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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梁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

  話說林衝殺了王倫,手拿尖刀,指著眾人說道:“據林衝雖係禁軍遭配到此,今日為眾豪傑至此相聚,爭奈王倫心胸狹隘,嫉賢妒能,推故不納,因此火並了這廝,非林衝要圖此位。據著我胸襟膽氣,焉敢拒敵官軍,剪除君側元凶首惡?今有晁兄,仗義疏財,智勇足備,方今天下人聞其名,無有不伏。我今日以義氣為重,立他為山寨之主,好麽?”眾人道:“頭領言之極當。”晁蓋道:“不可。自古‘強兵不壓主’。晁蓋強殺,隻是個遠來新到的人,安敢便來占上?”林衝把手向前,將晁蓋推在交椅上,叫道:“今日事已到頭,請勿推卻。若有不從者,將王倫為例。”再三再四,扶晁蓋坐了。林衝喝叫眾人就於亭前參拜了。一麵使小嘍羅去大寨裏擺下筵席,一麵叫人抬過了王倫屍首,一麵又著人去山前山後喚眾多小頭目,都來大寨裏聚義。

  林衝等一行人,請晁蓋上了轎馬,都投大寨裏來。到得聚義廳前,下了馬都上廳來。眾人扶晁天王去正中第一位交椅上坐定,中間焚起一爐香來。林衝向前道:“小可林衝隻是個粗鹵匹夫,不過隻會些槍棒而已,無學無才,無智無術。今日山寨天幸得眾豪傑相聚,大義既明,非比往日苟且。學究先生在此,便請做軍師,執掌兵權,調用將校,須坐第二位。”吳用答道:“吳某村中學究,胸次又無經綸濟世之才,雖隻讀些孫吳兵法,未曾有半粒微功,怎敢占上?”林衝道:“事已到頭,不必謙讓。”吳用隻得坐了第二位。林衝道:“公孫先生請坐第三位。”晁蓋道:“卻使不得。若是這等推讓之時,晁蓋必須退位。”林衝道:“晁兄差矣!公孫先生,名聞江湖,善能用兵,有鬼神不測之機,呼風喚雨之法,誰能及得?”公孫勝道:“雖有些小之法,亦無濟世之才,如何便敢占上?還是頭領請坐。”林衝道:“隻今番克敵製勝,便見得先生妙法。正是鼎分三足,缺一不可,先生不必推卻。”公孫勝隻得坐了第三位。

  林衝再要讓時,晁蓋、吳用、公孫勝都不肯。三人俱道:“適蒙頭領所說,鼎分三足,以此不敢違命。我三人占上,頭領再要讓人時,晁蓋等隻得告退。”三人扶住林衝,隻得坐了第四位。晁蓋道:“今番須請宋、杜二頭領來坐。”那杜遷、宋萬見殺了王倫,尋思道:“自身本事低微,如何近的他們?不若做個人情。”苦苦地請劉唐坐了第五位,阮小二坐了第六位,阮小五坐了第七位,阮小七坐了第八位,杜遷坐了第九位,宋萬坐了第十位,朱貴坐了第十一位。

  梁山泊自此是十一位好漢坐定。山前山後,共有七八百人,都來廳前參拜了,分立在兩下。晁蓋道:“你等眾人在此,今日林教頭扶我做山寨之主,吳學究做軍師,公孫先生同掌兵權,林教頭等共管山寨。汝等眾人各依舊職,管領山前山後事務,守備寨柵灘頭,休教有失。各人務要竭力同心,共聚大義。”再教收拾兩邊房屋,安頓了阮家老小,便教取出打劫得的生辰綱金珠寶貝,並自家莊上過活的金銀財帛,就當廳賞賜眾小頭目並眾多小嘍羅。當下椎牛宰馬,祭祀天地神明,慶賀重新聚義。眾頭領飲酒至半夜方散。次日,又辦筵宴慶會,一連吃了數日筵席。晁蓋與吳用等眾頭領計議,整點倉廒,修理寨柵,打造軍器,槍刀弓箭,衣甲頭盔,準備迎敵官軍;安排大小船隻,教演人兵水手上船廝殺,好做提備,不在話下。自此梁山泊十一位頭領聚義,真乃是交情渾似股肱,義氣如同骨肉。有詩為證:

  古人交誼斷黃金,心若同時誼亦深。

  水滸請看忠義士,死生能守歲寒心。

  因此林衝見晁蓋作事寬洪,疏財仗義,安頓各家老小在山,驀然思念妻子在京師存亡未保,遂將心腹備細訴與晁蓋道:“小人自從上山之後,欲要搬取妻子上山來,因見王倫心術不定,難以過活,一向蹉跎過了。流落東京,不知死活。”晁蓋道:“賢弟既有寶眷在京,如何不去取來完聚?你快寫書,便教人下山去,星夜取上山來,多少是好。”林衝當下寫了一封書,叫兩個自身邊心腹小嘍羅下山去了。

  不過兩個月,小嘍羅還寨說道:“直至東京城內殿帥府前,尋到張教頭家,聞說娘子被高太尉威逼親事,自縊身死,已故半載。張教頭亦為憂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止剩得女使錦兒,已招贅丈夫在家過活。訪問鄰裏,亦是如此說。打聽得真實,回來報與頭領。”林衝見說,潸然淚下,自此杜絕了心中掛念。晁蓋等見說了,悵然嗟歎。山寨中自此無話,每日隻是操練人兵,準備抵敵官軍。

  忽一日,眾頭領正在聚義廳上商議事務,隻見小嘍羅報上山來說道:“濟州府差撥軍官,帶領約有一千人馬,乘駕大小船四五百隻,現在石碣村湖蕩裏屯住,特來報知。”晁蓋大驚,便請軍師吳用商議道:“官軍將至,如何迎敵?”吳用笑道:“不須兄長掛心,吳某自有措置。自古道:‘水來土掩,兵到將迎。’”隨即喚阮氏三雄,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 ……”又喚林衝、劉唐受計道:“你兩個便這般這般……”再叫杜遷、宋萬,也分付了。正是:

  西迎項羽三千陣,今日先施第一功。

  且說濟州府尹點差團練使黃安並本府捕盜官一員,帶領一千餘人,拘集本處船隻,就石碣村湖蕩調撥,分開船隻作兩路來取泊子。

  且說團練使黃安帶領人馬上船,搖旗呐喊,殺奔金沙灘來。看看漸近灘頭,隻聽得水麵上嗚嗚咽咽吹將起來。黃安道:“這不是畫角之聲?且把船來分作兩路,去那蘆花蕩中灣住。”看時,隻見水麵上遠遠地三隻船來。看那船時,每隻船上隻有五個人:四個人搖著雙櫓,船頭上立著一個人,頭帶絳紅巾,都一樣身穿紅羅繡襖,手裏各拿著留客住,三隻船上人都一般打扮。於內有人認得的,便對黃安說道:“這三隻船上三個人,一個是阮小二,一個是阮小五,一個是阮小七。”黃安道:“你眾人與我一齊並力向前,拿這三個人!”兩邊有四五十隻船,一齊發著喊殺奔前去。那三隻船呼哨了一聲,一齊便回。黃團練把手內槍拈搭動,向前來叫道:“隻顧殺這賊,我自有重賞。”那三隻船前麵走,背後官軍船上,把箭射將去。那三阮去船艙裏,各拿起一片青狐皮來遮那箭矢。後麵船隻隻顧趕。

  趕不過二三裏水港,黃安背後一隻小船,飛也似劃來報道:“且不要趕!我們那一條殺入去的船隻,都被他殺下水裏去,把船都奪去了。”黃安問道:“怎的著了那廝的手!”小船上人答道:“我們正行船時,隻見遠遠地兩隻船來,每船上各有五個人。我們並力殺去趕他,趕不過三四裏水麵,四下裏小港鑽出七八隻小船來。船上弩箭似飛蝗一般射將來,我們急把船回時,來到窄狹港口,隻見岸上約有二三十人,兩頭牽一條大篾索,橫截在水麵上。卻待向前看索時,又被他岸上灰瓶、石子如雨點一般打將來。眾官軍隻得棄了船隻,下水逃命。我眾人逃得出來,到旱路邊看時,那岸上人馬皆不見了,馬也被他牽去了;看馬的軍人,都殺死在水裏。我們蘆花蕩邊,尋得這隻小船兒,徑來報與團練。”

  黃安聽得說了,叫苦不迭,便把白旗招動,教眾船不要去趕,且一發回來。那眾船才撥得轉頭,未曾行動,隻見背後那三隻船,又引著十數隻船,都隻是這三五個人,把紅旗搖著,口裏吹著胡哨,飛也似趕來。黃安卻待把船擺開迎敵時,隻聽得蘆葦叢中炮響。黃安看時,四下裏都是紅旗擺滿,慌了手腳。後麵趕來的船上叫道:“黃安留下了首級回去!”黃安把船盡力搖過蘆葦岸邊,卻被兩邊小港裏鑽出四五十隻小船來,船上弩箭如雨點射將來。黃安就箭林裏奪路時,隻剩得三四隻小船了。黃安便跳過快船內,回頭看時,隻見後麵的人,一個個都撲通的跳下水裏去了。有和船被拖去的,大半都被殺死。黃安駕著小快船,正走之間,隻見蘆花蕩邊一隻船上,立著劉唐,一撓鉤搭住黃安的船,托地跳將過來,隻一把攔腰提住,喝道:“不要掙紮!”別的軍人能識水者,水裏被箭射死;不敢下水的,就船裏都活捉了。

  黃安被劉唐扯到岸邊,上了岸,遠遠地晁蓋、公孫勝山邊騎著馬,挺著刀,引五六十人,三二十匹馬,齊來接應。一行人生擒活捉得一二百人,奪的船隻盡數都收在山南水寨裏安頓了。大小頭領,一齊都到山寨。晁蓋下了馬,來到聚義廳上坐定。眾頭領各去了戎裝軍器,團團坐下,捉那黃安綁在將軍柱上;取過金銀緞匹賞了小嘍羅。點檢共奪得六百餘匹好馬,這是林衝的功勞;東港是杜遷、宋萬的功勞;西港是阮氏三雄的功勞;捉得黃安,是劉唐的功勞。

  眾頭領大喜,殺牛宰馬,山寨裏筵會。自醞的好酒,水泊裏出的新鮮蓮藕並鮮魚;山南樹上,自有時新的桃、杏、梅、李、枇杷、山棗、柿、栗之類;自養的雞、豬、鵝、鴨等品物,不必細說。眾頭領隻顧慶賞。新到山寨,得獲全勝,非同小可。有詩為證:

  堪笑王倫妄自矜,庸才大任豈能勝!

  一從火並歸新主,會見梁山事業新。

  正飲酒間,隻見小嘍羅報道:“山下朱頭領使人到寨。”晁蓋喚來問有甚事?小嘍羅道:“朱頭領探聽得一起客商,有數十人結聯一處,今晚必從旱路經過,特來報知。”晁蓋道:“正沒金帛使用,誰領人去走一遭?”三阮道:“我弟兄們去。”晁蓋道:“好兄弟,小心在意,速去早來。”三阮便下廳去,換了衣裳,跨了腰刀,拿了樸刀、欓叉、留客住,點起一百餘人上廳來,別了頭領,便下山,就金沙灘把船載過朱貴酒店裏去了。晁蓋恐三阮擔負不下,又使劉唐點起一百餘人,教領了下山去接應,又分付道:“隻可善取金帛財物,切不可傷害客商性命。”劉唐去了。晁蓋到三更,不見回報,又使杜遷、宋萬引五十餘人下山接應。

  晁蓋與吳用、公孫勝、林衝飲酒至天明,隻見小嘍羅報喜道:“虧得朱頭領,得了二十餘輛車子金銀財物,並四五十匹驢騾頭口。”晁蓋又問道:“不曾殺人麽?”小嘍羅答道:“那許多客人見我們來得頭勢猛了,都撇下車子、頭口、行李,逃命去了,並不曾傷害他一個。”晁蓋見說大喜:“我等初到山寨,不可傷害於人。”取一錠白銀,賞了小嘍羅,便叫將了酒果下山來,直接到金沙灘上。見眾頭領盡把車輛扛上岸來,再叫撐船去載頭口馬匹,眾頭領大喜。把盞已畢,教人去請朱貴上山來筵宴。

  晁蓋等眾頭領,都上到山寨聚義廳上,簸箕掌栲栳圈坐定。叫小嘍羅扛抬過許多財物在廳上,一包包打開,將彩帛衣服堆在一邊,行貨等物堆在一邊,金銀寶貝堆在正麵。眾頭領看了打劫得許多財物,心中歡喜,便叫掌庫的小頭目,每樣取一半收貯在庫,聽候支用。這一半分做兩分:廳上十一位頭領均分一分;山上山下眾人均分一分。把這新拿到的軍健,臉上刺了字號,選壯浪的分撥去各寨喂馬砍柴;軟弱的各處看車切草。黃安鎖在後寨監房內。晁蓋道:“我等今日初到山寨,當初隻指望逃災避難,投托王倫帳下,為一小頭目,多感林教頭賢弟推讓我為尊,不想連得了兩場喜事:第一贏得官軍,收得許多人馬船隻,捉了黃安;二乃又得了若幹財物金銀。此不是皆托眾弟兄的才能?”眾頭領道:“皆托得大哥哥的福蔭,以此得采。”

  晁蓋再與吳用道:“俺們弟兄七人的性命,皆出於宋押司、朱都頭兩個。古人道:‘知恩不報,非為人也!’今日富貴安樂,從何而來?早晚將些金銀,可使人親到鄆城縣走一遭,此是第一件要緊的事務。再有白勝陷在濟州大牢裏,我們必須要去救他出來。”吳用道:“兄長不必憂心,小生自有擺劃。宋押司是個仁義之人,緊地不望我們酬謝。然雖如此,禮不可缺,早晚待山寨粗安,必用一個兄弟自去。白勝的事,可教驀生人去那裏使錢,買上囑下,鬆寬他,便好脫身。我等且商量屯糧、造船、製辦軍器,安排寨柵、城垣,添造房屋,整頓衣袍、鎧甲,打造槍、刀、弓、箭,防備迎敵官軍。”晁蓋道:“既然如此,全仗軍師妙策指教。”吳用當下調撥眾頭領,分派去辦,不在話下。

  且不說梁山泊自從晁蓋上山,好生興旺。卻說濟州府太守見黃安手下逃回的軍人,備說梁山泊殺死官軍,生擒黃安一事;又說梁山泊好漢,十分英雄了得,無人近傍得他,難以收捕;抑且水路難認,港汊多雜,以此不能取勝。府尹聽了,隻叫得苦,向太師府幹辦說道:“何濤先折了許多人馬,獨自一個逃得性命回來,已被割了兩個耳朵,自回家將息,至今不能痊;去的五百人,無一個回來;因此又差團練使黃安並本府捕盜官,帶領軍兵前去追捉,亦皆失陷。黃安已被活捉上山,殺死官軍,不知其數,又不能取勝,怎生是好!”太守肚裏正懷著鬼胎,沒個道理處,隻見承局來報說:“東門接官亭上,有新官到來,飛報到此。”

  太守慌忙上馬,來到東門外接官亭上,望見塵土起處,新官已到亭子前下馬。府尹接上亭子,相見已了,那新官取出中書省更替文書來,度與府尹。太守看罷,隨即和新官到州衙裏,交割牌印,一應府庫錢糧等項。當下安排筵席,管待新官。舊太守備說梁山泊賊盜浩大,殺死官軍一節。說罷,新官麵如土色,心中思忖道:“蔡太師將這件勾當抬舉我,卻是此等地麵,這般府分!又沒強兵猛將,如何收捕得這夥強人?倘或這廝們來城裏借糧時,卻怎生奈何?”舊官太守次日收拾了衣裝行李,自回東京聽罪,不在話下。

  且說新官宗府尹到任之後,請將一員新調來鎮守濟州的軍官來,當下商議招軍買馬、集草屯糧,招募悍勇民夫、智謀賢士,準備收捕梁山泊好漢;一麵申呈中書省,轉行牌仰附近州郡,並力剿捕;一麵自行下文書所屬州縣,知會收剿,及仰屬縣,著令守禦本境。這個都不在話下。

  且說本州孔目,差人齎一紙公文,行下所屬鄆城縣,教守禦本境,防備梁山泊賊人。鄆城縣知縣看了公文,教宋江迭成文案,行下各鄉村,一體守備。宋江見了公文,心內尋思道:“晁蓋等眾人不想做下這般大事,犯了大罪,劫了生辰綱,殺了做公的,傷了何觀察,又損害了許多官軍人馬,又把黃安活捉上山。如此之罪是滅九族的勾當。雖是被人逼迫,事非得已,於法度上卻饒不得。倘有疏失,如之奈何?”自家一個心中納悶。分付貼書後司張文遠將此文書立成文案,行下各鄉各保。張文遠自理會文卷,宋江卻信步走出縣來。

  走不過三二十步,隻聽得背後有人叫聲:“押司!”宋江轉回頭來看時,卻是做媒的王婆,引著一個婆子,卻與他說道:“你有緣,做好事的押司來也!”宋江轉身來問道:“有甚麽話說?”王婆攔住,指著閻婆對宋江說道:“押司不知,這一家兒,從東京來,不是這裏人家,嫡親三口兒。夫主閻公,有個女兒婆惜。他那閻公,平昔是個好唱的人,自小教得他那女兒婆惜,也會唱諸般耍令;年方一十八歲,頗有些顏色。三口兒因來山東投奔一個官人不著,流落在此鄆城縣。不想這裏的人,不喜風流宴樂,因此不能過活,在這縣後一個僻淨巷內權住。昨日他的家公因害時疫死了,這閻婆無錢津送,沒做道理處,央及老身做媒。我道:‘這般時節,那裏有這等恰好?’又沒借換處,正在這裏走頭沒路的,隻見押司打從這裏過,以此老身與這閻婆趕來,望押司可憐見他則個,作成一具棺材。”宋江道:“原來恁地。你兩個跟我來,去巷口酒店裏,借筆硯寫個帖子,與你去縣東陳三郎家,取具棺材。”宋江又問道:“你有結果使用麽?”閻婆答道:“實不瞞押司說,棺材尚無,那討使用?”宋江道:“我再與你銀子十兩,做使用錢。”閻婆道:“便是重生的父母,再長的爺娘,做驢做馬,報答押司。”宋江道:“休要如此說。”隨即取出一錠銀子,遞與閻婆,自回下處去了。且說這婆子將了帖子,徑來縣東街陳三郎家,取了一具棺材,回家發送了當,兀自餘剩下五六兩銀子,娘兒兩個把來盤纏,不在話下。

  忽一朝,那閻婆因來謝宋江,見他下處,沒有一個婦人家麵,回來問間壁王婆道:“宋押司下處,不見一個婦人麵,他曾有娘子也無?”王婆道:“隻聞宋押司家裏在宋家村住,卻不曾見說他有娘子。在這縣裏做押司,隻是客居。常常見他散施棺材藥餌,極肯濟人貧苦,敢怕是未有娘子。”閻婆道:“我這女兒長得好模樣,又會唱曲兒,省得諸般耍笑,從小兒在東京時,隻去行院人家串,那一個行院不愛他!有幾個上行首,要問我過房幾次,我不肯。隻因我兩口兒無人養老,因此不過房與他。不想今來倒苦了他。我前日去謝宋押司,見他下處沒娘子,因此央你與我對宋押司說,他若要討人時,我情願把婆惜與他。我前日得你作成,虧了宋押司救濟,無可報答他,與他做個親眷來往。”

  王婆聽了這話,次日來見宋江,備細說了這件事。宋江初時不肯,怎當這婆子撮合山的嘴攛掇,宋江依允了,就在縣西巷內,討了一所樓房,置辦些家火什物,安頓了閻婆惜娘兒兩個,在那裏居住。沒半月之間,打扮得閻婆惜滿頭珠翠,遍體綾羅。正是:

  花容嫋娜,玉質娉婷。髻橫一片烏雲,眉掃半彎新月。金蓮窄窄,湘裙微露不勝情;玉筍纖纖,翠袖半籠無限意。星眼渾如點漆,酥胸真似截肪。金屋美人離禦苑,蕊珠仙子下塵寰。

  宋江又過幾日,連那婆子也有若幹頭麵衣服,端的養的婆惜豐衣足食。

  初時宋江夜夜與婆惜一處歇臥,向後漸漸來得慢了。卻是為何?原來宋江是個好漢,隻愛學使槍棒,於女色上不十分要緊。這閻婆惜水也似後生,況兼十八九歲,正在妙齡之際,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一日,宋江不合帶後司貼書張文遠來閻婆惜家吃酒。這張文遠卻是宋江的同房押司,那廝喚做小張三,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平昔隻愛去三瓦兩舍,飄蓬浮蕩,學得一身風流俊俏;更兼品竹調絲,無有不會。這婆惜是個酒色娼妓,一見張三心裏便喜,倒有意看上他。那張三見這婆惜有意以目送情,等宋江起身淨手,倒把言語來嘲惹張三。常言道:“風不來,樹不動;船不搖,水不渾。”那張三亦是個酒色之徒,這事如何不曉得?因見這婆娘眉來眼去,十分有情,便記在心裏。向後宋江不在時,這張三便去那裏,假意兒隻做來尋宋江。那婆娘留住吃茶,言來語去,成了此事。誰想那婆娘自從和那張三兩個搭識上了,打得火塊一般熱。亦且這張三又是個慣弄此事的,豈不聞古人有言:“一不將,二不帶。”隻因宋江千不合,萬不合,帶這張三來他家裏吃酒,以此看上了他。自古道:“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正犯著這條款。閻婆惜自從和那小張三兩個搭上,並無半點兒情分在這宋江身上。宋江但若來時,隻把言語傷他,全不兜攬他些個。這宋江是個好漢,不以這女色為念,因此半月十日,去走得一遭。那張三和這婆惜,如膠似漆,夜去明來,街坊上人也都知了。卻有些風聲吹在宋江耳朵裏。宋江半信不信,自肚裏尋思道:“又不是我父母匹配的妻室,他若無心戀我,我沒來由惹氣做甚麽?我隻不上門便了。”自此有幾個月不去。閻婆累使人來請,宋江隻推事故不上門去。正是:

  花娘有意隨流水,義士無心戀落花。

  婆愛錢財娘愛俏,一般行貨兩家茶。

  話分兩頭。忽一日將晚,宋江從縣裏出來,去對過茶房裏坐定吃茶,隻見一個大漢,頭帶白範陽氈笠兒,身穿一領黑綠羅襖,下麵腿絣護膝,八搭麻鞋,腰裏跨著一口腰刀,背著一個大包,走得汗雨通流,氣急喘促,把臉別轉著看那縣裏。宋江見了這個大漢走得蹺蹊,慌忙起身趕出茶房來,跟著那漢走。約走了三二十步,那漢回過頭來,看了宋江,卻不認得。宋江見了這人,略有些麵熟,“莫不是那裏曾廝會來?”心中一時思量不起。那漢見宋江看了一回,也有些認得,立住了腳,定睛看那宋江,又不敢問。宋江尋思道:“這個人好作怪!卻怎地隻顧看我?”宋江亦不敢問他。隻見那漢去路邊一個篦頭鋪裏問道:“大哥,前麵那個押司是誰?”篦頭待詔應道:“這位是宋押司。”那漢提著樸刀,走到麵前,唱個大喏,說道:“押司認得小弟麽?”宋江道:“足下有些麵善。”那漢道:“可借一步說話。”宋江便和那漢入一條僻淨小巷。那漢道:“這個酒店裏好說話。”

  兩個上到酒樓,揀個僻淨閣兒裏坐下。那漢倚了樸刀,解下包裹,撇在桌子底下,那漢撲翻身便拜。宋江忙答禮道:“不敢拜問足下高姓?”那人道:“大恩人,如何忘了小弟?”宋江道:“兄長是誰?真個有些麵熟,小人失忘了。”那漢道:“小弟便是晁保正莊上曾拜識尊顏蒙恩救了性命的赤發鬼劉唐便是。”宋江聽了大驚,說道:“賢弟你好大膽!早是沒做公的看見,險些兒惹出事來!”劉唐道:“感承大恩,不懼一死,特地來酬謝。”宋江道:“晁保正弟兄們,近日如何?兄弟,誰教你來?”劉唐道:“晁頭領哥哥,再三拜上大恩人。得蒙救了性命,現今做了梁山泊主都頭領。吳學究做了軍師,公孫勝同掌兵權。林衝一力維持,火並了王倫。山寨裏原有杜遷、宋萬、朱貴和俺弟兄七個,共是十一個頭領。現今山寨裏聚集得七八百人,糧食不計其數。隻想兄長大恩,無可報答,特使劉唐齎一封書,並黃金一百兩,相謝押司並朱、雷二都頭。”劉唐打開包裹取出書來,便遞與宋江。宋江看罷,便拽起褶子前襟,摸出招文袋,打開包兒時,劉唐取出金子放在桌上。宋江把那封書——就取了一條金子和這書包了,插在招文袋內,放下衣襟,便道:“賢弟,將此金子依舊包了。”隨即便喚量酒的打酒來,叫大塊切一盤肉來,鋪下些菜蔬果子之類,叫量酒人篩酒與劉唐吃。

  看看天色晚了,劉唐吃了酒,把桌上金子包打開,要取出來。宋江慌忙攔住道:“賢弟,你聽我說:你們七個弟兄初到山寨,正要金銀使用,宋江家中頗有些過活,且放在你山寨裏,等宋江缺少盤纏時,卻教兄弟宋清來取。今日非是宋江見外,於內已受了一條。朱仝那人也有些家私,不用與他,我自與他說知人情便了。雷橫這人又不知我報與保正,況兼這人貪賭,倘或將些出去賭時,便惹出事來,不當穩便,金子切不可與他。賢弟:我不敢留你相請去家中住,倘或有人認得時,不是耍處!今夜月色必然明朗,你便可回山寨去,莫在此停擱。宋江再三申意眾頭領,不能前來慶賀,切乞恕罪。”劉唐道:“哥哥大恩,無可報答,特令小弟送些人情來與押司,微表孝順之心。保正哥哥今做頭領,學究軍師號令非比舊日,小弟怎敢將回去?到山寨中必然受責。”宋江道:“既是號令嚴明,我便寫一封回書,與你將去便了。”劉唐苦苦相央宋江收受,宋江那裏肯接,隨即取一幅紙來,借酒家筆硯,備細寫了一封回書,與劉唐收在包內。劉唐是個直性的人,見宋江如此推卻,想是不肯受了,便將金子依前包了。看看天色晚來,劉唐道:“既然兄長有了回書,小弟連夜便去。”宋江道:“賢弟,不及相留,以心相照。”劉唐又下了四拜。宋江教量酒人來道:“有此位官人留下白銀一兩在此,我明日卻自來算。”劉唐背上包裹,拿了樸刀,跟著宋江下樓來。離了酒樓,出到巷口,天色昏黃,是八月半天氣,月輪上來,宋江攜住劉唐的手,分付道:“賢弟保重,再不可來!此間做公的多,不是耍處。我更不遠送,隻此相別。”劉唐見月色明朗,拽開腳步,望西路便走,連夜回梁山泊來。

  再說宋江與劉唐別了,自慢慢行回下處來,一頭走,一麵肚裏尋思道:“早是沒做公的看見,爭些兒惹出一場大事來!”一頭想:“那晁蓋倒去落了草,直如此大弄。”轉不過兩個彎,隻聽得背後有人叫一聲:“押司,那裏去來,好兩日不見麵。”宋江回頭看時,正是閻婆。不因這番,有分教:宋江小膽翻為大膽,善心變做惡心。

  畢竟宋江怎地發付閻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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