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二章

  霜降之後,清風先至。白廣路街兩側種滿的槐樹,前些日子還是枝葉扶疏,綠蔭如蓋,一場凍雨後,便改掛上了纖細的冰針與六角形霜花。道道細線中,反襯出幾分枯草白須似的愁相。天上,一層青霧,徘徊在這條街上麵。雲影掠過時,參差比鄰的鋼院宿舍樓、小小戲院和六十三中學,被映得若明若暗。棗林前街北麵的拐角處,有個老人,立於陽光剛好能照到的路牙上。他閉著眼,雙手平靜地攥著線繩,輕輕揪扯,好像真能聽懂,頭頂上那幾顆氣球瞭望遠方時看到的景象。

  “紅的跟白的,一樣一個。”我舉著錢,打量起老人。

  他穿著藍灰色的粗布衫,絡腮胡像雜菜似的繞纏在臉上。

  “小夥子,拿好。”他用比鉛條還要黑亮的手指,在幾根細繩上摸索很久,像是在撫琴。然後真的挑出兩個氣球來,一個紅色,另一個也是紅色。

  我客氣地道過謝,告訴老人,不用找錢了。

  “你謝我幹什麽?”他半張起眼皮,把零錢塞回給我。“我站當街賣的是氣球,不是這張老臉,你看不到嗎,是你眼瞎,還是我眼瞎?”

  “這我跟您有什麽可爭的?”我說。

  老人笑了。

  他向後挪了挪,確保自己還能曬到太陽。

  “留步,您特意來關照我,這個情我得領,怎麽稱呼?”

  “屠國柱。”

  “姓屠?”老人中氣足,話音厚實。“這個字好,我跟這個字打了半輩子交道。”

  對麵有家做白水羊頭的李記,很多接孩子放學的人回來,特意進去要一碗寬湯,站門口喝起來。風乍起時,香味會被吹過街麵,再散開,還是很濃。

  “早年,先生教過我們。”他收好錢夾,別進後腰,那是一個粗紋的鞣製皮具。“一家人裏,如果三代為屠,再不轉業,早晚遭報。您看,現在這東西不是來了?”

  “說起來,咱們也算半個同行。”

  “哦,您跟哪兒高就?”

  “萬唐居。”

  “好地方,我像你這麽大,在宰場開牲,十頭豬,連宰帶收拾,兩個鍾頭。隻用一根粗圓木,一把刀。先敲腦袋,再放血,然後劈脊,去內貨,保證幹幹淨淨。”他自顧自地說起來,好像想起很多事。

  “所以說,做人,還是要多行善。”我把錢重新遞進他手裏,又在他的肩膀前,捋出一根線,拿走了我想要的白色氣球。“看得出來,您是吃過大苦的人。”

  “我不行,有比我還苦的。”老人又把錢收好,衝我笑了起來。“那時有個弟兄,來場上要跟我學,我就站在燙豬池旁邊,跟他說,這地方你不能來。他說您肯收我,我客客氣氣待您,拴豬時也有個幫襯。不然,我就跟紮進腳底的釘子一樣,您走到哪裏,我跟到哪裏。”

  老人寬大的腰膀,像一扇鐵門。我一邊聽,一邊盡力去想他年輕時的樣子。

  “我問他以前摸過刀麽,他說沒有,但是會拍鴿子,翅膀一攥,背朝地上穩穩一摔,準死,一滴血不流。我聽了,就把刀銜在嘴上咬住,準備幹活。他是個麻利人,不吭不響就來幫我捆牲口,手握住後腿,再朝外一提,上千斤的美國紅毛豬,眨眼間四仰八叉。我跟上去朝心窩子就是一刀,手腕再橫著一攪,就鬆勁了。開膛後我叫他過來看,內髒上隻有一道被刀尖刺出的小口,像蚊子叮的包一樣。”老人用那隻手,在肩頭數了數,又從布兜裏捏出個癟氣球,他還是想說下去。

  “六四年以後,搞四清,大串聯,我也納悶,每回鬧運動,他都要被卷進去。我因為眼瞎,逃過去很多事。隻有他,整日掛著牌子,被揪到會上鬥。那些故意在凳子上放個搓板叫他跪的,都是他的徒弟。每人握一條那種拴在馬達上、帶釘子的角帶,直抽到他血印子一聲一聲濺出來。從頭到尾,我就站在一邊,等著把他帶回去。不管他是活著,還是死了。”

  薄暮時分,大片愈來愈深的墨綠圍攏在空中,像是奇怪的什麽酒,淌在我們的頭頂。風將我們的氣球吹得亂撞,纏在一起,發出軟綿綿的乒乒砰砰聲。

  “不過還有句老話,先生沒講到,那就是福禍本相依,天命不可違。這雙眼睛受了我多少拖累,不好講,但它不肯瞎,後麵那些大難,我實實在在躲不過去。後來,在那個比我的世界更黑暗的地方,我把我徒弟,從他徒弟的手裏抬出來。誰又能想到,今天我還要靠他好心,分我一口飯吃。”

  老人把手搭在我肩上,卻沒立刻放下,他似乎是想找個東西扶一扶。

  “我站在這兒,每個人經過,都和你一樣可憐我。要不買兩個氣球,要不就打發孩子來,偷著把錢丟下。但是沒人能告訴我,我現在到底是福,是禍,沒有人能告訴我。”

  我和他又待了好一會兒,卻不知道再講什麽才好。

  自從來烤鴨部上班,我就沒進過正餐部的大廚房,為了不給老謝添麻煩,平日我改從白廣路電影院直奔後院進店。店裏能上二層的樓梯共有兩個,東為上,挨著店門,留給客人。通常內部職工會走西側的那個,從後廚踩著直接就能去樓上財務科。按規定,早九點營業,晚八點關門,中間兩點到四點,師傅們想幹點什麽都行,還能回趟家。正是這時人少,連老謝也在打盹兒,我才拴著紅白氣球,來樓上領工資,隻為快去快回。

  說出來很多人都不會信,剛來萬唐居的時候,我最怵領工資的日子。我總覺得,這份錢如果領了,那和要飯的可真沒什麽區別了。偶爾幾回,在車棚裏碰見楊越鈞,他老是和和氣氣地問我,在鴨房適不適應,上手了沒有,缺東西就說,後來我就躲著他走了。一個人的時候,我跟自己念過,這個工資我還是得領,否則會有人說,驢師傅終於撂挑子了,這對於店裏的管理,也不是好事,到頭來難堪的,還不是我師父麽?

  那天留下值班的會計,年紀很輕。她上身套了一件大夫才穿的白大褂,兩條細瘦的小臂上,戴著一對藍套袖。她頭也沒抬,就遞來一張表讓我簽字。

  在一排墨綠色的鐵櫃後麵,她掏出鑰匙,開明鎖,從抽屜裏數錢給我。我把氣球線踩在腳下,騰出手寫好名字,聽她劈劈啪啪地又過了一遍算盤。我瞥見,她不像那些老會計,留一頭齊肩油亮的波浪大卷,而是梳了兩條烏黑的麻花辮。白潤細滑的膚色,更是比苗家人做的魚凍還透亮。

  “你再這樣看下去,我數錯了錢,算咱們誰的身上?”她一句話問得我無言以對。“你下去後,幫我叫一下曲百匯好的吧,他也該領錢了。”

  “我不回後廚,我是鴨房的。”

  她揚起臉,看了看那兩枚氣球,又看了看我,冰澈的眸子,像初秋裏盈滿露水的荷塘。

  “你就是跟著葛清的驢,屠師傅?都說你沒半個月準跑,想不到能熬到領工資的日子。”

  我瞄了到她胸前的名牌,清楚地印著邢麗浙三個字。

  錢點好後,我往兜裏一塞,沒搭她這個茬,想走。

  “回鴨房也要這樣神氣,讓你帶個話會死人?”她用橡皮筋在一捆鈔票上利索地繞了三下,擱好。“等到你把葛清的本事學到手,當上前廳總經理,搞不好我們還要給你跪下的。”

  我把工資又拿出來一甩,拍在她麵前。

  “這種話,你應該對著大喇叭去說,讓葛師傅聽見,我他媽吃不了兜著走,還領工資?”

  “你把錢拿走,跟我抖威風算什麽本事?”她擺出洋梨一般的冷臉。“空長個五大三粗的樣子,腦袋也是塊鐵疙瘩,派你去烤鴨部,能比前麵兩個好到哪去?葛清的手藝傳給誰,誰就當前廳經理,這是掌灶早定好的,又不是搞特殊化。你以為沒人說,葛清就不知道嗎?老家夥比猴子還要機靈。”

  她們科裏的玻璃窗,可真幹淨,那些柳枝,看上去像是長在屋子裏一樣。

  見我還在愣著,她的兩道弦月眉,輕輕一蹙。

  “你沒仔細看,樓梯口的黑板寫著什麽?區裏要評出六個涉外飯莊,萬唐居和對麵的道林酒家,隻能上一個。”

  我點了點頭,想了半天,問她,那又怎麽了。

  “你先給我一句話,還要不要跟著葛清學了。要,就把耳朵伸過來,我教你一招,不管用,連我的工資一起,倒貼給你。”

  她的話叫我很難為情,但我還是彎下腰,湊到她跟前。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雪花膏味,指關節處嫩紅的肌膚紋路,令我看得入神。至於她說了什麽,反倒沒聽太清。

  “怎麽謝我?”

  “你喜歡什麽顏色的?”我抬起腳,把那幾個氣球牽了過來。“挑一個吧。”

  “都給我。”她將氣球線一把拽了去,真的全留下來。“勞資科上次發口罩,沒給到你們那邊,我手頭留了幾副,你要不要,點爐子的時候正好用上。”

  我剛要轉身出去,回頭見她把一摞四方棉紗塞了過來。

  “下次再來我這裏領工資。”

  “你喜歡吃鴨肉嗎?我求葛師傅給你片一盤兒,這點兒小事他還是肯的。”

  “幹什麽?他烤的鴨子,我又不是吃不起。”

  不論哪一路廚子,師父再盡心盡力地教你,也要埋下一道偷手,以防東家和徒弟抄自己後路。為此,有的甚至不怕手藝斷在自己身上,也要一起帶進棺材。所以有人說,勤行這點活兒,免不了一代不如一代。

  有時候我想,是不是在葛清的心裏,就有這個顧慮。

  那天我幹脆走進鴨房,想找他問清楚。當時他嘴裏正叼著一根天津產的戰鬥牌香煙,皮圍裙係在身上,毛線手套套好,準備入爐前最後一步,開膛取髒。他攥著剛打過氣的鴨胚翅膀,揚起下巴,示意我幫忙劃根火柴,我忙舉到他嘴邊。看著星星散散的煙葉,卷縮,燃起,他舒徐地合上眼睛。

  老頭隨後握緊鴨脖,將鴨背靠在木案上,提起一把五寸長的尖刀。為了胚形不破,他習慣刀走腋下,先開一月牙形小口,憑食指即可將內髒一下勾出。

  “楊師父讓我到鴨房學徒,您總要派點兒活給我吧?”

  “別拿楊越鈞來壓我。”葛清掏完鴨肺後,擰開龍頭,他的煙酒嗓,伴著水聲,從咬著煙的牙縫裏鑽出,像一張砂紙,碾擦著屋內暗啞的水泥牆。

  “沒那個意思,就是覺得,這樣在店裏白拿工資,燙手。”

  他回身看我,一雙被信封剌過似的倒三角眼,在我身上掃了個遍。

  “你來之前,楊越鈞的大徒弟和二徒弟都被鴨房趕出去過,知道嗎?”

  “聽說過。”

  “那你還來?”

  “師父說,幹廚子最要緊是有一顆孝心。”我也不知怎麽蹦出這樣一句。

  葛清把煙拿在手裏,樂了,棱角分明的臉,如茶褐色的雞皮般,密密層層地裂開。

  他沒再理我,倒是取出一根高粱稈,一頭被削成三角形,一頭是叉形,放入鴨腹內後,向上撐住鴨脯的三叉骨。我將目光挪向遠處,這間十平米的鴨房,盡裏麵有個小單間。我麵前是個半張床大小的工作台,用白鐵板包好的木頭案子,底下安了倆板凳腿,牢牢架住。

  葛清很快從單間裏提出一隻剛烤得的鴨子,站到案前,躬身片肉。杏仁片是最傳統的技法,他抄起一把精巧的直刃片鴨刀,先在鴨胸刺出一道小縫,肉裏迅速滲出星星點點的汁液。他又在這道縫的上方,再劃第二刀、第三刀,接著繃直拇指,按住切下的鴨肉,左手跟緊接肉。隨著皮肉吱吱脆脆地應聲錯開,一枚一枚,輪廓豔亮的扁平薄片,溫順地躺下來,微微散著熱氣。很快,鴨皮上流出的油掛到托盤,慢慢又匯成雲朵般的油花,瑩徹平滑。

  老頭叼住煙嘴,將光亮香脆的鴨肉拈起,碼出四周環繞,中間收口的葵花形入盤。

  “走菜。”他把煙一彈,擦刀,耳邊變戲法似的又取出一根,再塞嘴裏。

  “這樣就想把我糊弄走?”

  “爺們兒,你什麽意思?”他取出一塊豆包布,在手上來回揉擦。

  “我就是想學開鴨之後,片肉之前這點東西。單間兒裏到底什麽樣,您得讓我開開眼。”

  “想開眼是吧?刀就擱在那兒,有多大能耐,使出來。”

  他朝案頭上剩的那半隻鴨子一瞥,我也不再廢話。部位不同,片法自然不同,內行不用多看,頭一下便猜出你幾分內力。我側身下刀,切出五厘米長、兩毫米厚的柳葉條,連皮帶肉,一段段細勻工整,薄而不碎。我沒學過擺盤,隻將切好的鴨肉朝刀背上一搓,騰到一個七寸碟上。

  “可以,至少鴨皮不皺不縮。隻是這麽切,看的就是擺盤。”他把煙捏在手上,認起真來。“你跟誰學的?”

  “雕蟲小技。”

  “楊越鈞想幹什麽?”他仔細盯著我,好像師父正躲在我身後。“那倆草包滾蛋以後,我講過,事不過三,他還敢把你打發過來。”

  我這才想起邢麗浙交代過的話,回頭看後院並無一人,便跟老頭說了。

  他沒聽見一樣,自顧自地轉身又走回單間,卻沒有讓我跟進去的意思。

  “回去吧。”他耳朵上又多出來一根煙。“嫌錢燙手,就買一條兒紅梅,下次再空著手來,學他媽屁。”

  謝天謝地,邢麗浙看人比點錢還準。

  “你請我來道林吃飯,不怕被人撞見?誰不知道,這兩家店在搶指標。”

  葛清用左手解開兩顆梅花扣,右手在尖腦袋頂,來回胡嚕著短碎斑斑的一層灰發。他說:“打從‘四人幫’倒台,就再沒進過這家館子。”我跟著點頭說:“別看長這麽大,能坐進道林裏吃飯,自己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當然了,還要看這頓飯和誰吃,怎麽吃,比如要跟您麵對著麵,耳聽心受,才算是福運不淺。”

  老頭並不搭話,隻管縱目四望,見頂樓的飛簷鬥拱下,是繪著五福獻壽的橫梁來做吊頂天花。堂內林立一片漆紅大柱,牆麵貼了米色的直紋壁紙,底部則用柚木的飾麵板包好,配上蘇繡竹簾、明式宮燈和嵌著冰花玻璃的落地屏風,極壓得住陣腳。

  “說什麽福運不福運的,到這種金鑲玉裹的地界兒,人模狗樣往我麵前一坐,話也跟著漂亮起來了。別忘了,店大欺客,奴大欺主,椅子再貴,你也是用嘴吃飯,不是P股。”

  “千好萬好,不如萬唐居的鴨房好,行了吧?咱們,點菜?”

  我拿起一張三疊小冊的菜譜,綠底白邊,浮印著描金的梅竹與紗燈,青紅相映。裏頁用蠅頭小楷手寫的菜名,如幽花美士般,個個出落得婉麗飄逸,骨秀神清。

  “您看人家,落款不僅蓋著刻章,側欄還用宣紙貼上今日宴會的冷菜和小吃,分行布白的,拿在手裏,賀年片一樣。”

  “來道林點菜還用這玩意兒?”他撣了撣鞋麵,不用正眼瞧我。“看著膀大腰圓,坐下來卻像個娘們兒。既然來了,就別白跑一趟,帶你粗長些見識還是應該的。”

  我眨巴著眼,不做聲響,隻等看老頭如何行事。

  葛清抬手朝一個女領班打個招呼,對方閑悠悠地過來,取筆拿紙夾,候在一邊。

  “丫頭,我是寧啃仙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今天專程帶剛入行的小子來這兒,學習學習。”

  我猜不出事態輕重,仍舉著菜單,看了又看。勤行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行合趨同是大忌,各家即便有同一道看家菜,做出的口兒也絕不一樣。比如同是魯菜館,又都做蔥燒海參,但吃同和居的,跟去豐澤園的,不會是一撥人。換句話講,客人來你店裏是吃這兒的師傅,所以廚子之間沒有互相串的。

  女領班仍擺出一副六根清淨的樣子,我感覺即使刀架脖子,她都未必知道死字怎麽寫。

  “我們是國營大店,坑您又不給漲工資,北京飯店裏倒有的是仙桃,進得去麽你?”

  我一聽就知她是外行,飯店重規格,飯莊重風味,兩者登記在執照上的功能不同,並無高低之分,在吃上真懂的人不會這樣信口亂講。

  “那就好。”葛清不再多言。“先來盤兒涼菜,怪味雞。”

  這道菜,入嘴後百味交陳,調味繁複,容易試出功夫深淺。

  女領班聽後卻是一怔,沒有下筆去記。

  “精雕細刻的房子能建,直截了當的菜做不了?那換四川泡菜。”

  老頭變來變去的,如同在打麻將。

  “您真會逗悶子,專揀單子上沒寫的點。”她的笑像是臘月裏的凍柿子,幾乎結出霜來。

  葛清應該清楚,這菜他是吃不到的。泡菜製法簡單,卻消耗巨大。當年道林隻為這一道涼菜,必須單開一屋,寬如車間,全封閉消毒。別說人,一丁點油氣不能進。可如今,卻連菜名都找不見了。我將菜單立好,低頭衝著銀白的提花桌布愣神兒。

  “熱菜還用點麽?道林不就那幾樣,一個宮保雞丁,一個幹煸牛肉絲。”老頭有些厭了。

  “可著整個餐館,裏外裏都算上,數你認字兒最多,是嗎?”

  一聽這是衝我來了,我趕緊放下手裏的菜單。

  “來隻樟茶鴨子。”我緊跟著說。

  女領班連連應聲,一邊倒好水,一邊擺齊碗筷,極認真。

  “店裏新添的五柳魚,您嚐嚐?”聽音兒,她底氣還有,總想把麵子扳回來。“這家店剛裝完,才開業,二位吃條魚,也好討個彩頭。”

  葛清手指轉著杯口,像是在圓包子褶,不說什麽。我接過話,答她:“照你的意思辦吧。”

  趁著等菜,我想探探老頭口風。

  “照您看,這回區裏評涉外單位,兩家店,誰上誰下?”

  “你問得到我頭上麽?誰上誰下我都有錢拿。再說這事我拍板兒也不算數,問你師父去。”

  “當然有您能拍板兒的地方,比如讓不讓我進鴨房,楊師父當然希望我能幫您分擔分擔。”

  話講一半,菜來了。金字招牌的宮保雞丁,汁紅肉亮,香氣吐綻,一公分大的肉丁像量過似的。蔥粒蒜片、腰果杏仁、去皮花生,料配得也全,浸在棕色漿汁上,如同焦金流石一般。另一道幹煸牛肉絲,也是酥嫩筋道,我聞了聞,豆醬所散發出的鹹辣之氣,雖略重,卻很正宗。女領班讓人先擺在葛清麵前。

  “你這菜不對。”老頭沒動筷子,把正在布菜的女領班喊來。“按規矩應該是鍋紅、油溫,爆上汁,你得讓我隻見紅油不見汁。你這個,也叫宮保?沙司滋汁熬得又黏又溶,根本就是糖溜,糊弄誰呢?拿走!”

  女領班趕緊看我。

  “先擱著吧,挺好的東西。”我說。

  她用公筷,夾了一小碟幹煸牛肉絲給葛清,誰想老頭根本不吃,用手指一掐,壓在桌上,竟擠出水來。

  “道林沒人了?這菜本是無渣無汁,要吃出幹香滋潤入進去的味。你們倒好,幹煸和炸都分不出,把主廚請出來。”

  “現在都是這麽做的,您就湊合吃吧。”她開始有些抵賴。

  “都這麽做,也是錯的。”他把盤子都堆到一起。

  我夾了兩條剛上桌的樟茶鴨。

  “好賴您也動一動筷子。”

  他直接取了中段的一截鴨胸,聞了聞,放進嘴。

  “涼的。”這回他直接把肉啐了出來。“這菜從冰箱裏提出來,熱一熱就端來了,看著皮脆肉嫩,實際沒炸透,外邊酥,裏麵硬。姑娘,你自己吃吃看。”

  我不再勸和,告訴她,想請主廚露個麵,都是幹這個的,誰也不會為難誰,她自然沒話好說。

  “葛師傅來怎麽早不打招呼,哪有讓您在一樓吃散座的道理?我這就給您安排一下,三樓雅間是剛裝好的,您給瞅瞅,有四出頭的官帽椅、博古架。”

  那人笑眯眯地倒先開了口,我見他滿是好意,互相點了頭,心中替他不忍。

  老頭端起一杯茶清口,當眾人的麵,吃下一勺雞丁。

  “我牙口不好,官帽椅、博古架,怕嚼不動。”

  “那您感覺,這菜吃著,哪兒不對?剞花刀的丁兒,仔公雞的嫩腿肉,您是行家,全看得見。火候講的是剛斷生,正好熟,都是傳了幾十年的規矩。”

  “這話搪塞外人,倒也不差,但你不用給我背書。說起宮保雞丁,我隻服兩位。一個是四川飯店的陳宮如,一個是道林第一代廚師長伍先生,是他令你道林出的宮保汁,十拿九穩。剛才你提規矩二字,很好,可為什麽我沒吃就說不對?就是你的技法,不合他定的規矩。”

  主廚一聽老頭翻起家譜,就知道沒了還嘴的餘地,隻好安靜等話。

  “單說這菜的模樣,首先它是爆芡菜,伍先生炒不會一味過油,他是用煸的。這是川菜唯一的技法,有它才叫宮保,不是說擱雞丁,擱辣椒擱花生米,就是宮保。這個你不能丟,丟了就是打自己臉,懂嗎?”女領班見老頭的話重了,趕忙朝他杯裏續水,息怨氣。

  主廚像個被襲了營、下了槍的副官,紋絲不動。

  “既然你認識我,話如果不中聽,全當我擺資曆。”老頭撿起一根筷,伸到菜上麵,戳標槍似的比畫著。“世人皆知你家這菜,吃進嘴,應化成五味。先甜,後微酸,再略有椒香,跟著是鹹鮮還帶點麻口兒。這五味,一個壓一個,各層有各層的目的。好比逢辣必甜,麻在最後,吃熱吃膩時,要用泡好的花椒粒來化解,再張嘴呼氣,才能清爽。哪像你這個,全是滿嘴生辣。”

  窗外的斜陽像絹布抖下的落塵,越發稀散,疏少。穿堂風跑進屋內,菜開始稍稍發涼。

  老頭緊了緊衣襟,從內兜抽出一根煙,在桌上磕了磕,擱在嘴上點好火。

  “是不是讓你難堪了,爺們兒,報個名吧。”

  “嚴誠順。”主廚走近了些。

  “你叔在街南美味齋管麵點?”

  “您真行,一下就知道。”

  “有意思,遇見熟人了。容我多問一句,你這兒打著伍先生的旗子,去過他家裏嗎?”

  “逢年過節的,都會去看看。”

  “給伍先生磕過頭沒有?”

  “沒有。”

  嚴誠順說完後,臉上仿佛撒下了一把紅椒籽,汗珠淌下來,都透著辣味。

  半路,葛清像怕丟了戶口本一樣,手按著襟衫兩側的底邊。

  “當年伍師傅,手把手地教過我。店裏一趕上義務獻血,他就派我躲到堆房踩蒜。”

  出了南運巷的巷口,天色已顯出昏沉。晚暮前的青蒼與冷寂,會令上了年紀的人,想起許多空悄的舊事。老頭拖住步子,對我講起他年輕時,是做清真菜起家,中途手緊,才入了漢民館子,行話管這叫“換帶手”,是丟大人的事。可他想的隻是不挨餓有錢拿,上了歲數才知道,一輩子遭人白眼,是什麽滋味。

  “準我進鴨房吧,你不喜歡拜師那套,我也不求虛名。教會我東西,我幫你把宮廷烤鴨保全。”

  行至椿樹館,葛清在街角的冷攤上,挑出一副玫紅色的毛線手套。付了錢,上下拍打幾下,揣好。

  “我這點兒手藝,憑的全是一招鮮,吃遍天。從搭鴨爐,製鴨胚,外帶醬糖蔥餅,全部家夥事兒,這層窗戶紙,我不點,隻怕會叫你想破了頭。但早早晚晚,一家通,家家通,等到遍地開花之日,也是我走投無路的一天。那時,誰賞我飯吃?”

  我僵立在街上,接不上話。

  “再不走,路就黑了。”

  街燈初上,原來兩個人又兜回到萬唐居斜對麵的白廣路商場。作別後,我遠遠注視著他,像是在看一顆綻裂的頑石,在街麵被吹到哪兒,就是哪兒。

  一根細高的茶色木頭電線杆下,那個賣氣球的瞎子,居然還在。風起來了,掀起橘色的沙,氣球線擰成結,又是亂竄一氣。

  另一邊,又一個老頭朝他直走過來,挨近後,替他擋住風,收好東西,然後遞給他一副鮮豔的手套。

  兩個老頭,攙挽相扶著,走進更深的夜。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