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問題
蓋爾特·狄克斯依然在倫勃朗家做女仆，照顧小提圖斯。薩斯基亞死了，她便成了倫勃朗的情人。他們之間維持著一種扭曲的關係：倫勃朗從未像對薩斯基亞般愛她，但家裏又確實需要個女人。
17世紀的尼德蘭，愛情生活相對溫和：意大利和法國貴族那些赤裸裸的荒淫傳說，隻會嚇得他們畫十字；尼德蘭男人好喝酒，卻基本沒有西班牙式的性暴力傳說，他們普遍覺得生意比愛情更重要，喝酒比女人更省心。也因此，婚前的尼德蘭女人得比男人更豪放：她們不像法國婦人，會有好色男子來獻殷勤，隻好自己主動了。1600年，巴黎人半嘲弄半認真地說“做愛時，得像荷蘭女人”；法國詩人勒佩伊則認為，巴黎女人通過機智獲得愛情，尼德蘭女人則用些讓人無法啟齒的手段來獵豔，“性高潮時，她們可以用牙齒咬碎核桃”。事實上，荷蘭人作風相對開放，是因為他們的生活相對閉塞。堵不如疏，積鬱久了容易生事，可惜那時的教會和政府還不理解這道理。
所以，荷蘭市民們雖然看似保守，卻願意在街頭巷尾，邊吃鯡魚麵包喝啤酒，邊傳播豔聞，然後咯咯偷笑：蓋爾特·狄克斯是個酒吧女招待？寡婦？哼，這種女人最不知廉恥，當女仆，天曉得她怎麽服務主人呢！倫勃朗是什麽人？那個愛漂亮、很健壯的畫家，聽說畫家都很風流喲！他老婆死了？會不會跟這對奸夫淫婦有關係？—類似的傳言，配合著許多詭異的微笑、諧音的笑話，在阿姆斯特丹的市民間流傳。倫勃朗是個完美的謠言靶子：他曾經很有名；他已經失去了所有人的支持；每個阿姆斯特丹市民都能編個色情笑話安在他身上，不會得罪任何人，卻能收獲朋友們的歡笑、鼓掌和碰啤酒杯的當啷聲。
到1648年，西班牙與荷蘭和好了。戰爭陰雲散去，但荷蘭人卻不太高興：在此之前，荷蘭人雖不怎麽打仗，但時時著意於造戰船、造彈藥、發展工業，和西班牙搶貿易機會。這一和好，工廠和航運公司多少有些犯愣。但倫勃朗顧不到那些：他時常半年接不到訂單，新的畫作訂單都給到了他的學生弗林克和凡·海爾斯特手裏。蓋爾特·狄克斯仍在他的公寓裏，還在照顧提圖斯，但日益表現得不正常：她拽著每個來客，絮叨自己如何身世苦寒、命途多舛；她如何為提圖斯費盡心機，甚至還立了遺囑，要把她在這世上不多的遺產贈給提圖斯；她操持家庭，當牛做馬，而倫勃朗這家夥如何懶惰；倫勃朗為了塞她的嘴，還送給她許多首飾……他的客人日益減少，緋聞日益猖獗。一般認為，倫勃朗到那時賬麵上還是一塌糊塗：薩斯基亞的財產還沒有清算，倫勃朗可能被迫向蓋爾特·狄克斯借過錢，他們之間的賬目一塌糊塗……這一年，倫勃朗接了訂單，畫一幅宗教題材作品《以馬忤斯的晚餐》。這個主題，二十年前他就畫過了，當時他用了誇張的戲劇手法，而此時他決定以他新的套路：三點布光，微暗的房間裏，耶穌形象寧靜，酷似達芬奇《最後的晚餐》裏的那一位。倫勃朗從未親眼看過《最後的晚餐》，但大師們在有些細節處是有共識的。但這幅畫作完前，阿姆斯特丹的諸位又逞開口舌之辯了。一位教士如此總結：
“在畫耶穌之前，畫家是不是該確定自己的人格沒問題呢？”
然而，一如虔誠的新教徒所言—雖然倫勃朗也談不上虔誠—“上帝不會給我們處理不了的問題”，倫勃朗還是等來了他的慰藉。1647年前後，他想多請個女仆，因為蓋爾特·狄克斯已經作威作福，霸占了這個家，反客為主，簡直要他反過去服侍她了。他請到了一位海爾德蘭省布雷德福德鎮來的姑娘：亨德克裏琪·斯托菲斯，一個軍官的女兒，她三位兄長都從軍。1646年，亨德克裏琪的父親死在7月的一場火藥爆炸中，半年之後，亨德克裏琪的母親守完了喪，便立刻嫁給了鄰居雅可布·多斯滕。考慮到繼父有三個孩子在家，亨德克裏琪決定離家去阿姆斯特丹，然後進了倫勃朗的家；那年她21歲。
她很美，而且精幹懂事。她比倫勃朗小20歲，但不妨礙彼此迅速相愛。蓋爾特·狄克斯冷眼旁觀，初時覺得這是段露水姻緣，無法久長，但隨後，她發現，倫勃朗和亨德克裏琪似乎要玩真的。她意識到不對勁：她自己雖然是倫勃朗的首席女傭，但沒名沒分；她名義上還是提圖斯的保姆，但提圖斯都7歲啦。1649年5月，蓋爾特和倫勃朗大吵了一架。倫勃朗似乎終於下定決心，把這女人掃地出門。他給了蓋爾特一百六十盾，然後答應她，“在你的餘生裏，我每年再付你六十盾”，當然，這條件還有個伏筆：蓋爾特不是改了遺囑，聲稱要把遺產留給提圖斯麽？好，隻要她一天不修改遺囑，就還能繼續領六十盾的年金。一旦撇清關係，從此恩斷義絕。
那年6月，蓋爾特離開了倫勃朗家，在水手酒吧租了個房子，開始獨自過活。然而這遠非故事的結束，毋寧說是開始。一如聰明的野貓在襲擊之前，會弓背曲腰，安靜地蓄力，三個月後，她又鬧到了倫勃朗門上：她說她窮，得當掉些首飾才能過活；她對當鋪老板大叫大嚷，聲嘶力竭地嚷嚷，說她所典當的首飾本屬於薩斯基亞，倫勃朗轉送給她，以便遮蓋他的醜事。倫勃朗沒法子，拿出二百盾，贖回了所有首飾，為了請她閉嘴，提出以下條件：
“我每年給你一百六十盾。”
蓋爾特認為一百六十盾根本不足以維持她的生活：“如果我病了呢？！”但她一開始隱忍不發。這個女人有毒蛇般的手腕。她先答應倫勃朗會來簽協議，然後，當著公證人，她大叫大嚷，鬧到雞飛狗跳，拒絕簽名，嚇得公證人麵如土色。在被倫勃朗指控違背協定之前，她搶先訴訟倫勃朗，把倫勃朗送給她的戒指帶去做證，大肆叫囂，說倫勃朗答應過會娶她。最後她得了賠償：倫勃朗必須每年付她二百盾，而且，“如果蓋爾特·狄克斯繼續認定小提圖斯是她唯一的遺產繼承人，倫勃朗須付給她額外津貼”。就為了她那個天曉得有什麽意義的遺囑，倫勃朗還得多付一筆錢。
但是，好好歹歹，在1649年結束時，蓋爾特·狄克斯終於還是出門去了。亨德克裏琪成了這個家庭的新女主人。自薩斯基亞死去後的那片乖戾陰雲，終於算淡去了。雖然他的世界依然如北海的天空，水氣氤氳，但偶爾，他看得見太陽了。
17世紀的尼德蘭，愛情生活相對溫和：意大利和法國貴族那些赤裸裸的荒淫傳說，隻會嚇得他們畫十字；尼德蘭男人好喝酒，卻基本沒有西班牙式的性暴力傳說，他們普遍覺得生意比愛情更重要，喝酒比女人更省心。也因此，婚前的尼德蘭女人得比男人更豪放：她們不像法國婦人，會有好色男子來獻殷勤，隻好自己主動了。1600年，巴黎人半嘲弄半認真地說“做愛時，得像荷蘭女人”；法國詩人勒佩伊則認為，巴黎女人通過機智獲得愛情，尼德蘭女人則用些讓人無法啟齒的手段來獵豔，“性高潮時，她們可以用牙齒咬碎核桃”。事實上，荷蘭人作風相對開放，是因為他們的生活相對閉塞。堵不如疏，積鬱久了容易生事，可惜那時的教會和政府還不理解這道理。
所以，荷蘭市民們雖然看似保守，卻願意在街頭巷尾，邊吃鯡魚麵包喝啤酒，邊傳播豔聞，然後咯咯偷笑：蓋爾特·狄克斯是個酒吧女招待？寡婦？哼，這種女人最不知廉恥，當女仆，天曉得她怎麽服務主人呢！倫勃朗是什麽人？那個愛漂亮、很健壯的畫家，聽說畫家都很風流喲！他老婆死了？會不會跟這對奸夫淫婦有關係？—類似的傳言，配合著許多詭異的微笑、諧音的笑話，在阿姆斯特丹的市民間流傳。倫勃朗是個完美的謠言靶子：他曾經很有名；他已經失去了所有人的支持；每個阿姆斯特丹市民都能編個色情笑話安在他身上，不會得罪任何人，卻能收獲朋友們的歡笑、鼓掌和碰啤酒杯的當啷聲。
到1648年，西班牙與荷蘭和好了。戰爭陰雲散去，但荷蘭人卻不太高興：在此之前，荷蘭人雖不怎麽打仗，但時時著意於造戰船、造彈藥、發展工業，和西班牙搶貿易機會。這一和好，工廠和航運公司多少有些犯愣。但倫勃朗顧不到那些：他時常半年接不到訂單，新的畫作訂單都給到了他的學生弗林克和凡·海爾斯特手裏。蓋爾特·狄克斯仍在他的公寓裏，還在照顧提圖斯，但日益表現得不正常：她拽著每個來客，絮叨自己如何身世苦寒、命途多舛；她如何為提圖斯費盡心機，甚至還立了遺囑，要把她在這世上不多的遺產贈給提圖斯；她操持家庭，當牛做馬，而倫勃朗這家夥如何懶惰；倫勃朗為了塞她的嘴，還送給她許多首飾……他的客人日益減少，緋聞日益猖獗。一般認為，倫勃朗到那時賬麵上還是一塌糊塗：薩斯基亞的財產還沒有清算，倫勃朗可能被迫向蓋爾特·狄克斯借過錢，他們之間的賬目一塌糊塗……這一年，倫勃朗接了訂單，畫一幅宗教題材作品《以馬忤斯的晚餐》。這個主題，二十年前他就畫過了，當時他用了誇張的戲劇手法，而此時他決定以他新的套路：三點布光，微暗的房間裏，耶穌形象寧靜，酷似達芬奇《最後的晚餐》裏的那一位。倫勃朗從未親眼看過《最後的晚餐》，但大師們在有些細節處是有共識的。但這幅畫作完前，阿姆斯特丹的諸位又逞開口舌之辯了。一位教士如此總結：
“在畫耶穌之前，畫家是不是該確定自己的人格沒問題呢？”
然而，一如虔誠的新教徒所言—雖然倫勃朗也談不上虔誠—“上帝不會給我們處理不了的問題”，倫勃朗還是等來了他的慰藉。1647年前後，他想多請個女仆，因為蓋爾特·狄克斯已經作威作福，霸占了這個家，反客為主，簡直要他反過去服侍她了。他請到了一位海爾德蘭省布雷德福德鎮來的姑娘：亨德克裏琪·斯托菲斯，一個軍官的女兒，她三位兄長都從軍。1646年，亨德克裏琪的父親死在7月的一場火藥爆炸中，半年之後，亨德克裏琪的母親守完了喪，便立刻嫁給了鄰居雅可布·多斯滕。考慮到繼父有三個孩子在家，亨德克裏琪決定離家去阿姆斯特丹，然後進了倫勃朗的家；那年她21歲。
她很美，而且精幹懂事。她比倫勃朗小20歲，但不妨礙彼此迅速相愛。蓋爾特·狄克斯冷眼旁觀，初時覺得這是段露水姻緣，無法久長，但隨後，她發現，倫勃朗和亨德克裏琪似乎要玩真的。她意識到不對勁：她自己雖然是倫勃朗的首席女傭，但沒名沒分；她名義上還是提圖斯的保姆，但提圖斯都7歲啦。1649年5月，蓋爾特和倫勃朗大吵了一架。倫勃朗似乎終於下定決心，把這女人掃地出門。他給了蓋爾特一百六十盾，然後答應她，“在你的餘生裏，我每年再付你六十盾”，當然，這條件還有個伏筆：蓋爾特不是改了遺囑，聲稱要把遺產留給提圖斯麽？好，隻要她一天不修改遺囑，就還能繼續領六十盾的年金。一旦撇清關係，從此恩斷義絕。
那年6月，蓋爾特離開了倫勃朗家，在水手酒吧租了個房子，開始獨自過活。然而這遠非故事的結束，毋寧說是開始。一如聰明的野貓在襲擊之前，會弓背曲腰，安靜地蓄力，三個月後，她又鬧到了倫勃朗門上：她說她窮，得當掉些首飾才能過活；她對當鋪老板大叫大嚷，聲嘶力竭地嚷嚷，說她所典當的首飾本屬於薩斯基亞，倫勃朗轉送給她，以便遮蓋他的醜事。倫勃朗沒法子，拿出二百盾，贖回了所有首飾，為了請她閉嘴，提出以下條件：
“我每年給你一百六十盾。”
蓋爾特認為一百六十盾根本不足以維持她的生活：“如果我病了呢？！”但她一開始隱忍不發。這個女人有毒蛇般的手腕。她先答應倫勃朗會來簽協議，然後，當著公證人，她大叫大嚷，鬧到雞飛狗跳，拒絕簽名，嚇得公證人麵如土色。在被倫勃朗指控違背協定之前，她搶先訴訟倫勃朗，把倫勃朗送給她的戒指帶去做證，大肆叫囂，說倫勃朗答應過會娶她。最後她得了賠償：倫勃朗必須每年付她二百盾，而且，“如果蓋爾特·狄克斯繼續認定小提圖斯是她唯一的遺產繼承人，倫勃朗須付給她額外津貼”。就為了她那個天曉得有什麽意義的遺囑，倫勃朗還得多付一筆錢。
但是，好好歹歹，在1649年結束時，蓋爾特·狄克斯終於還是出門去了。亨德克裏琪成了這個家庭的新女主人。自薩斯基亞死去後的那片乖戾陰雲，終於算淡去了。雖然他的世界依然如北海的天空，水氣氤氳，但偶爾，他看得見太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