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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陶淵明詩文菊意象研究

  唐旭東

  唐旭東(1970—),男,山東煙台棲霞市人,文學博士,河南周口師範學院文學院教師,《周口師範學院學報》編審。

  菊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文人的摯愛,文獻留下了許多關於魏晉南北朝時期文人菊文化生活的記載。陶淵明素以愛菊著稱,周敦頤《愛蓮說》一句“晉陶淵明獨愛菊”使陶淵明因這一愛好而名揚千古。菊跟陶淵明的生活尤其是精神生活密切相關,菊意象是陶淵明詩文中最重要的意象或者說具有核心意義的意象之一。

  一、陶淵明詩文菊意象與其陶淵明的菊文化生活

  陶淵明寫菊的作品並不多,他在《九日閑居》《和郭主簿》(二首)其二、《飲酒》(二十首)其五、其七、《歸去來兮辭》和《問來使》等六篇作品中寫到菊其中《問來使》被視為偽作,為慎重起見,此篇本文不予討論。觀詩可以知人,通過陶淵明詩文中的菊意象,結合其他文獻,可以考察陶淵明的文化生活中跟菊有關的方方麵麵。在陶淵明的文化生活中,跟菊有關的主要有如下幾個方麵:

  (一)種菊

  受時代性習俗和文化風氣的影響,陶淵明與其他文人一樣,有種菊的習慣,而且就在自己住宅的周圍大量種植。梁人蕭統《陶靖節傳》:“嚐九月九日出宅邊菊叢中坐,久之,滿手把菊。忽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歸。”可知陶淵明住宅旁邊有很多菊花,“叢”可見其密,“菊叢中坐”可見其數量多,麵積廣。陶淵明自己的詩文也承載著這樣的信息。《九日閑居》序:“餘閑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空服九華,寄懷於言。”可知陶淵明宅邊有園,園子裏滿滿的種的都是菊花,故曰“秋菊盈園”。如果隻是一般的喜愛,養兩盆或者栽兩叢,權當養花賞花的閑情逸致也就罷了,這樣大量的種植,有酒則對菊而醉,無酒則對菊獨賞,這種喜愛就異於常人了。明於此,我們對陶淵明的對菊的喜愛的了解就具體鮮活起來,有了具體生動的形象印象,不再隻是周敦頤的一句話那種空洞的觀念了。

  (二)采菊

  關於陶淵明的采菊生活,最著名的莫過於他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其實陶淵明提到采菊生活的還有《飲酒》其七,“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曆代不知多少文人對此品味無窮,歎賞不絕。從此,采菊這件本來具有很實際很功利目的的生活活動變成了具有無上品味的雅事。這隻是後人的理解,無法替代當時采菊活動的現實功利目的。當時人普遍存在著餐服養生,延年益壽的習俗,采菊不過是服菊養生過程中的一個階段。這種習俗當時流行非常廣泛,自魏晉到劉宋,到齊梁,一直很興盛。這種采菊活動參與者的範圍很廣泛。如魏鍾會《菊花賦》:“掇以纖手,承以輕巾。”纖手輕摘,承以細葛輕巾,可見鄭重其事,細致認真。王羲之《采菊帖》:“不審複何以永日,多少看未?九日當采菊不?至日欲共行也,但不知當陶淵明詩文菊意象研究晴不耳!倫等還,殊慰意。”信中有當重陽佳節,約伴采菊之意。鮑照《夢歸鄉》:“刈蘭爭芬芳,采菊競葳蕤。”用“競”、用“爭”,可見采菊者之夥之眾。梁簡文帝《采菊篇》:“月精麗草“月精麗草”,指秋菊。散秋株,洛陽少婦絕妍姝。相呼提筐采菊珠,朝起露濕沾羅襦。”詩人筆下“絕妍姝”的“洛陽少婦“當非一般民女,應是貴族之家的婦女,自是有一定身份之人;相呼而去,可見采菊者眾;“提筐”可見要采很多,需求量很大;菊珠,顯然是未開的菊花骨朵;“朝起”、“露濕”,起得很早,仿佛農忙時節;“沾羅襦”而不管不顧,可見為菊而狂,為采菊而狂,全身心投入。這些意象生動地展現了當時富貴家少婦呼朋引伴,成群結隊大清早就冒著露水提筐采菊的盛況。陶淵明《飲酒》其七,“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也反映了秋晨早起帶著露水采摘菊花的事實,二者可以互證。沈炯《同庾中庶肩吾周處士弘讓遊明慶寺》:“擿菊山無酒,燃鬆夜有香。”寫的是士人遊賞之時順便采菊。文獻雖然不多,但管中窺豹,仍可見采菊活動在當時具有相當的廣泛性,文人士大夫、士女熟悉這種習俗,並招朋引伴,廣泛參與,甚至連帝王都熟悉此類活動。不管采菊自己享用,還是采菊作為禮物互相贈送,目的都是一個:服菊養生。陶淵明之采菊活動,目的應與此同。

  (三)服菊

  陶淵明的詩文中沒有提到服菊之事,但眾多文獻證明當時甚至之前(至少東漢、三國、西晉)之後,采菊就是為了服食,服菊在當時是一種習俗和風氣,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時尚。當然,這種習俗跟當時人對菊的功效的認識有關。早於陶淵明者如魏文帝曹丕《與鍾繇九日送菊書》:“故屈平悲冉冉之將老,思餐秋菊之落英,輔體延年,莫斯之貴。謹奉一束,以助彭祖之術。”可知在曹丕的觀念中,輔體延年之物,以菊花功效最佳。傅玄《菊賦》:“掇以纖手,承以輕巾,揉以玉英,納以朱唇,服之者長壽,食之者通神。”與魏鍾會《菊花賦》大同小異。可知他認為服食菊花不但可以延年益壽,而且可以交通神明,超凡豋仙。晉潘嶽《秋菊賦》:“若乃真人采其實,王母接其葩,或克虛而養氣,或増妖而揚娥。既延期以永壽,又蠲疾而弭痾。”則在他的觀念中,服食菊花、菊實不但克虛養氣,養顏養身,而且可以祛疾療病,延年益壽,甚至成為真人、王母之類的地仙。陸雲《菊頌》:“其莖可玩,其葩可服。味之不已,鬆喬等福。”表明菊不但可賞,而且可服,既有審美功效,又有養身延年的功效。郭璞《菊讚》:“菊名白精,布華玄月。仙客薄采,何憂華發!”亦言其可以延年益壽,使人長生不老。葛洪《抱樸子》:“劉生丹法,用白菊花汁、蓮汁、樗汁和丹蒸之,服一年,壽五百歲”。《神仙傳》:“康風子服甘菊花柏實散得仙。”葛洪之言中,菊花延壽的奇效顯係誇大,五百歲的長壽,更充滿道教神話色彩。不過,菊花作為一種藥材具有養生延年的功效確有道理,至少反映了當時存在的這種文化觀念。謝朓《冬日晩郡事隙》:“願言稅逸駕,臨潭餌秋菊。”明確提到服食秋菊,其服菊的目的應該是一樣的。可知當時人認為菊有諸多功效:滋補、養氣、養容、療疾、延壽,甚至可以通神成仙。雖然陶淵明不像魏晉時期有的士人那樣沉迷於通過服食可以長生不死,甚至通神成仙,但服菊確可以養生延年,不管是從時代風氣的影響還是從服菊現實的功效來說,陶淵明的采菊服菊應該都不免於有這樣的現實功利性的考慮,而不僅僅是一種風流和風度。這從他自己的詩文中也不難看到,如他的《九日閑居》:“酒能祛百慮,菊為製頹齡”二句即是。

  陶淵明服菊的方式,他自己的詩文中沒有明確談到。但就當時的文化習俗而言,就上麵的文獻和其他文獻來看,可能有如下三種:

  (1)直接餐/食。魏文帝曹丕“思餐秋菊之落英”,魏傅玄《菊賦》、鍾會《菊花賦》:“納以朱唇……食之者通神”,明確說是納於朱唇之中“餐”之,“食”之。晉陸雲《菊頌》:“其葩可服。味之不已”,“服”字意思含混,“味之不已”可就明確表明就是吃。齊謝朓《冬日晩郡事隙》:“臨潭餌秋菊。”“餌”字傳達的信息亦很明確,就是吃。陶淵明《九日閑居》序:“餘閑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空服九華,寄懷於言。”王叔岷《陶淵明詩箋證稿》引《古箋》:“服猶餐也。有華無酒,故雲‘空服’。”王叔岷,《陶淵明詩箋證稿》,中華書局,2007年,第93頁。(按:陶淵明采菊,可能除了浸泡菊花酒之外,應該也有吃的一方麵,時俗如此,況且他自己也相信“酒能祛百慮,菊為製頹齡”。)

  (2)飲用菊花水。將菊花以開水衝泡飲用,可以療疾痊屙,可以延年益壽,這已經不是魏晉人才有的觀念。漢應劭《風俗通義》載:南陽酈縣有甘穀,穀中水甘美,雲其山有大菊華,水從山上流下,得其滋液,穀中三十餘家,不複穿井,仰飲此水,上壽者百二三十,中者百餘歲,七八十者,名之為夭,菊華輕身益氣令人堅強故也。司空王暢、太尉劉寬、太傅袁隗為南陽太守,聞有此事,令酈縣月送水二十斛,用之飲食;諸公多患風眩,皆得瘳。”王利器,《風俗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1年,第598頁。\[按:範曄《後漢書》郡國四南陽郡條注引盛弘之《荊州記》載此條文獻還多出漢太尉胡廣,其與《風俗通義》中所述三人皆為東漢實有之人。胡廣,字伯始。南郡華容(今湖北監利)人,東漢時期名臣。永興元年,升任太尉。王暢,字叔茂,東漢司空。山陽郡高平縣人。靈帝建寧元年,遷司空,居三公之列。劉寬,字文饒,弘農華陰(今陝西華陰)人。東漢名臣,司徒劉崎子。熹平五年代許訓為太尉。袁隗字次陽。豫州汝南汝陽(今河南商水)人。東漢太傅,安國康侯袁湯之子,袁逢之弟,袁紹、袁術之叔,其妻馬倫為名儒馬融之女。《後漢書·袁張韓周列傳》:“逢弟隗……獻帝初,隗為太傅。”《三國誌》:“成弟逢,逢弟隗,皆為公。”“是時紹叔父隗為太傅。”“卓聞紹得關東、乃悉誅紹宗族太傅隗等。”《資治通鑒》:“(中平六年)四月,以後將軍袁隗為太傅。”可知此事有一定史實基礎,並非完全憑空杜撰。應劭《風俗通義》記載此事,至少反映東漢已有此傳言和飲用菊花水以療疾養生延年益壽的文化觀念。魏晉人包括陶淵明應該繼承了這種文化觀念和習俗。\]

  (3)飲菊花酒,即以菊花泡酒飲用。陶淵明自己的詩文中未嚐明確言及飲菊花酒之事。但飲菊花酒在當時是一種風俗和時尚。《西京雜記》卷三“戚夫人侍兒言宮中樂事”條:“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令人長壽。菊華舒時,並采莖葉,雜黍米釀之,至來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飲焉,故謂之菊花酒。”李根林等校點,《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97—98頁。(按:此條記漢初高祖時事,作為漢初文獻是否可靠不得而知,但至少反映了葛洪時代以前的重九菊花酒文化狀況。)晉人孫楚《菊花賦》:“於是和樂公子,雍容無為。翱翱華林,駿足交馳。薄言采之,手折纖枝。飛金英以浮旨酒,拂翠葉以振羽儀。”“金英”即金黃色的菊花,“浮”為飲(酒)之義,“飛金英以浮旨酒”,所飲之酒當為菊花酒。梁人王筠《摘園菊贈謝仆射舉》:“靈茅挺三脊,神芝曜九明。菊花偏可憙,碧葉媚金英。重九惟嘉節,抱一應元貞。泛酌宜長久,聊薦野人誠。”三四句言重九賞菊,“泛酌”意為飲酒,據《西京雜記》所言,此酒亦當為菊花酒。梁吳均《續齊諧記》:“汝南桓景隨費長房遊學累年。長房謂曰:‘九月九日,汝家中當有災。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絳囊,盛茱萸,以係臂,登高飲菊花酒,此禍可除。’景如其言,齊家登山。夕還,見雞犬牛羊一時暴死。長房聞之曰:‘此可代也。’今世人九日登高飲酒,婦人帶茱萸囊,蓋始於此。”李根林等校點,《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007頁。事情的可靠性顯然值得懷疑,但至少反映當時有飲菊花酒的習俗和戴茱萸囊登高飲菊花酒可以消災避禍的文化觀念。實際上消災避禍的觀念與求吉的心態是相反相成、合二為一的。《臨海記》載:“郡北四十裏有湖山,形平正,可容數百人坐。民俗極重九日,每菊酒之辰,宴會於此山者,常至三四百人。”則魏鍾會《菊花賦》:“於是季秋九月,九日數並,置酒華堂,高會娛情。”飲的酒應該也不是普通的酒,而是浸泡過菊花的酒。陶淵明性愛飲酒,也極喜愛菊花,他以菊花泡酒飲用還是非常有可能的。而且從他自己的詩文來看,這種可能是非常之大的。如《飲酒》其七:“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沒有明確說是重九,談到含露采菊和飲酒,所飲是否為菊花酒不得而知。但龔斌、劉繼才認為是飲菊花酒。龔斌,《陶淵明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25頁。另外,《九日閑居》序:“餘閑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空服九華,寄懷於言。”詩曰:“世短意常多,斯人樂久生。日月依辰至,舉俗愛其名。露淒暄風息,氣澈天象明。往燕無遺影,來雁有餘聲。酒能祛百慮,菊為製頹齡。如何蓬廬士,空視時運傾。塵爵恥虛罍,寒華徒自榮。斂襟獨閑謠,緬焉起深情。棲遲固多娛,淹留豈無成。”據龔斌箋注,“九日:指農曆九月九日重陽節,古時有采菊風俗。”“持醪靡由”是說“無從飲酒”,想要飲酒卻沒有酒可以飲。“空服九華”是指“有花無酒,故曰空服”。“九華”“指秋菊。九,金之成數。金,秋意也。”龔斌,《陶淵明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71頁。從序與詩的內容來看,陶淵明顯然接受了重九飲酒賞菊的傳統習俗。但由於條件所限,重九之日,賞菊而無酒,隻能“空服九華”,內心無比遺憾和惆悵。根據龔斌的箋注,此處陶淵明想要喝的酒應該是習俗上的菊花酒,而非平日飲的普通的酒。龔斌,《陶淵明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71頁。當然,這首詩說的是無酒的懊惱,當有酒的情況下,他在重九之日應該還是按習俗賞菊、飲菊花酒的。

  (4)賞菊。這也是當時士人非常喜愛並樂於參與的活動。這種賞既有對菊外在姿容顏色體態芳香之美的賞鑒,也有對菊內在品格之美的仰慕。魏人鍾會《菊花賦》:“延蔓蓊鬱,綠阪被岡。縹幹綠葉,青柯紅芒。芳寔離離,暉藻煌煌。微風扇動,照曜垂光。”“紛葩韡曄,或黃或青,乃有毛嬙、西施、荊姬、秦嬴,妍姿妖豔,一顧傾城。擢纖纖之素手,雪皓腕而露形。仰撫雲髻,俯弄芳榮。”以美女之姿容麗色以比菊花,寫出了菊生之廣,花色之繁,姿容顏色之美。晉人潘嶽《秋菊賦》:“垂采煒於芙蓉,流芳越乎蘭林。遊女望榮而巧笑,鵷雛遙集而弄音。”陸雲《菊頌》:“綠樹黃花,菲菲彧彧。芳踰蘭蕙,茂過鬆柏。”都從不同角度描繪了菊的體貌精神和菊花菊色之美,讚賞了菊花的芬芳。鍾會《菊花賦》:“夫菊有五美焉。黃花高懸,準天極也;純黃不雜,後土色也;早植晚登,君子徳也;冒霜吐穎,象勁直也;流中輕體,神仙食也。”則表現了當時士人對菊內在品格之美的體認和讚仰。陶淵明對此賞菊也是非常熱衷的。梁蕭統《陶靖節傳》:“嚐九月九日出宅邊菊叢中坐,久之,滿手把菊。忽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歸。”陶淵明不但在生活中因為愛菊而采菊、賞菊,長時間對菊而坐,癡迷沉吟,耽樂忘歸,甚至對菊飲酒,不覺沉醉。他自己的詩文雖未明言賞菊,但其實賞菊的內容是蘊含其中的。如《飲酒》其七:“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采菊、賞菊,對菊飲酒,樂以忘憂,誰都能體會到。《和郭主簿》(二首)其二:“和澤周三春,清涼素秋節。露凝無遊氛,天高風景澈。陵岑聳逸峰,遙瞻皆奇絕。芳菊開林耀,青鬆冠岩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傑。銜觴念幽人,千載撫爾訣。檢素不獲展,厭厭竟良月。”沒有一個字提到賞菊,但他眼中筆下之菊,無疑都是在“賞”的心境下流露出來的。

  當然,史傳和陶淵明的詩文留給我們的記錄隻有他重九之日對菊獨坐,或對酒而飲,不覺沉醉,或無酒空服九華而惆悵。當時士人常做的相互贈菊、重九之日高會親朋,戴茱萸,登高賞菊,飲菊花酒這類集體活動他是否參與過,沒有文獻可證,暫不討論。

  二、陶淵明詩文菊意象與陶淵明的精神契合

  陶淵明的生活跟菊有非常密切的關係。但如果陶淵明的菊文化生活僅僅如上述內容和方麵的話,那他也真的跟魏晉南北朝時期其他士人的菊文化生活沒有什麽兩樣,甚至還不如,至少魏晉南北朝文人很多人為菊花寫過專門的詩文魏晉南北朝時期菊文學的體裁廣泛涉及多種文體,僅《漢魏六朝百三家集》中收錄的就有十八種之多。而他卻連一篇一首都沒有。菊意象詩文的數量相比之下也不算多梁代庾信在十九篇作品中十九次寫到菊,而陶淵明寫到菊意象的作品隻有五篇。陶淵明的高明就在於他雖然不專門寫,偶然涉及的比別人專門寫的還好,雖然數量有限,質量卻絕對上乘。問題的根源就在於他跟菊的精神契合度是最高的,或者說魏晉其他文人誰都未能像他那樣把自己的精神和人格與菊合而為一,物我交融。

  (一)陶淵明的孤獨

  陶淵明在他生活的當時是孤獨的,幾乎沒有人理解他的特立獨行。受時代風氣的影響,隱居的人多有,但親執耒鍤,躬耕隴畝的人卻極少。儒道釋三教都不事農耕,儒家尤甚。《論語》載孔子批評樊須,後世儒者遂奉為圭臬,把躬耕田圃視為卑下的小人之事而不屑。在他辭官歸隱之後,親故朋友多感惋惜和不解,勸他重返官場的人絡繹不絕,連他隱居之地的農民鄰居都勸他放棄隱居生活,回到官場去。甚至在他晚年貧病交加之時,“江州刺史檀道濟往候之,偃臥瘠餒有日矣。道濟謂曰:‘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對曰:‘潛也何敢望賢?誌不及也。’道濟饋以粱肉,麾而去之。”應該說,當時在生活上幫助他的人所在多有,但陶淵明在當時沒有理解者和支持者,從精神的層麵上,他是孤獨的,當時人就已經看到了這一點。顏延之《陶徵士誄》:開篇“夫璿玉致美,不為池隍之寶;桂椒信芳,而非園林之實”,以“璿玉”和“桂椒”為喻,表現他的超凡脫俗。實際上在現實生活中,超凡脫俗者注定隻能以孤獨寂寞為伴。《陶徵士誄》“有晉征士潯陽陶淵明,南嶽之幽居者也。弱不好弄,長實素心;學非稱師,文取指達。在眾不失其寡,處言每見其默”是對這兩個比喻的最好注解。正因為他的超凡脫俗,特立獨行,他在現實社會中找不到知音,在孤獨寂寞的困擾之下,他會尋找超社會的寄托,尋找超社會的知己和知音。人畢竟是社會的動物,如果沒有認同者,自己是很難堅持和支撐下去的,即使聖哲如孔子,堅定如陶淵明,亦皆不免於此。當某種自然物契合了他的心境的時候,自然物也就成了他的知己和知音,成了他精神和情感的依托。如陶淵明的族叔陶淡絕世隱居,“養一白鹿自偶”(《晉書·隱逸傳》)。在陶淵明的隱居生活中,恰好菊成了最適宜的自然物寄托甚至精神的支柱之一。正像他在《歸去來兮辭》中寫到的:“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鬆而盤桓。”很多人從這些話語中讀到的是他歸隱後內心的恬靜,但我覺得恬靜中雖不寂寞,卻伴隨著孤獨。因為孤獨,還是難免寂寞。因為孤獨寂寞,他才常“撫孤鬆而盤桓”。這裏,孤鬆就是他精神的寄托。就像李白心中的那輪明月,當他孤獨寂寞的時候可以“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正像袁行霈教授指出的:“象征陶淵明的還有‘孤雲;“‘萬族各有托,孤雲獨無依。曖曖空中滅,何時見餘暉。’(《詠貧士》其一)陶淵明生前是孤獨的,他的詩文是一個孤獨者的自白。”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二冊,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71頁。如果說,孤鬆、孤雲是他作為一個孤獨者的象征,那麽“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傑”的青鬆、秋菊則是他作為一個孤高不群、誌節堅貞的隱者的象征。

  (二)陶淵明的情感精神與他詩文中的菊意象

  文學意象是創作主體情感和精神的載體和寄托。根據陶淵明詩文菊意象與其情感精神的契合度,陶淵明詩文中的菊意象大致可以分為如下三個層次和類型:

  (1)寄情於物的自在性意象。這類意象隻是一般性寄意言情,與陶淵明的人格精神契合不深。這個層次的意象是以我為主,以我觀照外物而寄情於物。如《飲酒》其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雖然這兩句詩樹立起了陶淵明恬淡、純真的菊隱士形象,受到後人高度評價,但這裏的采菊事象隻是該詩表現陶淵明歸隱的恬靜生活的眾多意象之一。其七“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這首詩中的菊意象誠如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卷三引定齋曰:“自南北朝以來,菊詩多矣,未有能及淵明之妙。如‘秋菊有佳色’,他華不足以當此一佳字,然終篇寓意高遠,皆由菊而發耳。”龔斌,《陶淵明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26頁。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四:“就菊而言,所謂即物即事。”故此以為此詩菊意象與作者人格精神的契合度不高,屬於陶淵明詩文中一般性菊意象。(清)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卷三、清溫汝能纂集《陶詩匯評》卷四有不同見解,似不可取。《歸去來兮辭》“三徑就荒,鬆菊猶存”與《和郭主簿》(二首)其二:“芳菊開林耀,青鬆冠岩列”,誠如許多學者所言,鬆、菊確實是陶淵明筆下的重要意象,在有的詩文中具有自喻的象征意義和自勵的精神意義,但前者所言鬆菊實為陶淵明辭官歸家入門所見實景,後者為該詩前半寫景部分中具體細節描寫的兩句,皆自然而然,未必包含多少微言大義,茲亦列為一般性菊意象。

  (2)情感交通的對麵性意象。這類意象已經與作者的情感息息相通,具有了人格化的含義。外物不再僅僅是外物,可以寄托情感誌意的外物,而是可以與作者進行情感交流的人格化物象,具體對於陶淵明而言,表現在菊是知音,是知己。《九日閑居》這首詩很多人做了各種不同的解釋,其中不免有過度的闡釋。其實龔斌教授說的是對的,在這首詩中陶淵明的情緒有點惱,有些鬱悶,有些惆悵,這一切的根源就在於有花(菊)無酒。但再往深層想一想,這是為什麽呢?其實是不難想通的。重九佳節,習俗皆高會親朋,觥籌交錯,佩戴茱萸,飲菊花酒。陶淵明雖然已經謝絕了世俗交往,但社會已經熏陶了他,感染了他,他的重九也不能一個人冷冷清清地過,他也要與朋友和知己共聚,傾訴心曲,共飲佳釀。況且,他作為一個孤獨的隱者,這種交流的需要比常人更為迫切。在這樣的氣氛之中,麵對摯友和知己,怎麽可以沒有酒呢?可是陶淵明偏偏沒有酒,這是很煞風景的,所以他有些惆悵,有些失意,有些惱。在他眼裏,菊不是花,至少不隻是花,而是他的摯友,知音,知己。“斂襟獨閑謠,緬焉起深情。”陶淵明本來心情頗為不快,此時斂襟靜心,閑謠之中不禁“緬焉起深情”,這種深情自然是對菊的深情,對知音知己的深情。“棲遲固多娛”一人難為娛,“多娛”自是與菊的歡娛,與知音知己的歡娛。其實很多學者都主張這首詩跟《宋書·隱逸傳》載王弘送酒一事可能有關聯。其文曰:“(陶潛)嚐九月九日無酒,出宅邊菊叢中坐久,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後歸。”雖不能直接斷定《九日閑居》必與此條文獻直接關聯,亦即是說此詩的寫作與《宋書·隱逸傳》所載王弘送酒一事是同一年重陽節發生的事情,但就其文本來看,還是可以與上麵的分析契合的。

  (3)物我一體的自喻性意象。這類意象的特點是作者的思想情感、精神人格完全與外物合二為一,彼此不再有物我的界限。作為這類意象基礎的外物不再是站在作者對麵的知音和知己,而是與作者完全融合為一體的自喻性意象。在運用了這類意象的作品中,言彼即言此,言物即喻人,完全成為作者的喻體和象征物。這主要體現在陶淵明的《和郭主簿》(二首)其二:“和澤周三春,清涼素秋節。露凝無遊氛,天高風景澈。陵岑聳逸峰,遙瞻皆奇絕。芳菊開林耀,青鬆冠岩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傑。銜觴念幽人,千載撫爾訣。檢素不獲展,厭厭竟良月。”該詩前兩句“和澤周三春,清涼素秋節”點明時節特點,後麵六句寫景,其中前兩句是遠景總寫,表現清秋時節天高氣清景澈。中兩句寫遙岑逸峰,為具體遠景。後兩句寫鬆寫菊,為特寫近景。空間範圍由大到小,空間高度由高到低,寫景則從總景、遠景到近景特寫,次序井然。鬆、菊意象正是在天高氣清、遙岑逸峰構成的鮮明生動、層次分明的廣闊畫麵背景上加以特寫展現,突出了鬆、菊的獨特形象。“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傑”兩句雖未點明所寫為鬆、菊意象,但承前可知。“貞”言其節,“秀姿”寫其美,又將鬆、菊比人,突出了鬆、菊的高潔品格。聯係實際,當草木蕭疏的清秋時節,鬆柏獨青,秋菊傲放,不與群芳同茂,卓然不群,聯係陶淵明的孤獨,可知鬆、菊正是陶淵明孤高不群的人格的象征。鬆傲霜而不改其青,菊淩寒而益怒放,都具有堅貞的品格,這與陶淵明在眾人的質疑和規勸中堅持自己的選擇是非常契合的,鬆、菊可以說是他人格的自喻。可以說,鬆、菊是陶淵明人格與精神的自比和生動形象的寫照。正如王叔岷所言:“貞承鬆,秀承菊。飲酒之八詠青鬆‘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陶公之風格,正貞鬆秀菊之比也。”王叔岷,《陶淵明詩箋證稿》,中華書局,2007年,第180頁。而且,陶淵明讚美鬆、菊之節,本身就含有以鬆、菊自勵,肯定自己的選擇,勉勵自己堅持和堅守之意。後麵兩句則將這種自勵之意進一步強調和強化。銜觴,指銜杯飲酒。撫,把握,保持。爾,指鬆、菊。訣,訣要,方法,要道,可引申為節操。舉杯緬懷古代的隱士,他們無不具有鬆、菊之節操,我要永遠保持這種節操。故清陶澍集注《靖節先生集》卷二:“蓋謂千載幽人,無不抱此鬆菊之操,撫之而誌節益堅,以今準古,亦猶是也。”龔斌,《陶淵明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32—133頁。可以說,三個層次和類型實際也代表了陶淵明對菊認識和感悟的不同階段、不同深度和不同境界。

  結語:雖然“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兩句在陶淵明詩文菊意象中隻是借物寓誌的一般性意象,並非最高境界的自喻性意象,但正像袁行霈教授指出的:“這兩句詩太著名了,菊便成了他的化身,成了中國文學裏象征著高情遠致的意象”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二冊,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71頁。高高地樹立起了他作為一個時代的菊隱士的形象。而“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傑”分明是他以鬆、菊自喻,以鬆、菊自勵,把菊作為其人格的象征之一。可以說菊是他的知音和知己,是支持他堅持自己的選擇,堅守心中的那一方淨土的精神支柱,甚至直接是他精神和人格的化身和象征。陶淵明情感、人格和精神與菊的高度契合甚至說融合,使他的涉菊詩文雖然數量有限,卻高高地矗立於魏晉南北朝乃至中國菊文學創作的最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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