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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林衝水寨大並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

  話說當下何觀察領了知府台旨下廳來,隨即到機密房裏與眾人商議。眾多做公的道:“若說這個石碣村湖蕩,緊靠著梁山泊,都是茫茫蕩蕩,蘆葦水港。若不得大隊官軍,舟船人馬,誰敢去那裏捕捉賊人?”何濤聽罷,說道:“這一論也是。”再到廳上稟複府尹道:“原來這石碣村湖泊,正傍著梁山水泊,周圍盡是深港水汊,蘆葦草蕩。閑常時也兀自劫了人,莫說如今又添了那一夥強人在裏麵。若不起得大隊人馬,如何敢去那裏捕獲得人?”府尹道:“既是如此說時,再差一員了得事的捕盜巡檢,點與五百官兵人馬,和你一處去緝捕。”何觀察領了台旨,再回機密房來,喚集這眾多做公的,整選了五百餘人,各各自去準備什物器械。次日,那捕盜巡檢領了濟州府帖文,與同何觀察兩個,點起五百軍兵,同眾多做公的,一齊奔石碣村來。

  且說晁蓋、公孫勝,自從把火燒了莊院,帶同十數個莊客,來到石碣村,半路上撞見三阮弟兄,各執器械,卻來接應到家,七個人都在阮小五莊上。那時阮小二已把老小搬入湖泊裏,七人商議要去投梁山泊一事。吳用道:“現今李家道口有那旱地忽律朱貴在那裏開酒店,招接四方好漢。但要入夥的,須是先投奔他。我們如今安排了船隻,把一應的物件裝在船裏,將些人情送與他引進。”

  大家正在那裏商議投奔梁山泊,隻見幾個打魚的來報:“官軍人馬,飛奔村裏來也!”晁蓋便起身叫道:“這廝們趕來,我等休走!”阮小二道:“不妨!我自對付他。叫那廝大半下水裏去死,小半都搠殺他。”公孫勝道:“休慌!且看貧道的本事!”晁蓋道:“劉唐兄弟,你和學究先生且把財賦老小裝載船裏,徑撐去李家道口左側相等;我們看些頭勢,隨後便到。”阮小二選了兩隻棹船,把娘和老小、家中財賦都裝下船裏。吳用、劉唐各押著一隻,叫七八個伴當搖了船,先到李家道口去等;又分付阮小五、阮小七撐駕小船,如此迎敵。兩個各掉船去了。

  且說何濤並捕盜巡檢,帶領官兵漸近石碣村,但見河埠有船,盡數奪了;便使會水的官兵,且下船裏進發;岸上人馬,船騎相迎,水陸並進。到阮小二家,一齊呐喊,人兵並起,撲將入去,早是一所空房,裏麵隻有些粗重家火。何濤道:“且去拿幾家附近漁戶。”問時,說道:“他的兩個兄弟阮小五、阮小七,都在湖泊裏住,非船不能去。”何濤與巡檢商議道:“這湖泊裏港汊又多,路徑甚雜,抑且水蕩坡塘,不知深淺。若是四分五落去捉時,又怕中了這賊人奸計。我們把馬匹都教人看守在這村裏,一發都下船裏去。”當時捕盜巡檢並何觀察,一同做公的人等,都下了船。那時捉的船非止百十隻,也有撐的,亦有搖的,一齊都望阮小五打魚莊上來。

  行不到五六裏水麵,隻聽得蘆葦中間有人嘲歌。眾人且住了船聽時,那歌道:

  打魚一世蓼兒窪,不種青苗不種麻。

  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

  何觀察並眾人聽了,盡吃一驚。隻見遠遠地一個人,獨棹一隻小船兒唱將來。有認得的指道:“這個便是阮小五。”何濤把手一招,眾人並力向前,各執器械,挺著迎將去。隻見阮小五大笑罵道:“你這等虐害百姓的賊官,直如此大膽!敢來引老爺做甚麽!卻不是來捋虎須!”何濤背後有會射弓箭的,搭上箭,拽滿弓,一齊放箭。阮小五見放箭來,拿著樺楸翻筋鬥鑽下水裏去。眾人趕到跟前,拿個空。

  又行不到兩條港汊,隻聽得蘆花蕩裏打呼哨,眾人把船擺開,見前麵兩個人棹著一隻船來。船頭上立著一個人,頭戴青箬笠,身披綠蓑衣,手裏拈著條筆管槍,口裏也唱著道:

  老爺生長石碣村,稟性生來要殺人。

  先斬何濤巡檢首,京師獻與趙王君。

  何觀察並眾人聽了,又吃一驚。一齊看時,前麵那個人拈著槍,唱著歌,背後這個搖著櫓。有認得的說道:“這個正是阮小七。”何濤喝道:“眾人並力向前,先拿住這個賊!休教走了!”阮小七聽得笑道:“潑賊!”便把槍隻一點,那船便使轉來,望小港裏串著走。眾人發著喊,趕將去。這阮小七和那搖船的,飛也似搖著櫓,口裏打著呼哨,串著小港汊中隻顧走。

  眾官兵趕來趕去,看見那水港窄狹了,何濤道:“且住!把船且泊了,都傍岸邊。”上岸看時,隻見茫茫蕩蕩,都是蘆葦,正不見一些旱路。何濤心內疑惑,卻商議不定,便問那當村住的人,說道:“小人們雖是在此居住,也不知道這裏有許多去處。”何濤便教劃著兩隻小船,船上各帶三兩個做公的,去前麵探路。去了兩個時辰有餘,不見回報。何濤道:“這廝們好不了事!”再差五個做公的,又劃兩隻船去探路。這幾個做公的,劃了兩隻船,又去了一個多時辰,並不見些回報。何濤道:“這幾個都是久慣做公的,四清六活的人,卻怎地也不曉事,如何不著一隻船轉來回報?不想這些帶來的官兵,人人亦不知顛倒!”天色又看看晚了,何濤思想:“在此不著邊際,怎生奈何?我須用自去走一遭。”揀一隻疾快小船,選了幾個老郎做公的,各拿了器械,槳起五六把樺楫,何濤坐在船頭上,望這個蘆葦港裏蕩將去。

  那時已是日沒沉西,劃得船開,約行了五六裏水麵,看見側邊岸上一個人,提著把鋤頭走將來,何濤問道:“兀那漢子,你是甚人?這裏是甚麽去處?”那人應道:“我是這村裏莊家。這裏喚做斷頭溝,沒路了。”何濤道:“你曾見兩隻船過來麽?”那人道:“不是來捉阮小五的?”何濤道:“你怎地知得是來捉阮小五的?”那人道:“他們隻在前麵烏林裏廝打。”何濤道:“離這裏還有多少路?”那人道:“隻在前麵望得見便是。”何濤聽得,便叫攏船前去接應,便差兩個做公的拿了欓叉上岸來。隻見那漢提起鋤頭來,手到把這兩個做公的,一鋤頭一個,翻筋鬥都打下水裏去。何濤見了吃一驚,急跳起身來時,卻待奔上岸,隻見那隻船忽地搪將開去,水底下鑽起一個人來,把何濤兩腿隻一扯,撲通地倒撞下水裏去。那幾個船裏的卻待要走,被這提鋤頭的趕將上船來,一鋤頭一個,排頭打下去,腦漿也打出來。這何濤被水底下這人倒拖上岸來,就解下他的搭膞來捆了。看水底下這人,卻是阮小七;岸上提鋤頭的那漢,便是阮小二。

  弟兄兩個看著何濤罵道:“老爺弟兄三個,從來隻愛殺人放火。量你這廝,直得甚麽!你如何大膽,特地引著官兵來捉我們!”何濤道:“好漢!小人奉上命差遣,蓋不由己。小人怎敢大膽,要來捉好漢?望好漢可憐見家中有個八十歲的老娘,無人養贍,望乞饒恕性命則個!”阮家弟兄道:“且把他來捆做個粽子,撇在船艙裏。”把那幾個屍首,都攛去水裏去了。個個胡哨一聲,蘆葦叢中鑽出四五個打魚的人來,都上了船。阮小二、阮小七各駕了一隻船出來。

  且說這捕盜巡檢領著官兵,都在那船裏說道:“何觀察他道做公的不了事,自去探路,也去了許多時,不見回來。”那時正是初更左右,星光滿天。眾人都在船上歇涼。忽然隻見起一陣怪風,但見:

  飛沙走石,卷水搖天。黑漫漫堆起烏雲,昏鄧鄧催來急雨。傾翻荷葉,滿波心翠蓋交加;擺動蘆花,繞湖麵白旗繚亂。吹折昆侖山頂樹,喚醒東海老龍君。

  那一陣怪風從背後吹將來,吹得眾人掩麵大驚,隻叫得苦,把那纜船索都刮斷了。正沒擺布處,隻聽得後麵胡哨響;迎著風看時,隻見蘆花側畔,射出一派火光來。眾人道:“今番卻休了!”那大船小船,約有四五十隻,正被這大風刮得你撞我磕,捉摸不住,那火光卻早來到麵前。原來都是一叢小船,兩隻價幫住,上麵滿滿堆著蘆葦柴草,刮刮雜雜燒著,乘著順風直衝將來。那四五十隻官船屯塞做一塊,港汊又狹,又沒回避處。那頭等大船也有十數隻,卻被他火船推來,鑽在大船隊裏一燒。水底下原來又有人扶助著船燒將來,燒得大船上官兵都跳上岸來逃命奔走,不想四邊盡是蘆葦野港,又沒旱路;隻見岸上蘆葦又刮刮雜雜,也燒將起來。那捕盜官兵,兩頭沒處走。風又緊,火又猛,眾官兵隻得鑽去,都奔爛泥裏立地。

  火光叢中,隻見一隻小快船,船尾上一個搖著船,船頭上坐著一個先生,手裏明晃晃地拿著一口寶劍,口裏喝道:“休教走了一個!”眾兵都在爛泥裏慌做一堆。說猶未了,隻見蘆葦東岸兩個人引著四五個打魚的,都手裏明晃晃拿著刀槍走來。這邊蘆葦西岸,又是兩個人,也引著四五個打魚的,手裏也明晃晃拿著飛魚鉤走來。東西兩岸,四個好漢並這夥人一齊動手,排頭兒搠將來。無移時,把許多官兵都搠死在爛泥裏。

  東岸兩個是晁蓋、阮小五;西岸兩個是阮小二、阮小七;船上那個先生便是祭風的公孫勝。五位好漢引著十數個打魚的莊家,把這夥官兵都搠死在蘆葦蕩裏。單單隻剩得一個何觀察,捆做粽子也似,丟在船艙裏。阮小二提將上岸來,指著罵道:“你這廝,是濟州一個詐害百姓的蠢蟲!我本待把你碎屍萬段,卻要你回去對那濟州府管事的賊驢說:俺這石碣村阮氏三雄、東溪村天王晁蓋,都不是好撩撥的!我也不來你城裏借糧,他也休要來我這村中討死!倘或正眼兒覷著,休道你是一個小小州尹,也莫說蔡太師差幹人來要拿我們,便是蔡京親自來時,我也搠他三二十個透明的窟窿。俺們放你回去,休得再來!傳與你的那個鳥官人,教他休要討死!這裏沒大路,我著兄弟送你出路口去。”當時阮小七把一隻小快船載了何濤,直送他到大路口,喝道:“這裏一直去,便有尋路處。別的眾人都殺了,難道隻恁地好好放了你去,也吃你那州尹賊驢笑!且請下你兩個耳朵來做表證!”阮小七身邊拔起尖刀把何觀察兩個耳朵割下來,鮮血淋漓,插了刀,解了搭膞,放上岸去。詩曰:

  官兵盡付斷頭溝,要放何濤不便休。

  留著耳朵聽說話,旋將驢耳代驢頭。

  何濤得了性命,自尋路回濟州去了。

  且說晁蓋、公孫勝和阮家三弟兄,並十數個打魚的,一發都駕了五七隻小船,離了石碣村湖泊,徑投李家道口來。到得那裏,相尋著吳用、劉唐船隻,合做一處。吳用問起拒敵官兵一事,晁蓋備細說了。吳用眾人大喜。整頓船隻齊了,一同來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裏來相投。朱貴見了許多人來說投托入夥,慌忙迎接。吳用將來曆實說與朱貴聽了大喜,逐一都相見了,請入廳上坐定,忙叫酒保安排分例酒來,管待眾人。隨即取出一張皮靶弓來,搭上一枝響箭,望著那對港蘆葦中射去。響箭到處,早見有小嘍羅搖出一隻船來。朱貴急寫了一封書呈,備細寫眾豪傑入夥姓名人數,先付與小嘍羅齎了,教去寨裏報知;一麵又殺羊管待眾好漢。

  過了一夜,次日早起,朱貴喚一隻大船,請眾多好漢下船,就同帶了晁蓋等來的船隻,一齊望山寨裏來。行了多時,早來到一處水口,隻聽的岸上鼓響鑼鳴。晁蓋看時,隻見七八個小嘍羅,劃出四隻哨船來,見了朱貴,都聲了喏,自依舊先去了。

  再說一行人來到金沙灘上岸,便留老小船隻並打魚的人在此等候。又見數十個小嘍羅下山來接引到關上,王倫領著一班頭領出關迎接。晁蓋等慌忙施禮,王倫答禮道:“小可王倫,久聞晁天王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且喜光臨草寨。”晁蓋道:“晁某是個不讀書史的人,甚是粗鹵,今日事在藏拙,甘心與頭領帳下做一小卒,不棄幸甚。”王倫道:“休如此說,且請到小寨,再有計議。”一行從人都跟著兩個頭領上山來。到得大寨聚義廳上,王倫再三謙讓晁蓋一行人上階。晁蓋等七人在右邊一字兒立下;王倫與眾頭領在左邊一字兒立下。一個個都講禮罷,分賓主對席坐下。王倫喚階下眾小頭目聲喏已畢,一壁廂動起山寨中鼓樂。先叫小頭目去山下管待來的從人,關下另有客館安歇。詩曰:

  入夥分明是一群,相留意氣便須親。

  如何待彼為賓客,隻恐身難作主人。

  且說山寨裏宰了兩頭黃牛、十個羊、五個豬,大吹大擂筵席。眾頭領飲酒中間,晁蓋把胸中之事,從頭至尾都告訴王倫等眾位。王倫聽罷,駭然了半晌,心內躊躇,做聲不得,自己沉吟,虛應答筵宴。至晚席散,眾頭領送晁蓋等眾人關下客館內安歇,自有來的人伏侍。

  晁蓋心中歡喜,對吳用等六人說道:“我們造下這等迷天大罪,那裏去安身?不是這王頭領如此錯愛,我等皆已失所,此恩不可忘報!”吳用隻是冷笑。晁蓋道:“先生何故隻是冷笑?有事可以通知。”吳用道:“兄長性直,你道王倫肯收留我們?兄長不看他的心,隻觀他的顏色動靜規模。”晁蓋道:“觀他顏色怎地?”吳用道:“兄長不見他早間席上與兄長說話,倒有交情;次後因兄長說出殺了許多官兵捕盜巡檢,放了何濤,阮氏三雄如此豪傑,他便有些顏色變了。雖是口中應答,動靜規模,心裏好生不然。若是他有心收留我們,隻就早上便議定了座位。杜遷、宋萬,這兩個自是粗鹵的人,待客之事,如何省得?隻有林衝那人,原是京師禁軍教頭,大郡的人,諸事曉得,今不得已,坐了第四位。早間見林衝看王倫答應兄長模樣,他自便有些不平之氣,頻頻把眼瞅這王倫,心內自已躊躇。我看這人,倒有顧盼之心,隻是不得已。小生略放片言,教他本寨自相火並。”晁蓋道:“全仗先生妙策良謀,可以容身。”當夜七人安歇了。

  次早天明,隻見人報道:“林教頭相訪。”吳用便對晁蓋道:“這人來相探,中俺計了。”七個人慌忙起來迎接,邀請林衝入到客館裏麵。吳用向前稱謝道:“夜來重蒙恩賜,拜擾不當。”林衝道:“小可有失恭敬。雖有奉承之心,奈緣不在其位,望乞恕罪。”吳學究道:“我等雖是不才,非為草木,豈不見頭領錯愛之心,顧盼之意,感恩不淺。”晁蓋再三謙讓林衝上坐,林衝那裏肯,推晁蓋上首坐了,林衝便在下首坐定。吳用等六人一帶坐下。晁蓋道:“久聞教頭大名,不想今日得會。”林衝道:“小人舊在東京時,與朋友有禮節,不曾有誤。雖然今日能夠得見尊顏,不得遂平生之願,特地徑來陪話。”晁蓋稱謝道:“深感厚意。”

  吳用便動問道:“小生舊日久聞頭領在東京時十分豪傑,不知緣何與高俅不睦,致被陷害。後聞在滄州,亦被火燒了大軍草料場,又是他的計策。向後不知誰薦頭領上山?”林衝道:“若說高俅這賊陷害一節,但提起,毛發植立!又不能報得此仇!來此容身,皆是柴大官人舉薦到此。”吳用道:“柴大官人,莫非是江湖上人稱為小旋風柴進的麽?”林衝道:“正是此人。”晁蓋道:“小可多聞人說柴大官人仗義疏財,接納四方豪傑,說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孫,如何能夠會他一麵也好。”

  吳用又對林衝道:“據這柴大官人,名聞寰海,聲播天下的人,教頭若非武藝超群,他如何肯薦上山?非是吳用過稱,理合王倫讓這第一位頭領坐。此天下之公論,也不負了柴大官人之書信。”林衝道:“承先生高談,隻因小可犯下大罪,投奔柴大官人,非他不留林衝,誠恐負累他不便,自願上山。不想今日去住無門!非在位次低微,且王倫隻心術不定,語言不準,難以相聚。”吳用道:“王頭領待人接物,一團和氣,如何心地倒恁窄狹?”林衝道:“今日山寨,天幸得眾多豪傑到此,相扶相助,似錦上添花,如旱苗得雨。此人隻懷妒賢嫉能之心,但恐眾豪傑勢力相壓。夜來因見兄長所說眾位殺死官兵一節,他便有些不然,就懷不肯相留的模樣,以此請眾豪傑來關下安歇。”吳用便道:“既然王頭領有這般之心,我等休要待他發付,自投別處去便了。”林衝道:“眾豪傑休生見外之心,林衝自有分曉。小可隻恐眾豪傑生退去之意,特來早早說知。今日看他如何相待。若這廝語言有理,不似昨日,萬事罷論;倘若這廝今朝有半句話參差時,盡在林衝身上。”晁蓋道:“頭領如此錯愛,俺兄弟皆感厚恩。”吳用便道:“頭領為我弟兄麵上,倒教頭領與舊弟兄分顏。若是可容即容,不可容時,小生等登時告退。”林衝道:“先生差矣!古人有言:‘惺惺惜惺惺,好漢惜好漢。’量這一個潑男女,醃臢畜生,終作何用!眾豪傑且請寬心。”林衝起身別了眾人,說道:“少間相會。”眾人相送出來,林衝自上山去了。正是:

  如何此處不留人,休言自有留人處。

  應留人者怕人留,身苦難留留客住。

  當日沒多時,隻見小嘍羅到來相請,說道:“今日山寨裏頭領相請眾好漢去山南水寨亭上筵會。”晁蓋道:“上複頭領,少間便到。”小嘍羅去了,晁蓋問吳用道:“先生,此一會如何?”吳學究笑道:“兄長放心,此一會倒有分做山寨之主。今日林教頭必然有火並王倫之意。他若有些心懶,小生憑著三寸不爛之舌,不由他不火並。兄長身邊各藏了暗器,隻看小生把手來拈須為號,兄長便可協力。”晁蓋等眾人暗喜。

  辰牌已後,三四次人來催請。晁蓋和眾頭領身邊各各帶了器械,暗藏在身上,結束得端正,卻來赴席。隻見宋萬親自騎馬,又來相請,小嘍羅抬過七乘山轎,七個人都上轎子,一徑投南山水寨裏來。到得山南看時,端的景物非常,直到寨後水亭子前下了轎,王倫、杜遷、林衝、朱貴都出來相接,邀請到那水亭子上,分賓主坐定。看那水亭一遭景致時,但見:

  四麵水簾高卷,周回花壓朱闌。滿目香風,萬朵芙蓉鋪綠水;迎眸翠色,千枝荷葉繞芳塘。華簷外陰陰柳影,鎖窗前細細鬆聲。江山秀氣滿亭台,豪傑一群來聚會。

  當下王倫與四個頭領杜遷、宋萬、林衝、朱貴坐在左邊主位上;晁蓋與六個好漢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坐在右邊客席。階下小嘍羅輪番把盞。酒至數巡,食供兩次,晁蓋和王倫盤話。但提起聚義一事,王倫便把閑話支吾開去。吳用把眼來看林衝時,隻見林衝側坐交椅上,把眼瞅王倫身上。

  看看飲酒至午後,王倫回頭叫小嘍羅取來。三四個人去不多時,隻見一人捧個大盤子,裏放著五錠大銀。王倫便起身把盞,對晁蓋說道:“感蒙眾豪傑到此聚義,隻恨敝山小寨,是一窪之水,如何安得許多真龍?聊備些小薄禮,萬望笑留,煩投大寨歇馬,小可使人親到麾下納降。”晁蓋道:“小子久聞大山招賢納士,一徑地特來投托入夥,若是不能相容,我等眾人自行告退。重蒙所賜白金,決不敢領。非敢自誇豐富,小可聊有些盤纏使用。速請納回厚禮,隻此告別。”王倫道:“何故推卻?非是敝山不納眾位豪傑,奈緣隻為糧少房稀,恐日後誤了足下,眾位麵皮不好,因此不敢相留。”

  說言未了,隻見林衝雙眉剔起,兩眼圓睜,坐在交椅上大喝道:“你前番我上山來時,也推道糧少房稀。今日晁兄與眾豪傑到此山寨,你又發出這等言語來,是何道理?”吳用便說道:“頭領息怒。自是我等來的不是,倒壞了你山寨情分。今日王頭領以禮發付我們下山,送與盤纏,又不曾熱趕將去,請頭領息怒,我等自去罷休。”林衝道:“這是笑裏藏刀言清行濁的人!我其實今日放他不過!”王倫喝道:“你看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語來傷觸我,卻不是反失上下!”林衝大怒道:“量你是個落第窮儒,胸中又沒文學,怎做得山寨之主!”吳用便道:“晁兄,隻因我等上山相投,反壞了頭領麵皮。隻今辦了船隻,便當告退。”

  晁蓋等七人便起身,要下亭子。王倫留道:“且請席終了去。”林衝把桌子隻一腳,踢在一邊;搶起身來,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刀來,掿的火雜雜。吳用便把手將髭須一摸,晁蓋、劉唐便上亭子來,虛攔住王倫叫道:“不要火並!”吳用一手扯住林衝,便道:“頭領不可造次!”公孫勝假意勸道:“休為我等壞了大義。”阮小二便去幫住杜遷,阮小五便幫住宋萬,阮小七幫住朱貴,嚇得小嘍羅們目瞪口呆。

  林衝拿住王倫罵道:“你是一個村野窮儒,虧了杜遷得到這裏。柴大官人這等資助你,賙給盤纏,與你相交,舉薦我來,尚且許多推卻。今日眾豪傑特來相聚,又要發付他下山去。這梁山泊便是你的!你這嫉賢妒能的賊,不殺了要你何用!你也無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杜遷、宋萬、朱貴本待要向前來勸,被這幾個緊緊幫著,那裏敢動。王倫那時也要尋路走,卻被晁蓋、劉唐兩個攔住。王倫見頭勢不好,口裏叫道:“我的心腹都在那裏?”雖有幾個身邊知心腹的人,本待要來救,見了林衝這般凶猛頭勢,誰敢向前?林衝即時拿住王倫,又罵了一頓,去心窩裏隻一刀,肐察地搠倒在亭上。可憐王倫做了多年寨主,今日死在林衝之手,正應古人言:“量大福也大,機深禍亦深。”有詩為證:

  獨據梁山誌可羞,嫉賢傲士少寬柔。

  隻將寨主為身有,卻把群英作寇仇。

  酒席歡時生殺氣,杯盤響處落人頭。

  胸懷褊狹真堪恨,不肯留賢命不留。

  晁蓋見殺了王倫,各掣刀在手。林衝早把王倫首級割下來提在手裏,嚇得那杜遷、宋萬、朱貴都跪下說道:“願隨哥哥執鞭墜鐙!”晁蓋等慌忙扶起三人來。吳用就血泊裏拽過頭把交椅來,便納林衝坐地,叫道:“如有不伏者,將王倫為例!今日扶林教頭為山寨之主。”林衝大叫道:“先生差矣!我今日隻為眾豪傑義氣為重上頭,火並了這不仁之賊,實無心要謀此位。今日吳兄卻讓此第一位與林衝坐,豈不惹天下英雄恥笑?若欲相逼,寧死而已!弟有片言,不知眾位肯依我麽?”眾人道:“頭領所言,誰敢不依?願聞其言。”林衝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斷金亭上,招多少斷金之人;聚義廳前,開幾番聚義之會。正是:替天行道人將至,仗義疏財漢便來。

  畢竟林衝對吳用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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