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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二月裏的一個早晨,沉睡中的嘉雯被自己的手提電話的鈴聲叫醒了。

  “嘉雯,是我!”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了阿瑞興奮的聲音,“移民局的法官同意讓我保釋了,我馬上就要自由了,馬上就要見到你了。”

  “我不是在做夢吧?”

  “是真的,嘉雯,是真的。我不能在監獄裏再坐下去了,我快要瘋掉了。”

  “我也到了忍耐的極限了。快告訴我你需要付多少保金?”

  “一萬元。”

  “我現在隻有一千元。”

  “你今天有辦法湊夠嗎?”

  “我立刻就找人去借。”

  “你盡快到移民局來保我,好不好?”

  “我會的。我坐過監獄,我知道在裏麵多呆一分鍾,就多一分折磨。不過我聽說要美國公民去擔保你才可以。”

  “我剛才問過了我的律師金全,他說不一定非要美國公民。”

  “那我今天晚上就去太陽城,一定在明天早晨八點鍾趕到移民局。”

  “我真慶幸有你。”

  “留著你的甜言蜜語,到出了監獄以後再說吧。”嘉雯輕輕地笑了,這幾乎是她半年以來發出的最由衷的微笑。

  她掛斷了電話以後,就立刻動身到“鴻運餐館”去找阿福,從他那裏預支了兩千工錢,又借了兩千。

  “我現在手頭也很緊,你再找別人湊一湊吧。”

  在餐館裏裝修的工人四川人永良,福州人明叔,還有剛剛來美國的,幫工人煮飯的福州人小梅,聽說阿瑞可以被保釋了,都圍了過來。

  “這下可好了,你們兩個人總算可以又在一起了。”小梅說。

  “我知道阿瑞不會被扣留很久的,他又沒有任何犯罪記錄。”永良說。

  “我還以為你不會等他的,以前總覺得北方的女人不可靠,其實北方也有可靠的女人。”明叔說。

  阿福打斷了明叔的話頭,“好了,別說沒用的了,嘉雯她急著湊夠一萬塊的保金。”

  “我身上還有兩千多塊,上個月發的工錢,還沒給我老婆寄去,你先拿去應急。”永良從錢包裏掏出了錢,細細地數了數,一共兩千四百五十塊,全交給了嘉雯。

  明叔也拿出了自己身上的一千兩百塊,“前兩天還有四千多塊呢,因為兒子要買車,就給了他三千塊,這些先給你。不夠的話我會給我在休斯頓的親戚打個電話,幫你再借一點。”

  “我隻有三百塊,你也帶上吧。”小梅從自己的粉紅色的小錢包裏拿出了疊得整整齊齊的三百塊錢。

  “我怎麽能借你的錢呢,你剛來美國,做工賺的錢都要拿去還給債。”嘉雯說。

  “沒有關係了,還是先把阿瑞保出來更重要。”小梅說。

  嘉雯把他們的錢小心地放進自己的錢包裏,生怕出什麽差錯。

  “謝謝你們。”她低著頭說,然後轉身急忙走了,不願意讓他們看到自己眼眶裏的眼淚。

  嘉雯走出了餐館,坐到了門口的台階上,想著到哪裏再去周轉一千多元,湊足一萬元。她從祺傑和蕙薇那裏借的錢付自己的保金,至今還沒有還完,怎麽好再去借呢?她是不會去求阿堅的,盡管她知道他手裏有錢。她想來想去,最後決定求助於孟純。

  這幾年來賺錢,賠錢,再賺錢,這一次陪了一個徹底。不知道是她的錯,還是命運的錯,她無暇也無心去想了。如果僅僅因為一千多塊錢耽誤了保阿瑞出來,她會為此自責一輩子的。

  她手裏攥著電話,想著如何向孟純開口。孟純當初反對她和阿瑞在一起,預言他們倆相守不會超過半年,可現在五年都過去了。時間會使孟純多理解她一些嗎?

  電話鈴終於響了。

  “嘉雯!”

  “孟純!”嘉雯給孟純講了自己和阿瑞被逮捕的前前後後,最後窘迫地說出了借錢的意思。

  “怎麽會有這樣的事呢?偏偏被你碰上了。你把你銀行的帳號告訴我,我過一會還要去開會,大概下午三點左右就開完了,我會立刻到銀行電匯給你。”孟純說。

  “謝謝你。”

  “朋友之間說什麽謝謝?”

  下午,嘉雯在孟純的錢入了賬號之後,去銀行買了一萬塊錢的現金支票,又去租了車。她回到宿舍裏,從壁櫥裏找出阿瑞的毛衣,襯衣,和長褲,把他們折疊得平平整整地放進了一個旅行包。到了晚上九點多,她把一切都準備就緒了,就開車上路了。到了午夜一點,她已經疲乏得不能再堅持了,隻好在高速公路邊上的一個加油站停了下來,躺在車座上睡著了。

  淩晨五點多的時候,她從睡夢中醒來,才發現自己並沒有關掉車裏的音響,她又一次被Celine Dion的充滿深情的歌聲打動了。

  You were my strength when I was weak

  You were my voice when I couldn't speak

  You were my eyes when I couldn't see

  You saw the best there was in me

  Lifted me up when I couldn't reach

  You gave me faith'coz you believed

  I'm everything I am

  Because you loved me

  四周一片安靜。除了加油站裏那個坐在櫃台後打盹的褐色頭發的中年男人,她見不到一個人影。不遠處的高速公路上偶爾會有一輛車開過。

  在缺少參天綠樹和四季花卉的德克薩斯,空蕪便是它的風景。如果要體驗孤獨,這裏大概是最理想的去處了。她的腦子裏也如四周的風景一般空蕪。“我從哪裏來,又要到哪裏去?”她問自己,一遍又一遍。

  她走進了加油站,叫醒了櫃台裏的那個中年男人,買了一杯芳香四溢的法國咖啡。他似乎看出了她的疲累和孤獨,在她臨出門時對她沒有說“再見”,而是說:“照顧好你自己。”

  “照顧好你自己。”一個陌生人的一句關懷,竟使她的眼眶濕潤了。

  當她重新坐到了車裏,喝著暖暖的咖啡,似乎蜷縮了的身體和靈魂都慢慢地舒展了。她突然慶幸了起來。當她在與孤獨和困苦的這一場持久的搏鬥中幾乎敗下陣來的時候,阿瑞卻可以出獄了。

  隻有他,擁有撐持她的力量。

  早晨八點整,她就到了太陽城移民局的保釋辦公室,要求為阿瑞擔保。接待他的官員是一個西班牙裔的五十幾歲的粗壯的男人。

  “對不起,你不能為夏晨瑞擔保,因為你不是美國公民。”

  “可是夏晨瑞的律師金全告訴我,對移民局的囚犯,誰都可以來擔保的,你不就是要收保金嗎?”

  “這不象你想象得那麽簡單。作為擔保人,你要有穩定的房產,穩定的工作,你要保證他能按時到移民法庭來見法官,連你自己都是漂浮的,我們怎麽能相信你的擔保?你去找夏晨瑞的律師出麵擔保吧。”

  “可是他不住在太陽城,即使我聯絡到他,他今天也來不及辦理擔保手續了。”

  “那就明天再辦吧。”男人漫不經心地說。

  “那就意味著夏晨瑞還要在監獄裏多呆一天。”

  “既然他半年都呆了,也不在乎多呆這一天。”

  “你說得好輕鬆!你有沒有設身處地地為他想過一分鍾?”

  “我見得太多了。我勸你還是早一點去聯絡夏晨瑞的律師吧。”

  她走出了移民局,立刻打電話給阿瑞的律師金全,對他講明了事情的原委。

  “你把保金寄到我的銀行賬號上,再付五百手續費給我,我今天下午找時間去移民局辦手續。”

  “你去填一個表格,付一下保金,還用不上一小時的時間,況且我已經付了你八千多元的律師費,你還要收這麽多錢?”

  “你來美國也七八年了,難道還不知道律師的勞動有多值錢嗎?如果你嫌貴的話,就另請高明吧。”

  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她到哪裏去找一個了解阿瑞又肯替他擔保的美國公民呢?她立刻說:“五百就五百吧,隻是我今天沒有這麽多錢,你先去把人保出來,我回到達拉斯立刻寄給你。”

  “我今天不收到這五百塊錢是不會去擔保的,你可以找人去借嘛。”

  “我在太陽城沒有什麽熟人。”

  “我看你也算聰明能幹,五百塊錢會把你難住嗎?”

  聰明能幹有什麽意義呢?擋得住命運的作弄嗎?此時此刻一分錢都可能把我難住的,她想,但嘴上卻說,“好吧,我今天下午一定把錢寄給你。”

  在銀行關門之前,她用自己的信用卡取了五百塊錢,連同阿瑞的保金一起通過銀行電匯給了了金全。

  金全在休斯頓移民局關門之前簽了保單,交了保金,但等他把保單傳真給太陽城移民局的保釋辦公室時,保釋辦公室已經不再受理當天的事務了,所以阿瑞最早要到第二天才有可能被釋放。

  剩下的時間嘉雯無事可做了。她便在城裏漫無目的地遊轉,像一個車輪上的孤魂。

  她一直期待阿瑞打電話給她,可是他一直都沒有打。也許他昨天從移民局法庭回到太陽城監獄後被關進了拘留室,或者被關進了一間沒有電話的牢房。

  他在監獄該會多麽焦灼不安啊。他一定以為今天就可以出獄了,他能料到她受到了阻礙嗎?他會不會怪她不抓緊時間呢?他離自由隻有一步了,而這一步卻這麽難以跨越!

  她不知不覺中竟然開到了太陽城監獄的露天停車場,她索性把車停了下來。這是她第一次站在這座監獄的外麵打量它。幾個月前她被關進押出的時候,囚車總是直接開進監獄的地下停車場,所以她從來沒有機會看清監獄的外貌。

  監獄的建築並無特色,隻是頂層陽台上所環繞的高牆,和高牆四周的鐵絲網使它和周圍的建築區別開來了。她知道頂層的陽台有一個排球場,一個籃球場,她曾經在那裏打過排球,仰望過上空的一小片藍天,曾經痛不欲生地向往過自由。

  她又看到了那幅她在牢房裏看過無數遍的碩大的法國葡萄酒的廣告,看到了廣告上那一對穿著優雅含情脈脈的情侶。

  在監獄裏的每一個白天和黑夜似乎都無比的清晰和真實,她所遇到的每一個人的臉孔都還在記憶中:阿麗達,蘇珊,阿琳娜,阿爾瑪,還有安娜……

  截然不同的生命軌跡竟然會在這裏交匯,但她立誓她的生命軌跡將不會在這裏重複。

  讓她無法忍受的現實是阿瑞還在這座監獄裏麵,他的每一種痛苦的感受,身體上的,精神上的,對於她,都無比地熟悉。

  時間似乎停滯了。

  等她離開了太陽城監獄的停車場,找了一家旅館住下後,也隻不過才下午六點鍾。那一夜她不知自己是睡著,還是醒著,不知自己是身在獄中,還是在自由的世界裏。

  第二天嘉雯一直恍恍惚惚的。盡管她從中午就等在了移民局的停車場,打了幾次電話詢問,可接電話的遣送官查不到阿瑞的資料,也不知道阿瑞究竟是被押到了移民局,還是仍然被扣留在太陽城監獄。

  她以為移民局這一天不會釋放阿瑞了,幾乎絕望。

  到了下午三點半,她的電話響了。她看到顯示屏上的號碼是移民局的,心立刻狂跳起來。

  對方說,“我是移民局的遣送官傑夫。”

  “傑夫,你好!”她還記得這個留絡腮胡子的遣送官。

  “夏晨瑞給了我你的電話,你可以到移民局來接他了,他自由了!”

  “我就在移民局的停車場。”她興奮地叫喊了起來。

  “好吧,我馬上讓他離開拘留室。”

  五分鍾之後,阿瑞推開了移民局大樓沉重的玻璃門,走了出來。他站在門口躊躇了一刻,仿佛剛從一個黑暗的洞穴中走出到地麵上,有些吃力地要辨清眼前的人與景物。

  嘉雯奔過去,聲音沙啞著叫喊他的名字。

  他終於看見了身穿杏黃緊身毛衣的嘉雯,黯淡的雙眼裏立刻跳越出兩點歡喜的星光,他張開了自己的雙臂。

  這個他在監獄裏夢想過無數回的重逢瞬間終於變成了現實。

  她撲進了他的懷裏,立刻用雙手把他摟緊。紅塵世間,芸芸眾生,唯有他,和她的生命緊密聯結,痛著她的痛,感動著她的感動。

  他們在分別穿越了地獄之後,終於又在人間相聚。路邊所有行駛著的車輛似乎都減慢了速度,世界在那一刻變得悄然無聲。

  在他們被逮捕的那個晚上,在她臨出“華美”的門之前,他追出門去,對她說,“先回家等我。一會兒見。”她沒有料到這“一會兒”竟演變成了整整一百八十天的隔絕。

  “如果你今天再不出來,我就瘋掉了。”她抽泣著說。

  “怎麽會呢?你這麽勇敢,這麽忍耐,要瘋掉的是我。”他把臉深深地埋進她的長發中,“我想念你頭發的氣息都快要想瘋了。”

  德克薩斯二月的風十分冷峭,她感覺到他在發抖。他身上穿的還是被逮捕時那套衣服:短袖的白色T恤衫,和深藍色的牛仔褲。她跑到車裏,拿出他的毛衣幫他穿上。他消瘦了很多,毛衣就顯得寬大了;臉色蒼白,眼中卻多了幾分經曆過滄桑的成熟。他的頭發剪得短短的,讓她清楚地看清了中間零星的白發。

  “你瘦多了。”她心痛地說。

  “我太擔心你一個人在外麵,擔心你的安全,擔心你的健康,所以在監獄裏每天吃不下飯,也睡不好覺。”

  “我不是很好嗎?可惜到了你出來的時候,我們已經沒有家了。”

  “沒有關係,隻要有你,我就永遠有家。”

  她把車鑰匙遞給他,“你來開車吧,享受一下自由的感覺。”

  阿瑞開動了汽車,迅速地上了高速公路,神情比剛走出移民局大樓時活躍了許多。“現在才知道自由有多麽可貴。”他把音響開大,又加快了速度。

  高速公路兩旁的廣博的田野飛快地掠過。

  “你放慢一點速度,你不想掉頭再回監獄吧。”她說。

  他放慢了車速,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握住她的手,“我們終於又在一起了。”

  “我突然想起了一句流行歌曲歌詞,用來形容你我很恰當。”

  “什麽歌詞?”

  “我用青春賭明天,你用真情換此生。”

  晚上,在太陽城外的假日賓館的一個房間裏,他們久久地、緊緊地相擁在一起。在那些在拘留室、候審室、牢房、自殺監視室度過的日日夜夜裏,他們最渴望的就是這樣相擁在一起。

  兩個幸存者,躺在滄海中的一葉帆板上,以彼此的生命取暖,四周曉霧彌漫。地球停止轉動,時間屏住呼吸,所有世間的成敗榮辱刹時失掉了意義。

  在激情過後升起來的是漫天漫地的柔情。

  隻有當阿瑞擁著她,吻去她所有舊日的傷痕;隻有當他以年輕的激蕩的身體衝撞她,才能撞碎一直束縛著她的手銬和腳鐐,使她在混合著淚水的微笑中,獲得淋漓盡致的釋放,和真正的解脫。

  命運一次次地試圖把他們分開,結果卻一次次地將他們向彼此推近,但命運不會停止對他們的折磨,他們也不會放棄對命運的挑戰。

  由此便構成了他們的人生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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