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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楊誌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話說當時公孫勝正在閣兒裏對晁蓋說這北京生辰綱是不義之財,取之何礙。隻見一個人從外麵搶將入來,揪住公孫勝道:“你好大膽!卻才商議的事,我都知了也。”那人卻是智多星吳學究。晁蓋笑道:“教授休慌,且請相見。”兩個敘禮罷,吳用道:“江湖上久聞人說入雲龍公孫勝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處得會!”晁蓋道:“這位秀才先生,便是智多星吳學究。”公孫勝道:“吾聞江湖上多人曾說加亮先生大名,豈知緣法卻在保正莊上得會。隻是保正疏財仗義,以此天下豪傑,都投門下。”晁蓋道:“再有幾個相識在裏麵,一發請進後堂深處相見。”

  三個人入到裏麵,就與劉唐、三阮都相見了。正是:

  金帛多藏禍有基,英雄聚會本無期。

  一時豪俠欺黃屋,七宿光芒動紫薇。

  眾人道:“今日此一會,應非偶然,須請保正哥哥正麵而坐。”晁蓋道:“量小子是個窮主人,怎敢占上!”吳用道:“保正哥哥年長,依著小生,且請坐了。”晁蓋隻得坐了第一位,吳用坐了第二位,公孫勝坐了第三位,劉唐坐了第四位,阮小二坐第五位,阮小五坐第六位,阮小七坐第七位。卻才聚義飲酒,重整杯盤,再備酒肴,眾人飲酌。吳用道:“保正夢見北鬥七星墜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義舉事,豈不應天垂象!此一套富貴,唾手而取。前日所說央劉兄去探聽路程從那裏來,今日天晚,來早便請登程。”公孫勝道:“這一事不須去了。貧道已打聽,知他來的路數了,隻是黃泥岡大路上來。”晁蓋道:“黃泥岡東十裏路,地名安樂村,有一個閑漢,叫做白日鼠白勝,也曾來投奔我,我曾齎助他盤纏。”吳用道:“北鬥上白光,莫不是應在這人?自有用他處。”劉唐道:“此處黃泥岡較遠,何處可以容身?”吳用道:“隻這個白勝家便是我們安身處,亦要用了白勝。”晁蓋道:“吳先生,我等還是軟取,卻是硬取?”吳用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隻看他來的光景,力則力取,智則智取。我有一條計策,不知中你們意否?如此,如此……”晁蓋聽了大喜,攧著腳道:“好妙計!不枉稱你做智多星!果然賽過諸葛亮!好計策!”吳用道:“休得再提,常言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隻可你知我知。”晁蓋便道:“阮家三兄且請回歸,至期來小莊聚會;吳先生依舊自去教學;公孫先生並劉唐,隻在敝莊權住。”當日飲酒至晚,各自去客房裏歇息。

  次日五更起來安排早飯吃了,晁蓋取出三十兩花銀,送與阮家三兄弟道:“權表薄意,切勿推卻。”三阮那裏肯受。吳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三阮方才受了銀兩。一齊送出莊外來,吳用附耳低言道:“這般這般,至期不可有誤。”三阮相別了,自回石碣村去。晁蓋留住公孫勝、劉唐在莊上,吳學究常來議事。正是:

  取非其有官皆盜,損彼盈餘盜是公。

  計就隻須安穩待,笑他寶擔去匆匆。

  話休絮繁,卻說北京大名府梁中書收買了十萬貫慶賀生辰禮物完備,選日差人起程,當下一日在後堂坐下,隻見蔡夫人問道:“相公,生辰綱幾時起程?”梁中書道:“禮物都已完備,明後日便用起身。隻是一件事,在此躊躇未決。”蔡夫人道:“有甚事躊躇未決?”梁中書道:“上年費了十萬貫收買金珠寶貝,送上東京去,隻因用人不著,半路被賊人劫將去了,至今無獲。今年帳前眼見得又沒個了事的人送去,在此躊躇未決。”蔡夫人指著階下道:“你常說這個人十分了得,何不著他,委紙領狀,送去走一遭,不致失誤。”

  梁中書看階下那人時,卻是青麵獸楊誌。梁中書大喜,隨即喚楊誌上廳說道:“我正忘了你,你若與我送得生辰綱去,我自有抬舉你處。”楊誌叉手向前稟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隻不知怎地打點?幾時起身?”梁中書道:“著落大名府差十輛太平車子,帳前撥十個廂禁軍監押著車,每輛上各插一把黃旗,上寫著:‘獻賀太師生辰綱’。每輛車子再使個軍健跟著,三日內便要起身去。”楊誌道:“非是小人推托,其實去不得,乞鈞旨別差英雄精細的人去。”梁中書道:“我有心要抬舉你,這獻生辰綱的劄子內,另修一封書在中間,太師跟前重重保你受道敕命回來,如何倒生支調,推辭不去?”楊誌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聽得上年已被賊人劫去了,至今未獲。今歲途中盜賊又多,此去東京,又無水路,都是旱路。經過的是紫金山、二龍山、桃花山、傘蓋山、黃泥岡、白沙塢、野雲渡、赤鬆林,這幾處都是強人出沒的去處。更兼單身客人亦不敢獨自經過,他知道是金銀寶物,如何不來搶劫?枉結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梁中書道:“恁地時,多著軍校防護送去便了。”楊誌道:“恩相便差五百人去,也不濟事。這廝們一聲聽得強人來時,都是先走了的。”梁中書道:“你這般地說時,生辰綱不要送去了?”楊誌又稟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梁中書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說?”楊誌道:“若依小人說時,並不要車子,把禮物都裝做十餘條擔子,隻做客人的打扮行貨。也點十個壯健的廂禁軍,卻裝做腳夫挑著。隻消一個人和小人去,卻打扮做客人,悄悄連夜上東京交付,恁地時方好。”梁中書道:“你甚說的是。我寫書呈重重保你受道誥命回來。”楊誌道:“深謝恩相抬舉。”當日便叫楊誌一麵打拴擔腳,一麵選揀軍人。

  次日,叫楊誌來廳前伺候,梁中書出廳來問道:“楊誌,你幾時起身?”楊誌稟道:“告複恩相,隻在明早準行,就委領狀。”梁中書道:“夫人也有一擔禮物,另送與府中寶眷,也要你領。怕你不知頭路,特地再教奶公謝都管,並兩個虞候,和你一同去。”楊誌告道:“恩相,楊誌去不得了。”梁中書說道:“禮物都已拴縛完備,如何又去不得?”楊誌稟道:“此十擔禮物都在小人身上,和他眾人都由楊誌,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亦依楊誌提調。如今又叫老都管並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又是太師府門下奶公,倘或路上與小人別拗起來,楊誌如何敢和他爭執得?若誤了大事時,楊誌那其間如何分說?”梁中書道:“這個也容易,我叫他三個都聽你提調便了。”楊誌答道:“若是如此稟過,小人情願便委領狀。倘有疏失,甘當重罪。”梁中書大喜道:“我也不枉了抬舉你,真個有見識!”隨即喚老謝都管並兩個虞候出來,當廳分付道:“楊誌提轄情願委了一紙領狀,監押生辰綱,十一擔金珠寶貝,赴京太師府交割,這幹係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晚行、住歇,都要聽他言語,不可和他別拗。夫人處分付的勾當,你三人自理會,小心在意,早去早回,休教有失。”老都管一一都應了。

  當日楊誌領了,次日早起五更,在府裏把擔仗都擺在廳前,老都管和兩個虞候又將一小擔財帛,共十一擔,揀了十一個壯健的廂禁軍,都做腳夫打扮。楊誌戴上涼笠兒,穿著青紗衫子,係了纏帶行履麻鞋,跨口腰刀,提條樸刀;老都管也打扮做個客人模樣;兩個虞候假裝做跟的伴當。各人都拿了條樸刀,又帶幾根藤條。梁中書付與了劄付書呈,一行人都吃得飽了,在廳上拜辭了梁中書。看那軍人擔仗起程。楊誌和謝都管、兩個虞候監押著,一行共是十五人,離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門,取大路投東京進發。

  此時正是五月半天氣,雖是晴明得好,隻是酷熱難行。昔日吳七郡王有八句詩道:

  玉屏四下朱闌繞,簇簇遊魚戲萍藻。

  簟鋪八尺白蝦須,頭枕一枚紅瑪瑙。

  六龍懼熱不敢行,海水煎沸蓬萊島。

  公子猶嫌扇力微,行人正在紅塵道。

  這八句詩單題著炎天暑月,那公子王孫在涼亭上水閣中浸著浮瓜沉李,調冰雪藕避暑,尚兀自嫌熱;怎知客人為些微名薄利,又無枷鎖拘縛,三伏內隻得在那途路中行。今日楊誌這一行人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隻得在路途上行。自離了這北京五七日,端的隻是起五更,趁早涼便行,日中熱時便歇。

  五七日後,人家漸少,行路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楊誌卻要辰牌起身,申時便歇。那十一個廂禁軍,擔子又重,無有一個稍輕,天氣熱了行不得,見著林子便要去歇息,楊誌趕著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輕則痛罵,重則藤條便打,逼趕要行。兩個虞候雖隻背些包裹行李,也氣喘了行不上。楊誌也嗔道:“你兩個好不曉事!這幹係須是俺的,你們不替灑家打這夫子,卻在背後也慢慢地挨,這路上不是耍處!”那虞候道:“不是我兩個要慢走,其實熱了行不動,因此落後。前日隻是趁早涼走,如今怎地正熱裏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勻。”楊誌道:“你這般說話,卻似放屁!前日行的須是好地麵,如今正是尷尬去處,若不日裏趕過去,誰敢五更半夜走?”兩個虞候口裏不道,肚中尋思:“這廝不直得便罵人。”楊誌提了樸刀,拿著藤條,自去趕那擔子。

  兩個虞候坐在柳陰樹下,等得老都管來,兩個虞候告訴道:“楊家那廝,強殺隻是我相公門下一個提轄,直這般會做大老!”都管道:“須是相公當麵分付道休要和他別拗,因此我不做聲,這兩日也看他不得,權且耐他。”兩個虞候道:“相公也隻是人情話兒,都管自做個主便了。”老都管又道:“且耐他一耐。”

  當日行到申牌時分,尋得一個客店裏歇了。那十個廂禁軍雨汗通流,都歎氣吹噓,對老都管說道:“我們不幸,做了軍健,情知道被差出來,這般火似熱的天氣,又挑著重擔,這兩日又不揀早涼行,動不動老大藤條打來,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們直恁地苦!”老都管道:“你們不要怨悵,巴到東京時,我自賞你。”眾軍漢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們時,並不敢怨悵。”

  又過了一夜,次日天色未明,眾人起來,都要趁涼起身去。楊誌跳起來喝道:“那裏去!且睡了,卻理會。”眾軍漢道:“趁早不走,日裏熱時走不得,卻打我們。”楊誌大罵道:“你們省得甚麽?”拿了藤條要打,眾軍忍氣吞聲,隻得睡了。當日直到辰牌時分,慢慢地打火,吃了飯走,一路上趕打著,不許投涼處歇。那十一個廂禁軍口裏喃喃訥訥地怨悵,兩個虞候在老都管麵前絮絮聒聒地搬口,老都管聽了,也不著意,心內自惱他。

  話休絮繁,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個人沒一個不怨悵楊誌。當日客店裏辰牌時分慢慢地打火,吃了早飯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時節,天氣未及晌午,一輪紅日當天,沒半點雲彩,其日十分大熱。古人有八句詩道:

  祝融南來鞭火龍,火旗焰焰燒天紅。

  日輪當午凝不去,萬國如在紅爐中。

  五嶽翠幹雲彩滅,陽侯海底愁波竭。

  何當一夕金風起,為我掃除天下熱。

  當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嶇小徑,南山北嶺,卻監著那十一個軍漢,約行了二十餘裏路程。那軍人們思量要去柳陰樹下歇涼,被楊誌拿著藤條打將來,喝道:“快走!教你早歇!”眾軍人看那天時,四下裏無半點雲彩,其時那熱不可當。但見:

  熱氣蒸人,囂塵撲麵。萬裏乾坤如甑,一輪火傘當天。四野無雲,風寂寂樹焚溪坼;千山灼焰,必剝剝石裂灰飛。空中鳥雀命將休,倒攧入樹林深處;水底魚龍鱗角脫,直鑽入泥土窖中。直教石虎喘無休,便是鐵人須汗落。

  當時楊誌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裏行,看看日色當午,那石頭上熱了,腳疼走不得。眾軍漢道:“這般天氣熱,兀的不曬殺人!”楊誌喝著軍漢道:“快走,趕過前麵岡子去,卻再理會。”正行之間,前麵迎著那土岡子。眾人看這岡子時,但見:

  頂上萬株綠樹,根頭一派黃沙。嵯峨渾似老龍形,險峻但聞風雨響。山邊茅草,亂絲絲攢遍地刀槍;滿地石頭,磣可可睡兩行虎豹。休道西川蜀道險,須知此是太行山。

  當時一行十五人奔上岡子來,歇下擔仗,那十四人都去鬆陰樹下睡倒了。楊誌說道:“苦也!這裏是甚麽去處,你們卻在這裏歇涼?起來快走!”眾軍漢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其實去不得了!”楊誌拿起藤條,劈頭劈腦打去,打得這個起來,那個睡倒,楊誌無可奈何。

  隻見兩個虞候和老都管氣喘急急,也巴到岡子上鬆樹下坐了喘氣。看這楊誌打那軍健,老都管見了說道:“提轄,端的熱了走不得,休見他罪過。”楊誌道:“都管,你不知這裏正是強人出沒的去處,地名叫做黃泥岡。閑常太平時節,白日裏兀自出來劫人,休道是這般光景,誰敢在這裏停腳!”兩個虞候聽楊誌說了,便道:“我見你說好幾遍了,隻管把這話來驚嚇人!”老都管道:“權且教他們眾人歇一歇,略過日中行如何?”楊誌道:“你也沒分曉了!如何使得?這裏下岡子去,兀自有七八裏沒人家,甚麽去處,敢在此歇涼!”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趕他眾人先走。”

  楊誌拿著藤條喝道:“一個不走的,吃俺二十棍。”眾軍漢一齊叫將起來,數內一個分說道:“提轄,我們挑著百十斤擔子,須不比你空手走的,你端的不把人當人!便是留守相公自來監押時也容我們說一句,你好不知疼癢,隻顧逞辯!”楊誌罵道:“這畜生不慪死俺!隻是打便了。”拿起藤條,劈臉便打去。老都管喝道:“楊提轄,且住!你聽我說:我在東京太師府裏做奶公時,門下官軍,見了無千無萬,都向著我喏喏連聲。不是我口棧,量你是個遭死的軍人,相公可憐抬舉你做個提轄,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職,直得恁地逞能!休說我是相公家都管,便是村莊一個老的,也合依我勸一勸;隻顧把他們打,是何看待?”楊誌道:“都管,你須是城市裏人,生長在相府裏,那裏知道途路上千難萬難。”老都管道:“四川、兩廣也曾去來,不曾見你這般賣弄。”楊誌道:“如今須不比太平時節。”都管道:“你說這話,該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恁地不太平?”

  楊誌卻待再要回言,隻見對麵鬆林裏影著一個人,在那裏舒頭探腦價望,楊誌道:“俺說甚麽?兀的不是歹人來了!”撇下藤條,拿了樸刀,趕入鬆林裏來喝一聲道:“你這廝好大膽,怎敢看俺的行貨!”正是:

  說鬼便招鬼,說賊便招賊。

  卻是一家人,對麵不能識。

  楊誌趕來看時,隻見鬆林裏一字兒擺著七輛江州車兒,七個人脫得赤條條的在那裏乘涼,一個鬢邊老大一搭朱砂記,拿著一條樸刀,望楊誌跟前來,七個人齊叫一聲:“嗬也!”都跳起來。楊誌喝道:“你等是甚麽人?”那七人道:“你是甚麽人?”楊誌又問道:“你等莫不是歹人?”那七人道:“你顛倒問,我等是小本經紀,那有錢與你?”楊誌道:“你等小本經紀人,偏俺有大本錢!”那七人問道:“你端的是甚麽人?”楊誌道:“你等且說那裏來的人?”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販棗子上東京去,路途打從這裏經過,聽得多人說這裏黃泥岡上時常有賊打劫客商。我等一麵走,一頭自說道:‘我七個隻有些棗子,別無甚財賦。’隻顧過岡子來。上得岡子,當不過這熱,權且在這林子裏歇一歇,待晚涼了行。隻聽得有人上岡子來,我們隻怕是歹人,因此使這兄弟出來看一看。”楊誌道:“原來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卻才見你們窺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趕來看一看。”那七個人道:“客官請幾個棗子了去。”楊誌道:“不必。”提了樸刀,再回擔邊來。老都管道:“既是有賊,我們去休。”楊誌說道:“俺隻道是歹人,原來是幾個販棗子的客人。”老都管道:“似你方才說時,他們都是沒命的!”楊誌道:“不必相鬧,隻要沒事便好。你們且歇了,等涼些走。”眾軍漢都笑了。楊誌也把樸刀插在地上,自去一邊樹下坐了歇涼。

  沒半碗飯時,隻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著一副擔桶,唱上岡子來,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

  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

  那漢子口裏唱著,走上岡子來,鬆林裏頭歇下擔桶,坐地乘涼。眾軍看見了,便問那漢子道:“你桶裏是甚麽東西?”那漢子應道:“是白酒。”眾軍道:“挑往那裏去?”那漢子道:“挑出村裏賣。”眾軍道:“多少錢一桶?”那漢子道:“五貫足錢。”眾軍商量道:“我們又熱又渴,何不買些吃,也解暑氣。”正在那裏湊錢,楊誌見了,喝道:“你們又做甚麽?”眾軍道:“買碗酒吃。”楊誌調過樸刀杆便打,罵道:“你們不得灑家言語,胡亂便要買酒吃,好大膽!”眾軍道:“沒事又來鳥亂!我們自湊錢買酒吃,幹你甚事?也來打人!”楊誌道:“你這村鳥,理會的甚麽!到來隻顧吃嘴!全不曉得路途上的勾當艱難,多少好漢,被蒙汗藥麻翻了!”那挑酒的漢子看著楊誌冷笑道:“你這客官好不曉事!早是我不賣與你吃,卻說出這般沒氣力的話來!”

  正在鬆樹邊鬧動爭說,隻見對麵鬆林裏那夥販棗子的客人都提著樸刀,走出來問道:“你們做甚麽鬧?”那挑酒的漢子道:“我自挑這酒過岡子村裏賣,熱了在此歇涼,他眾人要問我買些吃,我又不曾賣與他。這個客官道我酒裏有甚麽蒙汗藥,你道好笑麽?說出這般話來!”那七個客人說道:“我隻道有歹人出來,原來是如此,說一聲也不打緊。我們正想酒來解渴,既是他們疑心,且賣一桶與我們吃。”那挑酒的道:“不賣!不賣!”這七個客人道:“你這鳥漢子也不曉事,我們須不曾說你。你左右將到村裏去賣,一般還你錢,便賣些與我們,打甚麽不緊?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湯,便又救了我們熱渴。”那挑酒的漢子便道:“賣一桶與你不爭,隻是被他們說的不好,又沒碗瓢舀吃。”那七人道:“你這漢子忒認真!便說了一聲,打甚麽不緊?我們自有椰瓢在這裏。”隻見兩個客人去車子前取出兩個椰瓢來,一個捧出一大捧棗子來,七個人立在桶邊,開了桶蓋,輪替換著舀那酒吃,把棗子過口。無一時,一桶酒都吃盡了。七個客人道:“正不曾問得你多少價錢?”那漢道:“我一了不說價,五貫足錢一桶,十貫一擔。”七個客人道:“五貫便依你五貫,隻饒我們一瓢吃。”那漢道:“饒不的,做定的價錢。”一個客人把錢還他,一個客人便去揭開桶蓋,兜了一瓢,拿上便吃,那漢去奪時,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鬆林裏便走,那漢趕將去。隻見這邊一個客人從鬆林裏走將出來,手裏拿一個瓢,便來桶裏舀了一瓢酒,那漢看見,搶來劈手奪住,望桶裏一傾,便蓋了桶蓋,將瓢望地下一丟,口裏說道:“你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頭識臉的,也這般羅唕!”

  那對過眾軍漢見了,心內癢起來,都待要吃,數中一個看著老都管道:“老爺爺與我們說一聲,那賣棗子的客人買他一桶吃了,我們胡亂也買他這桶吃,潤一潤喉也好。其實熱渴了,沒奈何。這裏岡子上又沒討水吃處,老爺方便。”老都管見眾軍所說,自心裏也要吃得些,竟來對楊誌說:“那販棗子客人已買了他一桶酒吃,隻有這一桶,胡亂教他們買吃些避暑氣,岡子上端的沒處討水吃。”楊誌尋思道:“俺在遠遠處望這廝們都買他的酒吃了,那桶裏當麵也見吃了半瓢,想是好的。打了他們半日,胡亂容他買碗吃罷。”楊誌道:“既然老都管說了,教這廝們買吃了,便起身。”

  眾軍健聽了這話,湊了五貫足錢,來買酒吃。那賣酒的漢子道:“不賣了!不賣了!這酒裏有蒙汗藥在裏頭!”眾軍陪著笑說道:“大哥直得便還言語!”那漢道:“不賣了!休纏!”這販棗子的客人勸道:“你這個鳥漢子,他也說得差了,你也忒認真!連累我們也吃你說了幾聲。須不關他眾人之事,胡亂賣與他眾人吃些。”那漢道:“沒事討別人疑心做甚麽?”這販棗子客人把那賣酒的漢子推開一邊,隻顧將這桶酒提與眾軍去吃。那軍漢開了桶蓋,無甚舀吃,陪個小心,問客人借這椰瓢用一用。眾客人道:“就送這幾個棗子與你們過酒。”眾軍謝道:“甚麽道理。”客人道:“休要相謝,都是一般客人,何爭在這百十個棗子上。”眾軍謝了,先兜兩瓢,叫老都管吃一瓢,楊提轄吃一瓢,楊誌那裏肯吃。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兩個虞候各吃一瓢。眾軍漢一發上,那桶酒登時吃盡了。楊誌見眾人吃了無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氣甚熱,二乃口渴難熬,拿起來隻吃了一半,棗子分幾個吃了。那賣酒的漢子說道:“這桶酒被那客人饒一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饒了你眾人半貫錢罷。”眾軍漢湊出錢來還他。那漢子收了錢,挑了空桶,依然唱著山歌,自下岡子去了。

  那七個販棗子的客人,立在鬆樹傍邊,指著這一十五人說道:“倒也!倒也!”隻見這十五個人頭重腳輕,一個個麵麵廝覷,都軟倒了。那七個客人從鬆樹林裏推出這七輛江州車兒,把車子上棗子丟在地上,將這十一擔金珠寶貝都裝在車子內,遮蓋好了,叫聲:“聒噪!”一直望黃泥岡下推了去。正是:

  誅求膏血慶生辰,不顧民生與死鄰。

  始信從來招劫盜,虧心必定有緣因。

  楊誌口裏隻是叫苦,軟了身體,掙紮不起;十五人眼睜睜地看著那七個人都把這金寶裝了去,隻是起不來、掙不動、說不的。我且問你,這七人端的是誰?不是別人,原來正是晁蓋、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這七個。卻才那個挑酒的漢子,便是白日鼠白勝。卻怎地用藥?原來挑上岡子時,兩桶都是好酒。七個人先吃了一桶,劉唐揭起桶蓋,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們看著,隻是叫人死心搭地。次後吳用去鬆林裏取出藥來,抖在瓢裏,隻做走來饒他酒吃,把瓢去兜時,藥已攪在酒裏,假意兜半瓢吃,那白勝劈手奪來,傾在桶裏,這個便是計策。那計較都是吳用主張,這個喚做智取生辰綱。

  原來楊誌吃的酒少,便醒得快,爬將起來,兀自捉腳不住。看那十四個人時,口角流涎,都動不得,正應俗語道:“饒你奸似鬼,吃了洗腳水。”楊誌憤悶道:“不爭你把了生辰綱去,教俺如何回去見得梁中書?這紙領狀須繳不得,就扯破了。如今閃得俺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待走那裏去?不如就這岡子上尋個死處。”撩衣破步,望著黃泥岡下便跳。正是:斷送落花三月雨,摧殘楊柳九秋霜。

  畢竟楊誌在黃泥岡上尋死,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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