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四章應有流塵化素衣

  相思從重重夢魘中醒來。

  灰堊般的白色撲麵而來,瞬息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本能地抬手擋在額頭上。

  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習慣了黑暗。

  不知是重劫改變了主意,還是戰事起得太快,她並沒有立刻被奉獻給俺達汗,而是被囚禁在一座低矮的帳篷內,隨著重劫四處征戰的行程,從一個地方遷徙到另一個地方。除了幾位老婦每天送來簡單的飲食外,再沒有人靠近她囚禁處,無人照料,也無人打擾。

  昏暗的帳中晝夜顛倒,看不到一絲陽光,也看不到一點希望。

  直到此刻,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光芒刺傷了她的雙眼,她秀眉皺起,一點點睜開眼睛。

  這是一座極為高大的帳篷,一條條潔白的帷幕從帳頂垂下,描繪著一隻隻巨大的瞳孔,在慘白的光線中睜開灰堊的色澤,空洞無力地打量著這個世界。

  此外,再無裝飾。

  四周一片皓白,將這個巨大的帳篷襯得空寂而森冷。

  重劫斜斜倚靠在帷幕前,輕輕把玩著一柄長劍,一麵饒有興趣地看著她。

  “是你?”相思溫婉的臉上閃過一絲怒容。

  重劫展顏微笑,向她走來:“我是向你告別的。”

  相思愕然抬頭:“告別?”

  重劫點頭:“今日午夜,長城以北的最後一座城池將被攻克。黎明時,吾汗俺達即將浴血凱旋,大軍將暫回河套休整,一月後,即將踏上南下的征途。”

  相思錯愕地看著他,似乎還不太明白他為什麽告訴自己這些。

  重劫似乎看出來她的疑惑,淡淡道:“對於沙場凱旋的王者而言,敵國的公主,自然是最好的獎賞。”

  他伸出一指,挑起她的下顎:“你,便是奉給吾汗的禮物。”

  相思身子一震,驚懼瞬間襲來,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喃喃道:“不……”

  重劫伸出手,輕輕撫過她幾日來更顯清瘦的臉頰:“黎明之後,你或許會成為他的寵妃,或許會成為他的奴隸……”

  蒼白的手指從她冰冷的臉上滑落,似乎有無盡的悵惋:“總之,不再屬於我。”

  相思強行從他手中掙脫,怒意占據了她清麗的容顏:

  “你休想!”

  重劫憐惜地看著她,一聲歎息:“隻怕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相思咬住嘴唇,緊緊握起雙拳,指甲都要刺入了血肉。

  重劫全然不顧她的怒氣,悠然整理衣袖:“對了,在將你送走之前,有個人執意要見你一麵。”

  相思怔了怔:“誰?”

  唰的一聲輕響,三尺寒芒在兩人中間綻開。

  ——那是一柄出鞘的長劍。

  重劫兩根蒼白的手指,輕輕提住劍柄,在相思眼前搖晃:“還記得麽?上一次,他出入大營來救你時,就用的是這柄劍。”

  龍吟振振,劍名清鶴。

  “楊盟主?”相思驚呼出聲:“他在哪裏?”

  重劫微笑,優雅地躬身,挑開身後的帷幕:“請。”

  帷幕緩緩升起,無數灰堊色的眸子的凝視下,相思終於又看到了楊逸之。

  他身後,一張巨大的帷幕從帳頂垂下,在半空中突然破碎,化為無數條流蘇。

  他的手腕便束縛在這些流蘇中,高高懸起,看去虛弱而蒼白,仿佛一隻失去羽翼的蝴蝶,被困在破敗的繭蛹中。

  鮮血,從他腕底的蛇形創口湧出,沿著高懸的手臂,點滴墜落,在潔白的衣衫上濺開點點新梅。

  他垂著頭,雙目緊閉,披散的長發也被汗水濡濕,淩亂的貼在臉上。似乎剛剛承受了巨大的痛苦,還未能從昏迷中完全蘇醒。

  相思猛然回頭,憤怒地盯著重劫:“你把他怎麽了?”

  重劫輕輕伸出手指,放在唇邊做了一個噤聲的姿勢:“他已經成為神的化身,隻有在我的召喚下,才會暫時回歸世間。”

  相思厭倦地看著他,對他這一類胡言亂語已完全失去了耐性。

  他卻不以為意,溫柔地攬過她的肩,將她帶到楊逸之麵前:“別擔心,他承受了我的鮮血,馬上就會醒來。”

  他突然拂袖,縛著楊逸之手腕的流蘇猛地收緊,還未愈合的傷口再度崩裂。

  鮮血,宛如春梅,亂墜而下,沾濕他的散發,他的衣衫,又點滴墜落於地。

  楊逸之的身子一陣戰栗,緩緩醒來。

  重劫手指在他眼前勾動,引著他的目光投向相思所在處,笑容中滿是譏誚:“看吧,我實現了你的願望。”

  楊逸之艱難睜眼,卻一時無法適應帳中慘烈的白光,深深皺起眉頭。過了片刻,他的目光漸漸清明起來,一點點凝結在相思的臉上。

  他看到,一行晶瑩的淚珠,從她蒼白的腮畔滑落。

  數日的囚禁,讓她原本溫潤的麵容淸減了許多,淚珠沿著消瘦的下顎無聲墜落,顯得那麽悲傷。

  楊逸之心中一痛。

  相思也在看他。她怔怔注視著他衣襟上濺開的點點血跡,禁不住低聲啜泣起來。

  都是為了她啊。

  為了他,這個原本高潔如神明一般的男子,不惜走入紅塵,承受天人五衰。

  衣服垢穢,流汗溽體、花冠枯萎、甚至不樂本座,每一次,一次比一次更讓他難以承受。可是他絕無怨言,一次次用他最後的力量,保護她,直到完全淪為神的傀儡,在惡魔的操縱下,受盡折磨。

  她心中不知是愧疚、是感激、是自責,一時仿佛有千言萬語,卻都哽咽在心頭,無法說出一個字。

  她的肩頭不住顫抖,淚水打濕了衣襟。

  楊逸之心中是同樣的痛。

  為什麽,為什麽終究還是救不了她?

  他下意識地抬手,想要替她拭去臉上的淚痕,手腕牽動,流蘇陡然纏緊,深深陷入血肉。

  更多的鮮血亂落,迸濺如雨,腥鹹的氣息沾上了她的臉,她的發。

  相思再也忍不住痛哭出聲。

  她悲傷的哭泣在蒼白的帳篷中縈繞,讓四周頓時沉寂下來。連帷幕上那些詭異的眸子,也似乎有了憐憫,濺出點點濕潤微光。

  楊逸之深吸一口氣,將燒灼般的痛楚一絲絲壓入骨髓。

  他從散亂的長發中抬起頭,艱難地牽動嘴角,似乎要聚起一個溫暖地笑容,卻又終於失敗了。

  破碎的弧度就這樣停留在他蒼白的臉上,顯得無比淒愴。他的聲音卻依舊如此輕柔,一如午夜流淌的月光,可以撫平所有的傷痛:

  “別哭……”

  相思的心一陣抽搐,這兩個字是那麽溫柔,卻如最尖銳的針,瞬間刺入了她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她真恨不得能大哭一場,但她沒有。她知道,那個操縱人心的惡魔就站在他們身後,等著玩賞他們的痛苦。

  她霍然抬頭,讓淚水風幹在臉上,緊咬的唇際滲出淡淡的腥鹹。隻有這樣,她才能讓自己顯得堅強。

  隻有這樣,才能讓他不再擔心。

  楊逸之也看著她,漸漸的,那個殘破的微笑終於完整,綻放在他蒼白的臉上:

  “你還好麽?”

  相思的笑容有些苦澀,她點了點頭,正要回答,卻不禁一聲驚呼。

  她披垂及腰的長發被重劫一把挽住,猛地向後拖開。

  重劫站在她身後,臉上滿是不耐煩的神色,一手拖住她的長發,強迫她抬起頭;一手格開她的雙手,讓她完全淪入自己掌控中,無法掙紮。

  他用苦行換來楊逸之的清醒,如此寶貴的時間,決不能浪費在看他們無聊的敘舊上。必須有更精彩的戲碼上演,才不枉他苦心安排這場重逢。他已迫不及待,要讓事情的發展回歸到自己想要的軌跡上來。

  重劫嘴角挑起一絲惡毒的笑意:“她當然很好。”

  他強行將相思推到楊逸之麵前:“黎明之後,我們美麗的公主、以蓮花為名的女神,將被穿上華麗的盛裝,貢獻給凱旋的王者。”

  楊逸之錯愕地看著他,身子重重一顫。

  重劫得意地說下去:“也許,她會成為吾王眾多愛妾中的一位,為吾王誕育眾多能征善戰的子嗣,千秋萬代,一起統治這片土地。”

  “在臨行前,我帶她來到這裏,隻為祈求無所不能的神明,給她一個祝福。”

  他恭謹而鄭重的祝念著,仿佛真的是一位祭司,在婚禮舉行前來到神聖祭壇,為王妃祈求神的賜福。

  隻是,他的語氣中卻滿是戲謔與譏誚。

  他挑釁地看著楊逸之,一心要從他眼底搜尋出壓抑最深的痛苦。

  楊逸之沉靜的眸子中泛起萬道漣漪,卻又漸漸平複。

  重劫手上突然用力,強迫相思仰起頭。他躬下身,嘴唇幾乎要碰到了她的耳垂,但目光卻依舊隻注視著楊逸之,一字字道:“請,你,祝,福,她。”

  楊逸之眸中的光芒變化,漸漸的,褪去了紅塵的喜怒哀樂,變得寧靜而高遠。

  突然,他抬起頭,迎著重劫的目光,沉聲道:

  “我祝福你。”

  重劫皺起眉,似乎感到了有什麽地方不對。他還在思考這句話的含義,一道璀璨的月華從長天隕落,猝然擊在他眉心處!

  麵具破碎。

  夭紅的鮮血濺開一線,將那張蒼白如瓷偶的臉完全沾染。

  這光芒是如此清空,高華,仿佛初秋的第一縷月光,帶著淡淡的新涼;卻又是如此強大,瞬間便已滲入血脈,完全不容抗拒。

  重劫為喚醒楊逸之不惜承受苦行之痛,全身力量本就降到了極點,何況這一擊來得如此突然,完全出乎意料。他甚至沒有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映,便已昏倒在破碎的帷幕中。

  鮮血從他妖異的臉上滲出,將死寂般的慘白塗抹上一道驚心動魄的猩紅。

  相思錯愕抬頭,隻見楊逸之注視著掌心的血跡,默默無語。

  他身後,漫天帷幕與流蘇已化為灰堊色的塵芥,在月華照耀下紛揚灑落。

  相思驚喜道:“你,你恢複了?”

  她還想問什麽,楊逸之搖了搖頭,止住了她的話。

  他麵色凝重,俯身從重劫身旁拾起那柄清鶴劍,在血跡中劃出幾道縱橫:

  “時間緊迫,你必須記住我所說的每一句話。”

  劍尖微顫,劃出山河的輪廓:“這裏有一條小路,通向一座土丘。穿過土丘一直向西,會看到一條河。沿著河岸一直往東走,日夜兼程,大概第三日傍晚,便可以回到荒城。”

  “回到荒城後……”他手中的劍尖頓了頓:“你是否還記得上次我給你的那個錦囊?”

  相思的心輕輕一震。

  上一次,為了救她,他親手交給她一枚錦囊,裏麵精心畫出了逃生的路線。但她卻不肯拋下荒城的百姓,執意帶著數百老弱,踏上這原本隻為她一人設計的逃生之路。最終被追兵俘獲。

  而後,又是他,手持這柄清鶴劍,獨闖軍營,浴血苦戰,數度出入於千軍萬馬中,隻為將她救出。而她因為掛念荒城百姓,不忍離開,才讓他也淪入魔鬼的掌控。

  是她,一次次辜負了他的心意。也是她,一次次將他拖入巨大的危險之中。

  但他卻從未怪她。

  他隻是和上一次一樣,用他所有的力量,送她逃出生天。

  相思的眼睛禁不住有些濕潤,輕輕點了點頭。

  楊逸之並未察覺她心中的波瀾,隻皺眉看著地上描出的圖案,鄭重道:“依照上次的路線,三日後,你便會平安到達大明邊境。”

  他頓了頓,似乎還想說什麽,卻最終隻化為一聲歎息,將清鶴劍遞到她麵前:“帶著它,可以防身。到有集市的地方,就賣了它,換一匹馬……”

  相思剛要接過劍,卻似想起來什麽,怔了怔道:“你呢?你不和我一起走?”

  楊逸之苦笑著搖了搖頭:“我走不了。”

  相思一驚:“為什麽?”

  楊逸之的笑容有些苦澀,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釋。

  三月前,他被吳越王偷襲,身負重傷,賴以縱橫天下的風月之劍也無法施展。這些日子以來,他體內受損的經脈漸漸恢複,一直渙散的風月之力,也如秋夜清露般,在體內一點點沉積。

  但這樣的恢複實在太慢,風月之力在體內遊走,仿佛一粒粒難以觸摸的纖塵,完全無法匯聚為製敵的力量。更何況,他絕大部分時間都隻是神的傀儡,連自己的神識也無法控製,更不要說積蓄力量了。隻有在重劫喚醒他的短暫瞬間,他才能將這些遊走的纖塵暗中歸束,點滴積累,等待著一擊製勝的良機。

  上一次蘇醒時,他看到重劫呈上的亡靈之旗。雖然隻是匆匆一瞥,他已將上麵的地圖牢記在心。

  他看到,在重劫忽略的地方,還有另一處未被鮮血染紅之地。

  那就是已淪為廢墟的荒城。

  於是,他一麵與重劫周旋,一麵在心中為她設計逃生的路線。

  終於等到了機會。

  然而,這一擊之後,久聚的力量已然消失於無形,他幾乎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更何況,這短暫的清醒就要過去,他即刻就要淪入沉睡。

  他看著她含淚的眸子,心在輕輕顫抖。

  他多麽想陪她一起逃走,一路上照顧她,保護她,讓她忘記這些日子所遭受的苦難;他又多麽想緊緊擁住她,一一訴說這些日子的別離與苦思。

  但他不能。

  他甚至已沒有了解釋的時間。

  楊逸之深吸一口氣,將臉轉開,不再看她:“他隨時都會醒來,你立刻走。”

  相思靜靜佇立,沒有去接他遞來的清鶴劍。

  地上淩亂的帷幕中,重劫的身體動了一下。這一擊的力量終究還是太弱,並沒有真正的重創他。

  楊逸之的臉色陡然一沉,溫文如玉的臉上顯出少有的怒容:“走!”

  相思倔強地搖頭。

  她不能走。

  她能想象出,重劫蘇醒之後的震怒。這震怒又將化為怎樣的酷刑,一一折磨在他虛弱的身體上。她怎能把他一個人拋棄在這蒼白的煉獄裏?

  楊逸之還要說什麽,腦中突然傳來一陣刺痛,這種感覺再熟悉不過,正是自己神識開始渙散的征兆。

  他咬了咬牙,突然拖過她的手,將清鶴劍強行塞入她手中,握住:“這柄劍是二十年前叱吒風雲的清鶴上人的佩劍,我曾與他有約,你拿著這柄劍,去大同府天香酒樓找他,他看到後,就會回來救我。”

  “清鶴上人?”相思將信將疑:“你說的是真的?”

  楊逸之肅然點了點頭:“是,隻有他才能救我。”

  相思怔怔地看著他,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碰撞出哀傷的影子。

  不能相信,卻又隻能相信。

  終於,楊逸之展顏一笑,他的笑容空明而遙遠,仿佛來自於另一個世界,如明月照耀,如天河傾斜,瞬間溫暖了整個夜空:“請你,一定、一定要送到。”

  相思的聲音有些哽咽:“我……”

  他溫柔而堅決地打斷她:“我會等你。”

  然後,輕輕放開她的手。

  他感受著她掌心的溫度一點點離自己遠去,一聲長長的歎息從心底深處傳來。

  那麽痛,那麽蒼涼。

  但,卻不讓她知道。

  相思含著淚,注視著他越來越蒼白的臉,終於咬了咬牙:“你一定要等我。”

  她拿起清鶴劍,轉身離去。

  楊逸之看著她的背影,臉上依舊保持著那一縷清明如月的微笑。

  他知道,她這一走,就再不會回來。

  但那又如何?

  為你能悄然綻放,我寧願身處地獄。

  大同府,是蒙漢邊境上的鎖鑰要地,有大量明軍駐紮,一旦到了那裏,她就真的安全了。

  沒有清鶴上人,沒有天香酒樓。

  有的,隻是他的囑托。

  請你,一定,一定要做到。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