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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位於廊坊的空間技術院育嬰所正在忙於實驗前的準備。這個“育嬰所”裏並沒有嬰兒的笑聲和哭鬧,也沒有奶嘴和嬰兒車,它的正式名稱其實是“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小尺度空間研究所”,所裏的搗蛋鬼們嫌這個名字太拗口,就給它起了這個綽號,而所長陳星北也欣然認可並帶頭使用,所以這名字在所裏所外幾乎成了官稱,隻是不上正式文件而已。

  實驗大廳是穹窿式建築,有一個足球場大,大廳中央非常空曠,幾乎沒有什麽設備。隻有一個很小的球艙吊停在場地中央,離地有四米高。它是單人艙,樣子多少類似太空飛船的回收艙,隻是呈完美的球形,遠遠看去小得像一個籃球。它的外表麵是反光鏡麵,看起來晶瑩剔透,漂亮得無以複加。艙邊站著兩個小人,那是今天的艙員,旁邊是一架四米高的舷梯車。

  今天隻是一次例行實驗,類似的載人實驗已經進行過5次,而不載人實驗已經進行過15次了,人人都輕車熟路,用不著指揮。所以下邊人忙忙碌碌,陳所長反倒非常悠閑,背著手,立在旁邊觀風景。他的助手小孫匆匆從門口過來,低聲說:

  “所長,秦院長的車已經到了。”

  陳星北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沒有後續行動。小孫有點尷尬,不知道該不該催他。陳星北看看他,知道他的心思,沒好氣地說:“咋?有屁就放。”

  小孫笑著說:“所長你還是到門口接一下的好。再怎麽說,她也是咱的直接上級,肩上帶著將星的大院長,尤其是咱的大金主。”頓了一下又說:“你知道的,這次她來視察,很可能就是為了決定給不給咱們繼續撥款。”

  陳星北滿不在乎:“她給不給撥款不取決於我迎不迎接,我犯不著獻殷勤。別忘了在大學裏我就是她最崇拜的‘星北哥’,整天跟屁蟲似的黏在我後邊,就跟現在小丫黏乎嘎子一個樣。你讓我到大門口迎她,她能承受得起?折了她的壽!”

  小孫給弄得左右為難。陳所長的德行他是知道的,但所長可以胡說八道,自己作為所長秘書卻不得不顧忌官場禮節。不過用不著他作難了,因為一身戎裝的秦若怡院長已經健步走進來——而且把陳的胡說八道全聽到耳裏。秦院長笑著說:

  “不用接啦,小孫你別害我折壽,我還想多活幾年呢。”小孫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是替所長尷尬。偷眼看看,那位該尷尬的人卻神色自若。秦院長拍拍小孫的肩膀安慰道:“你們所長沒說錯,上大學時我確實是他的跟屁蟲。那時還一門心思想嫁他,就因為他常常幾個月不洗澡我受不了——我可不是誇大,他隻要一迷上哪個難題,真能幾個月不洗澡。小孫你說,他現在是不是還這德行?”

  小孫也放鬆了,笑著湊趣:“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然後就機敏地離開了。陳星北過來和院長握握手,算是過了應有的禮節。秦若怡和陳星北是北大同學,比他低一屆,兩人雖是學理的(陳學理論物理,秦學力學),卻都愛好文學,是北大未名詩社“鐵三角”的兩翼,算得上鐵哥兒們。鐵三角的另一邊是當年的詩社社長唐宗漢,國際政治係的才子,比陳星北高兩屆,如今更是一位天字號的人物——現任國家主席。這兩屆政府中有不少重量人物出自北大,人們說清華的風水轉到北大這邊了。

  “育嬰所”實際不是空間院的嫡係,5年前陳星北憑三寸不爛之舌說動了秦院長,成立了這個所。可以說這個建製完全是“因人而立”,因為秦若怡素來相信這個學兄的怪才。而且,雖說陳星北為人狂放,平日說話滿嘴放炮,但在關鍵時刻也能拿出蘇秦張儀的辯才,“把秦小妹騙得一愣一愣的”(陳星北語)。育嬰所成立5年,花了空間院一個億,在理論上確實取得了突破,但要轉化成實際成果還遙遙無期。秘書剛才說得對,秦院長這次視察恐怕不是吉兆。

  陳、秦兩人對這一點都心知肚明,這一會兒卻都不提它。秦若怡說:

  “星北你剛才說小丫黏乎嘎子,這個嘎子是何方神聖,能入小丫的法眼?”她笑著說,“也太早了吧,小丫才13歲。”

  陳星北指指大廳中央:“喏,嘎子就在那兒。不過你別想歪了,小丫的黏乎扯不到男女的事上,他們是表兄妹呢。嘎子是我外甥,內蒙古達拉特旗的,蒙族,原名叫巴特爾。他的年紀也不大,今年15歲,等開學就是清華一年級的學生了。這小子聰明,有股子嘎古勁,對我的脾味。你嫂子說他像電影《小兵張嘎》裏的嘎子,那個小演員正好就是蒙族。後來嘎子說,這正是他在家鄉的綽號。”

  “達拉特旗就是嫂子的老家吧。我記得四年前你千裏迢迢跑到那兒,為一所初中舉辦講座,是不是就為這個孩子?”

  “對,他們學校的物理課外小組相當不錯,辦得不循常規。”秦若怡知道,“不循常規”在陳星北這兒就是最高評價了。陳星北笑著說,“小丫這孩子你是知道的,有點鬼聰明,長得又靚,平日裏眼高於頂,沒想到這個內蒙古草原來的野小子把她給降住了。”

  他對著場地中央大聲喊:“嘎子!小丫!你們過來見見秦阿姨!”

  那兩人聽見了,開始往這邊跑。陳星北說:“今天是他倆進艙做實驗。”秦若怡震驚地揚起眉,陳星北早料到她的反應,緊接著解釋:“是嘎子死纏活磨要去做實驗。我想也好,實驗中最重要的是人對異相空間的感覺,也許孩子們的感覺更敏銳一些。再說我有點私心——想讓嘎子提前參與,將來接我的班,這小子是個好苗子。小丫知道後非要和她嘎子哥一塊兒去,我也同意了。”他輕描淡寫地說,“安全問題你不用擔心,就那麽一納秒的時間,10米的距離。而且載人實驗已經做過5次了,我本人就做過一次。”

  秦若怡從心底不讚成這個決定,但不想幹涉陳星北的工作,隻是說一句:“據我所知,那是非常狹窄的單人艙啊!”

  “沒關係,這倆人都又矮又瘦,合起來也抵不上一個大人。”

  兩個人已經跑過來了,確實都又瘦又小,兩雙眼睛黑溜溜地特別有神,皮膚一黑一白,反差強烈。小丫穿吊帶小背心、短裙,光腳皮涼鞋;嘎子則穿一件不灰不白的文化衫,正麵是六個字:科學PK上帝,下邊是又寬又大的短褲。秦若怡在心中暗暗搖頭:怎麽看他們也不像是一個重大科學實驗的參加者。小丫與秦阿姨熟,撲過來攀住了她的脖子,說:“秦阿姨你是不是專程跑來看我做實驗?”嘎子畢竟生分,隻是叫了一聲秦阿姨,笑嘻嘻地立在一邊,眼睛可沒閑著,眼巴巴地盯著秦的戎裝。他肯定是看中了院長肩上的將星,巴不得穿上過過癮。秦若怡摟著小丫,問:

  “馬上要開始實驗了,緊張不緊張?”

  小丫笑著搖頭,想想又老實承認:“多少有一點兒吧。”

  “嘎子你呢?”

  “我是嘎子我還能害怕?電影裏那個嘎子對著小日本的槍口也不怕。”

  “對實驗中可能出現的意外,有預案嗎?”

  嘎子說:“有,舅舅和孫叔叔已經講過了。”

  小丫則老老實實地說:“爸爸說,讓我一切聽嘎子哥指揮。”

  秦若怡笑著拍拍小丫的後背:“好了,你們去吧。”

  兩人又跑步回到大廳中央,小孫跟著過去。已經到時間了,小孫幫他們爬到舷梯上,擠進球艙。畢竟是單人艙,雖然兩人都是小號身材,坐在裏麵也夠緊的,嘎子隻有半個P股坐在座位上,小丫基本上是半側著身子偎在嘎子的懷裏。關閉艙門之前,小孫對他們細心地重複著注意事項,這是最後一次了:

  艙內的無線電通話器有效距離為5000公裏,足以應付意外情況,不必擔心。

  密封艙內的食物、水和氧氣可以維持七天的生存;呼出的二氧化碳由回收器自動回收。艙內也配有便器,就在座椅下麵,大小便(以及漱口水)暫存在密封容器內,以免汙染異相空間。

  球艙的動力推進裝置可以完成前進及下降時的反噴減速,不能後退和轉彎。但燃料(無水肼)有限,隻能保證三個小時的使用。

  萬一球艙“重入”地點比較偏遠,不要著急,它帶有供GLONASS(伽利略全球定位裝置)識別的信號發生器,總部可以隨時掌握重入地點。但要記住,你們沒穿太空服,在確實斷定回到地球環境之前,不要貿然打開艙門——誰也不知道異相空間裏究竟是什麽情況。

  這些實際都是不必要的謹慎。按以往的實驗情況,球艙會在一納秒後即現身,位移距離不會超過10米。所以,艙內的物品和設備其實根本沒有用處。但作為實驗組織來說,必須考慮到所有的萬一。

  小丫乖乖聽著,不住點頭。她打心底沒認為這實驗有什麽危險,但小孫叔叔這種“訣別贈言”式的諄諄囑托,弄得她心裏毛毛的。扭頭看看嘎子哥,那混小子仍是滿臉的不在乎。嘎子向小孫揮揮手,說:

  “我早就把這些背熟了,再見,我要關艙門了。”

  他手動關閉了艙門和舷窗,外麵的小孫向指揮台做個手勢,開上舷梯車駛離場地中央。

  球艙孤零零地懸在空中。在它的正下方周圍有一圈10米紅線。10米。這道紅線簡直成了突不破的音障,近幾次實驗都停滯在這個距離。剛才陳星北說“實驗非常安全”時,實際上是帶著苦味的——正因為突不破10米,所以才非常安全。這次實驗前,他們對技術方案盡可能地做了改進,但陳星北心中有數,這些改進都是枝節的,想靠這些改進取得重大突破希望渺茫。

  小孫跑過來時,陳所長和秦院長正在輕鬆地閑聊,至於內心是否輕鬆就難說了,畢竟,決定是否讓項目下馬是痛苦的,而且隻要這個項目下馬,意味著育嬰所的編製也很難保住。秦院長正說道:

  “我記得第一次的空間挪移隻有0.1毫米?”

  “沒錯,說來不怕你見笑,對超維旅行的距離要用千分尺來測量,真是彌天大笑話。”

  秦院長笑著說:“我不認為是什麽笑話。能夠確證的0.1毫米也是大突破。而且又三次實驗後就大步躍到10米,增加了一萬倍。”

  “可惜以後就停滯了。”

  “隻要再來一次那樣的躍升就行,再增加一萬倍,就是100公裏,已經到實用的尺度了。”

  陳星北停頓片刻。他下麵說的話讓小孫很吃驚,小孫絕對想不到,所長竟然把這些底細全都倒給秦院長。他悲觀地想,自打秦院長聽到這番話後,育嬰所的下馬就不必懷疑了。陳星北坦率地說:

  “若怡,我怕是要讓你失望了。實話說吧,這項技術非常非常困難,不光是難在增加挪移距離,更難的是重入母空間時的定向和定位。因為後者別說技術方案,連起碼的理論設想都沒有。這麽說吧,現代物理學還遠遠達不到這個高度,去控製異相宇宙中一個物體的運動軌跡——在那個世界裏,牛頓定律和相對論是否適用,我們還沒搞明白呢。”陳星北看看她,決定把話徹底說透,“若怡,別抱不切實際的幻想,別指望在你的任內把這個技術用到二炮部隊。我不是說它絕對不能成功,但那很可能是1000年以後的事。”

  秦若怡停頓片刻,盡量放緩語氣說:“你個鬼東西,你當時遊說我時可不是這樣說的。”

  陳星北一點也不臉紅:“男人求愛時說的話你能全信嗎?不過結婚後就得實話實說了。”

  秦若怡很久沒說話,旁邊的小孫緊張得喘氣都不敢大聲。他能感覺到那兩人之間的緊張氣氛,他想秦院長心裏一定很生氣——而且她的憤怒是完全合理的。她可能就要對當年的星北哥放出重話了。不過,畢竟秦院長是當大官的,涵養就是不同。沉默片刻後,她以玩笑來衝淡緊張氣氛:

  “姓陳的,你是說你已經騙我同你結婚了?”

  陳星北也笑著說:“不是咱倆結婚,是育嬰所和空間院結婚——隻是,今天你是來送離婚書的吧。”

  “如果真是如此——你能理解我嗎?”

  “我能理解,非常理解你的難處。你的難處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是天字第一號的大混蛋。不過,也請你理解我,我那時騙了你,但動機是光明的。我並不是在糟蹋中國人的血汗錢。雖然那時我已經估計到,這項研究不可能發展成武器技術,但作為純粹的理論研究也非常有價值。可是,誰讓咱國家——所有國家——都重實用而輕基礎理論呢,我不招搖撞騙就摟不到必需的資金。”他歎一口氣,“其實,如果不苛求的話,目前的10米挪移已經是非常驚人的成功,可以說是理論物理的革命性突破。若怡,求求你啦,希望你能收回當時‘不對外發表’的約定,讓我對國際科學界公布,掙它個諾貝爾獎玩玩。”他大笑道:“拿個諾貝爾獎絕對不成問題,拿到獎金後我全部捐給空間院,算是多少退賠一點兒贓款。”

  小孫鬆一口氣,他明顯感覺到氣氛已經緩和了,而且——他打心眼裏佩服所長,這位陳大炮到關鍵時候真是口若懸河、舌燦蓮花,死人也能被他說活。當然細想想,他這番演講之所以雄辯,是因為其中的“核”確實是合理的。秦若怡又沉吟一會兒,微笑著說:

  “小孫你是不是正在暗歎你們所長的口才?不過這次他甭想再輕易把我騙倒。”她收起笑謔,認真地說,“等我們研究研究吧。當時育嬰所上馬不是我一個人的決定,今後你們所的走向同樣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肯定要報到上邊,說不定要報到咱們那位老同學那裏。”她用拇指向天上指一指,最後刺了陳星北一句,“到時候你有多少口才盡管朝他使,能騙倒他才算你有本事。在他麵前你別緊張,照樣是你的老同學嘛。”

  陳星北立即順杆子爬上去:“我巴不得這樣呢。若怡,拜托你啦,盡量促成我和他的見麵。你肩膀上扛著將星,咱平頭百姓一個,雖是老同學,想見麵也不是恁容易的。”

  秦若怡無奈地說:“你呀,真不敢沾邊,比狗皮膏藥還黏乎。”

  這時指揮室裏同艙員進行了最後一次通話,大廳裏回蕩著嘎子尚未變聲的男孩聲音:“艙內一切正常!乘員準備就緒!”現場指揮宣布倒計時開始,這邊陳秦二人也不再交談,小孫遞過來兩副墨鏡,讓兩人戴上。

  大廳裏頓時鴉雀無聲,隻有均勻的、不緊不慢的計數聲:10,9,8,7,6,5,4,3,2,1,點火!刹時間大廳裏一片強光!所謂點火隻是沿用舊習慣,球艙的“升空”(這也是借用的說法)是依靠激光能量而不是化學燃燒劑。隨著點火指令,均布於大廳穹窿式內壁上的數萬台X射線強激光器同時開動,數萬道光束射向大廳中央的球艙,霎時間在球艙處形成一個極為眩目的光球,如同一顆微型超新星在人們眼前爆發。這些激光束是經過精確校準的,在球艙外聚焦成球網,就像是為球艙敷上一層防護網。這個球網離球艙很近,隻有30毫米,這是為了盡量減少“欲挪移小空間”的體積,因為該體積與所需能量是指數關係,小小的體積增加就會使所需能量增加數萬倍。正是因為如此,球艙也設計得盡量小和簡易。

  聚焦後的高能激光足以氣化宇宙內所有物質,但激光網中所包圍的球艙並無危險,因為當大量光能傾注到這個小尺度空間時,該空間能量密度高達每立方厘米1037焦耳,因而造成極度畸變,它便在一納秒內從原空間(或稱母宇宙)中爆裂出去,激光的能量來不及作用到艙上。

  光球極為眩目,使大廳變為“白盲”。但陳星北對所發生的一切了然在胸,就像在看慢鏡頭電影。光網在一瞬間切斷了球艙上邊的吊繩,但球艙根本來不及下墜,就會隨著小空間(學名叫子宇宙或嬰兒宇宙)從母宇宙中憑空陷落。小空間是不穩定的,在爆裂出去的同時又會重新融入母宇宙,但已經不是在原出發點了。兩點之間的距離就是秦若怡最關心的“投擲距離”,換句話說,用這個方法可以把核彈投到敵國,而且NMD對它根本沒用,因為它的運動軌跡甚至不在本宇宙之內。

  可惜,目前隻能達到10米距離。

  激光的持續時間隻有若幹微秒,不過由於人的視覺暫留現象,它好像持續了很長時間。現在,激光熄滅了,廳內所有人都摘下墨鏡,把目光聚焦到10米紅線圈閉的那片區域。然後——是近百人同時發出的一聲“咦”!和往日的實驗不同,今天那片區域內一無所有。然後,所有腦袋都四處亂轉,在大廳內尋找那個球艙,同樣沒有找到。陳星北反應極快,一刻也沒耽誤,拋下秦若怡,大步奔向指揮室。現場指揮是副所長劉誌明,已經開始了預定的程序,先是用通話器同艙員聯絡:

  “嘎子,小丫,聽到請回話!聽到請回話!”

  那邊保持著令人窒息的靜默。

  陳星北進來後,劉指揮向他指指全球定位顯示屏幕,那兒原來有一個常亮的小紅點,表示著球艙的位置,但現在它消失了——不是像往常那樣挪動了10米,也不是人們希望的挪動幾百公裏,而是幹脆消失了。陳星北從劉指揮手中接過話筒,又喊了幾次話,對方仍然沉默。劉指揮看看所長,後者點點頭:

  “動員飛機吧。”

  劉指揮立即向北京衛戍區發出通知,請他們派直升機按預案進行搜索。那邊隨即回話,說兩架直8F已經起飛,將搜索小尺度空間研究所附近方圓100公裏內的區域。這是第一步,如果搜索不到,將再增派軍力擴大搜索範圍。秦若怡也進來了,三個人都默默地交換著目光,誰也不先開口。過一會兒,陳星北平靜地說:

  “搜索也沒用的。球艙的通話器和GLONASS定位裝置絕不會同時失效,隻有一種可能:我們激發出的那個小泡泡沒有破裂,直到這會兒還保持著凝聚態。那是另一個宇宙,與我們隔絕的宇宙,與這邊不可能有任何信息通道的。若怡,我們成功了,這個數量級的持續凝聚時間足以把球艙投擲到地球的任何地方,甚至是銀河係外。隻是——嘎子和小丫困在那個泡泡裏了。”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目光極為複雜。秦若怡理解他的喜悅(作為科學家)和他的痛苦(作為爸爸和舅舅),她無法安慰,隻能說:

  “既來之則安之,急也沒用,咱們好好商量一下解決辦法,來吧。”

  陳星北說得對,搜索是徒勞的,直8F飛不到外宇宙去。他們的商量也不可能得出任何辦法,這其實和陳星北早先的說“從理論上也無法保證投擲定向”是一致的:現代物理學遠遠沒達到這個高度,可以監測或幹涉外宇宙中一個物體的運動軌跡。盡管這樣,直升機還是搜索了兩天,把範圍擴大到方圓1千公裏(再擴大就到朝鮮和日本了),什麽也沒發現。球艙的通話器和GLONASS信號一直保持緘默。三天後,陳星北通知停止搜索,他說不用再做無用功了,目前唯一可做的是等待那個泡泡自行破裂。

  陳星北本想瞞住家在北京的妻子烏日更達萊,但是不行,做母親的似乎有天生的直覺,能感覺到女兒(和娘家外甥)的危險,哪怕他們是在宇宙之外。從實驗第二天起,她就頻頻打來電話問兩個孩子的安危,不管丈夫如何解釋哄騙,反正她隻抱著一本經:沒親耳聽見倆孩子的回答,她就是不相信。第三天,她沒有通知丈夫,徑自開車來到廊坊。

  秦若怡陪著星北見了他妻子,這些天,秦若怡一直沒有離開這兒,雖然幫不上忙,至少也是心理上的安慰。烏日更達萊證實了女兒和外甥的災難後,身子晃了晃,險些倒下去。她推開伸手攙扶她的丈夫,焦灼地說:

  “趕緊找呀,天上地下都去找,他們就是埋到1千米的地下也要挖出來!”

  陳星北隻有苦笑。妻子當然早就知道丈夫的研究方向,但這個女人天生缺乏空間想象能力,從來沒有真正理解“空間泡”的含義,她即使盡量馳騁自己的想象,最多把它想象成可以在天上、地下、地球上、地球外自由遨遊的靈怪。一句話,她的想象跑不出“這個”三維世界。

  秦若怡盡量安撫住這位喪魂失魄的母親。她工作在身,不能在廊坊久停,隻好回北京了,留下陳星北夫婦(還有全所的人)焦灼地等待著。

  時間一天天過去,這些天,烏日更達萊幾乎是水米不進。其實陳星北比妻子更焦灼,因為妻子不知道那個期限:七天。球艙裏的水、食物和氧氣隻夠七天之用,當然水和食物的時間是有彈性的,幾天不進水不進食也能堅持,但氧氣不行,氧氣的寬限非常有限,再怎麽節約使用,也拖不過八天。宇宙泡如果能堅持八天不破裂——這是人類智慧的偉大勝利,連上帝也會嫉妒的,他老人家盡管號稱萬能,也隻能管管本宇宙的事情吧。但上帝的報複太殘酷:這場勝利要用兩個年輕的生命作獻祭。

  七天馬上就要過去了,這段時間是那麽漫長。在這七天裏,上帝已經把整一個世界創造出來了。但七天又顯得那麽短暫,人們一秒一秒地數著兩個孩子的剩餘生命。第八天的太陽又升起來了,仍是麗日彩雲,朗朗晴空。大自然照舊展示著她的妖嬈,不在乎人間一點小小的悲傷。陳星北來到指揮所,換副所長的班,這些天他們一直輪流值班,堅持著24小時的監聽。但在這第八天的早上,他們可以說已經絕望了。就在這時,通話器裏突然傳來兩個孩子的聲音:

  “打開了!打開了!小丫你看,打開了!嘎子哥,泡泡打開了!”

  聲音異常清晰,異常歡快。它的出現太突然,沒一點先兆,根本不像從異相世界返回的聲音。兩個所長一刹時都驚呆了,陳星北立即俯身過去,急切地問:

  “嘎子,小丫,是你們嗎?聽到請回答!”

  “是我們,爸爸!舅舅!泡泡突然打開了,我們能看見外麵的天、太陽和雲彩了!”

  陳星北扭回頭說:“誌明你趕緊通知小丫媽,說他們已經安全了!還要通知若怡!”轉回身對通話器說:“喂,你們在哪兒?你們能否判斷出是在哪兒?我立即派直升機去接你們!”

  “我們是在哪兒?反正是在地球上(陳星北在心中笑了,這個嘎子,這時刻還忘不了貧嘴!),讓俺倆看看。呀!”他倆的聲音突然變了,你一句我一句驚恐地喊:“爸爸,舅舅,我們是在戰場上!炮彈就在不遠處爆炸(通話器中傳來清晰的爆炸聲)!還有坦克飛機!”

  陳劉二人也愣了,真是禍不單行,才從封閉的宇宙泡中解困,卻又正好掉到戰場上!既有戰場當然是到了國外,他們在腦子裏飛快地過著世界地圖,推測今天世界上哪兒有戰爭,而且不會是伊拉克那樣的遊擊戰,應該是動用飛機坦克的正規戰。沒等他們想出個眉目,那邊又說話了:

  “別慌,小丫你別慌,我看不是戰爭,是演習!沒錯,舅舅,是演習!天上飛的都是曳光彈,不是實彈。”聲音頓了一會兒,“舅舅我看像是小日本!前邊有一輛坦克很像是日本90式,還有,天邊那架飛機像是日本的P-X反潛機,沒錯,就是它,機身上背一個大圓盤的雷達天線,機側是日本的紅膏藥。舅舅我知道了,我們這會兒肯定是在衝繩!”

  陳星北完全認可了嘎子的判斷,嘎子是個軍事迷,對各國的武器如數家珍,他判斷是日本的武器,那準沒錯。而且陳星北立即回憶起,日本早前曾宣布定於今天(2021年7月13日)在衝繩島進行奪島軍演,顯然是以中國為假想敵的。半個月前,嘎子曾就此消息說過一些比較偏激的話。這麽說,這個球艙肯定是跑到日本衝繩了。

  陳星北和副所長相對苦笑。兩個孩子安全了,這是大喜事。但球艙飛到日本,又恰好落到軍事演習的戰場上,看來,一個不小的外交麻煩是躲不過了。他得趕緊通知秦若怡,還有外交部,讓他們早做準備。這時那邊傳來小丫的尖叫:

  “爸爸,日本兵發現我們了!有十幾個正在向這邊跑!”

  換成嘎子的聲音:“媽的真倒黴,還沒開戰呢,嘎子先得當小日本的俘虜!”

  陳星北馬上料到,他們之間的通話恐怕很快就會被切斷了,急急地厲聲喝道:“嘎子!小丫!注意場合,不能胡說八道!”

  他是讓嘎子注意外交禮節,但嘎子顯然理會錯了:“舅舅你盡管放心,俺倆一定像小兵張嘎那樣堅貞不屈,鬼子什麽也別想問出來!”他緊張地說,“他們已經到跟前了!向我們喊話了!再見!”

  通話器中哧啦啦一陣噪聲,然後便沒了聲音,一定是嘎子把它破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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