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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十二層樓載古船

  這時一個蒼老聲音從樓梯口傳來:"連謝公子都搖頭了,我看唐大小姐你也不必瞎忙活了。"

  原來,這對少年男女正是唐門大小姐唐岫兒和他的表兄謝杉。

  說起唐大小姐,江湖上可謂人盡皆知,而謝杉這個名字,聽過的人就很少。

  不過提起雲南謝家的醫術,卻沒有人不肅然起敬的。醫術一道上,雖不時能出現些名噪一時的名醫,然而要做醫學世家就不那麽容易。因為你能保證家族裏某個人的醫術一時冠絕天下,卻很難保證眾多子弟在用藥時不出一點小小的事故。而有時一點小小的事故,就足以讓一個醫學名家聲譽掃地。

  近兩百年來招牌不倒的行醫世家隻有兩家——人稱北步南謝的山西步氏和雲南謝氏。兩家醫德醫術本是不分伯仲,而山西步氏在武功上更勝一籌。但四十年前,步家人丁漸稀,獨子步劍塵少時喜好雲遊,不問世事,步家醫道漸衰。後來,步劍塵更為了救治妻女的性命投靠了華音閣,雖然傳說後來其武功醫術都已進益到了不可思議的境地,但舍救天下之心而為乎一人,終究為正道中人不齒。

  雲南謝氏的武功略遜,然而幾百年間,謝氏子孫一直於瘴癘蠻荒之地懸壺濟世,救助貧病。朝廷幾次賜宅京城,太醫院首席數度虛席以待,謝家都婉言拒絕了。因而謝氏也更加深得民心,僅雲貴一帶,百姓們為謝氏子弟所立生祠就有上百座。

  在江湖中,就算是謝氏旁係遠親,都會被人奉為神醫。事實上隻要敢報出謝氏招牌的人,也就能配得上這兩個字。因為謝氏治家之嚴天下皆知。

  謝杉正是謝氏長房嫡傳。他隻要搖了頭的人,神仙也救不活。

  唐岫兒雖然刁蠻,卻也還明白這個道理。她索性丟開銀盤,站起身來,怒視著來人道:"關你什麽事?莫非是你搞的鬼?"她猝然住口,眼睛中漸漸透出驚懼來——她長這麽大,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怪人。

  那個人有著一張五十歲的臉,和一個五歲的孩子的身子。

  隻有侏儒才能長成這樣。

  如果僅僅是侏儒,倒也沒什麽可怕,然而那身子上居然還少了一隻手,一條腿。那身子卻已經胖的如同一隻冬瓜,完全靠腋下架著的那條閃閃發光的金拐支撐著,似乎無論誰上前輕輕一推,就會整個倒掉。

  不過這隻冬瓜搖搖晃晃,走得倒是極快,絲毫沒有要倒的意思,身上還發出一陣叮叮咚咚的脆響——那是因為他披著一件極其華貴的衣服,華貴得簡直詭異之至:透明的天蠶絲披風裏邊赫然是一件金縷玉衣。

  隻有死人才穿的金縷玉衣。

  這件金縷玉衣已又髒又舊,還泛著油光,似乎真是從古墓裏挖出來的。

  唐岫兒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既想笑,又想哭,喉嚨裏卻覺得一陣陣惡心。

  那侏儒似乎毫不在意唐岫兒的表情,笑道:"老朽怎麽敢在大小姐麵前搞鬼?但我是這裏的老板,這裏出了人命,我總要管一管。"

  唐岫兒愣了半天,臉上擠出個古怪的表情:"老板?莫非你就是敖廣?"

  侏儒居然點了點頭。

  "你,你就是海龍王?"唐岫兒忍不住笑出聲來。

  敖廣那張古怪的臉上依舊掛著和善的微笑,道:"江湖匪號,恐怕汙了大小姐的耳朵。"

  唐岫兒哼了一聲,道:"既然你是老板,人是在這裏死的,我就要向你討個說法。"

  敖廣道:"不知道大小姐要討什麽樣的說法?"

  唐岫兒又看了一遍手上的屍體,轉了轉眼珠,道:"我隻問你人是怎麽死的。"

  敖廣笑道:"連唐大小姐都看不出來,這樣的說法隻怕多少有些貴重。"

  唐岫兒怔了一下,突然明白道:"莫非你想要錢?"

  敖廣歎道:"老朽是個生意人,不免指望它換點柴米油鹽,如果有剩餘,還能買些肥皂胰子,把大小姐弄髒的地方擦一擦,免得嚇跑了客人。"

  唐岫兒看了看狼藉的四周,麵上也有些愧色,她緩和了語氣,問道:"那你要多少?"

  敖廣的笑意絲毫未減:"一口價,每句一千兩。"

  唐岫兒怒道:"你訛詐我?"

  敖廣笑道:"不敢,唐大小姐若覺得這個價格不公道,這筆生意就算吹了。"

  唐岫兒臉色越來越難看,眼珠不住往敖廣頭上看,似乎又想操起個銀盤把他再砸矮幾寸。她突然一咬牙道:"好,我買了。你講!但不知道你有沒有命花!"

  敖廣拱手向四麵一揖,笑眯眯地道:"這個倒不勞大小姐掛念。既然這筆生意算是成了,還勞各位作個見證……大小姐手上抱著的這位朋友,隻怕是中毒死的。"言罷望著唐岫兒,緩緩豎起一個指頭。

  唐岫兒撇嘴道:"這連傻瓜也看得出來,你也有臉向我收錢?"

  敖廣道:"大小姐既然看出來了又為何不早說?唉,不知不覺又說了一句。"然後伸出兩根手指在眼前搖了搖。

  唐岫兒雙拳緊握,似乎隨時都要向敖廣那張惡心的笑臉上揮去。一旁的謝杉趕忙擋在他們之間,道:"這句話算我買的——他全身沒有其他的傷痕,到底是怎麽中的毒?"

  敖廣道:"就在大小姐用來砸人的那枚銀盤上。"

  眾人的目光齊向仍在一旁的銀盤看去。銀盤倒扣在桌腿旁,盤底已經烏黑發亮。

  敖廣道:"這種毒藥由一種九色海星混合血鰭鯨的尾鰭骨製成。是這幫倭寇最常用的毒藥之一,見血後隨血攻心,本來也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就可斃命,不過謝公子卻喂給他了一顆謝家獨門的續命金丹,讓他還多講了那麽多……唉,如果這些話留給老朽來說,多少也能掙出幾個月的馬料錢來。"而後連續豎起了兩根手指。

  謝杉道:"這幫倭寇為什麽要下毒?"

  敖廣沒有答話,伸出另一隻殘臂,歎息一聲道:"可惜老朽二十歲的時候被一條白鯊咬斷了這隻手,謝公子如果多問兩句,老朽的手指就不夠用了。所以謝公子還是趕緊先清賬的好。"

  謝杉怔道:"我怎麽可能隨身帶著那麽多銀子?"

  敖廣笑道:"謝公子也可以先打個欠條,雲南謝家的名聲,老朽還是信得過的。"

  謝杉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唐岫兒已經怒喝道:"你敢向他要欠條?"

  敖廣淡然道:"唐大小姐要是願意打這個欠條,老朽當然也是不敢不信的。"

  這時,卓王孫在一旁笑道:"敖老板,五千兩銀子就算我借給那兩位,隻是怕你也不知道那些倭寇是怎樣在銀盤底上下毒的吧?"

  敖廣的臉上立刻又堆起那種諂媚的笑容:"嘿嘿,鬱公子果然是明眼人,老朽隻知道這幫倭寇最近在海上打探,是為了做方天隨這筆大買賣,毒死裘鯤大概不外乎殺人滅口。至於毒為什麽偏偏那麽巧,下在銀盤底上,又恰好被唐大小姐拿出來砸人,就確實不知道了。鬱公子的錢是萬萬不敢收,隻是要稟告鬱公子,您船上的水手、用具都已備好,馬上就可以出海。"

  唐岫兒道:"慢,朝廷明明下令海禁,為什麽他的船可以出海?"

  敖廣道:"若是唐大小姐的船上也掛了張大人特許的通行旗,那也一樣可以出海。這個可不是老朽能夠說了算的。"

  眾人聽敖廣這麽一說,目光都往窗外投去。

  然而窗外不是一艘船,是兩艘。

  卓王孫的那艘船當然十分的寬敞,結實,船身剛剛油漆過,就像剛準備好要出門的年輕人,幹淨而堅實。隻需看敖廣那羨慕之極的眼神,就知道這絕對是一艘花錢也買不來的好船。

  然而大家的目光還是都被旁邊那艘船給吸引去了。

  那實在是一艘古怪的船。大得古怪,舊得也古怪。

  船長四十四丈,高十六丈,比一般的海船大了十倍不止。船身和甲板上的木頭看上去已飽曆滄桑,腐痕斑駁,似乎是不久前才從水底撈上來。隻有主桅上扯開的一麵十餘丈見方的巨帆是嶄新的,雪白耀眼。另外一支副桅挺立昂揚,一張略小的白帆前麵,居然也掛著一麵通行旗。桅杆上幾個工匠身吊繩索,正在那麵白帆上畫著什麽,甲板上一個挽著雙髻的小姑娘抬頭指揮著。

  敖廣湊到卓王孫身旁,身上金縷玉衣發出一陣脆響,他小心地問:"那些倭寇絕不是易與之輩,還是盡早出海的好,要不然老朽替鬱公子安排立刻上船?"

  卓王孫頗有興致地望著那個小姑娘,道:"不必了,叫他們回去。"

  敖廣臉上的笑容頓時凍住,驚道:"回去?怎麽回去?"

  卓王孫淡淡道:"怎麽來的,就原路開回去。"

  敖廣還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麽要開回去,難道鬱公子有什麽不滿意的?"

  卓王孫笑道:"不是,隻是我們現在想上另一艘船罷了。"

  卓王孫幾人剛一踏上那艘大船的甲板。那小姑娘就跑過來,怒氣衝衝的道:"你們是什麽人,怎麽招呼都不打一個,就跑到人家的船上來?"

  卓王孫笑道:"我們是想租船出海的人。"

  小姑娘哼了一聲,仰頭看天,道:"晚了。"

  卓王孫道:"怎麽晚了?"

  "晚了的意思就是已經租出去了。"那小姑娘很有些得意:"半個時辰前,這艘船已經被一位公子包下了。"

  一旁唐岫兒搶白道:"他一個人租這麽大艘船?"

  小姑娘朝她翻了翻眼珠,道:"人家有錢,不可以麽?"

  唐岫兒哼了一聲:"我們也要出海,他給你多少錢,我們加倍給你。"

  小姑娘皺了皺鼻子,道:"我怕。"

  唐岫兒道:"你怕什麽?怕我們沒他有錢?"

  小姑娘搖頭道:"我怕你們打不過他。"

  唐岫兒笑了起來,她回頭道:"表哥,這個小姑娘倒真是有意思。她居然怕我們這麽多人打不過他。"

  小姑娘道:"這有什麽好奇怪?隻怕天底下已經沒有人能打過他。"

  唐岫兒撇了撇嘴:"好大的口氣,難不成你這船還是武林盟主的?"

  小姑娘道:"不是。"

  唐岫兒又冷笑道:"不是他的難道是卓王孫的?——我是說華音閣主卓王孫?"

  小姑娘白了她一眼道:"我說你怎麽這麽笨呢,這船是楊盟主租的卻不是楊盟主的,它是我家主人剛剛買的古董。"

  唐岫兒一驚。她刁蠻任性,不將天下英雄放在眼裏,但對武林盟主楊逸之,卻不由得不存著一分敬重。聽說是楊盟主租的船,卻也不好發作,隻得悻悻然追問了句:"什麽古董?"

  小姑娘道:"這艘船是一百年前三保太監七下西洋時所乘,不是古董是什麽?不過瞧你一臉的精明相,隻怕也不知道它古董在哪裏。這船自最後一次從安息回來就一直由司禮監保管,最近有人提議要把它改為客船,依古航程從劉家港直到安息,重現國威雲雲。當今萬歲爺一時興起就下旨將此船從司禮監調出來,一路運到江蘇。途中卻發現這船廢棄太久,已經千瘡百孔,到達劉家港時已經比一堆朽木好不到哪裏去,若要修複,司禮監和劉家港縣衙誰也不願意出這筆錢。正好又有人上折子說此舉華而不實,勞民傷財,如果皇上非要堅持的話,十幾位文臣就要抬棺屍諫,於是這場盛舉就不了了之。司禮監和劉家港縣衙兩邊都愁這塊燙手山芋沒法交卸,我家主人就花重金將這艘船買了下來,又花了十倍的錢,才修複到可以出海的地步。"

  這時敖廣也撐著拐,從舷梯上踱了上來,道:"這艘船當年叫做'大威天朝號',曾經布國威於四海,帶回珍寶無數,雖說如今已是無用的東西,但如果有人要買,司禮監和縣衙也會狠敲一筆,這位姑娘的主人居然說買就買下了,還出錢修複出海……嘿嘿,看樣子最近有錢人是越來越多了。"

  那小姑娘道:"知道就好,實話告訴諸位,這艘船我主人愛租誰就是誰,若有鄉下人以為拿著幾個錢就可以到處窮擺,排出三文錢就說'俺有錢',可實在是找錯了地方。"

  唐岫兒怒道:"我看你是故意找茬,租給誰不是租,難道楊盟主的銀子就比咱們的要亮眼些?"

  那小姑娘笑道:"那倒也不是,隻是我家主人偏偏喜歡把船租給武功蓋世的高手,卻又找誰的茬來著?如果諸位不服,完全可以找楊盟主比劃比劃,不說能勝個一招半式,就算能與楊盟主見個尹呂,我主人一定也歡迎的很。"

  唐岫兒喝道:"什麽飲驢騎驢,你們主人倒真婆婆媽媽的緊。"

  那小姑娘拍手笑道:"我就知道有人會上當,果然這位有錢的大姑娘就拽著小辮子竄了上來……伯仲之間見尹呂,當然就是說跟楊盟主功夫差不多高低了。什麽飲驢騎驢,還是留給姑娘來作吧。"

  唐岫兒氣的臉都白了,卻說不出話來,一轉頭看著謝杉,大喝道:"你在我身邊作什麽?還不趕緊站開些!"

  謝杉倒也司空經過,訥訥地站到一邊去。唐岫兒惡狠狠地瞪著那小姑娘,卓王孫笑道:"在下倒一直希望能有這個機會,隻是現在還早了些。"

  小姑娘哼了一聲,道:"沒錢的人又來裝過期的英雄了。"又指著卓王孫道:"真是不明白,明明這位公子有船,你們不去找他卻非要來找我。"

  卓王孫笑道:"我那艘船卻是坐不得。"

  小姑娘道:"怎麽坐不得?"

  卓王孫道:"因為它很快就要沉了。"

  小姑娘驚訝地望了望旁邊的那艘船,道:"好好的怎麽會沉?"

  卓王孫淡淡道:"因為我說它要沉。"

  話音未落,那艘船突然猛地一震,真的開始往下沉了。

  仔細看去,船上的水手居然有些拿著鑿子,有些拿著斧子正在買力地拆船。隻見四周水沫汩汩而上,向船身聚攏,不一會,船身的一大半已斜浸在水中。

  小姑娘驚得說不出話來,喃喃道:"瘋子,你們都是瘋子。"

  卓王孫道:"不知道瘋子可不可以租船。"

  小姑娘向後退了一步,跺腳道:"隻有瘋子願意和你這個瘋子同行呢!"

  這時聲歎息從水麵傳來:"若能與這位公子同遊海上,天下不知道多少人寧願瘋了好。"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人白衣勝雪,足下一葉扁舟來勢正急,麵上的神情卻十分閑淡,赫然正是當今武林盟主楊逸之。

  卓王孫笑道:"原來是楊盟主,鬱某商賈末流,江海之上得晤名賢,自當退避三舍。"他自稱鬱某,絲毫不提相約決戰之事,顯然是不願說破身份。

  楊逸之淡淡笑道:"再退三舍,隻怕就到了海龍王那裏了。"

  此話一語雙關,兩人一起大笑。楊逸之道:"沒想到多日不見,鬱兄卻多了這些虛禮。"

  卓王孫笑道:"盟主世外之人,自可放達。我輩俗流中人,故以儀軌自居。"

  楊逸之微笑拱手,兩人一起向船裏走去,其他人趕忙跟進。

  那小姑娘氣得差點說不出話來,道:"慢!楊盟主,就算這些人是你的朋友,讓不讓他們上船,多少也得問過我家主人!"

  楊逸之止步,道:"三日以來,尊主人一直避而不見,倒也不是楊某有心無禮。"

  小姑娘直視著楊逸之,一字一句的道:"不是避而不見,而是不能見。"

  楊逸之道:"難道尊主人有什麽難言之處?無論此事是否因我而起,楊某既然遇上了,就當盡力相助。"

  唐岫兒點頭暗許,久聞此屆武林盟主武功雖高,行止卻孤僻難以親人,然而方才見他路遇不平,仗義相助,言行中還是頗有俠道盟主的風儀,不由對他多了幾分好感。

  正在這時,一聲極輕歎息仿佛是從海麵上浮了上來,就是這輕輕的一聲,讓人感到連天地萬物都和它一起歎息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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