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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細細著想,我在店裏待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有時候寧肯多在後院兒裏坐著,也不願走。

  我偶爾會抬頭看天,感覺天卻短了,藍得泛出青紫色時,和院牆邊那幾株光板板的柳樹、柿子樹一起,相呼相應,像在趕我走。

  所以我開始有意識地早些回家,最好是在天黑以前,這樣我也可以多陪一陪邢麗浙。

  我將自行車推進雜院的夾道時,在水泥池子上擇菜的幾個老人,像看星星月亮一樣,瞅著我。

  有個推著竹車哄孩子的老太太,張著大臉衝我說:“回來了?”我說,是回來了。

  我從車筐的兜子裏拿出一些鴨掌,想塞給她們,卻沒人肯要,反而催我趕緊進屋。

  院子裏彌散著一股濃密的煎熬味,苦得嗆人。

  那是從我屋裏傳出來的。

  我一推門,看見邢麗浙仍然直躺在床上,我換了鞋,走過去問她,用不用把枕頭立起來,靠著坐一會兒。她哼唧著,搖手,然後重新按住腦門,說頭疼,腦袋頂一跳一跳的,跟快要裂開似的。

  “我從鴨房帶了些鴨掌回來,煮完以後,放涼了,拌點芥末油,你吃了吧,爽爽口。”

  “你別走,給我壓壓頭。”她一把拽住我的手腕,放在腦門上。“使勁,使勁按。”

  “你老這樣怎麽行,我帶你去醫院再看看。”

  我其實就怕給他按頭,整個身子都要扭過去不說,關鍵是掌握不好力度,輕不得重不得的。

  “讓你按你就按,哪裏那麽多廢話。你就把這些年對我的仇,對我的怨,都使出來,我不吭一聲。你快使勁,把我的頭攥住,用外邊的疼,來抵裏麵的疼。”

  她的嘴一轉起來,跟電風扇似的,沒結沒完。

  按了有二十分鍾後,我見她不再叫喚了,於是想鬆開手。

  “別挪開,繼續按。”

  “你總得讓我換一隻手吧,這樣弄我哪受得了。”

  “屠國柱,這你就受不了了?”她竟然還能冷笑出來。“大夫說了,我這個甲狀腺結節,就是被你氣的。熬中藥才剛開始,以後要是癱在床上,讓你端屎端尿,那個時候你再喊受不了,也不急。”

  我快速換了一隻手,使出顛勺的力氣,猛給了她一下。

  “哎,我讓你報仇來了?你別晃行不行,是一直用力給我固定住。”

  我不吭氣,身子紋風不動地定在那裏,任她嚷。

  “你這心裏是不是特別得意,盼著我趁早下不來炕是吧,然後你好去……”

  我回頭看了她一下,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她被嚇了個激靈,舌頭仿佛被咬住了似的,把後麵的話也吞了回去。

  “讓你送到我們科的處方,你給他們了嗎?家裏這日子,哪一項不指著報銷的錢去填,催過你多少遍了。”她若無其事地轉到另一件事情上。“我說話你聽見沒有?”

  “這回是真忘了,以前下班晚,等我過去,人家早下班了。今天惦記著早點回來,結果也沒想起來報銷的事。”

  邢麗浙一把將我的手扯開,直坐起來,惡狠狠地盯著我半晌,卻沒有再說氣話。

  “如果這不是你屠國柱還放不下你師哥那件事,故意跟我過不去。”她的腦袋半垂下來,用手托著幾縷快散下來的頭發,兩腿像打坐似的盤在一起。“那可真成現世報了,如今的財務製度,都是我以前定的,就怕誰從裏麵鑽空子。現在店裏經營越來越難,報銷也卡得比以前緊多了,偏偏這時得了死不了、也治不好的病,你說我這不是係個死套,掛在自己脖子上了。”

  她一邊說,一邊從床上拿起個綠色的鐵衣夾,夾在腦門上,又躺了下去。

  “屠國柱,你想什麽呢?”見我半天沒有動靜,她終於平心靜氣地,跟我說起話來來。

  “我也說不清我在想什麽,我隻是覺著,自己好像沒那麽喜歡站在灶上了,店裏也好像沒有那麽需要我。現在成天耗在單位,心裏早沒了年輕時的那股幹勁,一不注意還討人嫌。你說,我不早點回來,幹什麽去?”

  邢麗浙兩眼直愣愣地看著房頂,又一次冷笑起來。

  “豈止是一份工作,很多夫妻過了這麽多年以後,還不是發現也並沒有多喜歡對方,弄不好還彼此嫌厭起來。你呀,別跟我說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我也顧不上,煩。”

  她把夾子摘了下來,腦門上現出一綹一綹的朱砂血印。

  百匯的辦公室,後來幾乎就成了我專打長途的電話亭。

  張晗每次會說個大致的時間,或者百匯叫我,或者我上去候著,反正總能聽到她的聲音。

  這時百匯就識趣地拿起煙和火,出去抽,他說了,他夾在這個“我們”裏,可真夠多餘的。

  我聽著她從阜陽、漯河,一直跑到許昌,她的聲音始終都是透亮的,富有彈性的,這樣我就會想到她言談之外的情況,我能感覺到,不管真的假的,至少她心情還挺不錯的。

  直到有一天她到了三門峽。

  “師父,店裏我那個組裏的丫頭,都還聽話嗎,小吳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你怎麽了,嗓子啞了?”

  “你聽出來了?那可能就是吧,本來明天想去雙龍灣和大壩走一走的,看來隻能從三門峽南站往老家走了。”在她不說話的時候,我就更加想看到她的臉,可是我隻能在聽筒邊,聽那頭的她,輕喘著氣。“師父,在店裏待的這幾年,最可惜的就是,嘴上這樣喊你,你卻從沒認認真真教過我什麽,啥也沒學著,回到家裏見到人,真是抬不起頭。”

  我像是被洋蔥的辛辣氣殺到了一樣,使勁閉上眼睛,不敢睜開。

  “還有就是,出去這一趟,沒有去到上海。記得你當初說,店裏有很多出差的機會,我又那麽年輕,總有一天,會輪到我去上海的。那次從涿州回去之後,我就一直盼,什麽時候你能帶我,再去一次上海,真真正正地看上一回大海。”她對著話筒用力地歎了一口氣,陣陣雜音鑽到我的耳朵裏麵。“眼看就要到家了,想起來,心裏別提多可惜,多委屈了。”

  委屈二字剛落,她幾乎透出哭意。

  “講這些做什麽,你在家裏養足精神,隨時回來,教你炒菜,帶你去看上海,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情。”

  “師父,你就別拿我開玩笑了。”她沒哭出來,倒是笑了,卻更令我難受。“師父,我要掛了,到了家裏,我再給你們打吧。”

  嚴誠順被一家外資連鎖酒店,聘為首席總廚,趁著東家搞店慶的機會,向萬唐居發了邀請。我本來沒心思出去,可是架不住百匯的軟磨硬泡,連馬騰也說,這種和業內建立聯係的場合,還是多去的好。臨出門前,百匯說他自行車虧氣,我說就騎我這個唄,你坐後座。他忙說:“那怎麽行,倆人加起來小一百歲了,坐在一輛車上,像什麽樣子?”

  我想想也是。

  他又說:“不如打輛小轎車吧。”我撇起嘴說:“你一個月才掙多少錢,兩腳油門就蹬沒了,再說你沒災沒病的,坐哪門子小轎車,你是什麽身份?”百匯說:“本來想最次也坐輛夏利,往人家酒店門口一停,也像那麽回事,被你這一通訓,也沒心情了。”

  於是兩個人,別別扭扭地擠進大公共裏,一路無話。

  那家酒店在東邊一個叫做嘉裏中心的鬧市區。

  我和百匯正站在一座飛簷翹角的中式門臉下,趴在人家的鋼化玻璃窗外,用手遮住腦門,向裏探。這時有位迎賓員跟出來說,收泔水桶從後門走,百匯看了看我們穿的衣服,然後支支吾吾地對著人家,說明來意。隨後我們被領進一條用鵝卵石塊和天然草坪墊出來的窄道,腳兩邊就是潺潺流動的溪水,深處則是密密叢叢的竹林,四周被巨大的圓形景窗罩住。經過一個精巧的全木製八角亭後,我和百匯開始被人家往樓梯上麵引,這時我們才發現,原來眼前這座靜謐的園林,全部是建在地下的。

  我們步入中餐廳時,人家的慶典活動已經進行一半了。現場被舊式的雕填圍屏隔得疊疊折折,吊燈簡雅,地板光潔,桌椅統一用棕色調來搭配,將古趣與時尚融合一體。空間雖顯緊湊,但少說也擺了二十多桌。百匯在人堆裏,找到了我們的位置,我正想看這家店有什麽特色菜要展示,卻聽見他小聲嘀咕。

  “你知道這裏的老板,什麽來頭?嚇死你,馬來西亞人,號稱亞洲糖王。”他又開始拉我袖子,我不耐煩地跟著他看過去。“嚴誠順,看見了嗎,被糖王三顧茅廬挖過來的,親自指定他做總廚。老板特意把貴賓席留給他坐,還噓寒問暖的。你不是問我什麽身份嗎?自己看,廚子能幹到這個份兒上,讓你說,這是什麽身份!”

  嚴誠順顯然也瞅見我們倆了。

  “哥,聽說這孫子到現在還用尖刀切菜呢,活該當年被你和葛清罵得跟孫子一樣。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沒想到他也成氣候了。”

  “你別胡說,我可沒罵過他。注意點兒,丫朝這邊走過來了。”

  我們倆於是假意看菜,不再吭聲。

  “屠總廚,稀客稀客,您能屈尊賞光,我們真是求之不得。”

  嚴誠順抓住我的手,握個不停。我挺別扭的,以前我們也沒這麽說過話。

  “嚴大師,來得太急,我們也沒準備什麽,隻帶了一片真摯的道賀之情,你可不要見怪。”百匯的那張熱臉,笑起來,和嚴誠順正好是一副對子。“瞧瞧你,梳著大背頭,夾著公文包,高檔西服一穿,炒菜能炒到你這個地位,那真是技高一籌,我們心服口服。”

  嚴誠順聽到這,嘴咧得能含下一個花盆。

  “曲師傅這話要是當著我老板的麵講就好了,咱們自己人聽,白白浪費了。”他用手指了指我們,自己先笑起來。“我隻是靠之前在道林和長城積累的一點點名聲,加上運氣好,得到老板賞識。別看我掛個總廚的名字,平時不上灶的,我隻負責抓管理,下廚也隻給老總一家子做飯,別人再大的官,不伺候。看誰不順眼,我一句話,滾蛋。”

  他說完便把兩手一背,挺起肚子。

  “曲師傅的名字眼下可是值大價錢的,聽說在部隊係統裏,你是這個。”他對著百匯豎起拇指。“而且你走的營養飲食這個路子,都不是我們這些文盲,可以比的。”

  百匯一聽這話,連連擺手,臉上笑得卻是金光燦爛。

  “不過說句實在話,你們還真打算抱著萬唐居這條船,一起往下沉麽?”嚴誠順的話一正經起來,百匯就低下頭,不應聲。他把目光看向我,好像答案就寫在我的臉上。“你們那條街的生意都一般,萬唐居是想要注資還是搞承包,跟你們通過氣了嗎?如果搞股份製,像你們這種資曆,可是有話語權的。”

  百匯立刻把臉扭了過去,仔細聽。

  “東城一家餐廳,工資都發不出來了,組織上說,誰能拍二十萬出來,這家店就包給他了。誰手裏一時半會拿得出這麽多錢,大家就開始湊,等湊齊了,又沒人敢牽這個頭,有人說自己是黨員,怕以後清算他。”嚴誠順改伸出兩根手指頭,在我們麵前晃。“那可是兩百平的大廳啊,我怎麽遇不見這種好事。”

  我對付著笑了笑,轉頭去瞅別的地方。

  “我跟你們哥兒倆說,萬唐居的手藝,是好,但是局限性太強了。現在誰還吃魯菜,油乎乎黑膩膩的。誰不知道,粵菜有麵子,川菜口味好,你們再不改改路子,不如趁早想想,我剛才講的那件事。如果哪天突然砸到你們頭上了,你們怎麽辦,哎,機不可失啊!”他見我總往別處看,又哎了兩聲。“我說,屠師傅,你有個師弟叫蘇華北吧。”

  我耐住性子,點了點頭。

  “老幾?”

  “老五。”百匯替我答他。

  “這哥們兒是塊辦大事的材料,我們聊過兩次,他的理念我聽著就新鮮。我本來也請他了,可惜他今天有要緊事,沒來。聽說他正在找地方,你幫我撮合撮合,他有資金,我這裏出隊伍,出設備,咱們自己當老板。”

  百匯笑著說這個好辦,嚴誠順瞅我愛搭不理的,又聽旁邊有人叫他,於是客氣兩句後,找別人說話去了。我說:“百匯,你往窗戶邊那桌看看,那人是誰?”

  我領著百匯,七彎八拐地繞到那張桌子旁邊。

  這裏隻坐了一個人,筷子在他手裏像交響樂的指揮棒一樣,風馳電掣地卷席著。

  “師哥,嚴誠順應該給你寫封感謝信才對,你瞧滿屋子人,除了你,有誰正經吃他家的菜。”百匯先坐下去,拿他開心。“你是剛從廟裏放出來,跑這兒開齋來了?”

  馮炳閣像被點了穴一樣,定住身子,用眼橫著他。見我也跟著坐到另一側,他才把一大口白米飯使勁咽下去,用手鬆了鬆胸口。

  “要我說你們這麽多年在店裏,全白幹了。這是什麽,繡珠魚卵,那個,芙蓉蟹、蝴蝶海參,還有琵琶大蝦和雞皮魚肚,每道菜都是精工細作才端出來的,這麽好的學習機會,不知道珍惜。”

  “哦哦。”百匯笑著拉出長音兒,衝我眨眼。“原來是這樣,多虧師哥你點醒我們,我說這桌怎麽除了你,沒有別人來坐呢,原來是你鑽研得太入迷了,人家怕打擾你。”

  我正拿著杯子喝水,差點被嗆到,咽了一口後,捂著嘴在一邊笑。

  “你們倆,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馮炳閣放下筷子,眼睛卻始終盯著桌子上的菜。

  我們三個人,好久沒有碰上了,不曾想能在這麽個地方,坐到一起。

  馮炳閣用舌頭在嘴裏剔著牙,我和百匯坐過來後,他反倒吃不盡興了,束手束腳的。三個人冷了半天,不知該說什麽。

  “師哥,老太太還好麽?”我提起茶壺,倒進他的杯子裏。

  “湊合著吧,反正現在下不來炕,家裏人輪流伺候著。”他拿起餐巾紙,擦鼻子,然後是嘴。“去年你嫂子下崗,她跟人家合夥辦了個水站,我還有點力氣,就幫忙送水,不然吃什麽。”

  百匯悶頭掰著牙簽,他好像意識到剛才不該說那樣的話。

  “人家本來沒請我,我是假報了萬唐居的名字,才來的這裏。”可能怕百匯心裏難受,馮炳閣自己倒開起了玩笑。“本來想吃完趕緊走,結果還是被你們倆給逮著了。”

  “嚴誠順看了一定會說,萬唐居真拿我當朋友,一張請柬,來了仨大師傅。”

  百匯又開始了,馮炳閣也被他逗得直咳嗽。

  “師哥,就沒想過另起爐灶麽,憑你的本事,哪家店不爭著要你。”我問他。

  “你嫂子天天在家就拿這些話來煩我。”他先含上一根煙,問我抽不抽,我擺手不接,他也索性又從嘴裏拿了出來,擱回煙盒裏。“我這輩子,不會在萬唐居以外的任何一家店幹活了,沒意思。”

  “那倒也是。”我點了點頭。“家裏有什麽需要幫襯的,就跟我們開口。”

  “有你這句話,就行了。你老婆也是個有名的磨匠,我又不是不知道,自己顧好自己吧。”

  他抬起頭,左右看看我們。

  “這一桌子菜,你們碰也不碰一下?沒人吃我就叫服務員打包了。”

  百匯聽了怔住半天,才明白過味來,趕緊搖頭說:“師哥請,師哥請。”

  回去後,我和百匯坐在他的辦公室,閑待著。

  他說:“店裏瞅著也沒什麽可忙,區裏下個月組織去煙台辦一場座談會,有培訓任務的,不如你也加進來。畢竟宮廷烤鴨的名頭擺在那裏,你的課,肯定也有人聽。我不知道把多少老師傅都領到講台上了,唯獨沒有自己師哥,你說可惜不可惜。”

  我輕輕搖頭,又問他:“煙台,離海近麽?”

  百匯睜大眼說:“本來就是海濱城市,你正好過去散散心,總強過成天憋在店裏,眼煩心亂。”

  我心裏想,如果這時張晗也在,她該會有多高興。

  然後我又問他:“你這電話,最近怎麽不見響,是不是壞了。”

  他笑著說:“哥,你真以為這是你和張晗的專線呢?怎麽不響,早上我還給我爸打過一回。”

  他又沒皮沒臉地問:“我說你沒事老來我這兒幹什麽,原來是等人家的電話呢。要不我跟店裏申請一下,也分你一間屋子?”

  我抬起P股,懶得理他,剛要開門,我又轉身回來問他:“張晗怎麽還不見動靜,這都過去一星期了,說好一到家就來電話的?”

  百匯抻開一張報紙,擋住了臉,說:“不知道。”

  蘇華北又籌劃了一個拜師儀式,他說要借這個儀式,彌補沒有見到師父最後一麵的遺憾。

  他竟然請動了師娘、師父的子女,以及店裏其他的老師傅。

  我是直到前一天晚上,才從百匯嘴裏聽說這件事的。他說上次去見嚴誠順,咱就空著手,這回多少準備點東西吧。然後他就拿出專程請人寫好的一幅字,想和我一起送過去。

  考慮到師娘年紀大了,蘇華北特意借到一個鬧中取靜的四合院,掛起橫幅,鋪上紅毯,不鬧不俗。重要的是,他不知從哪裏,把很早以前跟師父共過事的那些老先生,也全叫了來,甚至還有老人在協會的領導。有些師父生前引薦給我的那幾位,今天竟也來了,還對著師父的黑白相片和生前穿的工服,敘舊。結果儀式還沒開始,師娘自己先落起淚來。

  “當年我們師兄弟五個,在您家裏,師父收我為徒,我們為師父過生日,吃您炒的菜,您還記得嗎?”眾人麵前,蘇華北懇切地問著師娘。

  師娘哭得根本張不開口。

  “那天我本是想給他磕個頭的,結果老人不準,沒想到,卻成了我半生的遺憾。”蘇華北的話,令在場無不為之動容。“師娘,今天我就對著您,對著師父的遺像,您就圓了我這麽多年的心願吧。”

  他對著椅子上的照片,咕咚一撲,跪倒在師娘麵前。

  師娘哭得連頭都直不起來,一把扶住蘇華北的頭發,連喊幾聲孩子。

  會餐的時候,百匯掰了個螃蟹腿,問我:“今天這樣的場麵,師哥怎麽反倒沒來?”

  我說:“如果他肯來,他就不是馮炳閣了。”

  百匯擦了擦手,讓我等一等,他去去就回。

  我遠遠地站在庭院外麵,看著百匯將那幅字遞到蘇華北手上,兩個人相互笑著,好一陣寒暄。然後蘇華北側頭朝我這邊瞅了瞅,就跟著他的小師哥,一起走來。

  “哥,你能來,我最高興了。在深圳這麽多年,我一直都忘不了,從小到大,你對我都是最好的。”

  百匯聽見蘇華北的話後,把頭一扭,走到一邊。

  “今天的菜,吃著不順心?怎麽不見你動筷子,就離桌了。”我跟他一起走向餐台,看他拿起筷子。“為了紀念師父,特意請烹協的老先生,做了一盤醋椒魚。不過我沒有入熱油炸,改為直接用水汆煮,這樣魚肉才會清新,不膩。”

  他挑破那條青魚的軟麵,夾出一塊蒜瓣肉。

  “現在的人注重營養,健康,口也輕,所以將來誰能主導這塊市場,錢就會進誰的口袋。”

  “你說得對。”我沒什麽興趣跟他討論下去。

  “哥,我多問一句,這個宮廷烤鴨的配方,你申請專利了沒有。”

  “專利?什麽是專利?”我被問得一頭霧水。

  “沒什麽,哥,你就不想知道,我這次到底是為什麽回來嗎?”

  “這不是都看到了嗎?”我笑著把臉朝師娘一拱。

  “你有沒有算過,師父做的幹燒鱖魚,一天能賣出去多少條?”

  “他親手做的?超不過十五條吧。”

  蘇華北今天問的這些話,令我挺意外的。

  “是麽,就算他能一口鍋裏翻出兩條魚,那個無眼抽風灶,也還是跟不上客人的點菜率吧。可你知道麽,外麵有多少人來,就是為了吃你烤的鴨子,吃他燒的魚。”

  我還真沒想過這個事。

  “你到底想說什麽?”

  “你的手藝再好,供應量也是有定數的。可如果將這些菜的製法和配方,變成統一的生產標準,讓每一個人都能做出同樣味道的成品。”

  “每一個人?”

  “我在深圳,這些年隻幹了一件事,研發燒魚的醬汁配方。你看,供貨商到處都有,店麵你也可以自由選擇,但隻要醬料的工藝在你手裏,你就算投放到全國各地,都不是問題。那時候的經營額,是個什麽數,你敢想嗎?”

  見我還沒轉過彎來,蘇華北繼續說。

  “我有個大膽的設想,客人想吃什麽魚,直接來店裏選原料,鰱魚、鱘魚、娃娃魚我都有。半加工的主料和配料,直接放在鍋裏,端上來,他們可以任意選擇放我哪個醬料進去,自己加熱,自己吃。整個過程沒有大火,沒有人力,沒有油煙,綠色,健康。”

  “客人自己加熱?那還要廚子幹什麽。”

  “對,這將會是未來餐飲業的趨勢,一家沒有廚師和油煙的餐廳,也是我的理想目標。”蘇華北冷靜地說,“或許,不止是一家。”

  我抬手叫他別再說了。

  “你今天辦這麽個場麵,對著師父的遺像磕頭,就是想跟他說,要開一個沒有廚師、沒有油煙的餐廳?”

  蘇華北淡淡地看著我,仿佛我這個反應,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哥你怎麽就不明白,那是兩回事。”他不再跟我解釋什麽。

  張晗已經一個月沒有來電話了,我整日整日地泡在百匯辦公室裏,抽煙,愣神。

  起初他還陪我說上兩句話,解答我的種種猜測,比如家裏的狀況,不方便了;比如找到了新工作,沒時間;比如,什麽原因也沒有,就是不再聯係了。有時候他隻是自己備課、編稿、看來信。偶爾一拿起電話,想跟協會的人安排活動,就會被我打斷,讓他趕緊撂下,我怕張晗打過來的時候占線。

  後來他也不再理我,兩個人從白天耗到晚上,能一句話都不跟對方說。

  再後來,那裏儼然成了我的辦公室,他幹脆躲到外麵辦公了。

  大部分的時間裏,我都是一個人,在屋子裏抽煙,直到P股都坐麻了,直到窗外枯黯的柿樹,空留下傘骨般的椏杈,全被我數了個遍,我仍然不想離開這間——令我最後聽到她聲音的屋子。

  我會回想,我們最後一次對話的內容,反反複複的,我以為她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不願再聯絡的意思。

  可能沒有流露,也算是一種流露吧。

  邢麗浙的身體已經有了些起色,我暫時也不需要按壓她的腦袋了。

  她開始把工作帶回家裏,點燈熬油地算賬,顧不上理我,甚至一個晚上,我們也說不上一句話。有幾次我鋪好了炕,靠在枕頭上,看著她的後背,仿佛臥病在床的人,是我。

  “店裏都經營成這幅樣子了,不知道你哪裏還有那麽高的勁頭。”我本不該影響她的。

  “越到緊要關頭,越是表現你價值的時候。”她沒有怪我,反而停下了手。“如果店裏列一批下崗的名單,你猜會不會有我?”

  “不知道。”

  “你當然不用知道,反正又輪不到你。”她轉過了身子,手伸進被子裏,看暖水袋的位置放正了沒有。“你看我現在的身體,哪還離得了藥罐子。這個年齡,最危險了,誰要讓我回家,那還不如一槍把我給斃了。”

  “你在店裏資曆那麽老,不會有你的,再說這不是還沒走到那一步呢麽?”

  “資曆老管什麽用,就怕是礙著誰的事兒了,反而容易被掃地出門。我得了病才幡然醒悟,當初自己清查這個,限製那個,嚴防死守了一輩子,錢又進不了自己的口袋,反倒替公家挨罵。”

  “你現在明白也不晚。”

  她一聽我說這話,立刻坐到床邊,P股壓在我的迎麵骨上。

  “是不是?所以我也觀察了,我看齊書記一退下,將來這個店裏,獨攬大權的,還不是馬騰一個人嗎,他要什麽,我這邊就極力配合。比如上個月底他問我,請幾位老板來店裏吃飯,這個支出怎麽走,我就幫他算在折舊和職工福利裏了,神不知,鬼不覺。後來他想動一筆賬上的錢,問我可不可以,我說您是領導,您說了算,這個主我可做不得,他就明白了。如果我說,您這是逼我犯錯誤,他就立刻打消念頭了。”

  “邢麗浙啊邢麗浙,你當年連我一口鴨肉都不吃的主兒,如今徇私枉法起來,比電視劇裏演的還不差。”

  “屠國柱,你不要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整天往曲百匯的辦公室跑,為了什麽,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這個店的總廚,這個店隻要不關張,沒人敢動你。我呢,不靠這種辦法,抓住些把柄,我還不是轉眼就被人家踢開?你忘了你當經理的時候,我是怎麽幫襯你的,現在我哪件事,又指望過你?”

  我想把被子掀開,抽根煙,結果她不讓我起身,直接把煙盒火機拍到床上。

  “別怪我沒提醒你,馬騰是個綿中裹鐵的人物,心眼兒比你活。他如果再交代你做什麽,你就照著去辦,別再和以前似的唱反調。就當是我邢麗浙唯一一件求你的事,好不好!”

  後來我是默念著邢麗浙的囑咐,走到馬騰辦公室的。

  一側的窗簾被拉出來,正好擋住光照,令房間裏顯得死氣沉沉的。

  他的手背墊在桌麵上,枕著腦門,在打盹兒。

  我又敲了兩下門板,仍不見動靜,就想出去。

  “好不容易來一回,坐也不坐就走,看來我這還是比不上曲師傅屋裏舒服。”

  馬騰站起來,轉身將窗簾一拽。

  滿眼的灰塵,像魚食一樣,浮遊在我們中間。

  他見我不應聲,就快速整理起桌上的報表和檔案袋。

  “馬經理為了萬唐居,真是鞠躬盡瘁。眼下全國都在學習焦裕祿同誌,今年再評勞模,我看除了你,再沒有人敢站出來爭了。”

  我坐好後,總感覺邢麗浙正躲在哪個地方,盯著我看。

  “勞模?連你屠師傅都快成甩手掌櫃了,誰還看得上這個。我就知道客源減了,獎金停了,工資少了,頭一個挨罵的人,是我。”

  馬騰掙大力氣勉強張開眼睛,我才注意到,他臉上泛起了成片的青黑色。

  “我還算年輕,這個時候拚一拚,應該的。不過屠師傅,你從前那股迎難而上的心勁兒,哪去了?如果萬唐居真出一個焦裕祿那樣的楷模,那也不應該是我吧。”

  “馬經理,隔行如隔山,有些話,我們注定講不到一塊兒去。互相體諒吧,如果能幫你做點什麽,我能不盡心嗎?這不是一直盯著灶上,沒有機會麽?”

  “機會,還不是說來就來嗎,我來之前,店裏接待過一次日本首相,你記得嗎?”

  “有這事。”我看他又亢奮起來,心裏開始掂量剛才那句話說的不對。“那還是楊師父主事的時候。”

  “對,也不知對方回國後是怎麽宣傳的,現在有家日本電視台,要做一個介紹中國美食的專題片。人家特別強調,要采訪萬唐居的宮廷烤鴨傳人。屠師傅,這個時候你不上,什麽時候上?”

  “不是我又駁你的麵子,這種事,百匯最擅長了,你找他準行。”

  “屠師傅,在這個生死存亡的關頭,店裏能被日本電視台拍攝一次,對我們意味著什麽,你自己回去想想。人家半個月後扛著機器就來了,之前我交代給您那麽多工作,是什麽結果,我就不提了。這回人家可是指名衝著你來的,您幫幫忙,好好準備一下。”

  他幾乎是在懇求我了,我低下頭想,如果不應下來,回家邢麗浙會不會跟我翻扯。

  “我知道了。不過馬經理,你看過那種專題片嗎?火上的東西拍好放到電視上,豈不是人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您到底想說什麽。”他急得快要冒火了。

  “我想問,宮廷烤鴨的工藝和配方,需不需要提前申請專利。”

  馬騰立刻拿起一杆筆,在桌上連寫不止,然後又見他緊皺著眉,點了兩下頭,我就識趣地走出來了。

  我依然躲在百匯的辦公室,舉著煙,來回踱步,走到他旁邊,就手翻翻他訂的《食品科學年鑒》和他編的教案,又合上,接著走。

  “哥,別給我翻亂了,還有用呢。”他就像個護食的公雞,擋住不讓我動,把桌子清理幹淨。“電視台,還是日本的,我講這麽多年課,也隻趕上過一次廣播。等著瞧,市裏和烹協的人馬上要來搶你的,評先進,樹典型。你就沒跟店裏提我嗎,寒人心!”

  我安靜地坐在沙發上,抽起煙,瞅著他。

  “哪怕讓我露個麵,上個字幕也行,給家裏老爺子看見,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哥,你跟馬騰說一說,這事對大家都有好處嘛。”

  “嗯,百匯,你哪一年生的。”

  “六五年,還要報年齡給日本那邊?”

  “不是,我想知道,你都這個歲數了,怎麽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屋子裏,隻能聽見他寫字的嚓嚓聲,我們像待在一個巨大的密封罐裏。

  我一口接一口的,朝他臉前吐著煙。

  電話響了,我把煙掐掉。

  “接啊!”我叫他。

  “喂。”他不耐煩地拿起聽筒。“特二級以下的不招,說多少次了,旁聽?不給結業證他旁聽個什麽勁。”

  百匯撂下電話後,接著伏在案上寫。

  “對了,食品工藝申請專利這方麵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說出來都是個笑話,現在這行拿無知當創新,那點爛花花腸子,有什麽好申請的,白告訴你都不要。”他突然停下手裏的筆。“你不會是問宮廷烤鴨吧?”

  “為什麽不是!”

  “那你可算找對人了。”百匯把椅子拉近過來。“說說,你怎麽動起這根弦兒了。”

  “就是跟你谘詢一下,先說好,沒有學費給你。”

  “哥你最近吃槍藥了,也好,早跟你說完,我早鎖門,你回家跟你嫂子吵去。”他打開抽屜,取出一遝打印紙。“看到了?全是烹協的師傅,托我辦的申請單。上麵從曆史介紹,工序說明,到配方成分、比例和各種材料的標準,都有明確的格式和用語,要層層蓋章的。”

  “這麽重要的東西,你怎麽隨隨便便就拿出來了。”我接到手裏,一一看過。

  “唉,其實都是最普通的資料,關鍵地方全要含糊其辭地避開,不然為什麽都找我呢。誰會把自己家的製作秘方,白紙黑字地往這上麵寫。”

  “我就想問你一個事。”我伸手又遞還給他。“你說我是以店裏的名義申請,還是以個人的名義好。”

  百匯兩眼直直地望著我,一聲不響。

  “我的建議。”過去好長時間,我感覺天色快暗下來了,他才回答。“還是應該,以店裏為申請主體,更合適。”

  “哦,是這樣。”我也想了一會兒。“那麽是不是也意味著,這個專利成功下來的那一天開始,宮廷烤鴨和我本人,就沒什麽實際關係了。”

  “也不能這麽說吧。”一看他露出那張違心的臉,我就不想再問了。

  “今天放過你,早點回家。”我起身要走,無意間瞥到他桌上的一張日報。“今天的?”

  “不知道。”

  我把報紙卷成圓筒,握在手心裏,腳下仿佛踏在輕軟的棉花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鴨房。把鎖上好後,我一點點地將報紙抹平,再睜開眼,提心吊膽地去看剛才我在百匯桌上瞥見的標題。

  我多希望,那是錯覺,是我文化水平低,理解偏差。

  可是那上麵的幾個字,實在太簡單,太好認了。而且,橫跨出半版報紙的篇幅,有時間地點,有現場圖片——《西安市內公交車輛自燃火勢不減奪走群眾生命》。

  我的汗一滴一滴地淌在報紙上,那張照片,被反複浸濕後,透出了洞。

  屋外有去車棚取車,從後院下班的,經過門前。

  我關掉燈,坐回到凳子上,重新回想,張晗最後一次聯係我時說過的話。其實那些話就像電報機打出的一樣,每天一個字一個字地刻在我腦子裏。我是想找到一個依據,說服自己她的消失與報紙上這篇報道,沒有任何關係。

  可是我找不到,不論是有關係,還是沒關係的依據,我都找不到。我甚至沒有能力,去確認她的存在。

  屋裏屋外,全黑下來了,鴨爐裏殘留著零星的焦烤味,也是涼的。

  家裏,邢麗浙沒有記賬,沒有鬧頭疼,她安安分分地站在玻璃窗格後麵,看我推車進院,然後像喝醉了一樣,腦袋丁零咣啷的,朝家門撞過來。

  “大明星回來了,馬經理都發通知了,號召全店職工支持你的工作。”

  她想替我把衣服接過去掛好,卻不知道我整個身子都癱倒下來。

  兩個人,踉踉蹌蹌地抱摔在沙發上。

  屋裏很亮,窗簾也沒來及拉,她越是著急站起來,就越動彈不得。

  “屠國柱,我這身子剛消停下來。你,能不能讓我喘口氣?”

  我把頭滑向一邊,用兩隻手捂得嚴嚴實實。腦子裏,全是登在報紙上的那張照片。我總是在不停地問自己,如果不是因為我,張晗怎麽會離開北京。我竭力地想把這句話,從身體裏嘶嚎出來。

  聽到鐵絲環牽出的響聲,聽到燈繩拉下的開關聲,家裏終於也全黑了下來。我漸漸地看見,外麵透進來幽幽的藍暈。

  邢麗浙也坐了過來,她把我的頭捧到胸前,墊在雙腿上麵。

  “沒事了,沒事了。”她一麵輕輕地拍,一麵細細地念。

  那天到後院裏采訪的日方攝製組,有八九個人的樣子,出鏡的女主持,是個入了籍的中國女大學生,沒帶翻譯。帶她進鴨房參觀的時候,我在台階上差點被話筒線絆了一跤,她扶住了我還說:“您留神。”

  剛剛修過樹幹的兩棵老柿子樹上,枯縮和下垂的枝條越來越多了,而且光開花而不坐果。青碧長空下,隻剩下一團油綠的柿葉,離離蔚蔚地不停飄動。

  午後的風拂過時,會帶下來幾片,灑在攝影師的肩上,他一直對著門口那堆劈柴,拍個不停,我在一旁,也看得出了神。

  在鴨房裏間正式開始的時候,因為空間太窄,機位不好擺,於是對方決定扛著跟拍。我要一邊盯著鴨爐,一邊對女主持講解烤製的工藝和程序。她反複地提醒我,別看鏡頭,別擋機器。

  終於挨到她補妝的間隙,我站過去說:“實在對不住,鴨房裏從沒來過這麽多人。我一看見這個大家夥,腿還直打哆嗦。”她說:“不要緊,我們走訪了好幾個大廚,您是發揮最好的一位。”

  “您隻要進入平常的工作狀態就好,不用刻意解釋。如果實在調整不過來,我們就換個時間再來。”她擺手讓我也坐,坐在她對麵。“今天就先隨便聊一聊,權當您給我上堂課。”

  見攝影師和其他的人全出去了,我才能定一定心思,認真想些事情。

  “日本那邊,好像很在意原料和工具是否精良,我看你們總對著一些細枝末節的地方拍。”

  “是的,日本尤其對手工藝人的追求和精神世界,最為推崇,這也是我們此次中國之行的首要目的。”她一邊點著頭,一邊笑,繼續說,“屠師傅,請問您剛才站在門口的時候,好像在想什麽?”

  “不知為什麽,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師父,我在這裏最後一次看他的時候,他就蹲在那兒。”

  “蹲在那兒嗎?”她麵露疑問,又望了回去。“看來您留下了不少記憶在這個地方,我很想知道,您擁有著幾十年的烤鴨經驗,這門手藝最難的地方到底是什麽?”

  “製坯吧,其實烤的方法、配料的比例,都有非常明確的數值作為標準,那個並不難,所以不要聽信秘方這種事。最不好掌握的,往往是隻有你自己才能擁有的感覺,不僅是烤鴨,包括許多事情,可你又隻能依賴它。”

  我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也沒問人家要不要聽。

  “您是否可以講得具體一點,比如製坯的感覺?”

  “我花了好幾年的功夫,才明白如何根據氣候、溫度和環境的差別,來調拌糖色的稀稠變化,然後將它們塗勻在鴨坯上。那是靠你一絲一毫的觀察積累出來的,甚至連師父也無法教你。”

  “我剛才品嚐了幾片,味道確實很香,尤其裹在醬裏,用餅卷起來吃。”

  她的雙手捂住胸口,一副十分陶醉的樣子。

  “下次再吃,你可以什麽調料都不用,就蘸一丁點鹽粒,吃吃看。”

  “鹽?不是糖嗎?”

  “鹽,這樣白嘴吃,才能嚐到鴨肉本身的味道,這也是從我的師父那裏得來的經驗。”

  “請再講一講,您的師父,還教過您什麽,令你感覺受益至今的。”她很認真地問。

  我仰起了臉,仔細看著這間屋子,想起自從葛清走後,我就再沒有這樣地瞧上一瞧。

  “墊腳石。”

  “墊腳石?”她睜大眼睛,等我解釋。

  “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任我幹得再好,也不過是保住這一行的香火,別斷下去。有朝一日,能給後人當一塊墊腳石。”

  “你認為他說得有道理嗎?”

  “我不知道,這讓我怎麽說。”

  “如果換個角度想,你認為你完成他的心願了嗎?”

  我低下了頭,不再看她。她也不說話,像是一直在等我的回答。

  “沒有,當然沒有,這幾十年裏,我反複都在想這個問題。這個店裏當年的掌灶,以及這個鴨房的主人,為什麽要收我做徒弟。”

  “您想出結果了嗎?”

  “可能是我看起來又高又壯,靠得住吧。”我苦笑著摘下了豆包帽,放在手裏來回地捏著。“可惜他們托付給我的事情,沒有一個我辦到過的,沒有一個。你知道中國有句老話嗎,‘教會徒弟,餓死師父’。”

  “我知道,就是徒弟學到了本領以後,搶走了師父的工作,令他失去了生存的地方。”

  不知為什麽,她敘述這句話的時候,我的腦子裏片刻間麻了一下。

  “我以前也是這樣看我師父的,可是後來我慢慢理解,其實不是。師父永遠不會擔心徒弟搶自己的飯碗,永遠不會。師父擔心的,是他的東西,被以後的人,改走了樣。”

  她轉動著眼睛,若有所想。

  “我聽別人說,宮廷烤鴨到了今天,是最完整地保留了原始的製作方法和調料配方。這樣看,也不能說您辜負了師父的全部托付吧。”

  “是麽。我時常會想起,師父離開我之前,我們共同相處的那段時光。我終於能夠體會到,他當時其實是有困惑的,可是他從沒有跟我說過。如今我到了他那個歲數,才發現原來這種困惑,也同樣長在我的心裏。可是我也和他一樣,不知道該和誰說。”

  “可惜您至今都沒有收徒,不然您可以把這樣的心情,講給徒弟聽。我想那才是一種最有價值的傳承吧。”她歪著頭,看我。

  “誰說我沒有徒弟,我有。”

  “您有徒弟?不會吧。”她連忙拿起公文包,不停地翻找資料。

  “她的歲數,跟你差不多大。”

  有天午歇,我獨自守在灶上,把水發魚翅,放進馮炳閣專用的涼水鍋裏,用微火煮。

  感覺有好一陣子,我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平平靜靜地做完一道菜了。

  我把香菇掰成小塊,把魚翅撈出來,用冷水鎮了一下,同時往鍋裏放進五錢豬油。我看著映在油麵上自己的那張臉,仿佛完全陌生的樣子。燒到八成熱的時候,油鍋咕嘟起無數個氣泡,裏麵的我,很快破裂成斷斷碎碎的殘像。我把魚翅和蔥絲、薑末、雞湯一起,放裏麵過了一遍,然後再統一倒進海碗裏,放竹籠屜上等著蒸三個小時。

  我抽了一把木凳,坐著對一下表。屋外的陽光直射在肩上,像是一隻老人的手,始終扶在那裏,不放下來。要讓馮炳閣吊一鍋翅湯,至少十個小時起,我忽然想,在一起幹了那麽久,好像從來也沒有問過他,他這十個小時待在湯鍋旁邊,都會想些什麽。如今店裏用的,早已不是他當年親自把關,擱火腿、豬肉和幹貝熬出來的上好雞湯了。現在燉出來的顏色,像是某種黃色的醫療溶液。

  我又從冷庫裏,把師父藏了多年的幹魚肚取出來,對著陽光照了一照,好像老人能夠看到。我重新用一鍋溫油,不斷翻攪著魚肚。另一邊,同時把魚翅單撈出來,用開水反複焯洗三遍。兩個灶眼,煙霧繚繞著,一炸一燉,看上去像在輪流傾訴著什麽。我按照師父教的老法子,盯著油溫,控製在五成熱之內,否則會把魚肚炸黑,而且外焦裏不熟。

  大約一個半鍾頭之後,隱約可以聽到,屋外有小夥計在聊著天,往這邊走。我看到炸好的魚肚裏麵顯出均勻的蜂窩孔,便慢慢再擱進開水盆裏,蓋嚴泡軟。

  還要再等一個小時,這時外麵很明顯是在搶什麽東西。也許是看到我在這裏,沒有人敢進來,這幫孩子就趁著還沒到點,再玩一會兒。

  終於,還是擠到我跟前了。

  “屠師傅,快過年了,店裏發了掛曆和壁紙,您也挑一張。”

  “你們看著拿吧,離我這裏遠一點。”我小心地擋住灶上的鍋。“那張是什麽,給我看看。”

  他們順著我的眼神,從一厚遝一米寬的壁紙裏,抻出來一張。

  “這是哪兒來著。”有個小子緊抱著美人沙灘的掛曆,幫我分析。“像是渤海灣那邊。”

  “是在海邊拍的麽?”我讓兩個人各拽起一邊,幫我攤開。“卷上吧,這幅留給我。”

  “屠師傅,您家有多大呀,還是這掛曆實在,這麽一厚本,送人也拿得出手。”

  我沒搭理他們,看了一眼表,讓他們去兌兩斤熱堿水,把泡好的魚肚放進去洗。

  “屠師傅,您做什麽呢?”

  我繼續片我的魚肚,然後和魚翅一起,放進大炒鍋的旺油裏,擱雞湯、黃酒一起燒。

  我的動作頻度越發劇烈,剛才還在爭奪掛曆的夥計,全不言語了。他們瞧著我,上了發條一樣地剁薑末,切火腿片、玉蘭片,往油鍋裏扔,然後是味之素和雞油,再然後是魚翅和油菜心,一起微火慢燉。

  我終於停下了手,看著鍋裏的魚肚,鬆軟如海綿,魚翅柔嫩如爛筋,周圍呈出湯翻小花的樣子,有紅有綠,白黃相間。

  大約過去二十分鍾,有人說,馬經理請您。我回過身,囑咐他們把那張壁紙給我留好。

  馬騰整個人都陷在辦公桌後麵,隻露出一個腦袋。

  眼睛是涼的,像是冰塊。

  “屠師傅,您感覺上星期和日本電視台的拍攝工作,還順利嗎?”

  “挺順利的。”我看著他,泰然自若。

  “順利?”他站了起來。“那您能不能把當時說的話,跟我複述一遍。”

  “這也要打報告嗎,您也太不相信我了。”

  “我就是太相信你了!”他突然抄起桌子上一個大紙袋子,拍在我麵前。“別信秘方、別吃調料、墊腳石、又高又壯?”

  他似笑非笑地盯著我。

  “這就是我相信你的結果,還有,你什麽時候收的徒弟,我怎麽不知道?您是不是覺著要去聯合國工作,就不管以後店裏的死活了?”

  他真的發火了,這輩子還沒有一個男人,敢對著我發這麽大的火。

  “你以為人家沒事找你聊天來了,機器擺在對麵,一直轉著呢知道麽?等回到日本一放,再傳到國內,我以後還怎麽和別人談合作?”

  我不想和這種狀態的人,開口講一個字,於是退回到沙發邊上,坐好,看他吵。

  他喝水喘氣的時候,那個幫我收壁紙的夥計,敲門進來,對著他耳邊,低語起來。

  “屠國柱,你一個人悄不聲地把那塊魚肚給炸了?那可是你師父留下來的鎮店之寶,值多少錢你知不知道!”他手裏拿著的茶缸,氣得哆嗦起來。“你是真覺得我沒開過人,不敢動你吧。”

  啪嚓一聲,缸子被狠狠砸到我的腳邊。

  我繼續坐著,不聲不響。

  夥計們說,壁紙幫您捆好,擱在鴨房裏了。

  我回去後,重新將它打開,一截一截地看,原來海是這個樣子的。

  不知是拍照的水平問題,還是印刷質量不合格,總之在海岸線的周圍,不論是天空、潮汐、礁石、水鳥還是茂密的樹林,都不太清楚,顏色也並不鮮亮。我端到窗戶底下,貼在臉前再瞧,隻感覺出一片藍,一片綠,難免有點失望。

  我把壁紙重新卷好,在鴨房裏轉了好幾圈,也沒想出來到底塞在哪兒好。

  之後的日子裏,我很少再去前院了,隻是一心待在鴨房。馬騰讓我等部裏的通知,好去使館報到,店裏召開個什麽會議,也不用叫我。他成功地將營收重心從烤鴨部身上,轉移出來。我和宮廷烤鴨,更像是一個吉祥物,早失去了從前那樣的決定性作用。至於那些從烹飪學校走出來的孩子,他們很清楚,自己是來打工,是來找機會的,下班後他們會一窩蜂地跑去網吧和台球廳。對於我,他們知道向來說不出什麽好話,互相不要招惹,就算客氣了。隻有百匯,還在幫我跑專利的事情,他更忙,以至於好長時間我們也碰不上麵。

  久而久之,我像是被所有人遺忘掉一樣,在這裏搬柴火、製坯、片鴨子、抽煙,坐在柿子樹下麵,日複一日地曬太陽。

  對了,確實有那麽一回,馬騰特意告訴我,周一下午要開個挺重要的會,還提醒我盡量早到。可是他哪裏知道,之所以邢麗浙還能咬緊牙關幫他把賬做好,全虧了我的精心調養。是我每周拿著方子,幫她去同仁堂抓藥,是我再把藥帶回鴨房裏,把藥鍋支在灶眼上用小火煎,又是我涼了再熱,熱了再晾,就等她下班時,舒舒服服地喝下去,回家直接就能躺著了。

  “你也不怕人家背後說你,都快把鴨房改成藥房了。”

  我不知道她講這些話,是要聽我說什麽。

  “虱子多了不咬,他們看我不順眼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誰再問起來,我就說是研究新配方呢,本來宮廷烤鴨的調料裏,就有中藥和香料的成分。”

  “你當別人都是傻子,客人要吃鴨子烤出來的香味,不是你這裏的中藥味,比黃連還苦。”她捏著鼻子,抬碗仰脖,灌進去。

  “哪裏還有什麽客人。”我用竹刷子,刷著藥鍋。“你不知道嗎,藥氣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古時采藥燒藥的,不是神仙,就是高人逸士,這可不是我說的。”

  “管他是誰說的,聽你在這裏胡說。”她的手握著碗底,擱在雙腿上。“不過,有句話現在想想,倒是真的,少來夫妻,老來伴。”

  真到了周一,我因為要去同仁堂抓藥,又把會給耽擱了。半路上,我像沙和尚一樣,兩手各拎著幾大捆中藥包,連過好幾條胡同,連東西都沒來及擱回去,直接跑上三樓宴會廳。進去發現,這次會上的人並不多,很多還是生麵孔。我又掃了一眼,才知有熟人在。

  馬騰和百匯的對麵,坐著蘇華北,兩排人就和楚河漢界的棋子一樣,正談到一半,這時卻瞧我抱著中藥進來了。華北衝我笑笑,招手請我過去,我當然要坐到馬騰這一邊的。經理一臉肅容,並不瞧我,百匯也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我在桌角外側坐穩後,又把中藥堆在腳下,聽他們說。

  “集團的業務理念,曆來是以藥膳、養生、環保為經營方向的。所以注資後的萬唐居,要盡快使用集團的底油和調味汁,迅速培訓店裏的員工,學會我們的烹調方法。換句話說,就是要將貴店的菜譜、原材料、設備,甚至是裝修風格,統一改成集團要求的標準。這也是我們合作的基礎和前提,所以在這個會上,我方想再重申一遍。”蘇華北身邊的人一邊念,他一邊點頭,同時看著我們這邊的反應。

  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既然是市裏主持的合並計劃,萬唐居這邊一定會按協商好的配合。”馬騰顯得很平靜,顯然這個議題已經談過不止一次了。“我好奇的是,新萬唐居的主打菜品是什麽類型,這樣也好讓我們店裏的師傅們,著手做些準備。”

  “馬經理多慮了。”蘇華北開口說話了。“現在店裏的大多數師傅,都不用作任何準備,因為他們不會繼續被集團留用。新的萬唐居,將更加強調合理的均衡膳食,無論是烹飪方法、衛生標準還是設備材料,貴店目前的人才水平,都不具備我們的標準。當然了,誰走誰留,要聽取我曲師兄的意見,畢竟他在烹協的講台上耕耘多年,是這個領域頂尖的營養學專家。”

  百匯匆忙和蘇華北對視一下後,繼續低下眼皮,更不會理我。

  滿屋子人,好像隻有我這裏沒放水杯。跑了一路後,汗又流得多,難免有些叫嗓子。

  “所以大的標準由我們給,具體聘用與否,還會交給馬經理,以及曲總監一同決定。”一聽到總監兩個字,所有人都朝百匯望了過去,我也是。“今後的專用汁料、副產品以及調味品,也會由總公司統一配送,既要保證口味的一致,也要避免廚師的隨意性,所以留下來的人數不會很多。至於新萬唐居的經營方向,就是要把製作過程,從後廚轉移到客人的餐桌上,這就要求更為嚴格的製作工藝和營養科學的安全標準。我們的目標就是,把這裏打造成一家沒有廚師的現代化餐館。”

  馬騰一邊聽,一邊認真地用筆記,與在辦公室裏跟我爭論的時候不同,現在的他好像並沒有任何意見。

  “目前店裏的菜品定價我看過了,要調,因為我們是上市集團,要交17%的高稅率。以前的萬唐居隻有五點幾,所以才能維持六成多的毛利。但如果稅率調高後,再繼續這個價格,那我們不是要賠錢賣菜了?所以這裏要盡快裝修,升級營業設施,同時集團還會派來一個明星級的大廚,對具體的操作過程進行指導和監督。”

  坐我右手邊的一個中年人,慢慢站起來。百匯也抬起頭望向這邊,我使勁看他,他就是不理我。

  “這位師傅是第二屆中國烹飪大賽的金獎得主,有‘小海參王’的美譽,他獨創的手拉活海參技術,剛剛打破吉尼斯世界紀錄。活海參經他那雙手一拉,可以伸展到0.003毫米的薄度。”

  蘇華北介紹完後,這位師傅坐了下來,他的腳不小心踩到了我的中藥包,發出嘎嘎吱吱的聲響。我們倆都低下頭,好一番歸置。

  “活海參經過拉伸後,膠原蛋白和各種氨基酸,會令人體的吸收量增大一倍,這樣革命性的創舉,一直是萬唐居所缺少的。”

  我在桌子下麵,聽到百匯的點評,忽然意識到,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以專家的身份進行發言。而且我還發現,藥包裏居然少了一味當歸,落在藥店忘記取回來了。

  “我們的曲師傅,也在忙著為店裏的宮廷烤鴨申請專利,過幾天通過後,會成為萬唐居擁有的第一項技術專利,這樣也可以鞏固我們的合作。”

  馬騰講到這裏時,我整個人幾乎栽倒在桌子下麵。

  或許我根本不需要直起身子出現在他們的眼前,尤其是百匯。

  “看來這次洽談非常順利,我們的意向完全一致嘛。如果是在廣東,這樣的會談結果,雙方是要舉杯慶祝的。”蘇華北還是那麽愛有新的提議,我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他上一次坐在這裏開會,是什麽時候的事。“還好我兩位師哥都在這兒,下班後可別急著走,要喝個痛快才行。”

  我終於把頭又伸了出來,坐回到位子上,旁邊這位海參王似乎也認識我,一直在幫我扶著椅子。看我不知為何起急,還把杯子送到我跟前。

  “對不住各位,我剛數了一遍藥包才發現,給我愛人少取了一份當歸。”我站了起來,欠身跟馬騰解釋,他也和百匯一樣,隻低頭看桌上的筆記本。“我這就得再趕過去把藥追回來,否則同仁堂一下班,這事就說不清楚了。”

  蘇華北笑著看我,仍是邊聽邊點頭。

  “好在那邊離這裏不遠,我十來分鍾就能趕回來。各位領導的會,先繼續開著?”

  我推開身後的椅子,抱起藥包,等著看有沒有人反對。

  “屠師傅,你可以走了。”馬騰終於說話了。“不用再回來了。”

  萬唐居的施工幾乎屬於重建了,主樓外牆的四麵全被防護網罩住,連鴨房也一起推了。路邊有田螺車和裝載機,整日往返運作。我還去過一次,什麽也沒有看到,連路麵都幾乎認不出了,就沒有再往那邊走。

  店裏很多老師傅,畢竟編製還在,停業的期間,區裏就把我們分別發配到協會的其他店裏照常上班,給我的就是家附近的東興樓。因為快到除夕了,所以正好我們這撥北京的,可以留下來值班,準備年夜飯。

  “不用去得這麽早吧。”邢麗浙也同樣回到了家裏,馬騰和百匯保留了她在新店的職務,這在我們看來,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那是人家的地方,你過去千萬管住自己的嘴,按人家的規矩來,別又指手畫腳的。”

  我穿好了鞋,卻在屋子裏來回地找,拿鑰匙,拿包。

  “你不傻?齊書記都說了過完年就要你去使館報到,開春就去,可以出國了,可你到現在也不給他個準話,這又要值哪門子班,你不傻,誰傻?”她一張嘴,還是會像算賬似的去判斷事情,讓人心煩。“我說你在門口轉什麽磨呢?”

  “壁紙,我從店裏拿回來的那捆壁紙呢?”

  “就在你眼前的窗台上立著呢,還說自己不傻,誰上班帶著那個東西。”她看著我拿在手裏,真的要出門了。“你可要早點回來呀,等著你過年呢。”

  “知道了。”

  東興樓的師傅都比較懂行,夥計也守規矩,事事也知道要跟我打個招呼。為了不讓他們覺著別扭,我跟到訂餐的單子全部備好了料,隨時可以出菜,就提前走了。

  天還是挺冷的,風也不小,漫漫擦黑的時候,我一步步,走向鴨子橋下麵的護城河。

  半路上,我瞧見有輛自行車,飛輪外麵被大人焊接了一個墨綠色的鐵皮車鬥,把小閨女放進去,與下班的工友一起隨行逐隊,騎在禿亮的柏油馬路上,趕著回家過年。那個小不點兒頭戴線帽、白口罩,眼睛卻仔細盯著河邊。

  忽然啾啾兩下,爍亮的鑽天猴,好像照明彈一樣,騰空而起。緊接著,連帶起一片爆竹聲,在我的身後和耳邊,此起彼伏,光芒萬丈地閃動著。一明一暗間,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影子的輪廓,投射在路上,隨著煙火的綻放和枯謝,時有時消。

  我終於走到河邊的石岸上,蹲下身子,將那捆大海圖像的壁紙,一點點揭開。重新再仔細看過一次後,我又望了望河麵,摸清楚風勢後,從兜裏拿出打火機,把右下角的地方點著了起來。

  壁紙燒到一半的時候,生長出比任何煙火都耀眼的光亮。我單手舉起它,輕輕一鬆,交給風裏。於是我站了起來,看著那團火,在河麵上,在半空中,飛舞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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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張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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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