷疑也有非常過硬的理由。單是他們向史林透露的隻言片語,也夠可怕了。史林想來想去,無法得出確定的結論。

  史林來到北方研究所後就分到司馬完手下,研究以“核同質異能素”為能源的靈巧型電磁脈衝炸彈,至今已經兩年半了。當年史林以優異成績從北大物理係畢業,可沒想到會舍棄科學之神而為戰神效勞。史林一心想做個超一流的理論物理學家,這個誌願從少年時代就深植於心中,成了他畢生的信仰。初中一年級時他看過一本科普著作《可怕的對稱》,作者是美國理論物理學家阿維·熱。阿維·熱也許算不上一流的科學大師,但絕對是一流的傳教者,以生花妙筆傳布了對科學之神的虔誠信仰。

  阿維-熱在書中說,宇宙是一位最高明的設計師設計的,基於簡單和統一的規則,基於美和對稱性。宇宙的運行規則更像規則簡約的圍棋,而不像規則複雜的橄欖球。他說,物理學家就像是完全不知道規則的觀棋者,經過了長時期的觀察、思考、摸索、失敗,已經敢小小地吹一點兒牛了,已經敢說他們大致猜到了上帝設計宇宙的規則,即破解宇宙的終極定律或終極公式。

  這本書強烈地撥動了史林的心弦。他很想由自己來踢出這致勝的一腳。

  按阿維·熱的觀點,現在已經大致到瓜熟蒂落的時候了。那麽,如果能由一個中國人來完成宇宙終極理論,倒也不錯,算得上有始有終。宇宙誕生的理論,馬虎一點兒,可以說是由一位中國人在兩千年前最早提出的,即老子。《老子》四十二章中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翻譯成現代語言就是:宇宙萬物是按某種確定的規律生成的,並且是單源的。老子還說:“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這正是今天宇宙學家的觀點——宇宙從“無”中爆炸出來。真是匪夷所思啊,一個兩千年前的老人,在科學幾乎尚未啟蒙之時,他怎麽能有這樣的奇想?

  史林的誌向是狂了一點兒,但也不算太離譜。可惜他也是生不逢時,畢業時,第三次世界大戰,或者如後代曆史學家命名的“2.5次世界大戰”,已經越來越近了。國家正在為戰爭而全力衝刺,所有的基礎研究被暫時束之高閣。史林沒能去科學院,而是被招聘到這家一流的武器研究所。

  對此,史林倒沒有什麽怨言。在他醉心於宇宙終極理論時,他的精神無疑是屬於全人類的。但這個精神得有一個物質的載體,而這個肉體是生活在塵世之中,隸屬於某個特定的國家和民族。既然如此,他也會誠心誠意地履行一個公民的義務。

  他向國家安全部如實陳述自己對司馬老師的懷疑,也正是基於這種義務(社會屬性),而不是緣於他的本性(人格屬性)。

  司馬完是一位造詣極深的高能物理學家,專攻能破壞信息係統的電磁脈衝炸彈,在此領域中,他是中國乃至世界的一流高手。中國已經為這場無法避免的戰爭作了一些準備,鑒於美國在軍事上的絕對優勢,和中國非常薄弱的軍工基礎,中國的對策是大力發展不對稱戰力,比如信息戰戰力。在這些特定領域中,中國已經趕上甚至超過了美國。而在這個領域中執牛耳的司馬完自然是一個國寶級的人物。

  司馬完今年50歲,小個子,比較瘦,外貌毫不驚人,妻子卓君慧個子比丈夫高一些,非常漂亮,高雅雍容,具有大家風範,今年45歲,但保養得很好,隻像三十幾歲的人,與她交往,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卓君慧是位一流的腦科學家。現代腦科學大致上有兩個分支,一個分支偏重於哲理性,研究神經元如何形成智慧,如何出現自我,或者探討人類作為觀察者能否最終洞悉自身的秘密(不少科學家認為:人類絕不能完全認識自身,從理論上說也不行,因為“自指”就會產生悖逆和不決),等等;另一個分支則偏重實用性,研究如何開發深度智力,加強左右腦聯係,增強記憶力,研究老年癡呆症的防治等。兩個分支的距離不亞於牛郎星與織女星的迢迢距離,但卓君慧在兩個分支中都遊刃有餘,她甚至在腦外科手術中也是一把好手。

  他們有一個19歲的兒子,那小子是他父母的“不肖子”,一個狂熱的新嬉皮士,信仰自我主義、愛與和平。他也很聰明,雖然從不用功,還是輕鬆地考進北大數學係,所以他與史林是相差五屆的校友。這小子在大學裏仍不怎麽學習,隻要考試能上60分,絕不願在課堂多待一分鍾。司馬夫婦對他比較頭疼,這算是這個美滿家庭中唯一不如人意的地方吧。

  中航的A380起飛了,這是20年前正式投入運營的超大型客機,雙層,標準載客555人。現在飛機是在平流層飛行,非常平穩。透過飛機下很遠的雲層,能看到連綿的群山,還有在山嶺中蜿蜒的長城。他們這次一行3人,司馬夫婦和史林。司馬完和史林是去以色列兩個武器研究所做例行工作訪問。這些年來他們和以色列同行保持著融洽的關係,在某種程度上超越了政治。卓師母則是去特拉維夫的魏茨曼研究所,那兒是世界上腦科學的重鎮,有一台運算速度為每秒10億次的超大型計算機,專門用於模擬140億人腦神經元的締合方式。據說愛因斯坦的大腦現在已經“回歸故裏”(指他的猶太人族籍而不是他的瑞士國籍),在這個研究所受到精心的研究。卓師母常來這裏訪問,史林來以色列的3次都是和卓師母同行。

  史林走前,國家安全部的洪先生又約見了他。這次會見沒什麽實質內容,洪先生隻是再三告誡他不要露出什麽破綻,仍要像過去一樣與司馬相處。

  “司馬先生是國寶級的人物,對他一定要慎重再慎重。當然,”洪先生轉了口氣,“也應該時刻豎起耳朵,注意他的行動。如果能洗脫他的嫌疑,無論對他個人或者對國家都是幸事。”

  洪先生希望在此行中,史林能以適當的借口,始終把司馬“罩在視野裏”,但前提是不能引起司馬的懷疑。史林答應盡量做到。

  司馬夫婦坐在頭等艙,史林在普通艙下層,不能時刻把司馬完罩在視野中。他有點兒擔心——也許就在那道帷幕之後,司馬完正和某個神秘人物進行接頭?他正在想辦法如何接近司馬完時,卓師母從頭等艙出來了,來到史林的座位前,輕聲說:

  “你這會兒沒有事吧?老馬(她總是這樣稱呼丈夫)想請你過去,談一點兒工作之外的話題。你去吧,咱倆換換座位。”

  史林過去了。司馬完用目光示意史林在卓君慧的座位上坐下,又喚空姐為史林斟上一杯熱咖啡。史林忖度著司馬老師今天會談什麽“工作之外的話題”,司馬完開門見山地問:

  “聽說你有誌於理論物理,宇宙學研究?”

  “對。我搞武器研究是角色反串,暫時的。戰事結束後我肯定會回本行。”

  司馬完有點兒突兀地問:“你是否相信有宇宙終極定律?”

  史林謹慎地說:“我想,在地球所在的‘這個’宇宙中,如果它在時間和空間上是有限的——這已經是大多數理論物理學家的共識——那麽,關於它的理論也就應該有終極。”

  司馬完點點頭,說:“還應該加一個條件:如果宇宙確實是他——上帝——基於簡單、質樸和優美的原則建造的。”

  史林激動地說:“對這一點我絕對相信!當然沒有人格化的上帝,但我相信兩點:一是宇宙隻有一個單一的起源;二是它的自我建構一定天然地遵循一個最簡單的規則。有這兩點,就能保證你說的那種質樸和優美。”

  司馬完讚賞地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史林也沉默著,不知道司馬完還會談什麽。司馬完忽然問:

  “你的IQ值是160?”

  史林不想炫耀自己,有點兒難為情地說:“對,我作過一次測定,160.不過,我不大相信它,至少是不大看重它。”

  司馬完皺著眉頭問:“不相信什麽?是IQ測定的準確性,還是不相信人的智力有差異?”

  “我指的前者。智商測定標準不會是普適的,一個智商為60的弱智者也可能是個音樂天才。至於人與人之間的智力差異,那是絕對存在的,誰說沒有差異反倒不可思議。”

  “IQ的準確與否是小事情,不必管它。關鍵是——是否承認天才。我就承認自己是天才,在理論物理領域的天才。承認天才並不是為了炫耀,而是認識到自己的責任。老天既然生下愛因斯坦,他就有責任發現相對論,否則他就是失職,是對人類犯了瀆職罪。”

  史林聽得一愣。從來沒有聽過對愛因斯坦如此“嚴厲”的評判,或者說是如此深刻的讚美,覺得很新鮮。從這番話中他感受到司馬完思維的鋒利,也多少聽出一些偏激。他想天才大都這樣吧。

  “我知道你也是個天才。我觀察你兩年多了。”司馬完說得很平靜,不是讚賞,而是就事論事,就像說“我知道你的體重是160斤”一樣。“也知道你一直沒放棄對終極理論的研究,並用業餘時間一直在作這方麵的研究。你想由一個中國人來揭開上帝檔案櫃上的最後一張封條。我沒說錯口巴。”

  史林感動地默默點頭。他沒想到司馬老師在悄悄觀察他。對他而言,探索宇宙終極理論已經成了此生的終極目的,這種忠誠溶化在他的血液中,今生不會改變。所以,司馬老師的話讓他覺得親切,有一種天涯知己的感覺——不過他馬上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國家安全部的囑咐,對司馬老師時刻都得睜著“第三隻眼睛”。

  “其實我也一直致力於此,比你早了20年吧。你不妨說說近來的思考、進展或者疑難,也許我能對你有所幫助。”

  司馬老師說得很平淡,但透出不事聲張的自信。史林考慮片刻,說:

  “我想,要解決終極理論,還得走阿維·熱所說的對稱性的路子。德國女數學家艾米諾特爾以極敏銳的靈感,指出大自然中守恒量必然與某種對稱相關。比如她指出:如果物理定律不隨時間變化(相對於時間對稱),能量就守恒;如果作用量不隨空間平移而變化,動量就守恒;如果不隨空間旋轉而變化,角動量就守恒。司馬老師,這些守恒定律我在初中就學過了,但從來沒想到它們的對稱本質!諾特爾的洞察力是人類智慧的一個極好例子,簡直有如神示,給我極深刻的印象,讓我敬畏和動情。我對她崇拜得五體投地。”

  史林說得很動情。司馬完沒有插話,隻是麵無表情地點點頭。

  “愛因斯坦非常深刻地理解這一點——上帝對宇宙的設計必定由對稱性支配。他能完成相對論,就是因為他善於從浩繁雜亂的實驗事實中抽取對稱性。比如,在那麽多有關引力的事實中,他隻抽取了最關鍵的一個守恒量,就是所有物體,不管輕重,不管它是什麽元素,都以同樣的速度下落。這就導致他發現了一種對稱:均勻引力場與某個數值的加速運動完全等效。愛因斯坦稱,這對他來說是一次‘非常幸福的思考’,從那之後廣義相對論就呼之欲出了。”史林說著忽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在司馬老師麵前說這些無疑是班門弄斧,“這些曆史你一定很清楚。我對它們進行回溯,隻是想說明,我對終極理論的研究一直是走這條對稱性的路子。”

  司馬完微微點頭:“我想你的路子不錯。有進展嗎?”

  “還沒有。引力還是沒法進行重整,不能與其他三種力合並到一個公式中。”

  司馬完沉默了一會兒,說:“對稱性的路子肯定不會錯的,但你是否可以換一個角度?當年愛因斯坦沒能完成統一場論,是因為那時弱力和強力還沒有被發現。那麽,今天物理學界在終極理論上舉步維艱,是不是因為仍然有未知力隱藏於時空深處?我相信物質層級不會到誇克和膠子這兒就戛然而止,應該有更深的層級。當然,隨著粒子的尺度越接近普朗克長度(10^(-33)厘米,誇克是10^(-21)厘米),粒子實體或物質層級就會越模糊、虛浮、互相粘連,研究它們會越來越難,最終幹脆不可知。不過,我們並不需要完全了解。門捷列夫也不是在了解所有元素後才建立周期律的,他隻用推斷出元素性質跟重量有關,並呈周期性變化就行了,這是個比較複雜的周期,取決於最外電子層可容納的電子數。但隻要發現這個‘定律之核’,周期律就成功了。”

  這番見解讓史林受到震動。他說:“老師你說得很對,我也相信你所抽提的脈絡。不過我一直沒能發現有關宇宙力的那個‘核’。那個核!隻要抓住這個核,終極理論就會在地平線上露頭了。”

  史林期盼地看著司馬完。直覺告訴他,也許司馬老師手裏就握著這把鑰匙。不過他同時又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如果司馬老師已經做出突破,絕對不會藏在心裏而不去發表,更不會在這樣的閑聊中輕易披露,要知道,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成功!對這樣的成功來說,諾貝爾獎是太輕太輕的獎賞。不會的,司馬老師不會握有這把鑰匙。不過,他無法排除這種奇怪的感覺——對於宇宙終極真理,司馬老師完全是成竹在胸。

  司馬完看著舷窗外的天空,平淡地說:“以往的終極研究都是瞄著把宇宙的幾種力統一,實際上,力的本質是信使粒子的交換,像光子的交換形成電磁力,引力子的交換形成引力,介子的交換形成弱力等。所以,力的本質就是物質,換一個說法而已。而物質呢,不過是空間由於能量富集所造成的畸變。這麽說吧,力、物質、能量這些都是中間量,可以撇開的。宇宙的生命史從本質上說隻是兩個相逆的過程:空間從大褶皺(如黑洞)轉換為小褶皺,冒出無數小泡泡,又自發地有序組合;然後,又被自發地抹平。其中,空間形成褶皺是負熵過程(這點不難理解,按質能公式,任何粒子的生成都是能量的富集化);空間被抹平則是熵增。你看,這又是艾米·諾特爾式的一個對應:宇宙運行相對於時間的對稱性,對應於空間畸變度的守恒。”他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看看史林,“你試試吧。沿著這個思路——拋開一切中間量,直接考慮空間的褶皺與抹平——也許能比較容易得出宇宙的終極公式。”

  司馬完朝史林點點頭,結束了談話,閉目靠在座椅上。他已經看見了史林的激動,甚至可以說是狂熱。史林感覺到了“幸福的思想”,就像愛因斯坦坐電梯時因胃部下沉而感受到引力與加速度的等效;像麥克思韋僅用數學方法就推導出電磁波恰恰等於光速;像狄拉克在狄拉克方程的多餘解中預言了反粒子……所有的頓悟對科學家來說都是最幸福的,而這次的幸福更是幸福之最,它是真理的終極,是對真理探索的最完美的一次俯衝。

  史林的目光在燃燒,血液沸騰了。眼前是奇特優美的宇宙圖景,是宇宙的生死圖像。

  一個極度畸變的空間,光線被鎖閉在內部,無法向外逃逸;連時間也被鎖死,永久地停滯在零點零分零秒。然後,它因偶然的量子漲落爆炸了,時間由此開始。空間暴漲,單一的畸變在暴漲中被迅速抹平,但同時轉變為無數的微觀畸變。空間中撕裂出一個個“小泡泡”,它們就是最初層麵的粒子。泡泡以自組織的方式排列組合,形成誇克和膠子,再粘結成輕子重子、原子、分子、星雲、星體、星係。星體在核反應中拋出廢料,形成行星,某些行星上的“太初湯”再進行自組織,生成有機物、有機物團聚體、第一個DNA、簡單生物,等等。這個負熵過程的高級產物之一就是人,是人的智慧和意識……

  但同時,隨著氫原子聚合,隨著恒星向太空傾倒光和熱,一隻看不見的手又在輕輕抹去物質的褶皺,回歸平滑空間。這個熵增過程是在多個層級上進行的;不過,局部的抹平又會導致整體的空間畸變,於是黑洞(奇點)又形成了。空間的畸變和抹平最終構成了宇宙史。

  史林完全相信,隻要抽出這個艾米·諾特爾對稱,宇宙終極公式也就不遠了。它一定非常簡約質樸,像愛因斯坦的質能公式一樣優美。激動中,他竟然有些氣喘籲籲。這會兒他把國安部洪先生的交代完全拋到腦後了。他虔誠地看著司馬老師,等他往下說,但司馬完似乎已經把話說完了。

  過一會兒,史林不得不輕聲喚道:“老師?”

  司馬完睜開眼看看他。

  “老師,你的見解極有啟發性。我想,你離成功隻有一步之遙了,為什麽還沒得出最終結果?”

  司馬完淡然說:“也許是我的才智不夠。這也是個悖論吧——要想破解這個最簡約的宇宙公式,可能需要超出我這種小天才的超級天才。”

  史林有些失望,也免不了興奮(帶點兒自私的興奮)——如果司馬老師沒有完成,那自己還有戲。他沉默一會兒,說:“可惜,這樣的公式即使被破譯,恐怕也很難檢驗。物理學家和玄學家的區別,是物理學家有實驗室,而且所做的實驗必須有可重複性。但唯獨物理學中的宇宙學例外:宇宙學家倒是有一個天然的大實驗室——宇宙,但沒人能看到實驗的終點,更無法把宇宙的時間撥到零點,反複運行,以驗證它的可重複性。”

  “誰說不能驗證?隻要是真理,就應該得到驗證,也必然能驗證。”司馬完不屑地說,“我知道有類似的論調,說宇宙學是唯一不能驗證的科學。不要信它!總有辦法驗證的,即使不是直接驗證,也是很有說服力的間接驗證。”

  史林渴望地看著司馬完,依他的感覺,司馬老師不但對終極定律成竹在胸,而且對如何驗證也早有定論。他真希望老師能把這個“包袱”徹底抖出來。非常不巧,飛機馬上要降落了,空姐走出來,讓乘客回到自己的座位,係上安全帶。卓君慧從普通艙回來,她看出這次談話對史林的觸動顯然很大,因為史林是戀戀不舍地離開頭等艙,並一直陷在沉思中。

  地中海的海麵在舷窗外閃過,特拉維夫機場的燈光向他們迎來,飛機降落了。他們出了機場,隨即坐出租車來到伯塞爾飯店。飯店依海而建,窗戶中嵌著地中海的風光,非常美麗。位置又比較適中,離他們要去的3個研究所都不遠。前兩次史林陪司馬老師和師母來時,也是下榻在這個飯店的。

  在前兩次同行中,史林對司馬老師產生過懷疑,因為老師在特拉維夫的行為多少透著古怪。史林的懷疑不大清晰,隻是想想而已。不過,國家安全部官員的那次到來,把這些懷疑明朗化,也強化了。所以,即使史林因這次長談而對司馬老師相當敬畏,也不能完全抵消他內心對司馬老師的懷疑。從住進伯塞爾飯店後,史林仍時刻“豎著耳朵”觀察老師的動靜。

  半個月前的一天,北方研究所呂所長(他的軍銜是少將,在國內外軍工界是一個大人物)讓秘書把史林喚到辦公室。屋裏還坐著一個人,穿便衣,但有明顯的軍人氣質,四方臉不怒而威,打眼一看就是個相當級別的大人物。那人迎上來和史林握手,請他在沙發落座。呂所長介紹:“這是國家安全部的領導,姓洪,想找你問一些情況,你要全力配合。”呂所長說完就走了,臨走時小心地帶上門。

  史林心中免不了忐忑,單看呂所長的態度,就知道今天的談話一定相當重要。洪先生先和顏悅色地扯了幾句家常,問史林哪個學校畢業,來所裏有幾年,一直跟誰當助手,等等。史林知道這些話隻是引子,既然國安部找到自己,自己的情況他一定事先調查清楚了。然後洪先生慢慢把談話引到司馬完身上。史林謹慎地回答說:他來這兒時間不長,對司馬老師非常敬佩,老師專業造詣極深,工作也非常敬業。不過他們沒有多少工作之外的接觸,隻是應卓師母之邀去赴過兩次家宴。

  洪先生不停點頭,他說:“這位司馬老師可是國寶啊,是在國家安全部重點保護名單上掛名的。我們的保護是百倍小心,不容出任何差錯的。所以想找你來了解一下,看他有沒有什麽心理上的問題,身體上的問題,等等。你不要有什麽顧慮,盡可直言不諱。”

  雖然洪先生的話很委婉,史林不會聽不出話外之音。史林斷定,洪先生既然來找他了解司馬完,肯定有什麽重要原因吧。他躊躇片刻,決定對國安部應該實話實說:

  “我沒發現什麽問題,隻有一點,不知道算不算異常。他在以色列工作訪問時,總有兩三天不見蹤影。我陪他去過兩次特拉維夫,都是這樣。據他說是陪妻子去魏茨曼研究所,那是個綜合性的研究所,以腦科學研究為強項,所以,卓師母去那裏是正常的,但司馬老師去幹什麽,我就不清楚了。我原來以為,也許這牽涉什麽秘密工作,是我這樣級別的人不該了解的,所以我一直沒有打探過。”

  洪先生聽得很認真:“還有什麽情況嗎?”

  “沒有了。”史林想想又補充道,“我們去特拉維夫的工作訪問一般不會超過一星期,所以,單單為了陪妻子而耽誤兩三天時間,這不符合司馬老師的為人。”

  洪先生讚賞地點點頭,這才說出來這兒的用意:“謝謝你小史。我來之前對你作過深入了解,呂所長說你是一個完全可以信賴的年輕人。今天我找你來,是有一個重擔要交給你。”史林聽出了問題的嚴重性,屏息以聽。“我們對司馬先生非常信任,非常器重,他對國家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但不久前一次例行體檢中,發現他腦中有異物。”

  史林極為震驚!他瞪大眼睛看著洪先生。對方點點頭,肯定地說:“沒錯,確定有異物,是在頭部正上方,穿透頭蓋骨,向下延伸到胼胝體。異物的材質看來是某種芯片,或其他電子元件,我們還沒機會確認。”

  史林張口結舌。說震驚是太輕了,完全是驚駭欲絕。有異物!在一個國寶級的武器科學家腦中!在戰爭陰雲越來越濃的特殊時刻!他覺得,洪先生宣布的事實,就像是陰河裏的水,漫地而來,讓他不寒而栗。他說:

  “你是說他被……”

  “對,我們擔心他被別人控製,被敵人控製,在他本人並不知情的情況下。所以……”洪先生搖搖頭,沒把這句話說完。

  史林下意識地輕輕搖頭。這事太不可思議,他實在不願相信。他想勸洪先生再去認真複核,不要把事情搞錯。當然,他知道這個想法太幼稚。對一個國寶級的人物,來人又是國安部的重要官員,肯定不會貿然行事的。但……腦中有異物!受人控製!這實在太詭異。洪先生問:

  “你是否知道,司馬先生在魏茨曼研究所接觸的是什麽人?”

  “不清楚,他從不在我麵前談論那邊的事,卓師母也不談。”

  “那麽,司馬先生的行為有否異常?比如偶然地動作僵硬,表情怔忡,無名煩燥,等等。如果他真受到外來力量的控製,應該會表現出一些異常的。”

  史林認真回憶一會兒,搖搖頭:“沒有,從來沒發現過。”

  “那好吧,今天就談到這兒,以後請你注意觀察,但不要緊張,不要在他麵前露出什麽跡象。現在,既然知道司馬腦中有異物,那麽一切都已在控製之中了,不會出大婁子。”

  洪先生說得輕描淡寫,但史林清楚,這些安慰恐怕言不由衷。史林突然問:

  “你說是在對他例行體檢時發現的,那麽上一次的體檢是什麽時候?”

  洪先生看看史林,心想這年輕人確實思維敏捷,糊弄不住。他歎口氣:“是去年2月10號。你說得對,這個異物可能是去年2月10號以後就植入了,而我們到今年2月才發現。如果是那樣,他就有近一年的時間處於我們的控製之外。如果真的……能泄露的軍事機密也該泄露完了。”他搖搖頭,“不管怎樣,我們要盡快查個水落石出,這也是為他本人負責。”

  到達特拉維夫後,他們3人照例訪問了以色列軍事技術公司(IMI),第二天又訪問了迪莫納核研究所。訪問中明顯看到戰爭陰雲的影響,以色列同行們雖然還是談笑自若,但能看出他們內心深處的疏遠和提防。畢竟以色列一直是美國的忠實盟國,在即將來臨的戰爭中,以色列不一定會直接參戰,但至少是傾向於“自家大哥”的。

  卓師母這兩天一直陪著他們,她的美貌高雅、雍容大度是有效的潤滑劑,讓雙方已經生澀的交往變得融洽一些。那些研究殺人武器的男人們都願意和她交談。但史林卻心情複雜。在和國安部洪先生的那次談話中,有一點洪先生避而不提,史林當時也沒想到。但隨後想到了,那就是:卓師母是否知道丈夫腦袋中的異物。作為夫妻,終日耳鬢廝磨、同床共枕,她應該能發現丈夫腦袋上的異常吧。如果知道——她在其中扮演什麽角色?是同謀還是包庇犯?如果不知道——她與之同床共枕的男人竟然是個受他人控製的“機器人”,而她卻一無所知!

  史林對師母很尊敬,無論是哪種情況,史林覺得都比較恐怖的,為她感到心痛。

  第三天正好是猶太新年,即逾越節,司馬夫婦的一位老朋友,IMI一位高層主管胡沃德·卡斯皮邀3人去他的私人農場玩。卡斯皮20年前曾任以色列軍工司司長,是一個公認的親華派。在這樣一個相對微妙的時刻,這種邀請顯然不是純粹的私誼。四人乘坐著卡斯皮的大奔出城。他的私人農場相當遠,已經接近加沙了。快中午時到達農場,卡斯皮夫人已經準備好飯菜,笑著說:

  “歡迎來到我的農場。能在逾越節招待尊貴的客人,我非常高興。”

  餐桌上堆著烤羊肉、苦菜和未發酵的麵包,這是逾越節的傳統食品,是為了記念當年猶太民族逃離埃及。午飯中大家有意識地“不談國事”,高高興興地閑聊著。

  飯後卡斯皮帶客人們參觀了他的農場,隨後他領客人回到客廳,他夫人斟上咖啡後就退出去。客人們知道,真正的談話就要開始了。卡斯皮臉色凝重地說:

  “恐怕咱們之間的交往不得不中斷了。原因你們都知道的:戰爭。美國的壓力。關於戰爭的正義性我不想多說,各國政治家都有非常雄辯的詮釋,但我想倒不如用一個淺顯的比喻更為實在。這是一場資源之戰,就像一群海豹爭奪唯一的可以換氣的冰窟窿。先來的海豹要求維持舊有秩序,後來的說,你們占了這麽久,輪也該輪到我們了!誰對?可能後來者的要求多一些正義,但考慮到換氣口對先來者同樣生死攸關,他們的強占也是可以原諒的。尤其是,如果換氣口太小而海豹個數太多,即使達成完全公平的分配辦法也不能保證所有海豹的最基本需求,那就隻有靠戰爭來解決了。你們如果最終走進戰爭,那是為了自己民族的生存,我敬重你們,至少是理解你們。”

  司馬完說:“謝謝。戰爭確非我們所願,甚至當一個武器科學家也違反我的本性。我總忘不了美國一個科學家班布裏奇的話,他在參與完成了第一顆原子彈的成功爆炸後,痛心疾首地對奧本海默說:現在,我們都是狗娘養的了!”他搖搖頭,“可是,總得有人幹這種狗娘養的事。”

  卡斯皮用力點頭,重複道:“我能夠理解,非常理解,甚至在道義上對你們的同情更多一些。但戰爭一旦爆發,以色列勢必站在另一方。你們知道的,多年的政治同盟,以色列人對美國的感恩心理。而且,即使沒有這些因素,”他盯著司馬完,加重語氣說,“我們也不能把寶押在注定失敗的一方。”

  這句話非常刺耳,史林有倒噎一口氣的感覺。看看司馬完夫婦,他們神色不動。司馬完平靜地說:“看來你已經預判了戰爭的輸贏。”

  卡斯皮的話亳不留情:“我知道這些話很不中聽,但我還是要說,作為朋友我不得不說。這些年中國國力大增,按GDP(以平價購買力計算)來說已經是世界第一經濟體。但你們的軍事力量大大滯後。當然,你們也大力發展了不對稱戰法,在某些領域,比如你主持的電磁脈衝武器就不亞於美國。但這改變不了整體的劣勢。我曾接觸過一些中國軍方人士,他們說,中國14億民眾和960萬平方公裏的國土,是足以讓任何侵略者滅頂的泥潭。我絕對相信這一點,但問題是美國軍方也絕對相信這一點!經曆了多次局部戰爭後,他們有足夠的精明,不會陷入這個泥潭的。所以,我估計,這次戰爭不會以占領土地和消滅有生力量為主,而是遠程絞殺戰和點穴戰,重點破壞你們的石油運輸、電力、通信、交通等,直到中國經濟被慢慢扼死。這不是第三次世界大戰,是2.5次世界大戰。”

  這是史林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後來它成了曆史學家公認的名稱,雖然並不是卡斯皮所說的理由。

  司馬夫婦沉默著,不作任何表態,但聽得很用心。卡斯皮繼續說:“坦率地講,你們大力發展的不對稱戰法恐怕難以奏效。關鍵是:即使在這些領域你們也並不占絕對優勢,因而改變不了你們的整體劣勢。據我估計,戰爭中真正能實現的,反倒是對方的不對稱戰法,即:在信息戰、地麵戰、岸基海戰等你們有均勢或優勢的領域,對方按兵不動;對方將隻使用遠洋打擊力量、空中力量和天基打擊力量等你們處於絕對劣勢的領域,實行遠程絞殺和精確點穴。你們對這種戰法將毫無辦法。”

  司馬完平靜地聽著,點點頭:“你的分析很精辟。”

  “一定要避免這場戰爭!請務必把我的話傳達到貴國的高層。我算不上虔誠的和平主義者,以色列國是從血與火中建立起來的,我們不會迂腐到反對一切戰爭,但至少要避免必敗的戰爭。說句我不該說的話吧,即使這場戰爭實在不可避免,也要盡量推遲,推遲10年、20年,那才符合你們的利益。”

  “謝謝你的諍言。我會傳達的。”

  卡斯皮搖搖頭:“你剛才說了班布裏奇的自責,使我想起俄國和美國兩大槍族的鼻祖:卡拉什尼科夫和斯通納。兩人70多歲時在美國第一次會麵,見麵時說:我們都是罪人,上帝的兩群子孫拿著我倆發明的武器互相殘殺。”

  司馬完歎息著,重複道:“武器科學家就像是令人憎厭的行刑手,偏偏是社會不可缺少的。不過,現在不少國家已經進步了,廢除了死刑,也不需要行刑手了。但願有一天不再需要武器科學家。咱們等著那一天吧。”

  私人訪問結束後,卡斯皮把他們三人送回特拉維夫。3個中國人很清楚,卡斯皮實際上是受以色列政府的授意,對他們宣布了非正式的斷交。當然,以色列政府是為了自己的國家利益,雖斷交但做得很有人情味,很義氣。

  回到伯塞爾飯店後,史林心情相當抑鬱。他太年輕,雖然對雙方的軍力一向都有基本的了解,但難免受偏見所蒙蔽。現在,卡斯皮為他們指出了一座陰森森的冰山,它橫亙在必走的航線上,正緩慢地、不可阻擋地向這邊逼近。它是真實的威脅,不是海市蜃樓。沒有任何辦法躲開它。

  史林也注意地觀察著司馬夫婦的反應。不知道他們內心如何,至少表麵上相當平靜。也許他們對卡斯皮的談話內容並不意外,他們早就認識到形勢的嚴峻?晚上洗浴後史林到司馬夫婦住的套房,卓君慧新浴過後正在內室梳妝,對外邊大聲說:是小史嗎?你先和老馬聊,我馬上就出去。司馬完向史林點點頭,仍自顧翻閱猶太教的《塔木德》法典。法典是英文版的,以色列飯店中經常放有猶太教的典藉,以供客人們翻閱或帶走。司馬完的翻閱顯得心不在焉,史林想,他原來並非心靜如水啊。史林坐下來,不服氣地說:

  “司馬老師,今天卡斯皮說的未免太武斷。”

  司馬完淡淡地說:“一家之言罷了。不過,他的分析確實很有見地。”

  “那我們怎麽辦?”

  “盡人力聽天命吧。”

  這個表態未免過於消極。史林心裏不太舒服,沉默著。這會兒卓師母走出來說:“明天咱們到魏茨曼研究所去,這恐怕是戰前最後一次了。小史,明天你也去。”

  史林非常意外,因為過去兩次陪司馬夫婦來以色列,他們從不提讓史林去那個研究所,甚至在閑談中也從不提它。史林一直有一個感覺:司馬夫婦總是小心地捂著那邊的一切。今天的態度變化未免太突然。他看看司馬完,後者點頭認可。卓君慧對丈夫說:“你也去洗浴吧,洗完早點兒休息,要連著絞兩三天腦汁呢。”

  司馬完嗯了一聲,起身去衛生間。史林有點兒納悶:她所說的“絞兩三天腦汁”是什麽意思?按說,在魏茨曼研究所應該是卓師母去絞腦汁吧,那是她的本職工作。卓師母坐到沙發上,和史林聊了一會兒。電話響了,她去接了電話,聽見她聲音柔柔地說了很久,最後說:

  “去吧,我和你爸都尊重你的決定。”

  等卓師母放下電話過來,史林發現她神情有些黯然。

  “兒子的電話。”卓師母說,“軍隊在大學征兵,他辦了休學,參軍了。他說,中國之大,已經放不下一個安靜的書桌。他的很多同學都參軍了。”

  史林在老師家裏見過這位晚五屆的校友,印象不是太佳。但他沒想到,這個表麵上玩世不恭的小夥子原來是性情中人,一個熱血青年。他欽佩地說:“師母,他是好樣的。如果我不是在搞武器,也會報名參軍。”

  卓師母歎口氣:“我和他爸爸都支持他的決定。當然,擔心是免不了的,他年紀太小。”

  “他到什麽部隊?”

  “南方一個長波雷達站。在那兒他的專業多少有點兒用處。”

  司馬完在浴室裏喊妻子,讓她把行李箱中的電動刮胡刀拿過去。史林覺得自己留這兒不合適,立即起身告辭。臨走,那個念頭又冒出來:終日與丈夫耳鬢廝磨的卓師母是否知道他腦中的異物。她不可能毫無覺察吧。史林想,國安部委派的工作真是難為自己了,現在,麵對一向敬重的司馬老師、春風般溫暖的師母,還有他們滿腔熱血、投筆從戎的兒子,他真不願意再扮演監視者的角色。

  第二天,他們三人借用卡斯皮先生的大奔,由卓師母開著去魏茨曼研究所。路上史林有一個明顯的感覺:睡過一覺之後,司馬夫婦已經把卡斯皮那番沉重的談話,以及對戰爭前景的擔心完全拋在腦後,現在他們一心想的是去魏茨曼研究所之後的工作,有一種臨戰前的緊張和期盼,一種隱約的興奮。行路時,夫婦兩人一直在進行簡短的交談,如:“肯定是戰前最後一次衝刺了。”或者:“我估計這次會有突破。”他們的談話不再回避史林,似乎史林突然也成了“圈內人”。史林沒有多問,隻是默默地聽著,默默地揣摩著。

  研究所在海邊,是一幢不大的灰色四層小樓。門口沒有設警衛,汽車長驅直入地開進去,停在長有棕櫚樹的院內。小樓內部的建築和裝修相當高檔,過往的工作人員都熱情地和司馬夫婦打招呼,看來他們在這兒很熟絡。三人來到一間地下室內,屋子比較封閉,裏麵有7張椅子,類似於牙科病人坐的那種可調節的手術椅,南牆上一個相當大的電腦屏幕。屋裏已經有5個人,司馬完夫婦同他們依次握手,同時向史林介紹他們的身份,其中有一些史林已經早聞其名。那位黃麵孔、衣冠楚楚的男人叫鬆本清智,是日本東京大學物理係的主任。那位俄國人叫格拉祖諾夫,長得虎背熊腰,胡須茂密,是“俄國熊”這個綽號的最好標本,是俄國實驗地球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員。那個肥胖的中年男人是東道主,以色列人西爾曼。這位叫吉斯特那莫提,瘦骨嶙峋,衣著粗劣,令人想起印度電影中的弄蛇藝人。年紀最大的高個子是美國人肯尼思·貝利茨,滿頭白發,粉紅色的手背上長滿了老人斑。卓君慧說,貝利茨是這個“一六〇小組”的組長。

  一六〇小組?史林疑惑地看著卓師母。卓師母笑著解釋,這個研究小組完全是民間性質,一直沒有正式名稱,在他們的圈內常戲稱為一六〇小組,後來就這麽固定下來了。起這個名字是因為,小組成員的IQ一般都不低於160,都是世界上最傑出的理論物理學家。“不一定是最著名,但一定是最傑出的,比如那位印度人,是一個無正式職業的遊民,完全靠自學成才,在物理學界內外都沒有名望,但他的實力不在任何人之下。”卓君慧補充說。

  這句介紹讓史林掂量出了這個小組的分量。他很困惑,不知道這幾個人的集合與“腦科學”有什麽關聯。卓師母還介紹了第六位:電腦屏幕上一個不斷變幻著的麵孔。她說這是電腦亞伯拉罕,算是一六〇小組的第八個成員吧。

  幾個人都微笑地看著第一次與會的史林。司馬完向大家介紹說,這是一個很有天份的年輕人,專業是理論物理,智商160,是一個不錯的候補人選。“我因個人原因即將退出一六〇小組,所以很冒昧地向大家引薦他,彼此先接觸一下。當然,是否接納他還要等正式的投票。”司馬完轉向吃驚的史林,“小史,請原諒我事先沒有征求你的意見。反正是非正式的見麵,究竟參加與否你有完全的自由。不過我想你肯定會參加的,因為,”他難得地微微一笑,“這是向宇宙終極堡壘進攻的敢死隊。”

  宇宙終極堡壘!史林確實吃驚,沒有想到司馬老師會這麽突然地把他推到這個陌生的組織內。他內心已經升騰起強烈的欲望。這些人中凡是史林已聞其名的,都是一流的宇宙學家或量子物理學家。各人主攻方向不同,但沒關係,正如阿維·熱所說,在向宇宙終極定律的進攻中,科學的各個分支已經快會師了。

  鑒於自己多年的追求,和深種於心中的宇宙終極情結,他當然十分樂意參加,甚至可以說,這是司馬完老師對他的莫大恩惠。當然,想到國安部洪先生的話,他心中也免不了有疑慮。也許司馬完突然給他的恩惠是別有用心?司馬完隨後的話使他的疑慮更加重了,司馬完說:

  “依照一六〇小組的慣例,你需要首先起誓:決不向外界透露有關一六〇小組的任何情況。無論最終是否決定參加,你都要首先宣誓。”

  大家對新來者點點頭,表示是有這樣的程序。史林遲疑地說:“隻要這兒的秘密不危害我的國家。”

  貝利茨搖搖頭:“一六〇小組中沒有國家的概念。我們的工作是以整個人類為基點的。”

  史林猶豫著。人類——這當然是個崇高的字眼,但他知道人類利益和國家利益並非完全一致。很顯然,人類內部有過多次戰爭,包括將要發生的戰爭,上帝的子孫們一直在互相殘殺。在這樣的情形下,怎能去侈談什麽單一的人類?司馬完看看他,冷靜地說:

  “你可以不起誓的,這樣你就不會知道一六〇小組的內情;你也可以起誓,這樣你將了解一六〇小組的內情但不得向外人披露。對於國家安全部來說,這兩種情況的最終結果是完全等效的。你選擇吧。”

  司馬完似不經意地點出了國家安全部的名字,史林不由得轉過目光看著他。司馬完麵無表情,卓師母安詳地微笑著。史林想,看來他們已經知道了國家安全部與自己的那次談話。史林飛快地盤算一下,果斷地作出了選擇。他想,如果一六〇小組中真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他們不會把寶押在一個新人的誓言上吧。他鄭重地說:

  “我以生命起誓:決不向任何人透露有關一六〇小組的內情。”

  屋裏的人都滿意地點頭。貝利茨說:“好的,現在進入陣地吧。這可能是戰前最後一次衝刺,希望這次能得到確定的結論。”

  格拉祖諾夫笑著說:“沒關係,這次一定能撬開上帝的嘴巴。”

  “開始吧。”

  以下的進程讓史林目瞪口呆。格拉祖諾夫先坐到可調座椅上,卓君慧過去,熟練地揭開他的一片頭骨,裏邊彈出兩個插孔,她拉過座椅旁的兩根帶插頭的電纜,分別與兩個插孔相連。計算機屏幕上,在亞伯拉罕的模擬人臉旁邊,立時閃出格拉祖諾夫的麵孔,不,不是一個,是兩個。兩個麵孔與“原件”相比有些人為的變形,而且變形全都左右對稱,比如一個人左耳大而另一個右耳大,這大概是用來區分格拉祖諾夫的左右分身吧。它們在屏幕上對著大家做鬼臉。卓君慧依次為6個人作好同樣的連結,更準確地說是聯機,12個麵孔依次閃現在屏幕上。

  雖然很震驚,但史林在那一刻就猜到了真相。這是一種集體智力。6個大腦的胼胝體被斷開,每人的左右腦獨立,變成12個相對獨立的思維場,再分別與計算機連機,建成一個大一統的思維場。胼胝體是人腦左右大腦的連接,有大約兩億條通路。早期治療癲癇時曾有過割斷胼胝體的治療方法,可以防止一例大腦的病變影響到另一側。大約在二三十年前有人提出設想,說人腦的胼胝體實際是很好的對外通道,可以實現人腦之間或人腦與電腦的聯機,並戲言它是“上帝造人時預留的電腦接口”。

  非常可喜的是:這種聯機的結果並不是加法,大致說來,n個人腦的聯機,其聯合智力大約是單個人腦的10的n次方的數量級。所以,這是一種非常誘人的技術,但因為它牽涉到太多的倫理方麵的問題,沒有了下文。沒想到,在一六〇小組中已經不聲不響地實行起來。現在,6個人腦的聯機(先不算卓師母和電腦亞伯拉罕),其綜合智力大致相當於10^6個人腦——也就是說,相當於100萬個一流的理論物理學家!在這麽一個強大的思維機器前,還有什麽問題不能解決呢?

  史林苦笑著想,這就是國家安全部所懷疑的“腦中異物”啊!他們在大腦中插入異物,原來並不是為了當間諜,而完全是為了非功利的思維。他佩服這6個人的勇敢,因為,不管怎麽說,這有點“自我摧殘”、“非人”的味道。

  這會兒是司馬完在進行聯機,他不動聲色地說:“我的神經插頭在上次體檢時被外人發現了。我推測,國安部一定找你了解過我的情況。關於這一點你回國後盡可以向他們匯報,不算你違誓。”

  原來司馬完和卓師母心裏早就明鏡似的,非常清楚自己對他們的監視。一時間,史林有被剝光衣服的感覺。不過,這會兒他已經把什麽“監視”拋到腦後了。那是世俗中的事情,而現在他已經到了天國,麵前是6個主管宇宙運行機製的天界政治局常委,正在研究宇宙的最終設計。這也正是他畢生的追求,現在哪裏還有閑心去管塵世中的瑣事!

  6人已經進入禪定狀態,屏幕上的13個麵孔(包括電腦亞伯拉罕的)消失了,代之以奇形怪狀的曲線和信息流,令人目不暇接。現在屋裏隻剩下史林和卓君慧。卓師母幫6個人聯完機,這才有時間對他解釋。她說,這樣的人腦聯機,或者說集體智慧,是由貝利茨先生最先提議,由她幫助搞成的,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探求宇宙終極定律。正如司馬完曾說的:為了探求那個最簡約的宇宙終極公式,需要超出人類天才的超級智慧。

  “你先在這兒坐一會兒,我也要進去了,是例行的巡視。”卓師母有點兒得意地說,“我可以說是這個智力網絡的版主,負責它的健康運行。你耐心等一會兒,我很快就會回來的。小史,等我回來,也許我有話要跟你說。”

  卓師母坐到第七張手術椅上,散開長發,把兩手舉到頭頂,熟練地做好與計算機的聯機,然後閉上眼睛。她的麵部表情也被割裂,變得和其他6位男人一樣怪異。史林看著她自我聯機,感情上再度受到強烈的衝擊。原來,卓師母不僅知道丈夫的“異物”,她自己也是如此!很奇怪的,史林可以接受6個男人的現實,卻不願相信卓師母也是這樣。這位慈和明朗、春風沐人的女性,不應該和“腦中異物”扯到一塊兒。

  其實史林對這種異物並無敵意,如果一六〇小組同意,他會很樂意地照樣辦理,隻要能參與到對宇宙終極定律的衝刺中。所以,他對師母的憐惜就顯得違反邏輯。

  屋裏很靜,隻有計算機運行時輕輕的嗡嗡聲。6個男人都處於非常亢奮的作戰狀態,麵部變幻著怪異的表情,大部分時間他們閉著眼,有時他們也會突然睜開眼(一般隻睜一隻),但此時他們的目光中是無物的,對焦在無限遠處。他們麵頰肌肉抖動著,嘴角也常輕輕抽動,左手或右手神經質地敲擊著手術椅的不鏽鋼扶手。大屏幕上翻滾著繁雜怪異的信息流,一刻也不停息,其變化毫無規則,非常強勁。6道思維的光流頻繁向終極堡壘衝擊,從繁複難解的大千世界中理出清晰的脈絡,這些脈絡逐漸合並,並成一條,指向宇宙大爆炸的奇點。然後,洶湧拍擊的思維波濤湧動於整個宇宙。

  史林貪婪地盯著屏幕,盯著他們。他此時無緣體會對宇宙深層機理的頓悟,那種愛因斯坦所稱的“幸福思想”。不過,透過6個人的表情,他已經充分感受到這個思維場的張力。而他暫時隻能作壁上觀,他簡直急不可耐了。

  隻有卓師母的麵容相對平和,基本上閉著眼,表情一直很恬靜,不大顯出那種怪異的割裂。這當然和她的工作性質有關,她並不是和其他人一樣衝鋒陷陣,而是充當在戰線之後巡回服務的衛生兵。屋中的安靜長久地保持著,和宇宙一樣漫無盡頭。一直到吃中午飯時,卓師母才睜開眼睛,伸手去取自己頭頂的插頭。

  卓師母取下插頭後仍躺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她的表情現在完全恢複“正常”了,不再左右割裂了,但她似乎沉浸在深重的憂慮中,眉頭緊蹙,默默在望著屋頂。史林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憂慮,但不知道原因。他想,是否是這個智力網絡有什麽問題?或者他們的集體思維沒有效果?

  卓師母起來了,從櫃子中取出早就備好的食物,是裝在軟包裝袋中的糊狀物,類似於早期太空食品(後來的太空食品也講究色香味,基本不再使用這種糊狀物),讓史林幫他分發給各人。6個男人都機械地接過食品,擠到嘴中,在作這些動作時,明顯沒有中斷他們的思維。6人都吃完了,卓師母把食品袋收回,從微波爐中取出兩份快餐,遞給史林一份。兩人吃飯時,史林有數不清的問題想問卓師母,但一時不知道該問哪個;另外,他也不知道卓師母會不會向他透露核心秘密,畢竟他還沒有被一六〇小組接納。他問:

  “師母,他們的探索已經到了哪個階段?如果可以對我透露的話。”

  卓師母平靜地、甚至有點漫不經心地說:“宇宙公式已經破解了,去年就成功了。”史林瞪大眼睛,震駭地望著師母。“非常簡約非常優美的公式。你如果看到它,一定會喊道:噢,它原來是這樣,它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她看看史林,“不過,在你正式加入之前,很抱歉我不能透露詳情。它對一六〇小組之外是嚴格保密的,極嚴格的保密。”

  這個消息太驚人了,史林難以相信。當然,卓師母是不會騙他的。他想不通的是,既然已經取得這樣驚人的成功,擱上他,睡夢中都會笑醒的,卓師母今天的憂慮又因何而來?小組又為什麽不公布?沉思很久後,史林委婉地說:

  “我上次對司馬老師說過,宇宙學研究的最大難點是對於它的驗證。這個終極公式一定難以驗證吧。不過我認為,再難也必須通過某種驗證,超越於邏輯思維之外的驗證。”

  卓師母輕鬆地說:“誰說難以驗證?恰恰相反,非常容易的,已經驗證過了。”

  “真——的?”

  “當然。你想,在沒有確鑿的驗證之前,一六〇小組會貿然喝慶功酒嗎?”卓師母說,“雖然我不能向你披露這個公式,但講講對它的驗證倒不妨的。這會兒沒事,我大略講講吧。”

  史林已經急不可耐了,忘記了吃飯:“請講吧,師母,快講吧。”

  卓師母對史林的猴急笑了:“別急,你邊吃邊聽。這要先說說愛因斯坦的質能公式,不少教課書上說,質能公式的發現打開了利用核能的大門,其實這純屬誤解,是一個沿襲已經久的誤解。”

  史林接過話頭:“對,你說得很對。質能公式是從分析物體的運動推導出來的,隻涉及物體的質量(動量),完全不涉及核能或放射性。核能其實和化學能一樣,都是某種特定物質的特定性質,隻有少量元素才能通過分裂或聚變釋放能量,大部分物質不行。比如鐵原子就是最穩定的,可以說它是宇宙核熔爐進行到最終結果時的廢料,它的原子核內就絕對沒有能量可以釋放。總歸一句話:具有能釋放的核能,並不是物質的普適性質。但根據質能公式,任何物質,包括鐵、岩石、水、惰性氣體,甚至我們的肉體,都應該具有極大的能量。”他又補充一句:“核能在釋放時確實伴隨著質能轉換(鈾裂變時大約有1%的質量湮滅),但那隻能看作是質能公式的一個特例,不能代表公式本身。其實,化學反應中同樣有質量的損失,隻是為數極微。”

  “對,是這樣的。質能公式隻是指出質量與能量的等效性,但並不涉及‘如何釋放能量’。那麽你是否知道,有哪種辦法可以釋放普通物質中所內蘊的、符合質能公式的能量?可以稱它為物質的終極能量。”卓師母補充道,“正反物質的湮滅不算,因為咱們的宇宙中並沒有反物質,要想取得反物質首先要耗費更多的能量。”

  史林好笑地搖搖頭:“哪有這種方法啊?沒有,絕對沒有,連最基本的技術設想也沒有。如果有了它,世界早變樣啦!噢,對了,我想起來了,某個理論物理學家倒是提出過一個設想:假設地球旁邊有一個黑洞,我們把重物投進黑澗,使用某種機械方法控製其勻速下落(從理論上說這可以做到),那麽這個物體的勢能就能轉變為能利用的能量,其理論值正好符合質能公式的計算。”他笑著補充:“當然,這隻是一個思維遊戲,不可能轉變為實用技術。”

  “是否實用並不重要,關鍵看這個設想從理論上是否正確。我想它是正確的。這個設想中有兩個重要特點,你能指出來嗎?”

  史林略略思索片刻,說:“我試試吧。我想一個特點是:這種能量釋放和物質的種類無關,隻和質量有關,所以它對所有物質都是普適的。對垃圾也適用,填到黑洞的垃圾將全部轉換為終極能量,那位物理學家開玩笑說,這是世界上最徹底最經濟的垃圾處理方式。”

  “還有什麽特點?”卓師母提示道,“想想老馬曾說過的:抹平空間褶皺。”

  史林的反應非常敏捷,立即說:“第二個特點是:它是借助於宇宙最極端的畸變空間實現的,物質放出了終極能量,然後被黑洞抹平自身的‘褶皺’,消失在黑洞中。”

  卓師母讚許地點頭:“不錯,你的思維很敏銳,善於抓關鍵,你老師沒看錯你。”

  史林心潮澎湃。他在閱讀到這個設想時,隻是把它當成智力遊戲,一點兒也沒有引起重視。但此刻在卓師母的提示下,他意識到:這個簡單的思想實驗也許正好顯示了終極能量的本質。被投入黑洞的物質完成了它在宇宙中的最終輪回,被剃去所有毛發(抹去所有信息),不管它是什麽元素,不管它是什麽狀態(固態、液態、氣態、離子態,甚至是單獨的誇克),都將放出終極能量,被黑洞一視同仁地抹平褶皺,化為烏有。但這和卓師母所說的“對宇宙終極公式的驗證”有什麽關係?卓師母似乎知道他的思想活動,隨即說:

  “一六〇小組發現的宇宙終極公式,恰恰揭示了空間‘褶皺’與‘抹平’的關係。利用這個公式,就有辦法讓物質‘抹平褶皺’,放出它的終極能量。所有的物質都可以,而且技術方法相當簡單,比冷聚變簡單多了。我們一般稱它為終極技術。”

  卓師母說得很平淡,但史林再次被驚呆了。他激動地看著卓師母,生怕她是在開玩笑。他忽然脫口而出:

  “這麽說,冰窟窿可以擴大了,甚至可以無限地擴大!卓師母,那你們為什麽還要保密?”

  他說的話沒頭沒腦,但卓君慧完全理解。他是在借用卡斯皮的比喻:即將開始的資源之戰就像一群海豹在爭奪冰麵上的換氣口。是啊,現在冰窟窿可以無限擴大了,因為對資源的爭奪首先集中在能源上,如果物質的終極能量能輕易釋放,那麽,人類能源問題可以說得到了徹底解決,以後,隻用把社會運行中產生的垃圾、核廢料等這麽轉換一下就行了。哪裏還用得著打仗呢?

  史林非常亢奮,情動於色。卓君慧心疼地看看這個大男孩:他還是年輕啊,一腔熱血,但未免太理想化。她搖搖頭:

  “不行的,終極公式絕不能對外宣布。這是小組全體成員的決定。”

  史林的亢奮被潑了冷水,不滿地追問:“為什麽?到底是為什麽?”

  卓師母歎口氣:“我這就告訴你。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文明發展的一個潛規則,雖然它並沒有什麽內在的必然性,但它一直是很管用的。那就是:當技術之威力發展到某種程度時,它的掌握者必然會具有相應程度的成熟。形象地說,就是上帝不允許小孩得到危險玩具。這麽說吧,二戰時核爆炸技術沒有落到希特勒和日本天皇手裏,看似出於偶然,實則有其必然性,更不用說它絕不會落在成吉思汗手裏。大自然能有這條潛規則實在是人類的幸運,否則就太危險了。但一六〇小組的出現打破了這種潛規則。由於智力聯網,小組所達到的科技水平遠遠超越時代,至少超越5個世紀。反過來也就是說,今天的人類還不具備與終極技術相應的成熟度。”她強調著,“不,絕不能讓他們得到這個危險的玩具。”

  史林悟到這個結論的分量,但並不完全信服。他不好意思反駁,沉默著。卓君慧看看他:“你不大信服這條潛規則,是不是?我們並不願意隱瞞終極技術,不過很可惜,它還有一個……怎麽說呢,相當怪異的、善惡難辨的特點,它使我剛才說的危險性大大增加了。”

  “什麽特點?”

  “量子力學揭示,一個觀察者會造成觀察對象量子態的塌縮,也就是說,精神可以影響實在。這個觀點有點兒神神鬼鬼的味道,愛因斯坦就堅決反對,但100多年的科學發展完全證實了它。而且,這種精神作用並不是永遠局限在量子世界中——那樣給人的感覺還安全些——通過某種技巧,精神作用甚至可以影響到宏觀世界,比如著名的薛定鍔貓佯謬。這些觀點你當然了解的。”

  “是的,我很了解,我一點兒都不懷疑。”

  “問題是這種精神作用中的一個特例:當觀察者的觀察對象就是他本身時,這種‘自指’會產生一種自激反應。把它應用到終極技術上,會得出這樣一個結果:如果一個人想引爆自身會特別容易,可以借助於裝在上衣口袋中的某種器具去實現。而普通物質終極能量的釋放相對要複雜一些。”她看著史林說,“你當然能想象得到,這意味著什麽。”

  史林當然能想象得到,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這就意味著,一旦終極技術被散播到公眾中去,那對恐怖分子太有利了。他們今後甚至不用腰纏炸藥,隻用在上衣口袋中裝上某種小器具,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去他想去的地方,然後微笑著引爆自身。而且……這是怎樣威力的人體炸彈啊!按質能公式,一個體重60公斤的人具有大約5×10^(18)焦耳能量,按每克TNT能量密度為5000焦耳算,相當於109噸TNT,也就是說1億噸!而美國扔在廣島的原子彈才1.3萬噸!

  太可怕了,確實太可怕了!現在,史林完全理解了一六〇小組對終極公式嚴格保密的苦心。卓君慧說:

  “迄今為止,世界上隻有7個人了解這件事。你是第8個。”

  史林沉重地點頭,他已經感到了沉甸甸的責任。他也會死死地守住這個秘密,不向任何人透露——甚至包括祖國的國家安全部。隨後他想到,卓師母今天主動向他透露這些秘密,恐怕是有所考慮的,也許是受一六〇小組的授意吧。這些秘密不會向一個“外人”輕易泄露,那麽,一六〇小組可能已經決定接納自己,對此史林沒什麽可猶豫的,雖然“腦中植入異物”難免引起一些恐懼的聯想,有可能毀了他作為普通人的生活(也不一定,司馬夫婦照舊生活得很好),但為了他從少年時代就深植於心中的宇宙終極情結,為了滿足自己的探索欲,他願意作出這樣的犧牲。

  卓師母又要進去巡回檢查了,史林幫她插好神經插頭。等她沉入那個思維場後,史林一個人坐在旁邊發呆。卓師母指出的終極武器的前景太可怕,與之相比,今天的核彈簡直是兒童玩具了。因為人類所珍視、所保護、所信賴的一切:建築、文物、書籍、野花、綠草、白雲、空氣、清水,甚至你的親人、你的自身,都會變成超級炸彈。也許一連串的終極爆炸能引起地球的爆炸,直徑6000公裏的物質球在一瞬間能被抹平,變成強光和高熱,人類的諾亞方舟從此化為沒有褶皺的空間,不留下任何痕跡。

  話又說回來,如果終極能量完全用於高尚的目的,那時人類文明的前景該是何等光明!這是最幹淨最高效的能源,它的使用不會在係統內引起熵增,人類社會不但一勞永逸地解決了能源問題,連帶著把最頭疼的環境汙染(本質是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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