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十章 龍灣之戰

  應天府,朱元璋的官邸。朱元璋站在案邊,麵色陰沉。案前站著他帳下所有的謀士,新來的和資深的,也跟朱元璋一樣,個個沉著臉。

  朱元璋的案上放著一大堆急報,都是從太平方向發來的。先是太平告急,下麵署名的是他的養子朱文遜;接著是太平失守,朱文遜與花雲都已遇難;再然後是陳友諒殺了徐壽輝,把“天完”改成“漢”,他自己當了漢的皇帝。大家都知道,陳友諒的下一步就是殺向應天。

  所有的人都知道,現在陳友諒勢大無比。他們把敵我雙方的力量進行了一次全麵對比,都認為,如果迎擊陳友諒,結果必敗無疑。甚至連當初最賣力動員朱元璋東來、拿下金陵的馮國用,這時也不敢硬氣了。在一片逃跑的意見聲中,他沉默不語,隻是滿臉汗水地站在那裏。朱元璋看著馮國用,希望他能提出一個反對意見來。

  朱元璋知道,自己剛剛跟張士誠對打,雙方都消耗了很大的力量,現在還沒恢複過來,而陳友諒又直逼而來,且速度快得驚人,可以說自己現在是四麵受敵人。如果從應天退走,他還能卷土重來嗎?隻怕他才一出應天,四麵強敵就會咆哮殺來,把他打入萬劫不複之地。

  他看了看眼前這群謀士,不由心裏暗道:“看來你們都已經打好了包袱,現在隻要我一拍板,便逃得比兔子還快。而且,不少人隻怕已經做好了投靠新主的準備。老子完了,他們的新生活就開始了。”朱元璋這麽一想,便氣得咬牙切齒。他知道隻要一決定棄城而去,他的後果將十分的慘——那時,他的結果就是逃向滁州,然後又逃到濠州,最後像喪家之犬一樣被人家一錘打死。

  可他現在也沒有想出什麽好辦法來。他隻是來來去去地看著手下這些高參,心頭惱火,可又沒有辦法。他希望他們能給他想出一個辦法來。

  這時他的手心握得緊緊的,拳頭中已經汗水淋漓,幾乎就要透出指縫。他那黯淡的目光慢鏡頭似的向這些謀士群中掃射。驀然,他看到了一道目光,一道冷靜的目光。朱元璋不由心頭一震,眼裏光芒大盛,立即鎖定了這道目光。他心頭激動不已,聲音有點發顫,道:“伯溫先生,你有何高見?”

  那位目光冷靜的人叫劉基,字伯溫。他本來是江浙名士,曾在至順年間中過進士,博學多才,據說天文地理無所不精,曾被譽為“江南第一名士”,認識他的人都把他比成諸葛亮。他也曾當過元朝的命官,可是並不得誌,多次向他的上級領導出謀劃策,都不被采納。他知道自己在元朝是混不下去了,於是就辭了職,回家當起了專業名士。

  胡大海奉命攻下處州時,聽到劉基的名字,覺得這是個人才,就跑過去請他出山。可是劉基一看隻是胡大海這個大老粗來請,便一口回絕了。胡大海雖然是個粗人,可卻知道人才的重要性,並沒有因此而怪罪劉基,而是派人向朱元璋匯報,請朱元璋委托自己代為邀請。哪知,劉基仍然不動。

  朱元璋比胡大海更知道人才的重要性,而且他比胡大海更知道劉基的才華。當年,李善長剛投奔他,向他推薦了宋濂,然後狠狠地把宋濂誇了一番,說他是天下第一大才子。可宋濂卻擺擺手道:“我算什麽,我的朋友劉基比我強多了。”從那時起,朱元璋就記住了宋濂這句話。這時聽說胡大海找到了劉基,他當然很高興。可哪知,劉基卻不像宋濂那麽好請。看來胡大海那樣的粗人,劉基是不放在眼裏的。他拍了一下腦門,暗道:“得派另一個人去了。”可派誰呢?孫炎!

  孫炎的形象並不很賞心悅目,臉色很黑,而且腿還有毛病,走路跛得很明顯。可這哥們兒的口才極好,如果進行全軍辯論大賽,他肯定穩拿頭籌。

  朱元璋派人把孫炎叫來。不一會兒,孫炎就一拐一瘸地來了。他才到門口,就大聲道:“孫炎拜見元帥!”

  朱元璋抬頭一看,笑著道:“有個事需要你走一趟。”

  孫炎道:“請元帥下令。”

  朱元璋道:“現在我讓你去當處州總管。不過,你的任務是把劉基請來。”

  孫炎一聽,這還不好辦?當即答應。

  孫炎立即趕到處州,派人帶著禮品再去找劉基,然後在家等劉基前來。哪知,派出去的人很快就回來了。他問:“劉基呢?你怎麽自己跑回來了?”

  那人道:“劉基不來,他隻讓我帶這東西回來交給你。”

  “什麽東西?”

  那人把一個布包遞給孫炎。

  孫炎打開一看,卻是一把寶劍!麵對著青光閃閃的寶劍,孫炎氣得黑臉左右歪了好一陣,然後大罵:“好你個劉基,欺負老子到這個地步。胡大海去請你,你隻是不動身;老子請你,你居然用寶劍回應。”

  可他發過脾氣之後,又把麵部肌肉調回原位,然後用手摸著那張黑臉,緊咬著嘴,想:“主公叫我一定把劉基請到。要是請不到,不完成任務,回去就不好交差了。”

  於是他又寫了一封信,意思是說,劉先生的這把家傳寶劍,我實在受不起,現在還給劉先生,請劉先生自己帶著它,獻給明主,讓明主用它來斬殺不聽命令的人。而且他還在信後寫了一首詩:

  集中寶劍光耿耿,佩之可以當一龍。

  隻是陰山太古雪,為誰潔此青芙蓉?

  明珠為寶錦為帶,三尺枯蛟出冰海。

  自從虎革裹幹戈,飛入芒碭育光彩。

  青田劉郎漢諸孫,傳家唯有此物存。

  匣中千年睡不醒,白帝血染桃花痕。

  山童神全眼如日,時見蜿蜒走虛室。

  我逢龍精不敢彈,正氣直貫青田寒。

  還君持之獻明主,若歲大旱為霖雨。

  劉基接到信一讀,第一感受就是受到了極大的威脅,再不過去自己就會被這個黑臉詩人砍了,於是隻得卷起包袱,去向朱元璋報到。

  當然,劉基很要臉,他打好了包袱要走的時候,並沒有對朋友們說是受了威脅才出去的,而是發表了一個宣言,道:“十年前,我遊曆西湖時,發現西北有異雲,當時就說那是天子氣,十年之後當應在金陵。現在朱元璋果然占領金陵,開創朱氏基業,禮賢下士,我當順天應人,前去助他一臂之力。如果成功,也算不枉此生了。”

  他並沒有到處州去見那個黑臉孫炎,而是直接跑到金陵。朱元璋跟他一聊,覺得很過癮,比李善長他們更對脾氣。李善長做後勤總管,那是可以堪比蕭何的,可談到軍事,就沒辦法接上話頭了;徐達很能打仗,但也是戰場上的人才,不是掌控全局的人物。算起來,李善長是蕭何,徐達是韓信,這個劉基才是張良。

  劉基到了朱元璋陣營後,除了整天跟朱元璋聊天外,在其他同事麵前一直不怎麽開口,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一點不引起別人的注意。這時在大家都拚著老命發表退出金陵、避開陳友諒鋒芒的言論時,他仍然不出聲,隻是冷靜地站在那裏,跟現場其他人的表情一點不和諧,好像這些事跟他無關一樣。

  當大家聽到朱元璋請劉基發表高見時,便都把目光投向了這位“好好先生”。隻見劉基站了起來,用他那冷靜的目光把大家掃了一遍,突然大聲道:“主張棄城者,當斬!”

  大家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這哥們兒沒有發狂吧?好。那你說說你的見解。不棄城,如何抵擋陳友諒?

  劉基緩緩道:“現在應天北有元兵,東南有張士誠,西北是陳友諒,幾股勢力已經把咱們包圍得緊緊的,試問還有何路可退?能一退就萬事大吉嗎?各位以為,退下去之後,就可以欺負一下張士誠,然後再掉頭跟陳友諒決戰?如果真的這麽想,那麽這可真是萬劫不複的想法。試問,棄守金陵將意味什麽?就是潰退,就是戰敗,軍心、民心還能穩嗎?隻怕在座的,不少人已在心裏另有打算,遑論其他人了?若真的棄城,恐怕還沒出得城門,大家就抱頭鼠竄了,還談什麽去打張士誠?不讓張士誠一把殲滅就萬幸了。所以,隻有跟陳友諒在此決戰。”

  那些人都咬著牙看著他。陶安問:“如何決戰?”

  劉基一字一頓地道:“陳友諒確實勢力強大,可他也不是沒有弱點。此人心狠手毒,又十分驕橫,拿下太平之後,並沒有抓住戰機,立即赴向金陵,而是先解決了徐壽輝,自己忙著當皇帝,算是把戰機誤了一次。雖然這次戰機對他而言並沒有多大的影響,咱們與他們的力量對比仍然沒有什麽變化,但卻讓我看出了他的驕橫心態。這個心態是致命的弱點,咱們完全可以利用他的這個弱點,誘敵深入,然後設伏破敵。我看打敗陳友諒不過舉手之勞。再言棄城者,都是懷有不臣之心的,請主公殺無赦!”

  朱元璋一聽,頓時覺得勇氣百倍,站了起來,雙手相擊,沉聲道:“誓與陳友諒決一死戰!敢言棄城者,斬!”

  眾人一聽,知道朱元璋這次是真的要死戰到底了,個個臉色刷白,再也不敢言半個“退”字。

  朱元璋坐了下來,道:“大家商議一下,如何應敵。”

  眾人在棄城逃跑無望的情況下,隻得又把心思轉移到決戰上來。這些人雖然個個在強敵到來之際萬念俱灰,覺得前麵隻有死路一條,可一逼到這個地步,便都又挖空心思,想著迎敵的辦法。

  陶安道:“主公,依我看,金陵城池堅固,盡可死守,待陳賊兵老,便可一舉破之。”

  葉不琛道:“此法其實跟等死無異。還是做好準備,等敵人一到城下,便迎頭痛擊。陳友諒以為我們怯,不敢出戰,可我們就是要全力出擊。此可謂‘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可大破陳賊。”

  馮國用道:“不如在陳友諒大軍未到之時,突然攻擊太平。如果拿下太平,陳友諒看到我軍銳不可當,一定會心生怯意,不敢前進。”

  其他人都在這三個辦法之間選擇站隊。朱元璋則搖搖頭,道:“此三計都還不錯,隻是都對付不了陳友諒。進攻太平,根本不可取。太平城池堅固,易守難攻,短時間內不易拿下,到時屯兵堅攻之下,定會被陳友諒大破。即使咱們能僥幸攻破,可咱們能守得住嗎?反而弄得兵疲師老,難以應付了。而出城決戰,同樣要不得。咱們部隊本來就不多,放著堅城不守,則堅城無用;貿然與敵決戰於城外,若一旦戰敗,後果不堪設想。此法仍然不是良方。如果什麽也不做,隻是在城頭死守,又能守得住多久?所以說,這三個辦法,雖然都還不錯,但都不是絕處逢生的好辦法。我們必須想到一個既能守住金陵,又能打敗陳友諒的辦法。要讓我們在決戰之後,不是精疲力竭,奄奄一息;而是精神大振,更加興旺發達。”

  大家一聽,都閉上了嘴。現在能保住性命已經是萬幸了,哪指望什麽興旺發達?主公是大人物,心思果然跟我們不同。

  劉基道:“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到一個好戰場,設下埋伏,將敵引進,然後痛殲。”

  朱元璋道:“好。就這樣。”

  朱元璋宣布散會,然後示意劉基留下。

  眾人離去之後,朱元璋問劉基:“先生胸有成竹,肯定知道戰場該設在何處了。”

  劉基道:“龍灣!”

  朱元璋一聽,不由大呼妙哉!朱元璋知道這個地方。龍灣就在城外,那裏是長江邊的一處水灣,但前麵有一大片開闊地。如果陳友諒的大軍開到,棄船上岸之後,那片開闊地隻裝得下一部分軍隊,其他部隊還得在水裏亂著。到時,若伏兵四起,陳友諒軍肯定大亂。朱元璋不由對劉基心生敬佩。

  地點是選好了。可要是陳友諒不在那裏登陸,又該怎麽辦?劉基道:“逼著他在那裏靠岸!”於是,他們又把目光投向地圖。良久,一個完整的計劃終於敲定。

  兩人都知道,水戰是陳友諒的強項,他肯定會以水軍為主力,沿長江而下,然後進入秦淮,直抵南京城牆之下,猛攻金陵。而這條進攻路線中,給陳友諒水軍造成唯一阻礙的就是南京西城三叉江上的一座木橋,這座橋叫江東橋。這樣一座橋,恐怕連海盜船隊都擋不了,哪能擋得住舳艫千裏的陳友諒大軍?所以,必須不能讓他走這條路,要逼著他走龍灣。

  朱元璋和劉基反複論證之後,知道他們的計劃已經無懈可擊。於是,他把諸將召來,宣布了作戰計劃。

  他命令邵榮:“你可以放棄你的陣地了。”

  “為什麽?”邵榮忙問。

  朱元璋道:“因為你守的正是龍灣。陳友諒看到我們有重兵守在那裏,他能上岸嗎?所以你必須馬上率部隊離開那裏。徐達、常遇春、楊靖、趙德勝,你們馬上帶所部進入陣地。你們的陣地就在龍灣和南城之間,那裏是埋伏的好地方,務必做好埋伏,隻等漢軍進來,便可突然出擊。”最後,朱元璋宣布,其餘部隊都作為預備隊,由他親自指揮。他帶著這支預備隊駐紮在西北麵的獅子山,以便與陳友諒作最後的決戰。

  大家一聽,這個計劃真是好,都大感興奮。朱元璋接著說:“此戰關係到咱們的生死存亡,各位務必力戰到底,聽我號令。我揮舞紅旗時,就表示敵軍已經到達;我揮黃色時,你們就全力出擊。”

  大家領完任務之後,突然又都擔心起來。陳友諒要是不走龍灣呢?這計劃還有什麽用?陳友諒並不是個笨蛋,他為什麽要放下自己的優勢,上岸來跟我們打?

  朱元璋看到了諸將的臉色,也猜到了他們的心思,但他並沒有說什麽,隻是笑了笑。大家看到這個笑容裏充滿了狡黠,就知道朱元璋已經自有妙計——他手裏還有一張大家都不知道的王牌。

  是的,朱元璋手裏還有一張王牌。這張王牌是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康茂才。在眾將散去之後,他向康茂才招了招手,把他留了下來。

  康茂才原來是陳友諒手下的大將。朱元璋老早就把陳友諒當成自己最大的對手,因此隻要與陳友諒有關的,他都處處留意。所以,從康茂才成為他手下的第一天起,他就把康茂才當成對付陳友諒的工具之一,他讓康茂才與陳友諒保持聯絡。同樣,陳友諒也在拉攏康茂才,想讓康茂才成為自己安插在朱元璋身邊的一顆棋子。於是,康茂才就成了一把雙刃劍——一麵劍鋒向著朱元璋,一麵劍鋒向著陳友諒。這把劍,誰先利用,誰的贏麵就大。

  朱元璋對康茂才道:“你趕緊給陳友諒寫一封信。”康茂才按照朱元璋的意思寫了一封信,派人送給陳友諒。這封信很快就擺在陳友諒的案頭。

  此時的陳友諒已經頭戴皇冠,口中稱朕,感覺甚好。他覺得,隻要把朱元璋拿下,他就可以坐鎮金陵,在這個虎踞龍盤的古城裏過著皇帝的生活,然後旌旗指處,六合一統,禦宇海內,從此將天下收入囊中。他本想再過幾天就禦筆一揮,下令東進,打敗朱元璋。哪知,恰在這個時候,收到康茂才的信。

  康茂才在信上道,他已經決定來個陣前倒戈,建議聖上從水路進攻,他會在江東橋那裏迎接王師,與王師會合,並負責將阻擋王師的江東橋拆掉,使王師可以經過秦淮河直抵南京城下。

  陳友諒覽畢,不由大喜過望。本來以泰山壓頂之勢向朱元璋打過去,勝敗已經毫無懸念,哪知朱元璋那邊還有個內應,這仗還用打嗎?看來勝利已經近在咫尺了。於是,他立即給康茂才寫了一封信,大大表揚了康茂才,還說等滅了朱元璋,必有重賞。

  當然,這封信最後放在了朱元璋的案頭。朱元璋一看,老賊果然上當了。他立即下令,叫李善長連夜趕造一座石橋,硬生生地攔在江東橋那裏。然後他就在那裏堅定地等著陳友諒的到來。

  陳友諒此時也滿麵春風地坐在自己的帳中。他正在以大漢皇帝的名義訓示著他的百官。那些大臣個個低眉垂首,豎著兩耳,恭聽聖訓。陳友諒認為,此戰之後,他的百官列裏,會多出一個人——這個人叫朱元璋。當然,如果班列中沒有朱元璋,那就說明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朱元璋了。那時,他這個大漢皇帝將何等的威風八麵,一定不比劉邦差。劉邦比得上他嗎?劉邦是靠著很多大將、謀臣打天下的,而他陳友諒靠的全是自己啊!

  陳友諒最拿手的就是水戰,手裏的水軍當世無匹,對長江沿線的地形非常熟悉。他此次閃電出征,軍勢如風,大出朱元璋意料之外,好像是一時興起之作,可其實,他已經做了充分的準備。他的進攻線路正是走江東橋那邊。他本來已經準備派一支先遣部隊,連夜過去,把那座木橋拆掉,以便讓他的船隊暢通無阻地通過。沒想到現在康茂才幫他省了這道手續。

  陳友諒本來是個疑心很重的人,可這時他卻百分之百地相信了康茂才。康茂才曾經是他的手下,戰敗投降了朱元璋之後,跟他的往來從不間斷,時時都有回歸之心。現在朱元璋窮途末路,那正是他反水的大好時機。

  當那支先遣部隊的將軍進來向他辭行,說要前去拆橋時,他大聲道:“李將軍你就跟大軍一同出發吧,不用去拆橋了。”

  李將軍道:“皇上,江東橋雖說不甚高大,可也是一道障礙,還是先拆為好。”

  陳友諒哈哈大笑:“早有人幫咱們拆了。”

  陳友諒性格乖張,行事常常出人意表,他手下將士都對他的性格十分了解,所以隻要他說什麽,大家基本都不敢再說半個“不”字。此時,李將軍隻是退到一邊,什麽話也不說。

  陳友諒拔出令旗,一聲斷喝:“出征!”浩瀚的江麵上,波濤洶湧,高大的戰艦布滿江麵。戰艦上旌旗獵獵,中央“漢”字,尤其引人注目。一陣高亢的嗚嗚聲從“漢”字大旗下傳出,接著三通鼓響,大漢水軍的戰艦乘風破浪,向東順流而下。旗艦的甲板上,陳友諒坐在龍椅上,迎麵吹著江麵大風,覺得大是快意。他轉頭問左右:“當年王俊樓船劃過長江,其雄風不過如此吧?”

  左右道:“王俊一晉國大將,哪有皇上之風?況且當時東吳堂堂大國,豈是朱元璋可比?現在咱們的船隊舉世無匹,而朱元璋以一城之眾相抗,無異螳臂當車。”

  陳友諒放聲大笑。這天是至正二十年六月二十三日,陳友諒稱帝的第七天。陳友諒內心的喜悅無邊無際,而他的艦隊也在他的喜悅之中如期開到江東橋。半夜時分,前方傳來消息,前鋒已到江東橋,官兵正等聖諭。

  陳友諒問:“康茂才出現了嗎?”

  “沒有。”

  陳友諒多疑了大半輩子,但這時他竟仍然不疑,隻是自言自語:“他以為我不會來得這麽快吧?”他決定親自到指定地點,與康茂才聯絡。他按照事先約定的暗號,親自在夜裏呼喚:“老康,老康……”

  此時,月黑風高,夜色如墨,長江岸上不見一星光亮。而曠野寂寂,除了陳友諒呼喚“老康”的聲音外,再沒一絲動靜。

  陳友諒倏然一驚,暗叫不好,立即跑到江東橋那裏去考察。一到橋頭,心頭“中計”二字烙得更加結實。因為,那座江東橋仍然橫在那裏,康茂才根本沒有把它拆掉。更要命的是,那座橋還不是木質結構,而是更加堅實的石橋。

  他轉頭四顧,心想此時此地應該殺聲遍野,腥風血雨才對,可現在卻滿天星鬥,除了長江波濤聲急之外,再沒有其他聲音。陳友諒也不由有點蒙了。

  難道,康茂才有事不來?或者是被朱元璋發現把他殺了?又或者是事情有其他變化?陳友諒一向精明,也一向自負,可現在他卻怎麽也想不明白。但再怎麽想不明白,他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

  但下一步又該怎麽辦?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時,有快船急駛而來,一斥候兵上了他的大船,向他報:“陳友仁將軍已在龍灣登岸,擊敗了龍灣守軍。特來稟報!”

  陳友諒正無計可施,得聞此報,心念一動:既然龍灣那裏的守軍已經被擊潰,那就從龍灣上岸。兵無常勢,打仗最關鍵的就是能夠順勢而變。

  陳友諒向來就是不講常規的人。他立刻下令,全軍向龍灣進軍。眼看龐大的艦隊掉頭而去,陳友諒心裏哈哈大笑:“讓朱元璋的主力在這裏埋伏吧,老子要另辟蹊徑了。”

  當天下午,陳友諒的艦隊終於來到了龍灣。此時,朱元璋正在不遠處的獅子山上。他在這裏整整待了兩天,時刻都在關注著陳友諒的動靜。他也怕陳友諒不上當。如果陳友諒無視康茂才的作用,無視那座石橋的存在,堅持按原定作戰方案進行,那麽他們的末日就在眼前。

  陳友諒如果要拆那座石橋,不過半個時辰。可是江東橋上的石橋容易拆,但心裏的那座石橋卻不容易拆。當陳友諒在那裏心亂如麻時,朱元璋和他的所有將領也都心亂如麻。到了這個時候,他們的命運全係於陳友諒的一念之間。當他們看到陳友諒那支龐大的艦隊在那裏猶豫不前時,他們都全身冒汗,卻沒有一點辦法。

  朱元璋更是度日如年,火把映著他的半邊臉龐,使得那張臉的立體感更強,也更加難看,更加可怖。直到看到陳友諒的船隊向龍灣轉來,他心頭那口氣才鬆了下來,緊繃的臉也鬆了下來。

  將領們都歡呼起來,他們得救了。但朱元璋沒有歡呼,他隻是冷靜地看著陳友諒的部隊不斷地棄船上岸,然後高舉旗幟、浩浩蕩蕩地向他的埋伏圈挺進,挺進!

  他的手裏緊緊攥著紅旗。當他確認陳友諒的大軍都進入埋伏圈內後,眼中突然間精光四射,把手中的紅旗高高舉起,在空中猛烈地搖動。

  朱元璋的部隊都集中隱蔽在石灰山後、應天南城、大勝關後,他們看到紅旗舞動時,便都從不同的地方行動起來,咬著牙現身出來,死死地盯著浩蕩而來的漢軍,等朱元璋的第二個命令。

  這時漢兵們也發現了自己四周全站滿了軍人。這些軍人離他們如此之近,連兵器也看得清清楚楚,盔甲上的反光投入到那一雙雙驚訝的眼裏。他們跟陳友諒一樣,心裏暗叫:“中計了,真的中計了。”他們已經大步進入朱元璋設下的埋伏圈裏了。

  漢兵們同樣沒有呐喊。雙方都是睜大眼睛,死盯著對方。戰場上出現了可怕的寧靜。什麽叫“山雨欲來風滿樓”?正是此時此刻。不過,朱元璋並沒有讓這段寂靜的時間延長下去。他把紅旗一丟,左邊的親兵把那麵黃旗遞了過去。朱元璋接過黃旗,高高舉起,然後在風中舞動。徐達和常遇春看到黃旗舞起,便大喊一聲“殺”。

  陳友諒本來還不怎麽害怕——反正自己的部隊人數比他們多,雖然處在被包圍的地位有點被動,但打起來也不會吃太大虧——可當他看到徐達他們衝下來時,這位剛剛意氣風發了七天的皇帝也不由傻了,大罵朱元璋太缺德。

  原來,朱元璋的衝擊部隊都是騎兵,從上往下一衝,鐵騎過處,所向披靡,漢軍擠在一團,毫無還手之力。更可怕的是,朱元璋的部隊居然是輪番衝殺的,這幾隊衝殺累後,退回山上,另幾隊又過來接班,猛砍猛殺。

  漢軍人數再多,也禁不住這些虎狼之師的屠殺啊!陳友諒的臉白了起來,下令退回船上。隻要上了船,到了江麵,那就是他們的天下了。漢軍潮水般地向水麵搶過去,他們好不容易衝到江邊,可眼前的情景卻再次讓他們徹底絕望。

  他們駕船而來時,長江之水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可當他們被朱元璋的鐵騎席卷衝殺而退回原地時,原本的滔滔江水,已經退潮而去,樓船全部擱淺。

  漢軍此時已經陷入無組織狀態,個個隻顧逃命。船隻擱淺,他們更不敢回到岸上,便都紛紛跳下長江。連陳友諒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隻小船,在親兵們的保護之下,拚命劃到江心,然後一路向西,直接狂逃到九江。

  朱元璋看到陳友諒部全麵潰退,戰場上呈一邊倒之勢,隻用了不到一個時辰,便取得勝利。戰畢,清理戰場,結果是:殺敵兩萬,俘虜七千;另獲大船一百艘和數百艘小船,足以建設一個大型船隊。

  朱元璋大喜,各路將領更是歡呼雀躍。朱元璋握著劉基的手,道:“伯溫真是高才。”其他謀士一聽,都紅了老臉,低著頭站在一邊。朱元璋冷眼看著他們,並沒有再說什麽。

  次日,紫金山上。龍灣戰前,朱元璋的很多謀士就曾勸他退到此處死守。如果按照那些謀士們的意見,此時的紫金山正是敵我雙方殊死搏鬥之處。可是現在的紫金山卻一片祥和之氣,山頂之上,藍天白雲,山上樹木蒼翠欲滴。

  時近黃昏,禪寺上鍾聲悠悠。平日,這裏香客盈門,善男信女絡繹不絕。但到此時,大家都已散去,門庭寂靜,唯有淡淡的香煙之味,縈繞於斯,真是好一片佛家聖地。

  朱元璋出現在寺前。他轉身看了看身後的石階,伸手摸著自己長長的下巴,神情嚴肅。連他自己也沒想到,大獲全勝之後,居然會在這個黃昏時分孤身來到這裏。這是何處?是佛門清靜所在,同時,也是匪盜猖獗的地方。但他還是來了,一人一劍,像傳說中的俠客。他並不喜歡做俠客,甚至不喜歡俠客。那是一群江湖亂匪一樣的人,作為誌在天下的人,他自然不喜歡那些人。

  他居高臨下,把紫金山掃視一遍之後,轉身向山門走去。透過黃昏的光亮,看門的小僧看到他大搖大擺地走進來,身背長劍,而且麵貌十分凶惡,哪敢阻攔,隻問了一句:“請問客官有何事?”

  朱元璋道:“趕路到此,天色已晚,無法再向前行,欲借宿一晚。”

  看門小僧急忙向內通報,而朱元璋已經大步走進內寺。住持老禪師聞知,也過來看看,當看到朱元璋時,也不敢說什麽了。他睜著那雙閱人無數的慧眼,借著黃昏之色,上下打量著這位不速之客,覺得他既像俠客,又似強盜,麵容極凶。但再細端詳,此人麵上那份豪邁之誌,又豈是強盜俠客所具備的?

  他用枯瘦的手抹了抹眼睛,覺得不管來者是什麽人,還是不得罪為妙。於是,他對朱元璋道:“佛門本為眾生,請施主放心歇息好了。”

  朱元璋對寺廟是一點不陌生的。自從他離開皇覺寺後,天天與刀劍為伍,與陰謀詭計相伴,那些振聾發聵的暮鼓晨鍾早已遠離耳際,不掛心中了。此時,再次來到這裏,心頭自是感慨萬端,皇覺寺中的生活又曆曆浮現心頭。物是人非,一至於斯!

  朱元璋感慨了一陣,便和衣而睡。睡夢中,突然傳來“篤篤”的聲音。朱元璋霍然而起,側耳而聽。難道被匪徒盯上了?要是在這個寺裏被人殺死,實在太不值得了。可那“篤篤”的聲音十分平和,他細聽之後,才知道是老禪師在敲他的門。

  原來住持的心緒也是久久不能平靜。他主持這裏也已經多年,平日接待各方來客,得心應手,但卻從沒有今日這般心情。他越想越覺得此人不簡單。後來,他再也睡不著,決定請這個像盜又像俠的來客到大殿裏講禪。

  朱元璋把門打開,把住持請進來。老禪師卻搖了搖頭,道:“老納看施主也是非常之人,有意於此良夜請施主移步大殿賜教一二。”

  朱元璋微微一笑,道:“賜教不敢,能聽老禪師說佛,也不枉到此一遊了。”

  大殿真的很大,而且又隻有兩人對坐,顯得更加寂靜寬廣。兩人一前一後來到大殿,分賓主坐定。住持先開口:“敢問施主仙鄉何處?”

  “在下淮右濠州人氏。”

  “現下所操何業?”

  “目下居無定所。”

  “老納看施主之相,殺氣外露,實非祥兆。現下天下紛擾,幹戈四起,似施主這般人才,不若早擇其業,存心向佛,可明人生至理。”

  朱元璋一聽,差點笑起來。這等俗理,他早聽得耳朵起繭了。當然,他並沒有笑,而是不動聲色地道:“何為人生至理?”

  住持一陣沉吟之後,道:“敢送施主幾句真言:境忘心自滅,心滅境無侵。請施主參禪。”

  朱元璋在黑暗中,麵露輕蔑之色。他隔著黑暗,注視著老僧的臉。此時,燭光搖擺,老僧的臉也被搖擺的燭光映得陰晴不定,但他確實是一臉的祥和。可如此世道,這副祥和的麵容真的能普度眾生嗎?朱元璋心頭突然冒出“俗不可耐”這四個字來,然後仰天大笑,聲震屋宇。

  住持大驚失色,不知這個似盜非盜、似俠非俠的施主會有什麽舉動。

  朱元璋站了起來,緩步走到老僧麵前,猛一伸手,拉出寶劍。萬籟俱靜之下,寶劍出匣之聲清脆響亮。住持臉色刷白,幾乎就要說出“大王饒命,老僧家裏還有八旬老母”的話來了。當然,他並沒有這麽說,隻是顫聲道:“施主意欲如何?如要錢財,全寺之財盡可帶走。”

  朱元璋哈哈大笑:“老禪師六根清淨,境無塵埃,為何現在也如此害怕?方今天下大亂,生靈塗炭,皆因朝廷腐敗所致。若天下太平,豐衣足食,誰願鋌而走險,四處遊俠?當此天災人禍之際,隻作隔岸觀火,事不關己之態,實屬可恥之人。”他接著大笑幾聲,收劍回匣,回房而去。

  老住持聽了這幾句話,頓有醍醐灌頂之感,大聲向朱元璋的背影問:“老納有眼不識泰山,敢問施主大名?”

  但朱元璋卻沒有再回答。住持眼看著朱元璋的背影在自己的視野裏消失,聽著那一步一頓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直至無影無蹤。

  住持一夜未眠,天才剛亮,就起身到朱元璋的房裏,但那裏已人去房空。他在房中舉目四看,但見禪房的牆壁上赫然留著幾行朱紅大字:

  殺盡江南百萬兵,

  腰間寶劍血猶腥;

  老僧不識英雄漢,

  隻管嘵嘵問姓名。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