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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花和尚單打二龍山 青麵獸雙奪寶珠寺

  話說楊誌當時在黃泥岡上,被取了生辰綱去,如何回轉去見得梁中書,欲要就岡子上自尋死路。卻待望黃泥岡下躍身一跳,猛可醒悟,拽住了腳,尋思道:“爹娘生下灑家,堂堂一表,凜凜一軀,自小學成十八般武藝在身,終不成隻這般休了!比及今日尋個死處,不如日後等他拿得著時,卻再理會。”回身再看那十四個人時,隻是眼睜睜地看著楊誌,沒個掙紮得起。楊誌指著罵道:“都是你這廝們不聽我言語,因此做將出來,連累了灑家。”樹根頭拿了樸刀,掛了腰刀,周圍看時,別無物件,楊誌歎了口氣,一直下岡子去了。

  那十四個人,直到二更方才得醒,一個個爬將起來,口裏隻叫得連珠箭的苦。老都管道:“你們眾人不聽楊提轄的好言語,今日送了我也!”眾人道:“老爺,今日事已做出來了,且通個商量。”老都管道:“你們有甚見識?”眾人道:“是我們不是了。古人有言:‘火燒到身,各自去掃;蜂蠆入懷,隨即解衣。’若還楊提轄在這裏,我們都說不過;如今他自去的不知方向,我們回去見梁中書相公,何不都推在他身上?隻說道:‘他一路上,淩辱打罵眾人,逼迫得我們都動不得。他和強人做一路,把蒙汗藥將俺們麻翻了,縛了手腳,將金寶都擄去了。’”老都管道:“這話也說的是。我們等天明,先去本處官司首告。留下兩個虞候隨衙聽候,捉拿賊人。我等眾人連夜趕回北京,報與本官知道,教動文書,申複太師得知,著落濟州府,追獲這夥強人便了。”次日天曉,老都管自和一行人來濟州府該管官吏首告,不在話下。

  且說楊誌提著樸刀,悶悶不已,離黃泥岡,望南行了半日,看看又走了半夜,去林子裏歇了,尋思道:“盤纏又沒了,舉眼無個相識,卻是怎地好?”漸漸天色明亮,隻得趁早涼了行。又走了二十餘裏,正是:

  麵皮青毒逞雄豪,白送金珠十一挑。

  今日為何行急急,不知若個打藤條。

  當時楊誌走得辛苦,到一酒店門前。楊誌道:“若不得些酒吃,怎地打熬得過?”便入那酒店去,向這桑木桌凳座頭上坐了,身邊倚了樸刀。隻見灶邊一個婦人問道:“客官莫不要打火?”楊誌道:“先取兩角酒來吃,借些米來做飯,有肉安排些個,少停一發算錢還你。”隻見那婦人先叫一個後生來麵前篩酒,一麵做飯,一邊炒肉,都把來楊誌吃了。楊誌起身,綽了樸刀,便出店門。那婦人道:“你的酒肉飯錢都不曾有!”楊誌道:“待俺回來還你,權賒咱一賒。”說了便走。

  那篩酒的後生趕將出來揪住楊誌,被楊誌一拳打翻了。那婦人叫起屈來。楊誌隻顧走,隻聽得背後一個人趕來,叫道:“你那廝走那裏去!”楊誌回頭看時,那人大脫著膊,拖著杆棒,搶奔將來。楊誌道:“這廝卻不是晦氣,倒來尋灑家!”立腳住了不走。看後麵時,那篩酒後生也拿條欓叉,隨後趕來,又引著三兩個莊客,各拿杆棒,飛也似都奔將來。楊誌道:“結果了這廝一個,那廝們都不敢追來。”便挺了手中樸刀來鬥這漢。這漢也掄轉手中杆棒,搶來相迎。兩個鬥了三二十合,這漢怎地敵的楊誌,隻辦得架隔遮攔,上下躲閃。那後來的後生並莊客,卻待一發上,隻見這漢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叫道:“且都不要動手!兀那使樸刀的大漢,你可通個姓名。”那楊誌拍著胸道:“灑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青麵獸楊誌的便是!”這漢道:“莫不是東京殿司楊製使麽?”楊誌道:“你怎地知道灑家是楊製使?”這漢撇了槍棒便拜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楊誌便扶這人起來,問道:“足下是誰?”這漢道:“小人原是開封府人氏,乃是八十萬禁軍都教頭林衝的徒弟,姓曹名正,祖代屠戶出身。小人殺的好牲口,挑筋剮骨,開剝推斬,隻此被人喚做操刀鬼。為因本處一個財主,將五千貫錢,教小人來此山東做客,不想折了本,回鄉不得,在此入贅在這個莊農人家。卻才灶邊婦人便是小人的渾家。這個拿欓叉的便是小人的妻舅。卻才小人和製使交手,見製使手段和小人師父林教師一般,因此抵敵不住。”楊誌道:“原來你卻是林教師的徒弟。你的師父,被高太尉陷害,落草去了,如今現在梁山泊。”曹正道:“小人也聽得人這般說將來,未知真實。且請製使到家少歇。”

  楊誌便同曹正再回到酒店裏來。曹正請楊誌裏麵坐下,叫老婆和妻舅都來拜了楊誌,一麵再置酒食相待。飲酒中間,曹正動問道:“製使緣何到此?”楊誌把做製使失陷花石綱,並如今又失陷了梁中書的生辰綱一事,從頭備細告訴了。曹正道:“既然如此,製使且在小人家裏住幾時,再有商議。”楊誌道:“如此卻是深感你的厚意。隻恐官司追捕將來,不敢久住。”曹正道:“製使這般說時,要投那裏去?”楊誌道:“灑家欲投梁山泊,去尋你師父林教頭。俺先前在那裏經過時,正撞著他下山來,與灑家交手。王倫見了俺兩個本事一般,因此都留在山寨裏相會,以此認得你師父林衝。王倫當初苦苦相留,俺卻不曾落草,如今臉上又添了金印,卻去投奔他時,好沒誌氣。因此躊躇未決,進退兩難。”曹正道:“製使見的是。小人也聽的人傳說,王倫那廝心地偏窄,安不得人,說我師父林教頭上山時,受盡他的氣。不若小人此間離不遠,卻是青州地麵,有座山,喚做二龍山,山上有座寺,喚做寶珠寺。那座山生來卻好,裹著這座寺,隻有一條路上的去。如今寺裏住持還了俗,養了頭發,餘者和尚都隨順了。說道他聚集的四五百人,打家劫舍。為頭那人,喚做金眼虎鄧龍。製使若有心落草時,到去那裏入夥,足可安身。”楊誌道:“既有這個去處,何不去奪來安身立命?”

  當下就曹正家裏住了一宿,借了些盤纏,拿了樸刀,相別曹正,拽開腳步,投二龍山來。行了一日,看看漸晚,卻早望見一座高山。楊誌道:“俺去林子裏且歇一夜,明日卻上山去。”轉入林子裏來,吃了一驚。隻見一個胖大和尚,脫的赤條條的,背上刺著花繡,坐在鬆樹根頭乘涼。那和尚見了楊誌,就樹根頭綽了禪杖,跳將起來,大喝道:“兀那撮鳥,你是那裏來的?”正是:

  平將珠寶擔落空,卻問寶珠寺討帳。

  要投入寺裏強人,先引出寺外和尚。

  楊誌聽了道:“原來也是關西和尚。俺和他是鄉中,問他一聲。”楊誌叫道:“你是那裏來的僧人?”那和尚也不回說,掄起手中禪杖,隻顧打來。楊誌道:“怎奈這禿廝無禮,且把他來出口氣!”挺起手中樸刀,來奔那和尚。兩個就林子裏,一來一往,一上一下,兩個放對。但見:

  兩條龍競寶,一對虎爭飡。禪杖起如虎尾龍筋,樸刀飛似龍髻虎爪。翠肳萶萶,忽喇喇,天崩地塌,陣雲中黑氣盤旋;惡狠狠,雄赳赳,雷吼風呼,殺氣內金光閃爍。兩條龍競寶,嚇得那身長力壯仗霜鋒周處眼無光;一對虎爭餐,驚的這膽大心粗施雪刃卞莊魂魄喪。兩條龍競寶,眼珠放彩,尾擺得水母殿台搖;一對虎爭餐,野獸奔馳,聲震的山神毛發豎。

  當時楊誌和那和尚鬥到四五十合,不分勝敗。那和尚賣個破綻,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喝一聲:“且歇!”兩個都住了手。楊誌暗暗地喝采道:“那裏來的這個和尚,真個好本事,手段高!俺卻剛剛地隻敵的他住!”那僧人叫道:“兀那青麵漢子,你是甚麽人?”楊誌道:“灑家是東京製使楊誌的便是。”那和尚道:“你不是在東京賣刀殺了破落戶牛二的?”楊誌道:“你不見俺臉上金印?”那和尚笑道:“卻原來在這裏相見。”楊誌道:“不敢問師兄卻是誰?緣何知道灑家賣刀?”那和尚道:“灑家不是別人,俺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軍官魯提轄的便是。為因三拳打死了鎮關西,卻去五台山淨發為僧。人見灑家背上有花繡,都叫俺做花和尚魯智深。”楊誌笑道:“原來是自家鄉裏,俺在江湖上多聞師兄大名。聽得說道,師兄在大相國寺裏掛搭,如今何故來在這裏?”

  魯智深道:“一言難盡。灑家在大相國寺管菜園,遇著那豹子頭林衝,被高太尉要陷害他性命。俺卻路見不平,直送他到滄州,救了他一命。不想那兩個防送公人回來,對高俅那廝說道:‘正要在野豬林裏結果林衝,卻被大相國寺魯智深救了。那和尚直送到滄州,因此害他不得。’這直娘賊恨殺灑家,分付寺裏長老不許俺掛搭;又差人來捉灑家,卻得一夥潑皮通報,不是著了那廝的手。吃俺一把火燒了那菜園裏廨宇,逃走在江湖上,東又不著,西又不著。來到孟州十字坡過,險些兒被個酒店婦人害了性命,把灑家著蒙汗藥麻翻了。得他的丈夫歸來得早,見了灑家這般模樣,又看了俺的禪杖、戒刀吃驚,連忙把解藥救俺醒來。因問起灑家名字,留住俺過了幾日,結義灑家做了弟兄。那人夫妻兩個,亦是江湖上好漢有名的,都叫他做菜園子張青,其妻母夜叉孫二娘,甚是好義氣。住了四五日,打聽的這裏二龍山寶珠寺可以安身,灑家特地來奔那鄧龍入夥,叵耐那廝不肯安著灑家在這山上。和俺廝並,又敵灑家不過,隻把這山下三座關牢牢地拴住。又沒別路上去,那撮鳥由你叫罵,隻是不下來廝殺,氣得灑家正苦在這裏沒個委結,不想卻是大哥來。”

  楊誌大喜。兩個就林子裏剪拂了,就地坐了一夜。楊誌訴說了賣刀殺死牛二的事,並解生辰綱失陷一節,都備細說了。又說曹正指點來此一事,便道:“既是閉了關隘,俺們休在這裏,如何得他下來?不若且去曹正家商議。”

  兩個廝趕著行離了那林子,來到曹正酒店裏。楊誌引魯智深與他相見了,曹正慌忙置酒相待,商量要打二龍山一事。曹正道:“若是端的閉了關時,休說道你二位,便有一萬軍馬也上去不得。似此隻可智取,不可力求。”魯智深道:“叵耐那撮鳥,初投他時,隻在關外相見。因不留俺廝並起來,那廝小肚上被俺一腳點翻了。卻待要結果了他性命,被他那裏人多,救了上山去,閉了這鳥關,由你自在下麵罵,隻是不肯下來廝殺。”楊誌道:“既然好去處,俺和你如何不用心去打!”魯智深道:“便是沒做個道理上去,奈何不得他!”

  曹正道:“小人有條計策,不知中二位意也不中?”楊誌道:“願聞良策則個。”曹正道:“製使也休這般打扮,隻照依小人這裏近村莊家穿著。小人把這位師父禪杖、戒刀都拿了,卻叫小人的妻弟,帶六個火家,直送到那山下,把一條索子,綁了師父,小人自會做活結頭。卻去山下叫道:‘我們近村開酒店莊家,這和尚來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了,不肯還錢,口裏說道,去報人來打你山寨,因此我們聽的;乘他醉了,把他綁縛在這裏,獻與大王。’那廝必然放我們上山去。到得他山寨裏麵,見鄧龍時,把索子拽脫了活結頭,小人便遞過禪杖與師父。你兩個好漢一發上,那廝走往那裏去!若結果了他時,以下的人不敢不伏。此計若何?”魯智深、楊誌齊道:“妙哉!妙哉!”有詩為證:

  乳虎稱龍亦枉然,二龍山許二龍蟠。

  人逢忠義情偏洽,事到顛危策愈全。

  當晚眾人吃了酒食,又安排了些路上幹糧。次日五更起來,眾人都吃得飽了。魯智深的行李包裹都寄放在曹正家。當日楊誌、魯智深、曹正,帶了小舅並五七個莊家,取路投二龍山來。晌午後,直到林子裏,脫了衣裳,把魯智深用活結頭使索子綁了,教兩個莊家牢牢地牽著索頭。楊誌戴了遮日頭涼笠兒,身穿破布衫,手裏倒提著樸刀。曹正拿著他的禪杖,眾人都提著棍棒,在前後簇擁著。到得山下,看那關時,都擺著強弩硬弓,灰瓶炮石。小嘍羅在關上,看見綁得這個和尚來,飛也似報上山去。多樣時,隻見兩個小頭目上關來問道:“你等何處人?來我這裏做甚麽?那裏捉得這個和尚來?”曹正答道:“小人等是這山下近村莊家,開著一個小酒店。這個胖和尚,不時來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不肯還錢,口裏說道:‘要去梁山泊叫千百個人來,打此二龍山,和你這近村坊,都洗蕩了!’因此小人隻得又將好酒請他,灌得醉了,一條索子綁縛這廝,來獻與大王,表我等村鄰孝順之心,免的村中後患。”

  兩個小頭目聽了這話,歡天喜地,說道:“好了!眾人在此少待一時。”兩個小頭目就上山來報知鄧龍,說拿得那胖和尚來。鄧龍聽了大喜,叫:“解上山來,且取這廝的心肝來做下酒,消我這點冤仇之恨!”小嘍羅得令,來把關隘門開了,便叫送上來。

  楊誌、曹正緊押魯智深解上山來,看那三座關時,端的險峻:兩下裏山環繞將來,包住這座寺;山峰生得雄壯,中間隻一條路上關來;三重關上,擺著擂木炮石,硬弩強弓、苦竹槍密密地攢著。過得三處關閘,來到寶珠寺前看時,三座殿門,一段鏡麵也似平地,周遭都是木柵為城。寺前山門下立著七八個小嘍羅,看見縛的魯智深來,都指手罵道:“你這禿驢,傷了大王,今日也吃拿了!慢慢的碎割了這廝!”魯智深隻不做聲。押到佛殿看時,殿上都把佛來抬去了;中間放著一把虎皮交椅;眾多小嘍羅拿著槍棒立在兩邊。

  少刻,隻見兩個小嘍羅扶出鄧龍來,坐在交椅上。曹正、楊誌緊緊地幫著魯智深到階下。鄧龍道:“你那廝禿驢!前日點翻了我,傷了小腹,至今青腫未消,今日也有見我的時節。”魯智深睜圓怪眼,大喝一聲:“撮鳥休走!”兩個莊家把索頭隻一拽,拽脫了活結頭,散開索子,魯智深就曹正手裏接過禪杖,雲飛掄動,楊誌撇了涼笠兒,提起手中樸刀,曹正又掄起杆棒,眾莊家一齊發作,並力向前。鄧龍急待掙紮時,早被魯智深一禪杖,當頭打著,把腦蓋劈作兩半個,和交椅都打碎了。手下的小嘍羅,早被楊誌搠翻了四五個。曹正叫道:“都來投降!若不從者,便行掃除處死!”寺前寺後,五六百小嘍羅並幾個小頭目,驚嚇的呆了,隻得都來歸降投伏。隨即叫把鄧龍等屍首,扛抬去後山燒化了。一麵去點倉廒,整頓房舍,再去看那寺後有多少物件,且把酒肉安排些來吃。魯智深並楊誌做了山寨之主,置酒設宴慶賀。小嘍羅們盡皆投伏了,仍設小頭目管領。曹正別了二位好漢,領了莊家,自回家去了,不在話下。正是:

  古刹雄奇隱翠微,翻為賊寨假慈悲。

  天生神力花和尚,弄棒磨刀作住持。

  又有詩一首並及楊誌:

  有智能深助智深,綠林豪客主叢林。

  降龍伏虎真同誌,獸麵誰知有佛心。

  不說魯智深、楊誌自在二龍山落草,卻說那押生辰綱老都管並這幾個廂禁軍,曉行夜住,趕回北京,到的梁中書府,直至廳前,齊齊都拜翻在地下告罪。梁中書道:“你們路上辛苦,多虧了你眾人。”又問:“楊提轄何在?”眾人告道:“不可說!這人是個大膽忘恩的賊!自離了此間五七日後,行到黃泥岡時,天氣大熱,都在林子裏歇涼。不想楊誌和七個賊人通同,假裝做販棗子客商。楊誌約會與他做一路,先推七輛江州車兒,在這黃泥岡上鬆林裏等候,卻叫一個漢子挑一擔酒來岡子上歇下。小的眾人不合買他酒吃,被那廝把蒙汗藥都麻翻了,又將索子捆縛眾人。楊誌和那七個賊人,卻把生辰綱財寶並行李,盡裝載車上將了去。現今去本管濟州府呈告了,留兩個虞候在那裏隨衙聽候,捉拿賊人。小人等眾人,星夜趕回來告知恩相。”

  梁中書聽了大驚,罵道:“這賊配軍!你是犯罪的囚徒,我一力抬舉你成人,怎敢做這等不仁忘恩的事!我若拿住他時,碎屍萬段!”隨即便喚書吏,寫了文書,當時差人星夜來濟州投下;又寫一封家書,著人也連夜上東京,報與太師知道。

  且不說差人去濟州下公文,隻說著人上東京來到太師府報知。見了太師,呈上書劄。蔡太師看了,大驚道:“這班賊人,甚是膽大!去年將我女婿送來的禮物打劫了去,至今未獲;今年又來無禮,如何幹罷!”隨即押了一紙公文,著一個府幹,親自齎了,星夜望濟州來,著落府尹立等捉拿這夥賊人,便要回報。

  且說濟州府尹自從受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梁中書劄付,每日理論不下。正憂悶間,隻見門吏報道:“東京太師府裏,差府幹現到廳前,有緊急公文,要見相公。”府尹聽得,大驚道:“多管是生辰綱的事!”慌忙升廳,來與府幹相見了,說道:“這件事,下官已受了梁府虞候的狀子,已經差緝捕的人,跟捉賊人,未見蹤跡。前日留守司又差人行劄付到來,又經著仰尉司並緝捕觀察,杖限跟捉,未曾得獲。若有些動靜消息,下官親到相府回話。”府幹道:“小人是太師府裏心腹人。今奉太師鈞旨,特差來這裏要這一幹人。臨行時,太師親自分付,教小人到本府,隻就州衙裏宿歇,立等相公,要拿這七個販棗子的,並賣酒一人,在逃軍官楊誌,各賊正身。限在十日捉拿完備,差人解赴東京。若十日不獲得這件公事時,怕不先來請相公去沙門島走一遭。小人也難回太師府裏去,性命亦不知如何。相公不信,請看太師府裏行來的鈞帖。”

  府尹看罷大驚,隨即便喚緝捕人等。隻見階下一人聲喏,立在簾前,太守道:“你是甚人?”那人稟道:“小人是三都緝捕使臣何濤。”太守道:“前日黃泥岡上打劫了去的生辰綱,是你該管麽?”何濤答道:“稟複相公:何濤自從領了這件公事,晝夜無眠,差下本管眼明手快的公人,去黃泥岡上往來緝捕;雖是累經杖責,到今未見蹤跡。非是何濤怠慢官府,實出於無奈。”府尹喝道:“胡說!‘上不緊則下慢’。我自進士出身,曆任到這一郡諸侯,非同容易!今日東京太師府差一幹辦,來到這裏,領太師台旨:限十日內,須要捕獲各賊正身,完備解京。若還違了限次,我非止罷官,必陷我投沙門島走一遭。你是個緝捕使臣,倒不用心,以致禍及於我。先把你這廝迭配遠惡軍州,雁飛不到去處!”便喚過文筆匠來,去何濤臉上刺下“迭配……州”字樣,空著甚處州名,發落道:“何濤,你若獲不得賊人,重罪決不饒恕!”正是:

  臉皮打稿太乖張,自要平安人受殃。

  賤麵可無煩作計,本心也合細商量。

  卻說何濤領了台旨,下廳前來到使臣房裏,會集許多做公的,都到機密房中,商議公事。眾做公的都麵麵相覷,如箭穿雁嘴,鉤搭魚腮,盡無言語。何濤道:“你們閑常時,都在這房裏賺錢使用;如今有此一事難捉,都不做聲。你眾人也可憐我臉上刺的字樣。”眾人道:“上複觀察:小人們人非草木,豈不省的?隻是這一夥做客商的,必是他州外府深山曠野強人遇著,一時劫了他的財寶,自去山寨裏快活,如何拿的著?便是知道,也隻看得他一看。”何濤聽了,當初隻有五分煩惱,見說了這話,又添了五分煩惱,自離了使臣房裏,上馬回到家中,把馬牽去後槽上拴了,獨自一個,悶悶不已。正是:

  雙眉重上三鍠鎖,滿腹填平萬斛愁。

  網裏漏魚何處覓?甕中捉鱉向誰求?

  隻見老婆問道:“丈夫,你如何今日這般嘴臉?”何濤道:“你不知,前日太守委我一紙批文,為因黃泥岡上一夥賊人,打劫了梁中書與丈人蔡太師慶生辰的金珠寶貝,計十一擔,正不知是甚麽樣人打劫了去。我自從領了這道鈞批,到今未曾得獲。今日正去轉限,不想太師府又差幹辦來,立等要拿這一夥賊人解京。太守問我賊人消息,我回複道:‘未見次第,不曾獲得。’府尹將我臉上刺下‘迭配……州’字樣,隻不曾填甚去處,在後知我性命如何!”老婆道:“似此怎地好?卻是如何得了!”

  正說之間,隻見兄弟何清來望哥哥,何濤道:“你來做甚麽?不去賭錢,卻來怎地?”何濤的妻子乖覺,忙招手說道:“阿叔,你且來廚下,和你說話。”何清當時跟了嫂嫂進到廚下坐了。嫂嫂安排些酒肉菜蔬,燙幾杯酒,請何清吃。何清問嫂嫂道:“哥哥忒殺欺負人!我不中,也是你一個親兄弟!你便奢遮殺,隻做得個緝捕觀察,便叫我一處吃盞酒,有甚麽辱沒了你!”阿嫂道:“阿叔你不知道,你哥哥心裏自過活不得哩!”何清道:“他每日起了大錢大物,那裏去了?有的是錢和米,有甚麽過活不得處?”阿嫂道:“你不知,為這黃泥岡上,前日一夥販棗子的客人,打劫了北京梁中書慶賀蔡太師的生辰綱去。如今濟州府尹奉著太師鈞旨:限十日內,定要捉拿各賊解京;若還捉不著正身時,便要刺配遠惡軍州去。你不見你哥哥先吃府尹刺了臉上‘迭配……州’字樣,隻不曾填甚麽去處,早晚捉不著時,實是受苦!他如何有心和你吃酒?我卻才安排些酒食與你吃。他悶了幾時了,你卻怪他不得。”何清道:“我也誹誹地聽得人說道:‘有賊打劫了生辰綱去。’正在那裏地麵上?”阿嫂道:“隻聽的說道黃泥岡上。”何清道:“卻是甚麽樣人劫了?”阿嫂道:“叔叔,你又不醉,我方才說了,是七個販棗子的客人打劫了去。”何清嗬嗬的大笑道:“原來恁地。知道是販棗子的客人了,卻悶怎地?何不差精細的人去捉。”阿嫂道:“你倒說得好,便是沒捉處。”何清笑道:“嫂嫂,倒要你憂。哥哥放著常來的一班兒好酒肉弟兄,閑常不睬的是親兄弟,今日才有事,便叫沒捉處。若是教兄弟得知,賺得幾貫錢使,量這夥小賊,有甚難處!”阿嫂道:“阿叔,你倒敢知得些風路?”何清笑道:“直等哥哥臨危之際,兄弟卻來有個道理救他。”說了,便起身要去。阿嫂留住再吃兩杯。

  那婦人聽了這話說得蹺蹊,慌忙來對丈夫備細說了。何濤忙叫請兄弟到麵前。何濤陪著笑臉說道:“兄弟,你既知此賊去向,如何不救我?”何清道:“我不知甚麽來曆,我自和嫂子說耍。兄弟如何救的哥哥?”何濤道:“好兄弟,休得要看冷暖。隻想我日常的好處,休記我閑時的歹處,救我這條性命!”何清道:“哥哥,你管下許多眼明手快的公人,也有三二百個,何不與哥哥出些大氣?量兄弟一個,怎救的哥哥!”何濤道:“兄弟休說他們,你的話眼裏有些門路,休要把與別人做好漢。你且說與我些去向,我自有補報你處。正教我怎地心寬!”何清道:“有甚麽去向,兄弟不省的!”何濤道:“你不要慪我,隻看同胞共母之麵。”何清道:“不要慌。且待到至急處,兄弟自來出些氣力,拿這夥小賊。”

  阿嫂便道:“阿叔,胡亂救你哥哥,也是弟兄情分。如今被太師府鈞帖,立等要這一幹人,天來大事,你卻說小賊!”何清道:“嫂嫂,你須知我隻為賭錢上,吃哥哥多少言語。但是打罵,不曾和他爭涉。閑常有酒有食,隻和別人快活,今日兄弟也有用處。”何濤見他話眼有些來曆,慌忙取一個十兩銀子,放在桌上,說道:“兄弟,權將這錠銀收了。日後捕得賊人時,金銀緞匹賞賜,我一力包辦。”何清笑道:“哥哥正是‘急來抱佛腳,閑時不燒香’。我若要你銀子時,便是兄弟勒掯你。你且把去收了,不要將來賺我。你若如此,我便不說。既是你兩口兒我行陪話,我說與你,不要把銀子出來驚我。”何濤道:“銀兩都是官司信賞出的,如何沒三五百貫錢?兄弟你休推卻。我且問你:這夥賊卻在那裏有些來曆?”何清拍著大腿道:“這夥賊,我都捉在便袋裏了。”何濤大驚道:“兄弟,你如何說這夥賊在你便袋裏?”何清道:“哥哥,你莫管我,自都有在這裏便了。你隻把銀子收了去,不要將來賺我,隻要常情便了。我卻說與你知道。”何清不慌不忙,疊著兩個指頭說出來。有分教:鄆城縣裏,引出個仗義英雄;梁山泊中,聚一夥擎天好漢。

  畢竟何清對何濤說出甚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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